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人说我:你成功啦!现在你有多好啊!你这么好那么好!你豪放、快乐!其实,人家哪知道我的痛苦?!我可以在最兴奋的时候,一下子变得忧郁、呆滞。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我需要爱儿子,也需要儿子爱我。我需要爱情!可是结果呢?我几乎拿这一切换来了你看到的那一点成功。我这个有儿子、有家庭的人,拿了几件衣服住到这个集体宿舍里来?!唉!”她说着抽出一张纸片放在桌上,用一把削水果的小刀在纸片上切着黄瓜和榨菜。然后我捧起饭碗,她捧起盛着饭的碗盖。我们便吃起了“快餐”。
“哦,我还有点辣酱!你吃不吃辣?我有时想儿子想得难受,就吃辣的,用辣的刺激自己振作起来!有什么办法,一个人要干点事业,就必须忍受别人忍受不了的痛苦。”她说话飞快,而且全拣要点说。这是一种比常人加倍地珍惜时间,因此也加倍地获得了时间的人。她的话在我心灵的湖面上激起?一圈圈的波纹,我的心便像一张密纹唱片一样录下?她那弱小的身体里所蕴含的磅礴的音量……
从哪儿说起呢?
当我回忆起我所走过的道路时,使我兴奋的往往不是我在舞台上获得的成功,而是我为了达到每一步的成功所经历的过程。一位哲学家说过这样的话——我想想他怎么说来着——人生就像解方程,运算的每一步似乎都无关大局,但对最终求解都是必要的……过程就是结果的奥秘所在。
真是这样!不过这话我可能记得不全,我笔记本上有的,待会儿翻给你看。我今年三十三岁了。我的载歌载舞得到初步的成功,也只是这两年的事,但是我的积累,是从十多岁就开始了。我觉得我每一步付出的劳动都没有白费。
我八岁的时候,我所在的那所小学有一门额外课程——钢琴课。上钢琴课得在学费之外每周再交几元钱。我从小就迷音乐、舞蹈,可我妈拿不出这笔钱。我只能靠自己了。我老是趴在音乐教室的门缝上,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我踮着脚尖,使劲儿往门缝里看。唉呀,我眼馋的呀,我心里简直是……可是门缝这么窄,我…会儿只能看见老师的手,一会儿又只能看见小朋友。我想,我怎么就不是这里边的一个小朋友呢?我怎么就只能有这么一道门缝呢?
我用笔在自己的木床架上打上格儿,画了一个琴盘。我就在这个琴盘上弹着我会唱的儿歌。弹琴的指法、要领,都是我从门缝里看来的,学来的。嘿,你不知道我还弹得挺尽兴呢!还自己欣赏自己得了不得呢!
世界上的事物都孕育着向其反面转化的因素。我因为家里穷,从小就知道依赖大人是不行的,只有自己救自己。我十二岁时听说歌剧舞剧院招舞蹈学员,我去考了。这搞舞蹈的就怕身体条件不好。搞芭蕾吧,需要关节很开;跳中圆舞呢,就得腰腿很软。我关节也不开,腰腿又硬。人家一抬腿就搁到把杆上,我呢,只能搁到凳子上。监考老师对我妈说,别人练一小时就能行的一个动作,这孩子至少得练五小时,你做家长的不怕孩子受罪?
我说,我明年再考!这以后不管刮风下雨,我每天五六点就起来,爬墙跳进学校,在平衡木上练压腿什么的,反正怎么开,怎么软,怎么练。瞎练!
一年后我去考舞蹈学校厂。一去我就傻了:我是2473号!全国来考的人有这么多啊!唉呀,我觉得这些孩子谁都比我好看。我想这下完了!我妈说这么多人,咱们回去吧,碰这个钉子干吗呀?我说,不,你让我试试!
我考上了。啊呀,把我高兴得呀……怎么说呢?我现在好像再也找不到这种感觉了,好像人大了以后再也不会这么高兴了。你说是不是?
进了舞蹈学校,我可摸着真钢琴了!有时没电,我就摸着黑弹。这对我后来转向搞音乐,是太有帮助了!我在舞蹈方面的条件,在学员班里是最差的。比方说芭蕾中的“一位”,我就是做不好。老师气坏了,说:“朱明瑛,你今天做不出来,我不给你们上课了!”老师走了!全班就因为我,课不能上了,当时有人就说,教朱明瑛这样的学生是浪费时间——她本来就教不出来,还让她练呀?
