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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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919年4月4日清晨,卢管家很早便起来了,稍事梳洗,他便往前院去。那里是仆人们住的地方,作为这所大宅的总管,他有很多事需要分派,尤其是梅老太爷住院后的这些天。

    外面空气清冽,似有还无的牛毛细雨,偶尔洒在头上。卢管家踏着青石板路走着,路过花园时,他不经意地向里扫了一眼。借着晨曦的微光,他看到花园假山前有团黑色的东西,不知是什么,他不由往里走了几步。等到他终于看清楚后,不由得大吃一惊。

    是一个人倒在那里!

    此人不像是家里的,卢管家回手取过一把铁铲,慢慢走到此人背后,轻轻捅了捅。见没有反应,他用铲子将那人翻了个身。

    “啊——”

    一声惊叫自花园里响起。

    上午,十点钟。

    黄炎静静地坐在保定府西大街一家新开的酒吧里,这是保定城中唯一的一家西洋酒吧。

    黄炎原籍北京,他的工作地点在秀水胡同一座两层小楼上,一楼是个卖赝品字画的门市,二楼是他的办公室,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黄炎私人事务所。

    现在他已经喝了两大杯红葡萄酒,这种酒虽然不像二锅头那样后劲很冲,但有一股绵绵薄薄的酒力不断涌来,如同那年看到的钱塘江潮一般。

    他感觉有点微醺。

    在这种陶陶然的朦胧之下,他感觉卢管家就像脚踩着弹簧一样,是跳过来的。

    “你喝多了吧……”黄炎揶揄着,他仿佛不知道真正喝多的是他自己。

    卢管家大名叫做卢青平,是城里梅老太爷家的三世主管,从他爷爷那辈起就是梅府的管家。

    他与黄炎的相识并非业务上的,而是私人交往。事实上黄炎这种交往非常多,因为这种交往可带来更多的业务。见多识广,是私人事务所开办者一个必须具备的条件。

    黄炎的这家私人事务所,业务范围很广——只要你有私事要办,它都可以给你帮助。它可以提供除了暗杀以外的任何一种帮助,比如跟踪、刺探、收债、护卫等等。当然,黄炎最重要的一项职能就是:私家侦探。

    事实上,黄炎接得最多的工作,也是侦探工作。保定警察局的人和他都很熟悉,因为他挣得最多的钱,都是警察局出具的赏金。

    看着好像尾巴着火的猴子般跑来的卢青平,黄炎一口干了最后大半杯酒,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的酒瘾只能到此为止了。

    果然,卢青平坐也没坐,就把他拉到了一边,眉头拧成了疙瘩:“老弟,出事儿了……”黄炎眯着醉眼:“是大总统纳妾,还是你家的狗发春?”卢青平一跺脚:“你还玩笑!死人了……”黄炎眼睛一张:“谁死了?”

    卢青平唉了一声:“不知道是谁!”

    黄炎一瞪眼:“我玩笑还是你玩笑?”卢青平道:“不玩笑,确实不知道死的是谁,可尸体就在我们老爷家里。陈队长已经过去了,他说这事儿十分蹊跷,所以要我来找你。”

    一听有蹊跷的事发生,黄炎努力打起精神:“好啊,去瞧瞧……”

    梅老太爷的宅子在东城。梅家原本是保定府最著名的大户,梅老太爷的父亲曾在晚清著名红顶商人盛宣怀手下做事,在扳倒胡雪岩的商战中出了大力。有这般能人先辈,梅老太爷自然在保定府一带呼风唤雨。但民国建立至今,时代发生了巨变,梅老太爷却固守祖规,食古不化,终于弄得家道中落。

    黄炎随着卢管家上了马车,穿过青石板铺就的西大街,绕过戒备森严的曹锟府邸光园,一直向东驶去。二人对面而坐,卢管家的脸色如同此时的天色一般阴郁,黄炎见他没心情讲话,索性便假寐片刻。

    保定府的城区并不算大,十几分钟后,马车停在一处宅子前。卢管家与黄炎一同下车,车夫支起两把雨伞,使得本就不明朗的光线变得更加暗淡了。

    黄炎虽说在保定城里工作多年,也曾多次路过这所宅子,但始终没有仔细观察过,现在他站在高大的石门之下,举目凝视,心头也闪过一丝沧桑的慨叹。

    这就是曾经喧嚣一时、贵宾盈门的梅府吗?

