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氏此词凡五首,实一篇之五节耳,而选家每割裂之:如张氏《词选》,周氏《词辨》,成氏《唐五代词选》,均去其“劝君今夜须沉醉”一首,大约以其太近白话,俚质不雅也。胡适之《词选》则一反其道,节取中间三首,又删去其首尾“红楼别夜堪惆怅”、“洛阳城里春光好”二章,大约又嫌其太不白话也。此等任意去取,高下在心,在选家自属难免,不足深论。惟此词是一意的反复转折,今如此翦截,无乃枉费心力乎。
将本词各章串讲,原皋文之说也。皋文、复堂之说温飞卿《菩萨蛮》亦用串讲法,对于温氏之词我实在寻不出它们的章法来,所以尽管张、谭两家说得活灵活现,“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见《词选》一),“以《士不遇赋》读之最确”(谭评《词辨》卷一)却终不敢苟同。对于韦词,私心却以为旧说不无见地。此非两歧也,言各有当耳。温、韦各做各的词,原不妨用两种看法去看的。
惟皋文仍有可笑处,既曰篇章,则固宜就原词上探作者之意,斯可耳。今则不然,先割裂之而后言篇法章法,则此等篇法章法即使成立,是作者的呢,还是选家的呢?岂非混而不清?岂非削趾适屦?故任意割裂已误,任意割裂以后再言篇章如何的神妙,乃属误中之误。窃虽依附前人,对于此点,未敢苟同。
韦氏此词隐寓其生平。《词学季刊》一卷四号有夏承焘《韦端己年谱》,罗列行谊甚详,以为“人人尽说江南好”,“如今却忆江南乐”诸首,中和三年客江南后作,“洛阳城里春光好”一首,客洛阳作,与旧说异。皋文当时似疏于考证韦氏之生平,而夏君之说亦有可商处,如“洛阳城里春光好”下句为“洛阳才子他乡老”,其非在洛阳作甚明,若曰“长安才子洛阳老”,始是客洛阳时之口吻也。夏君又曰:“时端己已五十馀岁,亦称年少(《黄藤山下闻猿》),盖词章泛语不可为考据”,是则弘通之论也。惟似与前说违异,今亦不得详辨。据夏谱,端己客江南已逾中年,其入蜀已在暮年,而诗词中辄曰“年少”,固不必拘泥,所谓“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也。盖生活者,不过平凡之境,文章者,必须美妙之情也。以如彼美妙之文章,述如此平凡之生活,其间不得不有相当之距离者,势也。遇此等空白,欲以考证填之,事属甚难。此是一般的情形,又不独诗词然耳。如皋文说此词,谓“江南即指蜀”,良亦未必,但固不妨移用。彼虽曾客洛阳,而词中洛阳则明明非洛阳而是长安,端己固京兆杜陵人也,“《秦妇吟》秀才”,固一长安才子也。洛阳既可代长安,则江南缘何不可代蜀耶?——虽不能证实。故仅就词中之字面,有时不足断定著作之先后也。兹仍依张说立解,就文义而观其会通,辨其当否,在乎读者。端己词无专集,《全唐诗》有五十四,而《花间》得其四十八。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解释〕
张曰:“此词盖留蜀后寄意之作,一章言奉使之志本欲速归。”此言离别之始也,“香灯”句境界极妙,周清真曾拟之,说见另一文中(《杂拌》二)。“残月出门时”以普通语法言或费解,词中习见。“美人”句从对面说出,若说我辞美人则径直矣。下片述其初心。“早归”二字一章主脑。“绿窗人似花”,早归固人情也,说得极其自然。“琵琶”二句取以加重色彩,金翠羽者,其饰也;黄莺语者,其声也。琵琶之饰,在捍拨上,王建诗“凤皇飞入四条弦”,牛峤词“捍拨双盘金凤”是也(今日本藏古乐器可证)。此词殊妥贴,间间说出,正合开篇光景,其平淡处皆妙境也。王静庵《人间词话》,扬后主而抑温、韦,与周介存异趣。两家之说各有见地,只王氏所谓“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颇不足以使人心折。鹧鸪黄莺,固足以尽温、韦哉?转不如周氏“严妆淡妆”之喻,犹为妙譬也。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解释〕
张曰:“此章述蜀人劝留之词……中原沸乱,故曰‘还乡须断肠’。”此作清丽婉畅,真天生好言语,为人人所共见。就章法论,亦另有其胜场也。起首一句已扼题旨,下边的“江南好”,都是从他人口中说出,而游人可以终老于此,自己却一言不发。“春水”两句,景之芊丽也;“垆边”二句,人之姝妙也。“垆边”更暗用卓文君事,所谓本地风光,“皓腕”一句,其描写殆本之《西京杂记》及《美人赋》。“绿窗人似花”、“垆边人似月”,何处无佳丽乎,遥遥相对,真好看杀人也。如此说来,原情酌理,游人只合老于江南,千真万确矣。他自己却偏说“未老莫还乡”,然则老则仍须还乡欤?忽然把他人所说一笔抹杀了。思乡之切透过一层,而作者之意犹若不足,更足之曰“还乡须断肠”。原来这个“莫还乡”是有条件的,其意若曰:因为“须断肠”,所以未老则不还乡;若没有此项情形,则何必待老而始还乡乎。岂非又把上文夸说江南之美尽情涂抹乎?古人用笔,每有透过数层处,此类是也。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解释〕