我哭啊!没办法,下狠心练吧!我连睡觉时也不愿误了练腿。我把一条腿绑在脚边的床架上,另一条腿拉过来绑在头这儿的床架上,这就把人整个儿撕开了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一摸胳膊旁的那条腿,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把我吓得……再一看,唷,是自己的腿!我上厕所时一边走一边也练踢腿。我在两条腿上都绑上很重的砂袋——重的时候能踢腿,以后不绑砂袋时踢起来不就轻了吗?我们的宿舍在楼道的这头,厕所在那头,楼道又长。我带着砂袋走一步踢一腿,你想得踢多少腿才能走到厕所?唉,这样的事儿多了……
成功的秘诀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绝对不要吝啬精力。我毕业时终于能跳独舞了,成厂好学生了。但那时“文化革命”开始了,都得跳“革命化”的舞蹈。女的也都得在台上翻跟头。我翻不过去呀!我这人体育不行。你知道吗,我体育老得三分。有一次我凌空一跳,一翻,“叭嗒”一声摔了下来,胳臂肘一下断了,胳臂稀里晃荡地就靠皮和肉连着呢!
唉,我干什么都是这么困难!不过,逆境可以激起奋发的精神,每…次逆境就是一次对意志的锤炼。我如果没有这一次次的逆境,我也不可能养成不断进击的习惯,一种想干一件事拚死也要干成的习惯!
有一个星期天,我一个人去练翻跟头。我咚咚咚咚向弹板跑去,“哐”地一蹬,然后再从空中翻下来。多害怕呀!又没有人保护我!脑袋快着地的时候,我甩手一撑就失败了!我爬起来都舍不得花时间走回弹板那儿,又咚咚咚地跑了回去。我得抢时间多练啊!我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摔了多少回,从早上七点一直翻到下午一点多钟,才翻成了。这下我该高兴了吧?可是我已经披头散发了,从头发到衣服都汗淋淋的,一拧一把水。我对着镜子站着,两眼发直,像个疯子!我啊啊啊啊地放声大哭起来……
我们团下放在农村那些年,我在那坑坑洼洼的泥地上也一直坚持练功。有人说我像一只蒙上了眼睛的牛一样蛮干!可是我总觉得,人类对艺术的追求,对美的追求,终究会冲破一切违反艺术、违反社会发展规律的做法的。
嗳,瞧我,说了这半天了还没给你倒水呢!来,喝水,喝了我再给你倒!
接着谈。
我们下放前,周总理说过,你们东方歌舞团要保持光荣称号。所以我有一种信念:东方歌舞会恢复的,对东方歌舞有用的我都想学。这样,在农村的最后那个阶段,我就开始学英语了。前途是渺茫的。因为当时甚至根本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从农村回来。回北京后,我把家里的桌子、柜子、筷子、被子……一切东西,都贴上一个小条,上面写着这件东西的英文单词。因为我听人说一个单词在你眼前出现十七次,你就不会忘记了。
后来我找了个英语老师。我下了班就得来回坐两小时的车,上老师家去学英语。那时我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了。我家离我团就几步路。可我下了班也没有时间回家吃晚饭,只好一边啃干火烧一边跑。下班时间车挤,我怕误了时间,我对自己说:“朱明瑛,你今天说死了也得挤上这趟车!”我才四十多元工资,三分之一的钱都用来交学费了,简直每个单词都是用钱买来的,用命换来的!有一次我拚命赶路,一辆汽车过来都没听见。“嘀嘀”,一辆汽车在我身边刹住了。司机探出头来骂我:“你找死呀!”嘿,我干吗找死?我是拚死。
有时我晚上九十点钟学英语回来,正赶上暴雨。我又没带伞!我饿着肚子,捂着书包,只好由着雨淋去。我看见路旁一家一户的窗口都亮着灯光,有看电视的,逗孩子的,谈恋爱的,吃好吃的,人家多幸福呀!要是我也能坐在这样的灯光下……我家里这时也会亮着这种温暖的灯光,不知我儿子被子盖好了没有?我这样疲于奔命,我儿子又得不到母爱,我何苦呢?我这样苦干究竟有多少用途呢?当然,现在谁都知道学英语有用,那时“四人帮”刚被粉碎,我这样学英语,人家都笑我,我真有些顶不住了。大雨好像也在嘲弄我,把我淋得像个水鬼!你要是半夜里看见我那个样儿,准会把你吓坏了!路好长啊!我简直觉得我走不到家了!唉呀,要是我现在能立刻到家,换上一身干衣服,吃上一碗热汤面,再看看熟睡的儿子……唉,我自己受委屈还好说,我儿子也跟着我受委屈,我对得起儿子吗?儿子会原谅我吗?我又能原谅我自己吗?
