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馀不就是词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说“词的闲评”,而要给它换个名字,岂非不大好?所以要选这两个字而不直接说“词”,稍微有一点意义在里面,现在先解释一下。
第一,词和曲是两种韵文的体裁,但词和曲又都是乐府上的名称,就其文章方面说,则为“词”,词者言词之词也;就其韵律方面的谱调来说,则为“曲”。但词亦谓之曲,如五代时的和凝,人称他为“曲子相公”。曲亦谓之词,如北曲南曲别称为北词南词。这很容易使人误会,把两者混为一谈,所以不说词而说诗馀,这是一个原因。
再者,古人说,“词者,诗之馀也。”宋以后词已不是乐府,早已不能唱,换句话说,它早已和音乐脱离关系,变成文学方面一种长短句的诗了。我说诗馀,就为了表示这个性质。但为了行文说话之便,有时我仍说“词”,这是习惯一时改不过来。
二 最早的情形
下面我们来说诗馀的来源。一般人都好说宋词、元曲,好像词是宋代才有,曲是元代才有。其实不对,我们应该说唐词、宋曲,不过最早的词与文学无关罢了。它的起源,远在它成为文学作品以前,我们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期纯粹是音乐,第二期渐有歌唱,最后才涉及文学,才是我们现在所读所作所欣赏的词。最早是有声无词,类如曲谱,根本和文学不发生关系。这种谱子大约始于中唐,甚而更早,初唐时就有。第二期虽有歌唱,但也极粗浅,是用俚俗的白话作成的,大都没有什么文学价值。敦煌石室里就有这种材料。如况周颐《蕙风词话》所引的《望江南》,有这么一句,“为奴照见附心人”,这完全民歌的样子,并且还有别字。
这怎么算得文学?但可见唐代并非无词,实在和文学的关系太小耳。真正文学的词,是在唐代晚年及五代时产生,那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了。
三 词调之特色及其演变盛衰之迹
词是有调子的,它有一个特色,就是调子固定。比如说《浣溪沙》,调子永远不变,你要作,就得按照着调子作,原来的形式绝对不许更动。调子既不能牵就文章,一定要用文章来牵就调子,所以叫作“填词”。这一点很重要,因为由此造成词之所以特异之点。比如文字方面,声音的高下,都和调子有关,看其文词,就可以知道填的是什么调子,因为文词一定要合律的缘故。
词调也有变化的。从唐、宋以来,曾经过好几个时期。这种变化并非“文学的”,而是“音乐的”。我们可以由音乐的好听与否,来决定词的盛衰。这个理由极简单,盖音乐之好听与否,乃视社会上大众的爱好为转移也。至于它的演变,可分四个阶段:
(一)令——又叫小令,盛行在晚唐、五代时候,即我们现在所说的小调。
(二)慢——所谓长调是也,北宋初年开始发达。
(三)犯调——东拼西凑而成者也,北宋晚年才有。以上这三种算一类,都属于自然的演变。
(四)自度腔——是词人自己编的谱子,这到南宋时才有。这一种单独算一类。可见那时词风已衰,社会上喜欢词的人已渐渐少起来了。
何以大家不喜欢词了?那就是因为新的音乐起来代替它了,所谓“曲”是也,这种情形很像皮黄的代替昆曲。(附带说一句:曲最早始于宋代,南宋并没有统一,北方的金朝,当时戏曲已很发达了。所以我说唐词、宋曲,宋曲的真确性固不下于唐词也。)后来蒙古灭宋,北曲竟取词的地位而代之。元朝八十年工夫,就把词弄得没有了。这里我们得一结论:就是艺术的——包括音乐文学——盛衰的原因,其性质是有关于社会性和政治性的,像上面所说,这道理就很明显。
四 词调失传之故
词调的失传,也不是无因的。最普通的原因是当时词调流行得很普遍,几乎家喻户晓。既然家喻户晓,所以用不着人来记住它,因而最易失传。比如民国初年盛行的《五更调》,谁都会唱,所以用不着记,等时代性一变,会的人少了,结果就渐渐失传。然而这一个原因还不够;更主要的原因,实在由于当时没有好的记谱方法。记谱最要紧的,一为工尺,一为板眼。工尺示音之高低,板眼示节之快慢,当时曲谱大抵只有工尺,没有板眼,后人谁也看不懂,所以失传。故姜白石的词,虽然有谱也不能唱。
