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爷吐口唾沫,骂一句狗日的天气,把头上的狗皮帽子向下按按,裹紧棉袄向前走去。那一年他刚好十八岁,长得膀大腰圆,力大无比,裤带上整天别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已经是方圆百里之内闻名的恶棍,且干了不少调戏妇女、放火打架、偷鸡杀狗的勾当。我的太爷在他身上已经累计打折了两根木棒,但无法让他重新做人。很多人得出结论,老袁家的老三不久就会像柳条沟的红柳一样,成为一名打家劫舍的胡子。那天早晨我三爷是去雷家窝棚雷保长家赌博。
赌局是雷保长设的,招徕了四周十几个村子里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雷保长每天从中抽取不同数量的红利。我三爷这个败家子是这里的常客。
我三爷走到雷保长家门口时,出乎意料地被一只胳膊拦住了。这在他的认知范围内是从未有过的情况,他几乎不假思索就把拳头挥了出去。拳头走到半路时猛然间停住了,像被突然冻僵的一只鹅头呆在半空中。那条胳膊的主人是雷小凤。我三爷有个流氓规矩,可以调戏女人,但不能打女人。雷小凤的眼睛瞪得很圆,闪着两点悠悠的光。她说:“袁三,我告诉你骰子的秘密,你敢不敢替我爹赌一把?”
我三爷走进屋子时觉察出了空气中的杀机。平时常来的那些人一个也没见,墙角的桌子边坐着两个人,他认识其中一个是雷保长,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一把系着红绸布的匣子枪。我三爷摘下帽子,坐在了雷保长的位置上。对面那人沉着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我三爷也看了那人一眼,把手里托着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刚好对着那把枪。他看见有一道月牙形的伤疤像条大蜈蚣似的在那人的脸上伏着。
骰子在那人手中的一只大碗里旋转起来,声音清脆悦耳,让那天早晨的空气充满了动感。我三爷屏住呼吸等待着,骰子停下来时,他听到了“哗啦”一声响,就喊了“大”,这一局他很轻松地赢了。“哗啦”一声响开大,就是雷小凤告诉他的骰子的秘密。
骰子在我三爷手中的大碗里旋转起来,声音同样清脆悦耳。骰子停下来时,他听到了“哗啦”一声响,那人喊了“大”,结果三爷输了第二局。
骰子又一次在那人手中的大碗里旋转起来,我三爷看见雷保长像段木桩一样在桌子边立着,在雷保长身后有两道幽幽的目光和我三爷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发出了和骰子一样悦耳的撞击声。我三爷摸了一下桌子上自己的狗皮帽子。这次骰子停下时没有“哗啦”一声响,我三爷喊了小。
那人的左手放在扣着的大碗上,右手放在手枪上。盯着三爷的眼睛说:“知道我是谁吗?”我三爷回答说:“知道,你是柳条沟的红柳,我认识你的伤疤。”红柳说:“好,三局两胜,这是最后一局,你能保证赢我吗?”我三爷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能”。红柳笑了,脸上那道蜈蚣似的伤疤怪异地蠕动起来。
多年以后我听到有一次我三爷问我三奶,那天早晨为什么偏偏选他替她爹赌。我三奶说:“在你之前来了三个人,他们看到红柳就吓跑了。”我三爷说:“你爹为什么不自己和红柳赌?”我三奶说:“那天红柳来就是要抢钱和我,不管输赢我爹都得死。”我三爷说:“看来我他娘的做了一回替死鬼,进了你的赌局。”我三奶奶笑笑说:“你不是把我赢到手了吗?”
红柳猛然间揭开了碗,他的眼睛看到骰子的点数时,我三爷的帽子从桌子上滚到了地上,同时落在地上的是红柳的手枪,随后又有一件东西落在了地上,那是一只手,是红柳放在枪上的右手。我三爷的手上多了一把杀猪刀,那刀一直在帽子底下扣着。这把刀向前一伸就捅进了红柳的肚子里。红柳的表情很诧异,抬起左手指着我三爷,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是第—个活着赌赢我的人。”
一九四三年,雷保长病死在关里一个小山村里,一九五八年我三爷带着我三奶雷小凤回到了袁家窝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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