    石门高近五米,上面的祥云朱雀石刻犹自清晰可见,只是爬上了不少春藤青苔,显见得经年无人清除了。有些刻石亦已崩裂,裂隙中生出一茎茎的野草,在风雨中招摇。低垂的云层似乎就压在门楼顶上,刻石上淌下的雨滴如同老人眼睛里流下的混浊泪珠一般,原本油黑锃亮的大门也已显出颓废的迹象,一道道斑驳的裂痕,被岁月的刻刀深深印在记忆里,门上的铜兽也已失去了金黄的色泽,锈迹斑斑,不复往昔威风。门边有几棵枯死的老槐,枝干扭曲成一种恐怖的形状,有一棵还露出惨白色的树身,如同死朽之人的白骨。

    站在这里,黄炎就如同身处墓地一般,门楼如同石碑,石碑后面便是埋骨的荒坟。他不禁打个寒噤,伸手握住了从后面递过来的伞柄。

    “进去吧,陈队长在等你呢……”卢青平显然并没有感慨的时间。

    他们一起步入这陈腐的老宅,黄炎几乎可以感觉到脚下踩过的地方都在冒着腐臭的污水。

    宅子虽然破败了,但仍旧可以看出它辉煌时的建制。它总共分为三进,最前面是仆人和杂役们住的地方。现在很多房门都上了锁,显然这里仆人的数量已大不如前。中间一进是会客的地方,正厅是会客室,两边偏厅有厨房、餐厅和棋室、陈列室。最后面则是家眷们居住的地方。宅子的侧面是一座花园,里面亭台楼阁、假山池塘一并俱全,只是多年不曾有人修补,很多景致已不复旧观了。

    当走过中间院子的时候,黄炎发现陈列室中放着一具棺材,装潢得极是考究,便问卢管家:“家里怎么会有这个?”卢管家忙回答:“这是寿材,昨天一大早送来的,再过几天便是我家老爷的六十寿辰。这是大奶奶亲自选的。”

    黄炎知道很多地方有这种风俗,便不再问了。

    此时梅府的人大都集中在这花园里。因为这里正是案发现场。

    一进花园,黄炎首先看到的,就是警察局保安处队长陈怀光的一颗大脑袋。陈怀光外号陈大头,在任上已干了三四年,成绩平平。他有一句口头禅,几乎所有保定人都知道。果然,他一见黄炎来了,马上脱口而出:“赵公元帅保佑啊——你可算来咧(了)。”陈怀光朝手下人招招手,“都散散,都散散,让黄先生来看看现场。”

    黄炎走到陈怀光跟前,蹲下身子先看了看那具尸体。

    死者是个壮年男子,俯卧在地,穿一件黑色便装,黑色裤子,脚下穿着布鞋,神色痛苦,嘴角有血丝干涸之迹,生得高颧窄额,相貌猥琐,全身衣服有几处撕破。

    黄炎看过之后,问陈怀光道:“队长,这人是谁?”陈怀光摸摸光头,骂道:“奶奶的,见鬼咧,正(这)家伙竟是谁也没见过,我问过这大院里所有的人,没一个认识。”

    验尸官在一边补充道:“死者大约二十八九岁,身高约一米七左右,体重五十公斤,致命死因是中毒。我检验过,是砒霜。死亡时间约在凌晨两点钟至三点钟之间。”

    黄炎眯着眼睛静听,他握住死者的右手,仔细打量了一下,问陈怀光:“队长,他手里好像曾抓着什么东西。”

    陈怀光听了一挑大指:“老弟真不愧是行家,一眼斗(就)看出来咧。”他从身边的证物箱中取出一柄团扇,递到黄炎手上。

    黄炎怔了一下:男人会握着这东西?他接过扇子,开始仔细打量。

    团扇制作得非常精美,象牙做的扇柄光泽温润,上嵌美玉,两侧雕有图案,一为玉龙,一为金凤,扇面用素绢绷成,上泥金粉,扇框以湘妃竹制就,流苏长约半尺,亦用金线串成。虽然下过了雨,好在不是大雨,因此并没有对扇子造成任何污损。

