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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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过邮政快递送来猪肘子的打工者吴成丰,他在邮件附言中说,他无以答谢我对他的帮助,家里年底杀了一头肥猪,便邮来刚刚腌好的猪肘,让我尝尝新鲜。我觉得农村生活相当清苦,杀上一头猪过年,怕是他们一家人新春时节最高的享受了,我怎么能接受这么沉重的馈赠呢。但是东西已经邮来了,给他退回去,无疑会伤害他的心;不退回去,吃那猪肘子时我和妻子将如何下咽?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妻子想出来一个办法,按着快递单据上的地址,给他家寄去二百元钱。直到她办完了这桩事,我俩忐忑不安的心,才算安顿了下来。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没过上几天,那二百元钱又被寄了回来,吴成丰在汇款附言里写了这么几个字:老师,你们曾关心过我的冷暖,给过我精神上的火光,我家虽然很穷,但不能花你们的钱。我和妻子顿时愣住了。

    说起来,我和他之所以相识,缘起于他是装修队里的一个油漆工,去年冬天曾在我家粉刷过我的书房。一个北风吼叫的日子,室外温度已降到了零下十摄氏度,妻子看见小吴只穿着一件单衫,出入于楼内楼外搬运我家书房的装修涂料,冻得直流清鼻涕,便把我的一件羊毛背心,送给了他并让他立刻穿在身上。记得,这个小吴当时挺惹我生气的。他说他不冷,死活不肯收下这件“雪中送炭”的暖身之物。为此,我对他发了脾气说:“你如不穿,就别干活了。我看你这个样子心里难受。”小吴大概不愿丢了这份工作,最后十分无奈地把毛背心穿在了身上。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我觉得这个小青年的自尊心有点出格,内心深处对社会似乎有某种仇视心理。于是,我主动找他聊天,想解开这个谜团。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他对我倾吐出来的东西,让我对打工族生活之艰辛,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

    小吴为谋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被骗,遭遇过社会的白眼——特别让我为之情动的,是他在广州打工期间,还被人打断过肋骨。最最让我想象不到的是,他还是个文学迷——当他从我的书橱里把我的著作,与我的名字对上号时,便给我带来了厚厚两本他写的杂记,其中有古诗摘抄,有对当今诗词的针砭;有对为富不仁者的冷嘲,有对他童年生活的回忆……一句话,他是个有鲜明个性的青年。用文学的尺子去丈量,这些胡涂乱抹的文字,还远在文学的门槛之外,但从中可以看出他是个血性青年。因而对他不接受我毛背心的馈赠,就找到了内在的根据。从这时起,我对这个打工者的怜悯之心便油然而生。

    我与他聊写作,与他谈人生。有一天,我特意到民工们同住的屋子里,去看望他,并给他带去一些稿纸和几本书籍。书籍中有我初涉文学时的感悟《文学的梦》,有刚出版不久的长篇小说《龟碑》。在《文学的梦》的书籍扉页上,我特意写上英国作家萨克雷《名利场》中的几句人生经典,送给了他。这几句人生经典是:生活好比一面镜子,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记得,小吴读了这几句话后,立刻对我说:“这对我太重要了,谢谢你从老师!”我说:“你别谢我,这位老师在英国,早入土一个多世纪了。因为我二十年劳改中,这几句人生格言,曾给过我生活的勇气,现在我转赠给你。”

    我的书房装修完毕的时候,已然接近年底了。他回江西老家过年去了,便有了腌猪肘子飞到我家的事儿。我自己曾叩问过自己的心灵:那么多从农村进入城市的打工者,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书,你行善行得过来吗?自审之后的心灵回声是:北京住着几百万打工者,悲情故事天天发生,不要说我一个文人,就是政府的民政部门,怕是都难以解决他们的问题。我信守的格言是:只要是让我碰上了,就不能装成一个盲人,尽可能地给他们一些温暖。

    仔细推敲起来,这种精神本能的形成,除了我出生在农村之外,更大的原因,可能与二十年底层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关联。我经历过苦难,我知道苦难的沉重;但若我来个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变成只会向上看天而不会向下看地的“势利眼”,那就是精神的解体和灵魂的堕落。

    记得,那是在十年前的1995年,家里进行过一次粗装修,一下子九只来自湖北的“九头鸟”,飞进了我的家。说起来,可能会让城市人感到不解,我与他们有时同吃,晚上还有时挤在他们之中,与他们一块看电视直到深夜。我这种十分随意的态度,反而让那些“九头鸟”有点不好意思了:“你老不怕我们脏?很多涂料味道是很难闻的!”