雨哗哗地下着,我心里也在哗哗地哭着。我也不是永远坚强的。当一个人觉得特别苦的时候,而且还没有看到光明前途的时候,这个时候是最难度过的。一个人下决心容易,有恒心是难的。决心谁不好下?但是,真正困难的时候还能坚持,看不到光明的时候还能坚持,这就不容易了。不过也只有闯过了这一关,你才有可能、也才有权利去享受成功。我知道我必须闯过这一关!就是儿子怎么办?你知道吗,有时我想吃根冰棍,可我想,省一省吧,让儿子多吃一根吧!我没时间管儿子,我欠他的太多,我只好自己尽可能地节省,给儿子买很多很多东西!好像这样就可以弥补一些……先不说这个了!
为了搞事业,我就得牺牲休息,牺牲舒适,牺牲感情,牺牲人们所需求的各种东西。我如果也想跟大家一样享受这个享受那个,那么我今天也不会闯出自己的路子,那么我恐怕也没有机会认识你了。
嗳,告诉你,我最近考上语言学院了!这是全部用英语教学的,我上课时紧张得恨不得每根头发都能竖起来!因为只有我是不脱产学习的。想到我吃了多少苦才能坐在这个教室里,唉呀,我当时感到的幸福,是不付出代价的人决体会不到的。每周上四个下午的课。我上午在团里练舞、练歌,中午坐一小时的车赶到语言学院,晚上有时直接从语言学院坐车赶到市里演出、观摩。车上我都用来复习当天的功课了,我忙得连印一张照片的工夫都没有,所以我的月票和工作证合用一张照片——平时贴在月票上,用工作证时就把照片从月票上撕下来贴到工作证上。上星期我正好用工作证,用了就忘了再把照片贴到月票上去了。这天我从语言学院出来坐上车,我得赶到民族宫礼堂去陪埃及艺术团。我埋头复习着当天的英语,只听售票员喊:“月票!月票!”我一边读着课文,一边头也不回地举起月票。“你这月票上怎么没有照片?”售票员这一嚷,把我一惊:呀,真的,我忘了贴了!“忘了?”他说,“我再问你,今天是几月了?”我说:“8月啊。”他说:“今天都9月8日了!”“唉呀,我整个儿都忘了!我实在太忙了!”“太忙了也不能不买票呀!”他嚷得满车厢的人都看着我:“跟我上总站!”
总站的领导忙着调度车辆,把我一撂就是半小时,把我急得呀……我想着我得陪埃及艺术团,这是我的任务呀!我简直是求他们了:“同志,你们谁管我呀!谁处理我呀?该罚多少钱就罚多少吧!快罚我吧!”
现在常有人说,朱明瑛你真行,钢琴也行,跳舞也行,唱歌也行,你可真幸运!你说是幸运吗?我就取得了一点儿成绩,而这一点儿成绩还是用多少苦难、多少痛苦换来的!所以我常常觉得,当人们羡慕我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看到我在成绩后面付出的代价。有时我说:你要是付出努力,也一样行!人家就说了:啊呀朱明瑛,这也就是你了,我可受不了!
其实,什么样的人才值得别人羡慕?那是具有非凡的意志力和能力的人,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的人。但是我,唉,我倒不怕吃苦,可我受不了心灵上的折磨:我的家庭问题,我儿子对我没了感情……怎么又说起儿子了?
嗳,你杯里的水没了,我给你倒!啊呀,热水瓶里也没水了!你等一会儿,我去打一壶,立刻就回来!什么?你不喝了?不行!你就不喝?那好吧,我杯里还有一点水,你喝了它!
