身为警长的冯来福经常给人动刑，但看到巴振华这般模样，他还是不寒而栗。
巴振华总算捡回一条命。
1945年5月3日，苏联红军攻克德国首都柏林，二次大战欧洲战场结束。8月6日美国向日本广岛投了第一颗原子弹，8月9日又向日本长崎投了第二颗。同日，苏联红军分三路越过中苏、中蒙边境，向日本关东军发起总攻。1945年8月14日正午，日本天皇向全国广播了《停战诏书》，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
正当全国人民纵情欢庆抗战胜利的时候，国共两党的冲突开始了。
傅作义被国民政府认命为第十二战区司令长官，负责热河、察哈尔、绥远三地的日军受降，全权接收这三个省。
傅作义行动十分迅速，1945年8月17日，傅作义部的先遣队进入包头市区查封日伪物资。次日，傅作义的指挥部进驻包头城外电灯公司院内。
傅作义是中华民国政府受降官，代表的是国家，既有正统优势，又有军事实力。一大批伪军见风使舵，纷纷投到傅作义部下。在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傅作义部先后夺取了八路军已经接收的绥远省集宁、丰镇、武川等大部分城镇，八路军在大青山建立的抗日政权被压缩得越来越小，一部分群众对八路军产生了动摇。
8月26日，中共中央决定全面整合八路军、新四军和东北抗日联军，“解放军”的名称正式提出。在张家口，部队的编制还没有理顺，傅作义部的大军就压了过来。
张家口是察哈尔省省会，八路军冀察军区部队先于国民政府军接收了这座城市，傅作义部沿平绥线铁路大举进攻，兵锋直指张家口。
敌强我弱，为了避免与傅作义部正面冲突，聂荣臻、贺龙两支部队转攻绥远省会归绥。可是，归绥城高墙厚，城内兵精粮足，解放军强攻半月没有进展，战争一度陷入僵局。为了扭转被动局面，中共中央军委电令聂荣臻、贺龙放弃归绥，转攻包头。
要打包头，必须了解城内傅作义部的驻防和火力配备情况。包头五门都有重兵把守，对过往的老百姓盘查很严。
巴锦秀装扮成农妇，她挎着篮子，混入人群。西北城门前，人们排成长长的队伍等候进城，两个当兵的拦住一个挑担子的人：“你是干什么的？”
挑担子的人怯怯地说：“老总，我是货郎，是走街串巷卖货的。”
一个当兵的喝道：“货郎？共产党就喜欢扮成货郎！”
货郎两腿发软，两眼发直：“老总，老总，我真是货郎，不是共产党。”
另一个当兵的蛮横地道：“少啰唆！把东西都拿出来，检查！”
货郎放下担子，把针头线脑、拨浪鼓、虱子药、跳蚤药等一一摆在地上。两个当兵的不但搜查了货郎的全身，还把针线包、虱子药、跳蚤药也打开看了，这才放货郎过去。
轮到了巴锦秀，巴锦秀掀开篮子上的花布，里面有二十几个鸡蛋。
一个当兵的问：“干什么的？”
巴锦秀装出一副愁容：“孩子病了一个多月，连炕都起不来，家里就这几个鸡蛋，拿到城里给孩子换点药。”
两个当兵的让巴锦秀把鸡蛋拿出来，鸡蛋的下面除了麦秸草什么也没有。巴锦秀顺利地进了城。
太阳被一个大圆圈包围着，这是日晕现象。当地人讲，出现这种现象往往预示着要刮大风。
巴振华遭受日军宪兵队的酷刑已经过去两年多了，身体一直没有恢复，他的腰不再笔直，脚步不再稳健，尤其是眼睛，瞳孔前总像蒙着一层雾。尽管如此，他仍然坚持来包头召小学上班。
巴振华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
炎黄子孙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之一。伟大的中国人民经过八年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从此将过上幸福生活。
巴振华从中国的四大发明说起，可是，刚刚讲了十来分钟，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他还是坚持把课上完。
回到校长室，巴振华坐在办公桌前，他拉开抽屉里从中取出两颗药丸。他把药丸掰成几个小块，用水送服，咳嗽减轻了一些。
一个人推门而入，巴振华努力看着对方，但对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模糊一片。巴振华问：“你是哪位？”
这个人来到巴振华面前：“巴校长，是我，我是小林子。”
巴振华喜道：“小林子啊！你好，你好！快请坐。”
见巴振华身体远不及前几年，小林子心中很不是滋味，都是因为救自己，巴振华才被日本宪兵折磨成这样，小林子心中充满歉意：“巴校长，是小林子连累了你，小林子对不起你……”小林子说不下去了。