张曰:“上云未老莫还乡,犹冀老而还乡也,其后朱温篡成,中原愈乱,遂决劝进之志,故曰‘如今却忆江南乐’,又曰‘白头誓不归’,则此词之作,其在相蜀时乎。”张氏之言似病拘泥穿凿,惟大旨不误。起句即承上文而来,当年之乐当年不自知,如今回忆,江南正有乐处也。上章“江南好”,好是人家说的;此章“江南乐”,乐是自己说的,故并不犯复。乐处何在?偏重于人的方面,更偏重人家对他的恩情——知遇之感。此章与下章皆从此点发挥,说出自己终老他乡之缘由,而早归之夙愿至此真不可酬矣。
下片说出一种决心,有咬牙切齿,勉强挣扎之苦。“屈曲”疑即屈戌,亦作屈膝。《邺中记》“石虎作金银屈膝屏风”是也。今北京犹有“屈曲”之语。“此度”两句,一章之主意。谭献曰:“意不尽而语尽。”此评极精。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似无馀味,而意却深长,愈坚决则愈缠绵,愈忍心则愈温厚,合下文观,此旨极明晰。若当时只作此一章,结尾殆不会如此,善读者必审之也。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解释〕
上三章由早归而说到不早归,更说到誓不归,可谓一步逼紧一步,有水穷山尽之势。此章忽然宽泛,与上文似不称,故自来选家每删此使上下紧接,完成章法。平心论之,此等见解亦非全无是处,但削趾适屦,终嫌颠倒,窃谓不必。况依结构言,此章亦有可存之价值乎。
“醉”字即从上章“醉入花丛宿”来。此章醉后口气,故通脱而不凝炼,与前后异趣。端己在蜀功名显达,特眷怀故国,不能自已耳。此章写得恰好,自己之无聊与他人对己之恩遇,俱曲曲传神。“珍重”二句,以风流蕴藉之笔调,写沉郁潦倒之心情,宁非绝妙好词,岂有删却之必要哉。人之待我既如此其厚,即欲不强颜欢笑,亦不可得矣。上章未尽之意,俱于此章尽之,久留西川之故,至此大明。总之中原离乱,欲归则事势有所不能;西蜀遇我厚,欲归则情理有所不许;所以说到这里,方才真正到水穷山尽地位,转出结尾的本旨来。就章法言,又岂可删哉。“人生能几何”句,有将“年少”、“白头”……种种字样一笔钩却气象。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
〔解释〕
张曰:“此章致思唐之意。”谭于“洛阳才子”句旁批曰:“至此揭出。”按,二家之说均是。以上列四章的讲释,读者或者觉得其词固佳,却有小题大做之嫌,岂狮子搏兔必用全力欤?其实端己此词,表面上看是故乡之思,骨子里说是故国之思。思故乡之题小,宜乎小做;怀故国之题大,宜乎大做。此点明,则上述怀疑可以冰释矣。更进一步说,不仅有故国之思也,且兼有兴亡治乱之感焉。故此词五章,重叠回环,大有“言之不足故长言之”之概。
上边四章,一、二为一转折,三、四为一转折,全为此章而发。此章全用中锋,无一旁敲侧击之笔。夫洛阳城里之春光何尝不好,只是才子老于他乡耳。“柳暗”句承首句而来,“魏王堤”即魏王池,唐贞观中以赐魏王泰,为东都游赏之地,犹昔日西京之曲江、乐游原,今日北京之海子也。(《白居易集》卷五五:“魏王堤下水,声似使君滩。”又卷六六,“踏破魏王堤。”)此句想像之景,下接曰“此时心转迷”,“迷”字下得固妙,“转”字衬托亦非常得力。综观全作,首章之早归,二章之待老而归,既为事实所不许,三、四两章之泥醉寻欢,立誓老死异乡矣,而一念之来,转生迷罔,无奈之情一至于此。情致固厚,笔力又实在能够宛转洞达,称为名作,洵非偶然。
下片是眼前光景,“春水”直呼应二章之“春水碧于天”,用鸳鸯点缀,在无意间。江南好,洛阳未始不好,洛阳好而江南也未始不好,迷之谓也,不但心迷,眼亦迷矣。结尾二句,无限低回,谭评“怨而不怒”,已得诗人之旨。此等境界,妙在丰神,妙在口角,一涉言诠便不甚好。谭评周邦彦《兰陵王》:“斜阳七字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其言固神秘,非无见而发,吾于此亦云然。说了半天,还是要想的;赌了半天咒,还是不中用;无家可归,还是要回家,痴玩得妙。夫痴玩者,温柔敦厚之别名也,此古今诗人之所同具也。
又按,用“魏王堤”更有一种暗示。王粲《七哀》曰:“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说者以为出于《三百篇》之“念彼周京”(《诗·下泉》);而杜牧之“乐游原上望昭陵”,说者又以为出于粲。端己长安才子,涉想洛阳,偏提起贞观往事来,殆亦此意耳。尺寸以求固可不必,惟古人诗词往往包孕弘深,又托之故实,触类引申,读者宜自得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