人哪,往往容易埋怨客观,对别人生气。我是认定一条:与其对别人生气,不如长自己志气。譬如头一回长工资,我没长上。有些没长上的人,又是告状,又是不上班,消沉了。我相反,我反而搬到团里来住,来发愤了!你想,人还得有本事,有贡献,人家才承认你!那时我们团刚搬到这儿。一到晚上楼道里黑乎乎的就我一个人,连暖气也没有!我冻得只能披着被子啃干馒头!我为什么住团里?因为团里有一台破旧的录音机。等别人都下班回家了,我就可以把这台录音机搬到我宿舍练歌。我是个舞蹈演员,我为什么到了三十岁还要从头学唱歌?我可不是胡来。你知道吗?我曾经一夜一夜地睡不着,看着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我对自己进行着分析。我想,我乐感好,学外语的接受能力强,还有这么多年的舞蹈训练。我把我的舞蹈、外语和音乐的才能结合起来,是可以闯出一条一边舞蹈一边演唱外国歌曲的新路子的。亚非拉的艺术很需要载歌载舞,团里还没有这样的演员,我来填补这个空白。
我在团里找了一位声乐老师。他说:“你想学唱歌?朱明瑛,不是我打击你的情绪,你要是二十年后能把歌唱好,我就可以到联合国去作报告了!”我说:“老师,你别说几十年后的事,你给我说近的,怎么练才能进步?”他说:“一天练无数遍!”我说:“那么方法呢?”他说:“把嘴张大。”我就把嘴张大了练无数遍,直练得腮帮酸疼酸疼的连馒头都不能嚼了。
我这个人,想干一件事,就什么困难也看不见了,我就只看见这件事了。如果我顾虑多了,瞻前顾后的,那我就决不敢去学唱歌的。干什么事都想留有余地的话,是干不成大事的。
过了一段,我让老师听我唱,老师激动了。他说:“朱明瑛,行啊!你很刻苦,你的理解力非常强,你肯定能学出来!”他打开门向过道里喊着:“来呀,来呀,快来听朱明瑛唱呀!”我又唱了。他一边给我弹琴伴奏,一边兴致勃勃地对进来的人说:“怎么样?”“怎么样?”
现在我得寻找适合干我演唱的歌曲了。人应该寻找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才能的一个突破口。人的自我发现对于,生的成功是太重要了!有些人埋怨自己被埋没,这种情形当然存在。不过人才的埋没更多的是自我埋没。
后来我找到一张扎伊尔的歌曲唱片,很合我的音色,可是我总觉得语言学不像。语言在歌曲里是非常重要的。人是在说不尽的时候才想唱。语言说不好,怎么唱得好?我想,哪儿去找扎伊尔人呢?语言学院准有留学生。我就去了。学院说你哪儿的?介绍信呢?我白跑了一趟回来。第二次我拿了介绍信去了,人家又说学生上课呢!我只好又回来了。第三次我去时,人家说留学生四小时后才下课。这次我是非见到留学生不可了!我又不敢乱窜,只好在大操场上等着。那是冬天,刮着风,阴冷阴冷的。我的手戴着手套还得插在棉袄袖口里。我的头发给吹得都挡着眼睛,可我也不敢把手从袖口里伸出来去掠开头发,因为太冷啦!我想,跑步也许能暖和一点?这一跑不要紧,汗让风一吹,更冷得不行。我心想,今天除非我冻死了,否则我非得学到扎伊尔语不可!四小时后我找到了留学生,可是我的手冻僵了,简直像个没有知觉的假手,无论怎样也没法把口袋里的笔记本掏出来了……
就这样,我上语言学院、外语学院、国际广播电台、外国专家局,学了很多外国歌曲。亏得我早就开始学英语了,否则语言怎么掌握得好?我又用很多工夫查了大量资料,了解各国的风俗、文化。人家说,你怎么唱得这么像?你的模仿能力真强啊!其实,是光靠模仿能力吗?