    扇子外形固然精彩,但吸引黄炎的却是上面的画作。

    团扇自三国时期便有在上面题字作画之俗,而后世的团扇多画仕女图,但这柄团扇却是不同,它正面的一侧画着一树桃花,如血一般红,而正中则是用蝇头小楷题着的明代唐寅的一首名诗: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另一面则画了一处园林,桃花还没有什么,令黄炎感到惊奇的是那处园林,他看得清楚,分明就是梅家的这处花园。

    “这扇子可有人见过?”黄炎问道。陈怀光摇头:“也没有人见过。”

    “也就是说,一个陌生的人带着一把陌生的扇子,死在了梅家花园里。他是怎么进来的?府里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报案的卢管家马上回答:“是我一大早发现的,我到前面分派活计,路过花园时偶尔一转头,看到这个人倒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我家的大门每晚照例十点钟关闭,围墙很高,外人很难爬上来的。府里什么也没丢,一切如常。”

    黄炎看了看陈怀光,陈怀光点头道:“我们查看了所有的围墙,雨后看来,没发现任何攀爬的痕迹。这园子里全是草地,外面又是石板路,昨夜一场雨,把死者的脚印全冲去了,我们也不清楚他是从围墙外进入园子的,还是从内宅里来……”

    他的话没完,人群里突然传出一个女人声音:“陈队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这些女人里有人做着见不得光的丑事?”

    黄炎见说话的是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身穿一袭白色旗袍,配着白色披肩,脚下白色高跟鞋,身材窈窕有致,十分漂亮。双眉中间生着一颗美人痣,越发显得风流娇艳。

    她的话音方落,身侧另一个女子搭腔了:“二夫人,你这话要是被老太爷听到,还真该掌你的嘴哩。要说这宅门里有人不守妇道,指的也是……哼哼。”这女人穿着红色错襟绸衫,露着一双白似雪的胳膊,正交叉在胸前,用眼睛歪着方才讲话的女人。

    卢管家见那二夫人脸色怒变,知道一场口水仗马上要打响,急忙劝阻道:“两位奶奶,这里都火烧眉毛了,你们就别添乱啦。都回房去吧,外面越发的冷了……”陈怀光也道:“你们也都散了吧,必要时我会问你们的。”

    梅家所有的人都默默地走了。

    黄炎问道:“这两个女人是谁?”

    陈怀光笑笑,低声说:“两个骚娘们儿,风月场上的交际花。一个是梅老太爷二儿子梅仲祥的夫人陆香君,另一个是三儿子梅季瑞的夫人李洁。嘿嘿,这妯娌两个自打过门一照面儿,就像铜锅碰上了铁刷子,几乎每天都要蹭出点响儿来!梅老太爷病重,并不知道这事儿,两只斗鸡也很有眼力,当着梅老太爷的面,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嘿嘿,豪门里的事儿,历来如此。”

    黄炎道:“我见人群里还有一个女子,穿着紫色衣服,她又是谁?”陈怀光“哦”了一声,说:“她呀,是梅老太爷的长子梅伯玉的夫人卫氏。这女人与另两个不同,听说是名门出身,端庄稳重,倒是个会掌家的人。如果不是她,昨天那一对铜锅铁刷子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黄炎微笑:“昨天她们吵架了?”

    陈怀光道:“岂止是吵架,大概闹了有一天,还惊动了巡警呢,以为这里杀人咧。一问才知道,大奶奶说丢了一枚结婚戒指,三奶奶硬说是二奶奶拿的,二奶奶当然不承认,两人掐在一处,倒是弄得丢戒指的大奶奶挺不好意思,劝了半天架。”

    此时四下无人,陈怀光低声道:“老黄,你看凶手会不会是梅家的人?”

    黄炎一怔:“不大可能,如果是梅家人作案,尸体肯定会被移走或埋掉,更不会报案。”陈怀光点头:“我也是正(这)么想的……”黄炎也低声说道:“队长,这话可别让梅家人听见,我总觉得,就算不是梅家人作案,内中也牵涉着他们。最好不要让他们感觉到我们的怀疑。另外这事先不要声张,先压下来;知道的人也不许跟外面说去。”

    陈怀光一怔:“这是为省(什)么?”

    黄炎一搂他肩膀,低声说:“死者的扇子上画的是梅家的宅子,明摆着是冲梅家来的,我捉摸着八成还有同党,这事闹得大了,那同党一跑,我们不就抓瞎了吗!”

