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袁二的爹妈双双去世的第二年春天，柳河沟里的柳树毛子刚刚披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嫩黄，五爷举着烟袋锅子进了袁大家。当时，袁大正在石头上“刷刷”地磨镰刀，袁二正在修理一把掉了脑袋的铁锹。兄弟俩听到有人走进院子，谁也没抬头，也不说话，把五爷当成了刮进来的一阵春风。五爷咳嗽一声，从嘴里抽出烟袋杆，在袁大的脑袋上敲一下，又在袁二的脑袋上敲一下，“老大老二，跪下，给爷磕头。”袁大没说话，“嘿嘿”地笑两声。袁二乜斜着眼睛看五爷一眼，“不年不节的，磕哪门子头？”五爷冲地上吐口唾沫说：“你们两个鳖犊子，瞅瞅门口站的是谁。”袁大和袁二就都抬起头来看一眼，然后又一起低下头说：“是个女的。”五爷说：“是媳妇，你们俩的媳妇。”袁大把磨好的镰刀举到眼前，迎着阳光看了看，又把手指甲在刀刃上试了试，说：“就一个？”五爷没说话，把烟袋杆插在后腰带上，背起手，吭哧吭哧地走了。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一个就便宜你们两个龟孙子了，谁娶她当老婆，你们就合计着办吧！”

    从关里逃荒来的桂枝就这样嫁给了袁二。那一年袁二二十二，袁大二十五。

    和桂枝圆房的当头晚上，袁二“扑通”一声跪在袁大面前说：“哥，你骗我。那两个纸团上写的都是‘娶’，你让我先抓……桂枝应该是你媳妇。”袁大抬起腿踢了袁二一脚，“胡说，抓阄你赢了，桂枝就是你媳妇。”袁二拉着袁大的手说：“哥，这洞房，你人。”袁大说：“放屁。”扭过身去走出了院子。

    当晚，袁大就搬出了爹妈留下的房子，在离村子二里地远的柳河沟边搭了一个茅草屋，没日没夜地编柳条筐。那时，袁大编柳筐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方圆百里之内。编筐不是什么太难的技术，在柳河沟几乎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会编筐，但袁大编的筐与众不同，不仅背起来得劲，挎在胳膊上也舒服。重要的是取材，他选用的是柳河沟水边那种曲柳树枝，一般人根本编不成筐的材料。这种筐出奇的结实、耐用，比别人编的筐能多使唤几年的时间，经常有人大老远地跑来找袁大买筐。

    袁大搬到柳河沟边后，就再没进过家门。袁二隔三差五就往茅草房跑，来了也不说话，蹲在地上看袁大编筐。袁大编一会儿，闷声闷气地说一句：“二王八犊子，你不干正事瞅我干什么？”袁二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哥，桂枝应该是你媳妇，你就回家去住吧！”袁大从怀里掏出一把钱来，扔在袁二面前说：“我留着这钱没用，你拿上，滚吧！”说完，扔下筐转身而去。袁二看着哥的背影，抹一把脸上的泪，叹口气，“哥，我欠你一个媳妇。”

    转眼就到了深秋，北风渐紧，柳河沟里的水也变得懒洋洋的了，露出了马上就要结冰的迹象。那天，袁大在茅草房上忙活了半天，给房子压上了一层厚厚的树叶，又在上面盖了柳树枝。从房顶上跳下来时，就看见了站在面前的袁二。袁二手里提着一串东西，笑着看袁大。袁大说：“老二，你跑我这来扯什么闲淡？”袁二把手里的东西冲袁大举了举，“哥，天凉了，咱俩喝两口。”袁大不理他。转身进了屋子，把两只大碗“咣当”两声拍在柳木桌上。袁二“咕嘟咕嘟”地倒满酒。袁大说：“怎么喝？”袁二说：“和以前一样，划拳喝。”屋子里就响起了兄弟俩吵儿八火的吼声。袁大的手编筐在行，划拳不是袁二的对手，一坛子酒，多数都进了袁大的肚子。喝着喝着，袁大“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土炕上，转眼打起了响亮的鼾声。

    住在村口上的五爷那天先是听到了柳河沟里传来的划拳行令声，然后就看见了在夜色里回村子的袁二。五爷在黑暗中把烟袋锅吸出一明一灭的火光问：“老二，你们哥俩在野地里闹的什么鬼？”袁二喊声五爷说：“不是闹鬼，是高兴，喝酒。”第二天早晨，早起捡粪的五爷就看见了从柳河沟那边跑过来的桂枝。五爷本来想问一句，可桂枝低着头就跑走了。不一会儿，五爷就听到了沟边传来的哭声，震天动地，一波三折，那是袁大的哭声。五爷踩着哭声赶过去时，看见袁大正在往沟边上抱柳条，柳条堆了挺高挺高，袁大还在不停地往上堆。五爷说：“老大，你搞什么？”袁大冲五爷笑笑说：“编筐。”五爷说：“你刚才哭什么？”袁大一脸疑惑：“五爷，你老听错了吧，我没哭，也没听到别人哭。”五爷摇摇头就走了。

    村里的人们看见，袁大一整天都在柳河沟边编一只筐，一只很大很大的筐。当天晚上，一场清雪飘过，柳河沟里的水就结了一层薄冰。又过了几天后，来茅草房的袁二发现袁大不见了。他在沟前沟后找了半天，还是没看见袁大的影子。袁二扯着脖子冲着枯黄的柳树毛子喊：“哥！你在哪疙瘩？”

    袁大失踪了整整一个冬天，来年春天，村子里的人们终于找到了袁大。

    在柳河沟边割柳条的五爷，先是看见了柳河里漂起的一只大柳筐。柳筐编成了圆形，柳条之间严丝合缝，一看就是出自袁大之手。这个柳筐没有开口，像一枚巨大的鹅蛋，晃晃悠悠地在河水里浮着。五爷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个圆形的柳筐捞上岸。顺着柳条间的缝隙向筐里看时，就看见了袁大。

    袁大编的最后一只筐把自己装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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