居里夫人说过这么一句话:“我应该相信,自己对于某种事业有特殊的才干,并且不惜任何代价来完成这个事业。”这话就是这个意思,原话我记不清。你可以查一查。
人是有很大潜力的。但是人们往往在缺乏信心的情况下,使自己的潜力流失了。我有时也动摇,但总是很快就战胜了自己的软弱,又充满了自信。只有在这一点上,我是自己欣赏自己的。而且我常常觉得自己很适合在逆境中成长。愈不顺利,劲儿愈大。你想,从我进入这个事业就没舒坦过!我要是舒坦过,我就会想再舒坦一下,就不会老这样干了!有时我甚至怕幸福。我觉得人一幸福,就要开始懒惰了!我是愈干愈不满足,愈学愈觉得我还有那么多东西学不过来呢!
人就怕没本事,不怕没机会。不少人说我一步登天,其实我知道,我在任何一步上稍一迟疑,就可能没有勇气走下去了!现在有的人老爱说没有机会,可是在机会到来之前,你作好了迎接机会的准备了吗?从来的偶然性都是包含了必然性的呀!
我的载歌载舞的演唱获得了初步的成功。有一次在天津演出,演完后观众都呱呱呱呱地鼓掌。演出已经结束了,可是没有人退场。忽然,有一个姑娘从剧场的后边嗒嗒嗒嗒一路奔到台前大喊:“欢迎朱明瑛!”我的眼泪直要掉下来,我感到了做人的价值,我……唉!给外宾演出时,外国人的感情更外露。有一次我在萨达特总统的家乡演唱埃及歌曲,连剧场的过道里都是人,而且有些人是骑在别人的身上看。埃及观众为我鼓了三十二次掌。整个剧场骚动了,扔帽子的,扔头巾的,扔鞋的,最后全场一起合唱起来……啊呀,当时那个情景,我相信你看了会很好地描绘下来的,可惜我不会形容!去年给蒙博托总统演出时,蒙博托总统也是高兴得前仰后合地打着拍子和我一起唱。我的电视片在扎伊尔放映后,人们说我是中国的阿贝蒂(阿贝蒂是扎伊尔最好的歌星)。我想,我还要唱好多国家的歌,我要让大家看看我们中国人的能力!说起来也真有意思,不少外宾认为我不可能是纯中国人,至少是有非洲血统的混血儿。有些外宾在我演出后非等着我卸装不可,他们要亲眼证实一下我是不是有非洲血统。有个德国人终于看到了黑头发、黄皮肤的我时,说:是中国人!啊,这是我有生以来无法置信的事实之一!
外宾笑了,我也笑了。人家是在称赞我们中国啊!
唉!你不知道我在国外的心情。我在巴黎,看见街上的女人穿着毛茸茸的贵重的皮大衣,她们牵着的狗也穿着讲究的服装,戴着美丽的铃铛,我简直觉得这是一些精心制作的玩具狗!我在巴黎的餐厅吃饭,那些男服务员也一个个精神、漂亮,都像电影里的佐罗似的。尤其是巴黎的机场,什么都现代化,现代化得简直使人的机能都要蜕化了!可是这一切毕竟不是我们中国的,毕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想,如果你到一个朋友家做客,朋友的家庭再怎么阔绰,可是你总会觉得还是自己家里舒服。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草窝么!每天晚上,我在巴黎那豪华的旅馆里一躺,就苦苦地想着北京。甚至连我们那些嘈杂的饭店和拥挤的汽车都使我觉得那么亲切!亲切得使我直要掉泪,直想哭!我的祖国什么时候也能让所有的外宾刮目相看呢?我心里这个急呀……巴黎愈豪华,我愈是感觉着一种深深的压迫感,愈是想着回国后我要用自己的歌唱在人们心里激起一股股热情。贝多芬说过:音乐应当使人类的心灵爆出火花。我要用我的歌使人们奋发起来,都想干活,想拚命干,想去战胜艰难困苦,想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我常常觉得,幸福往往使人愚蠢,而困苦却能逼迫人们去挖掘自己的聪明才智。常有这种时候,幸福似乎离我很远,但是只要咬咬牙,挺过去,幸福就在眼前了。困苦和幸福,不是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的。实际上,幸福恰恰就存在于克服困难的过程中。我多么希望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我们整个国家,都能把自身的潜力尽可能地挖掘出来,咬咬牙把眼前的困难顶过去!那么,我们的光明前途也就在眼前了!
有人说我想得太多,说我就是操心的命!不对,我是知道幸福的入,我是懂得爱的人!正因为热爱生活,我才操心;正因为老有追求,我才乐于奔命!