    陈怀光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我就照你的意思交代下去。这个案子就请老弟多多帮忙喽。”黄炎捏捏下巴:“价钱呢?”陈怀光“嘿嘿”一笑:“上峰早斗(就)讲过,破案子有赏,如果是命案,赏五百大洋。咱们还按老章程办,你如果有突破性进展,拿二百;只是敲敲边鼓,拿五十。”

    黄炎满意地拍拍他肩膀:“我还得有警察局的手令,才好协助调查。”陈怀光大包大揽:“那好办,我说喽算。你尽管放手去查,可别落在我后面哟,小心连五十大洋也拿不到手。”黄炎咧嘴一笑,又去端详手中那柄桃花扇。

    保定府稍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梅老太爷的这套宅子是由其父在光绪十一年,也就是公元1885年,从一个姓王的大户手里买下来的,距今已有三十四年。梅老太爷的父亲在死前立下的家训中明确交代,梅家后人不得改动其间一草一木,务必保留原样,甚至连一桌一椅损坏之后,也要照原样仿制一件,安放原处。梅老太爷遵循祖训,丝毫不敢怠慢。

    看着手中的桃花扇与眼前的花园,黄炎请陈怀光多拍几张照片,并死者的复容照片一并给他留几张,陈怀光答应了,说照片第二天就会送到他的办公室。黄炎交还了扇子,便告辞出了梅府。

    冒着尚未停歇的小雨,黄炎赶到了莲池书院。莲池书院,曾因八国联军进北京时,慈禧太后“莲叶托桃”(连夜脱逃)的故事而闻名天下,保定最大的图书馆——直隶图书馆就坐落在此。黄炎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对梅老太爷这个家族有了大概的了解。由于是名门望族,记载也算详尽。

    梅老太爷大号叫梅智同,是他父亲的第四个也是最小的儿子,他的三个哥哥在一次办货途中都死于马匪的马刀之下,他父亲在四十岁时才又生了他。也就是说,他是梅家的独苗。由于三个哥哥死时都没成亲,所以算是一脉单传。

    书上记载,梅智同“自小聪敏,过目辄记,尤精算术,账目浩繁,手记口述,须臾成就,不差分毫”。虽有溢美之嫌,但也看出这个人绝不是凡夫庸才。他生有三子,均已婚配,这个与陈怀光介绍的不差。然而保定人都知道,梅家大公子早死,三公子梅季瑞又因为杀人被判了无期徒刑,现在只有梅二爷在家。

    但是黄炎翻遍了所有文书,均不见与那座花园有关的记载,更不见有桃花扇的文字。看来此事并不为当地人所知。

    出得图书馆,天色已是午后,雨终于停了,被冲刷过的树叶显出惨绿之色,与街头的污水相映成一种悲苦的色调。在这种天气,这种环境下,人的心头始终像是压上了一块石头,沉重而僵硬。

    黄炎这才想起他这一天只喝了几杯酒,一口饭也没吃过呢。他买了两个驴肉火烧,一边吃一边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莲池书院离西大街并不远,只是几步路。

    前面说过,他租住的办公室在二楼,一楼是个卖赝品字画的门市,老板姓方,约有四十多岁年纪,此时正用放大镜仔细端详着一幅刚刚收进的画。

    看到黄炎进来,方老板急忙丢下放大镜,招呼道:“黄老弟,有人找你……”黄炎回头一望,见柜台前面坐着一位妙龄少妇,十分眼熟,他一转念便记起,这女人正是梅家的那位二奶奶。

    果然,二奶奶一见黄炎,马上站起来示意:“黄先生,您还记得我吧?”黄炎报以微笑:“当然,请进我的办公室谈吧。”他向方老板道声辛苦,领着二奶奶上了二楼。

    两人在办公室里相对而坐,黄炎倒了一杯热茶端给她,二奶奶很有礼貌地接过去。

    以黄炎的眼光来看,面前这个女人配得上“美人”这个称号,鹅蛋形的脸,脑后一个松垂的髻,额前留着一抹刘海儿,淡施粉黛,细挑弯眉,只是目光中流露出的一丝风骚之色,让她有了种风月女人的感觉。

    此刻她没有穿旗袍,而是换了件对襟的丝制小夹袄,如雪的皓腕上戴着一副红玛瑙手镯,分外夺目。

    她很有气质地一手托着茶碗,一手轻轻提起茶盖,浅浅地啜了一口,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黄炎一眼:“我来的意思,黄先生可猜到了?”

