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以后,接连下了几场雪,又刮了一场白毛风,气温降到了零下30多摄氏度。天放晴的时候,围狼的时刻就到了。
在克什克腾旗草原上,每年这个时候,牧人们都要围狼。方圆百里以内的牧人会提前约好,在同一时间里骑马从四面八方向中间地带推进。他们身背钢枪,高举套马杆,边跑边大呼小叫,驱赶那些藏在地洞里或树丛间的野狼拼命逃窜。每年围狼,都要有数百条狼毙命。
1978年,我作为草原上的最后一批知青,参加了据说是最后一次的围狼行动。
我们嘎查(村)那次带队围狼的是民兵连长跟小,一个漂亮的蒙古族姑娘。可惜她的性格有点像男子汉,喜欢穿军装、戴军帽,说话办事虎虎生威,人送外号“铁姑娘”。我呢,因为刚来时曾在她家的蒙古包里住过几天,所以跟小和我的关系颇为亲近。
一大早,我们几十号人马就在跟小的指挥下呜嗷喊叫着出发了。我们在白雪覆盖的草原上呈扇形散开,快速前进。跟小今天又在大皮袄里面套了一身绿军装,头上戴一顶棉军帽。她不时大声喊叫,谁的声音也不如她的响亮。我看着她的身影第一千次地想:这个跟小,要是再有点儿女人味该有多好啊!
大概奔跑了两三个钟头,远远听见了人喊马嘶的声音,于是大家更兴奋了,加快速度向几座山间的一片平地冲锋,因为那里就是包围圈的收网点。转眼之间,四面八方一下子冒出队队人马,旋风一样冲了过来。与此同时我也清楚地看见,就在人马形成的包围圈内,果然有一些灰白的影子在东奔西逃。近了,近了,真的是狼。这些平时在草原上称王称霸的家伙,此时在强大的人类面前,一个个缩脖夹尾,绝望哀嚎。它们渐渐缩在一起,瑟瑟地等着死神的降临。
所有的人马都停止了喊叫,一根根套马杆举了起来,一起向那群邪恶的生灵逼近。我忽然发现,今年围住的狼实在少得可怜,不过二三十只。
这时我也听见跟小嚷了一声:怎么这么少啊?不够塞牙缝的!
谁都没有注意到意外是怎样发生的。就在群狼引颈待毙的时候,忽然有一条狼狂叫一声,平地跃起两丈多高,直奔我的马头而来。我座下的小青马一惊,往旁边一躲,险些将我甩下马来。就在我手忙脚乱之际,那狼已经从我身边的空隙里“嗖”地蹿了过去,向前飞逃。
还是跟小反应最快,大喊了一声什么,拨转马头就追。我也立刻催动小青马,随后追了上去。人和狼,准确地说是狼和马开始在雪地上赛跑。
跑啊跑啊,不知道跑出了多远,后面已经看不到围狼的队伍了。跟小骑的五花马终于把狼给追上了。我看见跟小在马上立起身子,一甩套马杆,那狼就被套住,开始在雪地上翻滚。这时我也赶到了,从背上摘下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准备一下结束那家伙的性命。
忽然,跟小喊了一声:慢着!
我一看,那狼已经伏在地上不动了,它的两条前腿居然跪着,两只眼睛里泪水涟涟。这种情况我可是从未遇到过,举着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跟小的套马杆仍在狼的身上套着,她看着狼,嘴里却对我说:这是一条母狼啊,它怀孕了。怎么办,可不可以饶它一命?
我弄不懂她的本意,就说:你不是说过,对待野狼要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吗?
跟小说:情况不同嘛,你看它多可怜!
我说:想放你就放,我保证不会说出去!
跟小扭头看了我一眼,就把套马杆抖了几抖,说了一声:饶你去吧,从此你不要害人!那狼获得解脱,也好像听懂了跟小的话,跳起来飞快地逃走了,跑出好远还回了一下头。跟小久久地看着它的身影,眼睛里竟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在这一瞬间,我一下子发现了跟小身上的女人味。我终于知道,在她的军装后面,跳动的仍然是一颗柔软的女人心。若干年后,当我们带着孩子重回草原的时候,听说克什克腾旗草原上的狼迹一直未绝,跟小就兴奋地说:那一定是我们当年放走的母狼留下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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