    “你老听湖北话,是很费劲的,为什么还爱听?”

    “你老是不是在体验生活,准备拿我们做模特?”

    “我们走了许多城市,还没有见到过你老这样的人呢!”

    对此,我只是笑笑,不作回答。因为讲起我的生活经历来,不仅劳神费心,而且会把自己带入从前,无论对于他们还是对于自己,都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因而在一段时间之内,我在他们面前,是一个不解的谜团。当时正是夏末秋初,我让他们轮换着到我的住室里洗澡,其中有的人病了,妻子还要尽医生的义务,为他们打针服药。我记忆中最难忘却的一天,是1995年的国庆节,那天我和这九只“九头鸟”一起喝酒,状若长者与晚辈共欢;之后我又与他们一起拍照,把洗印好的照片,分别送到他们每个人手中。事出有因情到此还不算结束,我通过媒体将他们的照片,发表在这些湖北娃的老家——黄冈地区的报纸上,让他们家乡的父老,都能看到他们娃儿在北京的生活情况。因而,当这几只“九头鸟”,飞到别的城市去打工的时候,有的给我来信,有的路过北京时,给我送来当地的土产。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一定要把打工者留下来,在碰杯中享受与上层酒宴迥然不同的底层之乐。

    但愿城市中的文化人,都能关注打工族的生存状态。这不仅是社会和谐之所需,也是人类良知之所在。

    【文海拾贝】

    [序与跋]

    [《曙光升起的早晨》后记]

    这些短篇是在1954年底到1955年底一年间写出来的。

    它和《七月雨》一样,多半是写我亲爱的故乡的变化,但是一年来,农村记者的生活,使我眼界扩大了,我试探着写了山区的几个短篇,企图反映出荒僻山村的变化。

    这时期,我经历了农村社会主义高潮的大风暴,我们的领袖毛泽东同志的指示到达乡村后,农民们像决了堤的江水,以波澜壮阔、一泻千里的声势涌向农业社的大门。

    合作化道路上的顽石被踢开了,“妖魔”被赶跑了,正气抬头了,贫农大踏步迈进了合作社的门槛。

    这本集子之所以命名为《曙光升起的早晨》,意义也正在于此。

    亲爱的读者,希望得到你们的指正和批评。

    1956年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前夕

    [《遗落在海滩上的脚印》代序]

    何须惆怅惜春迟

    二度梅开花满枝

    昔日霜尘化诗雨

    朝花何妨到夕拾

    流水落花红颜去

    沧桑历尽大道直

    唯求肝胆如冰雪

    放眼山花烂漫时

    ——摘自友人赠诗,以此自励

    1981年11月20日于北京

    [《洁白的睡莲花》短篇集序]

    收入这个集子的几篇东西,都是我近两三年内的作品。几年来,我虽主要致力于中篇小说的创作,但也写了十多个短篇小说,现将它们呈现给关心我的读者。

    小说题材相当广泛,有煤矿,有农村,有农场,有化工厂,有劳改队……这些生活领域都是我亲自涉猎过的,因而写起来是熟悉而亲切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我二十多年生活脚步的一个缩影。

    这些小说的风格不尽相同,有些篇我追求抒情——那是我对50年代的风格的回顾,有些篇又显得冷峻深沉,那是我坎坷的生活道路,给予我的巨大影响。

    以此简短前言代序,以求正于读者。

    1981年冬

    [《远去的白帆》中篇小说集后记]

    我是一颗半枯萎的种子,而“收获”丛书这块沃土,使我萌发,使我开花,使我结果。

    记得,我写第一部中篇《大墙下的红玉兰》时,那种僵化的“凡是”观点,还有着相当大的市场。我写这部以监狱生活为背景的小说固然需要勇气,而敢于发表它则更需要勇气;在这一点上,“收获”丛书的编辑同志,不但是开拓荒芜文苑的可敬战士,而且和党的拨乱反正伟大战略、和人民的心愿息息相通。

    我认为,作家必须有自己的艺术个性,文学期刊也应有各自的艺术风采,办个“万金油”牌的刊物,搞点应时买卖,虽然省心省力,却无益于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繁荣和发展,到头来不过一线萤光、昙花一朵而已。“收获”丛书不追时髦,端庄质朴,吸引了许多作家,在它的沃土上播种耕耘——我,就是其中之一个。