巴振华凄然道：“不要这么说，你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打败日本鬼子，为了我们的国家。这些年来，被日本鬼子迫害至死的何止千万？我能活下来，能看到日本鬼子投降就已经很满足了。对了，小林子，我入党的事，上级有什么消息吗？”
小林子眉毛动了两下，他没有马上回答，巴振华有所预感，他悠悠地说：“看来，我还是不够共产党员的标准哪。”
小林子连连摇头：“不不不，巴校长，包头召为共产党传递了大量情报，你为共产党做出了重大牺牲，只是，只是一些人还有不同的意见，归纳起来有两点：其一，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巴家比较富有；其二，你虽然为共产党做了很多工作，但也为傅作义部攻城策反过苏连鹏。”
一股酸水从巴振华的喉咙中涌了上来，自己家庭虽然不能算是无产阶级，可是妹妹不也是共产党的政委吗？再说，策反苏连鹏是贾奎泰安排的，贾奎泰是共产党的领导，我还不是在为共产党做事吗？
巴振华把这股酸水咽了下去，他苦笑一下，似在反驳小林子，也似自言自语：“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罢，都是中国人。”
小林子摇了摇头道：“现在不一样了，国共两党之间的战争又爆发了。”
巴振华剧烈地咳嗽起来，嗓子又苦又咸。
小林子忙为巴振华抚胸捶背，半晌，巴振华的咳嗽才止住。
小林子想安慰巴振华：“巴校长，不说这些，我们说点高兴的。当年你有个嫂子叫云娘是不是？”
巴振华猛地抬起头，是啊，自己兄妹三人：大哥巴振中，姐吉云娘；妹妹巴锦秀。
二十多年前，包头发生大瘟疫，巴振中卧床不起，尽管妻子云娘多方求治，可仍没有挽回巴振中的生命。巴振中去世时，云娘有了身孕，巴振华的父亲巴文峰、母亲荣氏担心云娘染上瘟疫，影响到她肚子里的孩子，二老让家人赶骡子车送云娘回娘家躲避，哪知路上遭遇土匪，云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为此，巴文峰和荣氏夫人痛心不已。不久，老夫妻也染上了瘟疫。荣氏夫人临终的时候还托付妯娌郝香香打听云娘的下落。妹妹巴锦秀为找姐吉云娘，跟许多人拜过把子，其中就有苏连鹏。这么多年，巴家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云娘，小林子突然提到这件事，巴振华马上来了精神。
巴振华浑浊的眼睛仿佛一下子明亮起来，他连连点头：“是是是，难道有我姐吉云娘的消息了？”
姐吉就是嫂子。
小林子道：“据我党地下组织了解，你嫂子可能还活着，当年她离开巴家几个月后生了个男孩子。这个男孩应该是你大哥巴振中的遗腹子，也就是说，这个男孩是你的亲侄子。”
人过中年，十分看重家族的延续。虽然父辈六人，但到了巴振华这代，巴家人丁并不兴旺。巴振华和妻子常氏只有一女，没有儿子，现在自己身体这样，再也不可能生孩子了，得知大哥有了后代，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巴振华简直不敢相信：“小林子，这是真的？”
小林子点点头：“千真万确！让我转告这个消息的人你很熟，他就是现任中共绥远省委组织部长贾奎泰同志。”
一听贾奎泰，巴振华又想到了自己的入党——当年李裕智在包头召建立包头第一个党组织；大革命失败，一些共产党人从包头召转移到苏联和外蒙古；把中共绥远特委机关设在自己家里；贾奎泰暴露，我让四爷爷给他剃成光头，送他出城；还有小林子被日本宪兵追捕，我出手相救……桩桩件件，都有杀头风险，无不凝结着我巴振华对共产党的忠诚。当年，贾奎泰对我是给予极高评价的，如今贾奎泰当了省委的组织部长，为什么不批准我入党呢？
巴振华的喉咙又涌上一股酸水，他用力咽了下去，垂下了头。
小林子似乎看出了巴振华的心思，他说：“贾奎泰同志为你入党的事多次向有关领导汇报，至今仍在极力争取，相信他会说服有关领导的。”小林子又把话题引到了云娘身上，“对于你嫂子和你侄子的事，贾奎泰同志已经派人与他们母子接触，可能很快就会有消息。”
巴振华又抬起头，喃喃道：“这就好，这就好……”
小林子道：“还有更好的消息，抗战不久，贾奎泰和巴锦秀同志就结成了革命眷属，只是因为革命需要，他们的夫妻关系一直没有公开。现在，贾奎泰和巴锦秀同志已经有了一双儿女，这两个孩子都在延安。”
贾奎泰和巴锦秀原是结拜姐弟，几年前，巴振华就隐约感到两个人的关系有些微妙，但每次见贾奎泰和巴锦秀他们都是来去匆匆，巴振华没有机会多问，现在终于在小林子口中得到了证实。巴振华万分高兴，刚才的怨气烟消云散了，他脸上绽开了笑容：“好！好！太好啦！”