    黄炎拿出一根烟:“很抱歉,我这里没有女士香烟,你不介意我抽烟吧?”得到她“请便”的示意后,黄炎点燃了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才道:“我不是预言家,我并不知道二奶奶您此来的用意。”

    二奶奶很迷人地“嗯”了一声:“别叫人家什么二奶奶嘛,好像人家很老似的。我叫陆香君,你就叫我香君好啦。”黄炎不为所动:“二夫人,你好。我不想直呼您的芳名,所以这个称呼对我来说是最合适的。”

    陆香君淡淡一笑:“随你啦。”黄炎这才步入正题:“我想,二夫人找我,肯定有什么内部消息要告诉我吧。”陆香君道:“我哪有什么内部消息?要是有消息,也早让陈队长抢去啦。我一个女人家,平时只知道伺候丈夫,孝敬公公……”

    黄炎打断她的碎嘴家常:“我是个侦探,请您只挑重要的说,对于您的家事,我没兴趣了解。”

    陆香君赧然一笑:“抱歉,我来找您,是有另一件事。”黄炎一怔:“不是关于这件案子的?”陆香君道:“您猜对了。是关于我丈夫的事。”

    “您的丈夫,梅仲祥先生?”

    “是的,您也知道他?”陆香君一笑。黄炎点头:“当然知道,梅家是保定府的名门望族,很少人不知道。”

    陆香君幽怨地“唉”了一声:“还什么名门望族呢,早已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有些话也就只跟您说,如果在府里讲,不知要惹起多大的非议。”

    黄炎问:“是关于您的丈夫?”

    陆香君又啜了口茶,才道:“梅家落得这步田地,老爷子领导无方,眼光古板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压低了声音,“更重要的是长子无能!”

    “长子无能?”黄炎追问道。陆香君的声音更低:“梅家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梅伯玉,他……他算得上是个败家子。成天吃喝嫖赌,花钱像流水一样。外面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只出不进的,就算再大的家业也要给他败光。”

    黄炎叹息一声,说:“可据我所知,梅伯玉先生早在前年就已去世了……”

    陆香君点头:“是的。现在的梅家,是大奶奶掌家,她是把好手。梅家到现在还能维持,全靠了她。这一点,梅家所有人都佩服。”黄炎道:“这些事与您的丈夫又有什么关系呢?”

    陆香君眉头微蹙:“祖上定的规矩,不让掌家之外的女人参与家事。现在老爷子病重,有些事都瞒着他呢,也就是我丈夫的事……”黄炎道:“什么事?”陆香君又“唉”了一声:“这个贪财鬼,想要把大奶奶的掌家权夺过来!”

    黄炎一笑:“您丈夫夺过掌家权,对您不也有好处吗?”

    陆香君叹息道:“您可不知道,我家那口子是个没捻儿的潮炮仗,根本就崩不出响儿。现在大奶奶掌家,日子还不怎么难过,如果换成他,过不了几年,全家就得喝西北风了。所以我不赞成他掌家。”

    黄炎道:“这是您的家事,我能帮什么忙?”

    陆香君沉吟了一下,说:“祖上规矩,凡是跟青楼女子有染的人,就不可以掌家。我想求您的,就是看住了他。我知道他暗地里去窑子,但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辙?就请您帮个忙,把他从窑子里逮住,这样他就没法夺权了。”

    黄炎心头暗笑:这女人想是用这个理由,来管管自己的花心丈夫。嘴上不好说破,只是支应道:“这个倒不难办,只是我现在有件案子在身,可能时间上……”陆香君一笑:“您放心,只要您办成这件事,我给您这个数……”说罢她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黄炎道:“二十个大洋,不少了,事情一成,我立马给您送信儿。”

    陆香君点点头,将茶碗一推,道:“我屋里有电话,号码是1512。既是这样,我就不打扰您了。”黄炎手一伸:“您请便,我不送了。”

    就在陆香君刚要走出屋子的时间,黄炎突然问道:“您真没见过那死者?”陆香君回头道:“没有啊,真的没见过。”黄炎“哦”了一声,不再问了。

    在窗口看着陆香君的身影消失在巷外,黄炎笑了笑。正要缩回身子,猛然间他看到巷子另一端走来一个女子,径直向他租住的小楼而来。

    黄炎又是一怔,觉得这个女人也挺眼熟的。

    没错,当这个女人敲响黄炎办公室的门时,黄炎马上认出她正是梅家那位三奶奶。

    呵呵,今天有点意思,难不成梅家要来个五女拜寿?