不过,我又不是机器人。人所面临的欲望、痛苦,我都有。
有时我在台上演出时,忽然看见所有的灯旁都有一个虚灯,我知道我劳累过度,快支撑不住了。演出一结束,我累得想栽倒在台上的心都有!我甚至会闪过这种思想:要是我再也不用化装、再也不用演出就好了!你听了觉得奇怪吧?
我回到集体宿舍,楼里的人都回家了,走空了。我精疲力竭地坐在床上,我突然觉得很孤独,很空虚!我好像缺了什么?我想我的儿子啊,想得揪心啊!我爱人责怪我不顾家,我也不知道怎样解决这个家庭问题!而且很多人在这个问题上是赞同我爱人的!其实,连我也觉得他是可以理解的。也许,我应该生活在现实中,而不是生活在幻想中?
我的脑子全乱了!我好像什么都在想,又什么都没想。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哪怕有一个能跟我吵架的人呢!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街上传来的汽车声。我真想跳上一辆汽车去看儿子!这是立刻就可以办到的啊!我为什么不去?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往往会丧失理智,甚至变得失常、疯狂!这是最摧残人的精神、消磨人的意志的!我知道我必须立刻从速种可怕的状态中跳出来,我的事业需要我献出全部的精力!我撇下儿子住集体宿舍,难道是为了来发愁、发愣吗?我现在这种精神状态难道对得起我的儿子吗?赶紧读英语,把儿子忘掉!
啊,有人敲门。看来我们的谈话得打断两分钟。请进!哦,是你!给我儿子买的棉衣拿来了?我儿子那教室冬天太冷了,就是需要一件这样的棉袄……谢谢你!
好,我们接着谈。
我和你谈谈儿子吧。时间不早了,我怕你回家太晚了,你也有儿子呢!嗳,你儿子先到家的话有钥匙吗?有?那好。
唉,儿子这话题太难讲了。这只有做了父母的人才能感受到。唉呀,我先从儿子出生讲起吧!我生他的时候疼得我啊呀啊呀地直叫唤,可我疼死也不敢哭。人家说呀,你要哭了大夫更不给你好好接生了,大夫该说了,这是你自找的,谁让你结婚生孩子?当时我想,人生还有这种滋味儿呀?!我决想不到人是这样出生的!孩子生出来了。我一看那小肉球,正放在秤上量体重呢!我就想,啊呀这秤是铁的,那么凉,我儿子可什么也没穿呀!我一下子就觉得心疼得了不得!你看这母爱从儿子一落地就开始了。
那时医院里躺了一床孩子,就他欢势,我就给他起名叫欢欢。孩子一吃奶,我马上觉得我和儿子完全是一体的,是一回事儿!儿子老尿床。为了让他睡干的,我老躺在那尿湿的地方。天没亮儿子又尿湿了,我再和他换地方睡。因为夜里太困,没法儿老给他换尿布。
儿子三岁时我把他送托儿所,我们好像生离死别似的,儿子简直像上刑场!老师拽着他,他直叫:妈妈呀,你来呀!当时我的眼泪就簌簌簌地止不住了。要不是老师在那儿,我非得哇哇地哭得比儿子还厉害!后来呢,我就偷偷地跑到后窗户那儿看他还哭不哭了。他在里边流眼泪,我在外边流眼泪。我在回家的路上就盼着星期三。因为一到星期三,星期六就快了,就可以接儿子了。
孩子大些后,每星期六幼儿园的车把他送回家。他爸爸常外出,我又不能按时到家,孩子在大街上一站就是两三小时。我心想孩子在街上呢,别让车碰着了,急得我在车上呀,简直都快不行了!一到家我看儿子就那么靠着围墙站在街上呢!我儿子又特别要强,人家叫他:“欢欢,你上我们家吧!”他说:“不,我在这儿等妈妈。一会儿妈妈找不着我该着急了!”下着雨,刮着风,他也这么等着!小手冻得全裂了!我抱着儿子就哭!这么多年啊,我告诉你,为了我的儿子,我的神伤透了!生儿子前,我是我们团这一代人里惟一笑起来没皱纹的人,现在我是皱纹最多的人。你看,这么一笑,全是皱纹!唉!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钻进事业后慢慢会忘了自己是欢欢的母亲,也忘了自己是有儿子的人了。儿子星期天在家,我说:“欢欢,妈妈求求你,出去玩一会儿,好吗?妈妈要练唱歌呢!”欢欢说:“妈,你非得练唱吗?妈妈不喜欢我了?”我还是狠狠心练歌了,练了几小时,才发现欢欢不见了!欢欢呢?原来他抱了个大皮球,跟着另一个孩子上广电车了;一直坐到头,在外边待了九小时才找回家来。我一看,整个儿成了泥人了!他说:“妈妈,我都快把你忘了!”