    继《大墙下的红玉兰》之后,我又把拙作《遗落在海滩上的脚印》《远去的白帆》呈献给它。值此“收获”丛书出我个人专集的时刻,我向辛勤的编辑同志以及关心我的长辈和读者,致以深深的敬意。

    1982年1月2日于北京

    [《驿路折花》中篇集序]

    应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之约,我从近几年发表的中篇小说中,筛选了几篇东西,编成了这个集子,以留下自己这几年文学的轨迹。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选本中收集的东西,是我几年来有代表性的作品。书名所以称之为“驿路折花”,是因为它既囊括了我走过的艰辛道路,又包含了我在艺术上对真正浪漫主义孜孜不倦的追求。我折下带血的“红玉兰”,作为向泥泞历史的悼祭,我折下淡雅的“死不了”,作为对历史新时期的希冀。不,应当说我折下的不是一束束的花儿,而是留下炎黄子孙中一幅幅坚强跋涉者的肖像。

    把这个集子命名为“驿路折花”,还有另一个原因:1982年我访澳归来途经香港时,一位女散文家曾向我建议:“你发表的《伞》和《燃烧的记忆》,副题上都标有‘驿路折花之一之二’的字样,‘驿路折花’这个词儿很有诗意,将来你能否用这四个字为题编一个集子?”

    感谢她的提示。现在,我就把这个中篇选呈献给友人和读者。

    1984年4月4日于京西宾馆

    [《雪落黄河静无声》后记]

    像大自然的赐予一样,我的收获季节也常常在秋天。

    翻阅我过去结集出版的作品,脱稿日期大都在秋冬两季。特别是秋天,是一年四季中我创作力最旺盛的季节。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自然规律,潜入我创作生活之中了吧!

    收在这部中篇小说集中的《雪落黄河静无声》《鼎》《白云飘落天幕》以及《春之潮汐》,都脱稿于1983年秋冬之际。其中《鼎》完稿的日期虽然略早一些,但也是夏末秋初之时——好像只有当飒飒秋风从大漠吹进城市、吹落窗外的树叶之时,才是我创作状态最好的日子。

    编选这本集子时,发现过去集子中漏编了一个中篇——《梁满囤出访》。因为它不同于其他四部中篇的取材,故把它放在末尾。

    在一定的意义上说,这几篇作品展现了我1983年的文学脚印。孰优孰劣,自有读者评说。切盼关心我的读者,能给予指正。

    1984年4月于北京

    [《从维熙散文特写》跋]

    我始终认为诗和散文,是文学中最难驾驭的艺术品种。

    我的创作主体虽是小说,但也写过一定数量的诗和散文。我的那些诗作质量低劣,无法将其纳入集子;过去发表在报刊上的散文、特写,尚不失其可取之处,我把它们筛选了一下,编成了这本选集。

    青年时代我酷爱屠格涅夫和孙犁的作品;追根溯源,排除我个人的艺术气质和心理因素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两文学巨匠的小说中,都具有浓醇的散文诗情。屠格涅夫的散文《猎人笔记》自不必说,他的小说《阿细亚》(有译成《门霞》的)、《初恋》,以及孙犁同志的《荷花淀》《山地回忆》《铁木前传》,都可当作散文的精品来读。这些作品文字洁净如水,无任何拖沓之痕;我认为这两位大家的小说,核心之一在于严格的文字锤炼——这是我们许多当代作家望尘莫及的。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为屠格涅夫和孙犁的作品所倾倒。

    文如琢玉,最忌杂质。我在青年时代就开始了这方面的自我训练,直到现在也并没中断。收进这个集子中的《北国抒情章》《鲁行二题》和《澳洲随怨录五篇》,是一个系列性的千字散文,这是我磨炼文字的尝试。收进集子中的报告文学,我称之为“特写”,以简代繁,以爽人眼目。其中《北大荒人物风情三章》,是我50年代的作品,既表示我对北大荒的深深怀念,又寓意自己“琢玉”时,更不应忘记开拓精神。

    在这方面,我的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具有这种气质,根据小说改成的电影剧本,又对原来的小说进行了新的开掘。但是由于种种因素,这个被上影厂称为“七九年最佳电影剧本”的作品,终于流产夭折。为了这个难以忘却的纪念,此次将它收在集尾并借此机会,向在这个剧本诞生过程中给过我帮助的梁剑华同志,致以诚挚的谢忱!

    1984年11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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