    三奶奶一落座,鼻子便哼出声来:“刚才那狐狸精说我的坏话了是不是?我就知道,她一肚子坏水,别让我撞上,如果撞上我非撕烂她的嘴……”

    黄炎冷冷一笑:“这回您可是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人家二奶奶打从一开始,直到出这屋子,就没提过您一个字。”三奶奶鼻子一皱:“就算她嘴上没说,心里可巴不得都倒给你呢。”黄炎一摆手:“打住。啊,打住。您有什么事?如果来说嘴,对不起您,挪挪窝儿,外边有的是地方。”

    三奶奶的鼻子这才不皱了,她似是娇嗔地瞪了黄炎一眼,拉着长音道:“黄先生,您对我们家的事儿,到底清楚多少?”

    黄炎微笑:“不多,可也不少。”三奶奶那对大眼睛扑闪了两下:“可有件事儿,您知道吗?”黄炎道:“什么事儿?”三奶奶压低声音:“那个死了的家伙,八成就是从二奶奶房里出来的!”黄炎一皱眉:“这话怎么说?”

    三奶奶道:“明摆着嘛,梅家大爷死了以后,二爷想当家,可老爷子偏偏把家给了大奶奶,二爷一怒之下,就不务正业了。他在外面风流,二奶奶在家里快活。现在这年代,主张性解放,性自由,老传统嘛,管不住人了。”黄炎问道:“你亲眼见过?”三奶奶眼睛一眯:“这个倒不曾,只不过有一回半夜,她一个人在屋里,我亲耳听到她的房门开了又关上,还听到有人小声说话呢。”

    黄炎看着这个爱揭人秘密的三奶奶,冷冷地道:“您来,就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些?要知道,这可是您家的家丑。”三奶奶也冷笑一声:“它丑不丑的我不管,我来只是想求您办件事儿。”黄炎弹了弹烟灰:“这就对了,您说,什么事儿?”

    三奶奶道:“我想请您为我画样东西。”

    黄炎一笑:“我哪会画?我给您推荐一位吧,听说金城这几天来保定了,您找他,他可是大画家。”三奶奶瞪了他一眼:“听我说,别玩笑。我想请您画的,是一张残棋的棋谱。”黄炎“哦”了一声:“原来是棋谱,象棋还是围棋?”

    三奶奶道:“象棋。就在我们家花园里的雪坞阁里。”黄炎失笑道:“你们家?那你怎么不自己去画?”三奶奶鼻子又皱了起来:“还说呢,这是老爷子定的家规,家里人谁也不准进雪坞阁,因为里面有一局祖上传下的棋谱,相传万金不换。那阁子整日上锁,连窗子都闩得紧紧的,看都看不着里面。”

    黄炎一怔:“梅家人都不能进,那我可不敢去,被捉住了还不得打死?”三奶奶道:“以您的身手,我相信只是小事一桩。”说着,将一包大洋推到黄炎面前。黄炎并没有看大洋,还是问道:“您要这棋谱干什么?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必须得问清楚。”

    三奶奶一笑:“我在北京有个弟弟,是象棋高手,准备进棋院,可他的造诣还差点,他说是遇到了瓶颈,突破不易,就到处寻找古棋谱,以求技艺精进。我这个做姐姐的,只是帮他一个忙而已。我告诉过他,这局棋谱万万不能泄露给人,记在脑子里就行了。”

    黄炎这才释然:“好说,既是如此,我就应下了,不过时间上嘛,可不敢说,我得相机而动。所以这些大洋……”他轻轻推给三奶奶:“事成之后再说。”

    三奶奶不接:“没这个必要了。您一定能成的。”

    送走了三奶奶,黄炎摇头冷笑。

    两位奶奶都来了,那位大奶奶会不会也来凑个热闹呢?

    喝了两杯茶,直到夜色深沉,并没有他人来访,黄炎暗笑自己多心,也没回家,就在办公室打地铺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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