两个人正说着，门开了，巴锦秀走了进来。一见妹妹，巴振华更为激动，他问贾奎泰为什么没和巴锦秀一起回来。巴锦秀告诉哥哥巴振华，贾奎泰很想来包头召看看，但他身负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无法脱身。巴振华想，贾奎泰会有什么任务呢？巴振华暗中摇了摇头，自己不是共产党的人，还是不要问了。巴振华转而向妹妹巴锦秀询问姐吉云娘和侄儿，巴锦秀刚要回答，宝力格喇嘛挑着水走了进来。
宝力格喇嘛放下担子，打开水缸盖，把两桶水倒入缸中。
宝力格喇嘛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两眼注视巴锦秀，眉头皱起。
巴振华想和妹妹多说几句话，便对宝力格喇嘛道：“宝大师，谢谢。”说着，把一张钞票往宝力格喇嘛手里塞。
宝力格喇嘛没有接，而是对巴锦秀说：“我知道你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我也告诉你，我是国民政府的谍报人员。”
一听宝力格喇嘛是国民党的谍报人员，小林子立刻把枪口对准了他。
宝力格喇嘛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想打死我吗？开枪吧，贫僧倒要看看，同胞的子弹是怎么穿入我胸膛的！”
Chapter 23
王富贵定睛一看，什么李彤？这不是巴锦秀嘛！省党部下达的共产党名单中，巴锦秀位列第五名，这可是一条大鱼！
巴锦秀觉得宝力格喇嘛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说，她按下小林子的枪口，神色凝重地说：“宝大师，请赐教！”
宝力格喇嘛昂首挺胸：“我虽然是政府的谍报人员，但首先是中国人，贫僧之所以走上这条路，是因为日军对中国百姓的暴行。可我就不明白，日本鬼子被赶走了，为什么你们共产党却把枪口对准政府？”
巴锦秀道：“宝大师问得好！不过，我也想问问宝大师，天下间是以弱欺强，还是恃强凌弱？”
宝力格喇嘛冷峻道：“这还用问，弱怎么敢欺强？当然是恃强凌弱。”
巴锦秀一脸正气：“宝大师说得非常正确。当今中国，国民党强，共产党弱，尤其是国民党把持着国民政府，中共不愿意，也不想与国民党发生冲突。可是，日寇侵华期间，我们共产党人在敌后开展游击战，建立了一些敌后政权。日本鬼子一走，国民政府就命傅作义部向我们的根据地进攻。这些根据地是我们党用鲜血和生命从日本鬼子手中夺回来的，难道我们会无动于衷吗？我们很想过和平的日子，我们不愿打仗，可是，国民党当局的屠刀已经架在了我们的脖子上，我们能不反抗吗？”
宝力格喇嘛质问：“现在是你们要攻打包头！”
巴锦秀平静地说：“宝大师，我们攻打包头是无奈之举，也是围魏救赵之策。傅作义的主力部队进攻我党张家口周边的根据地，为了解除根据地的压力，我们才冒险来抄傅作义的后路。宝大师，战争的主动权不在我们，而是在你们。”
宝力格喇嘛双手合十，他表情凄楚：“阿弥陀佛，自民国以来，军阀之间，国共两党之间，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抗战爆发，中国人终于可以一致对外了，可现在日本鬼子投降了，中国人又要打中国人。中国人的事，为什么不能商量，为什么不能坐下来谈？为什么要拼个你死我活？……”
巴锦秀的心情也很沉重：“我们想谈，我们做了最大努力，我们党的最高领导人毛泽东同志去了重庆，也和政府签订了《双十协定》，可是，蒋介石并没有按协定去做，国民党大兵压境，我们别无选择。”
1945年8月29日至10月10日，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代表团与国民政府代表在重庆举行会谈。经过43天的艰苦谈判，于10月10日签署了《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简称《双十协定》。
这个纪要主要有：关于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政治民主化、国民大会、人民自由、党派合法化、特务机关、释放政治犯、地方自治、军队国家化、解放区地方政府、奸伪、受降等12个问题。这12个问题中仅少数几条得到了双方的认同，尤其是在军队国家化和解放区地方政府两个重大问题上，国共之间的分歧难以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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