是我把儿子忘了呀!我住集体宿舍后,有时回家看看,就见大冬天的他爸爸给他买了一大摞的冷油饼搁在那儿,让他慢慢啃呢!当时我真想狠狠心不学英语了,不要事业了,唉……
今年夏天我从上海演出回来,买了两大包东西给欢欢:运动鞋、衣服、双肩背的书包、好看的书……我下了火车就往家跑。那正是北京最热的天气,我家那胡同又有一站半地那么长。我呼哧呼哧地拎着两个包,憋着一口气拚命走,只想早一分钟见到我的儿子,只想着他看见我会怎样的高兴。正好,欢欢从门口跑出来了。我大喊:“欢欢!欢欢!”欢欢一愣,又接着跑,连头都不回地说:“妈妈,我去买冰棍儿!”我说:“你站住,妈跟你说几句话!”欢欢说:“你自己先回家吧!”我向他的背影喊着:“欢欢,你想妈妈吗?”他依然一边跑一边说:“不想!”我站在那儿看着欢欢跑得没影儿了。我那两大包东西都掉了下来,我觉得我再也没力气了……
我多想搂搂儿子啊!这是世上最纯净、最温暖、最能给人安慰的感情。可是儿子跑远了……
他对我没感情了,他长大了更不会对我有感情的!我每次回家看完儿子回来,我就哭啊……
我经常想,也许我奋斗半天,在事业上最后能搞出一点成绩,但是我一切都没有了——家庭、儿子……我知道人生应该艰苦奋斗,可是我为人生付出了这么多,而人生给予了我多少呢?人的需要是很多的。我看过你的一篇文章,说人是为了各种各样的需要生活的。我想我需要什么呢?哪样我得到了?我得到的东西我都给了别人了。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年纪一年比一年大,可是我需要学习的东西愈来愈多,需要干的事也愈来愈多。我想干的事和我的精力是成反比例的。我怎么找到这中间的平衡呢?
我们出国时,我爱从飞机上往下看:山山,水水,地中海,大西洋……世界这么大,人真不应该把自己放在狭小的圈子里,真应该放眼世界。我们谁都会说放眼世界,可是谁放一个试试?!我看到国外的歌唱家一个人可以灌制那么多的录音带,那得唱多少歌啊!我来比划给你看,录音带有这么高,这么多!你不信?就是有这么多!我人在国外,心里就急死了,直想着回国后得重新制订我的奋斗计划。我只有拚命干,尽可能地挖掘我的潜力来献给人民!我很少寄希望于客观条件,因为有希望就有失望;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人还是得自己救自己。一个人跟一个国家一样,也要建立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如果人人都少依赖国家,都自己挖潜,那我们的国家会是什么景象?
人生的意义在于攀登,在于时时和阻力搏斗,尤其是和自身的性格弱点搏斗。原谅自己的弱点,只能使自己更缺乏本来就缺乏的素质。对自己要苛刻,要冷酷!不能使自己的生活成为他人生活的复制品,也不能使今天的生活成为昨天的生活的复制品。有人说我生活不正常,其实我恰恰是在克服困难和痛苦的过程中,才感到踏实,才觉得这是我的正常生活,才得到了精神上的平衡!只有庸人才把成功理解为荣华。将来留在我的记忆中的,不是我所获得的一次一次的掌声,而恰恰是为了学会翻跟头而摔断过的胳膊,学英语半夜回来时遇上的大雨,在操场上等着向扎伊尔留学生学歌时那无情的寒风,儿子头也不回地跑去买冰棍的背影……
成功的保证,就是坚定的意志。对于我要走的路,我要挣扎到最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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