此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从唐到宋,词的经过也有三百年,这里面并非一无变化。新调一方面逐渐添多,旧调一方面却渐渐消灭。添的有人注意,消灭则少人知,因而愈久,失传的愈多。比如说张志和的《渔父词》“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那一首,到苏东坡时已不能唱,故易其词为《浣溪沙》,以便歌唱。由张志和而苏东坡,这中间相去不过才百馀年,已经有失传的调子了。还有宋代词调虽多,却不见得都能唱,常唱的不过极少一部分。这个事实并不奇怪。现在常唱的昆曲也不过极少数的几折。比如史梅溪有一首《东风第一枝》,张玉田说:“绝无歌者。”可见这调子流传不广,当然难免失传了。
要知宋人和今人的观点根本不同处就在此,当时人并不十分重视词里文章的好坏,主要在看音乐歌唱是否受人欢迎,现在人既无可听,便只好谈文章了。
五 唱法与乐器
当时唱词的情形,大约有两种:(一)有舞态的,间或表演情节。(二)和歌,即清唱。其有舞态,如《杜阳杂编》《南部新书》记《菩萨蛮》队舞,《容斋随笔》说《苏幕遮》为马戏的音乐。又近人刘复《敦煌掇琐》有唐词的舞谱,虽不可解,而词有舞容则别无疑问。
至词为清唱,试引姜白石《过垂虹》诗即可明白。他说,“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小红那时大约只是清唱,不在跳舞,否则一叶扁舟,美人妙舞,船不要翻了么?
诗馀的乐器伴奏,张炎《词源》里记载得最明白:“惟慢曲引近则不同,名曰小唱,须得声字清圆,以哑筚篥合之,其音甚正,箫则弗及也。”可见夜游垂虹,白石以箫和歌,只是临时的简单办法,非正式的场面也。词为管乐,仅用哑筚篥或箫来合,与它的文章风格幽深凝炼有关。北曲自始即是弦乐,故纵送奔放驰骤,与诗馀的情调大不相同矣,固不得专求之于文字,在此无暇详述了。
六 诗馀在文学方面的情形
以下要讲一讲诗馀在文学方面的情形。大抵宋人会作词的很多,不必专门家。古人生活太奢华浪漫,才有这样富丽堂皇的文学作品产生。北宋末年,词风盛极。南渡之后,就差得多了,可以说是词的第一个打击。当然南宋仍很繁华,所以词还可以存在。可是金朝戏曲已逐渐抬头,词终于先亡于北。而南方在南宋末年,也产生了南曲。词于是成了古调,当时几乎等于文学家的私有。在文章方面,看去好像进步,实则它的民族性早已消失。等到蒙古灭宋,它更受到第二个打击,消灭得一干二净了。
词的内容变化,也不简单。最早完全是艳曲,专门描写闺阁,如《花间集》上所载的作品。后来才较为普遍,可以抒写任何事物。北宋末年,更讲求寄托,事实上已含有家国兴亡之感了。大体说来,其特点可分为下面几种:唐五代词精美,北宋之词大,南宋之词深。
在作法方面也分两种,一种是“写的”,一种是“作的”。所谓“写的”词,大抵漫不经心,随手写得,多于即席赋成,给歌伎们当时唱的,唱完也就算了,只取乎音乐,无重于文章。“作的”词则是精心结构,决非率尔写成。前者像苏东坡、辛稼轩是,后者像周邦彦、吴文英是。“作的”词精美居多;“写的”则有极精的(往往比“作的”还精),有极劣的。说到这里,我们更要知道一件事,就是读词不能只看选本。因为选本大抵只拣精的,不选坏的,而全集则精粗杂陈,瑕瑜互见。至于专门研究,那么选本、专集,自然不可偏废的。
七 宋以后的情形——明清词
宋以后词的情形,人们大都不爱讲。我以为这是不对的。现在我们大略谈一下:
元代曲子盛行,词不大行,这里可以不谈。明朝的词,大都说不好,我却有一点辩护的话。他们说不好的原因,在于嫌明人的作品,往往“词曲不分”,或说他们“以曲为词”,因为“流于俗艳”。我却要说,明代去古未远,犹存古意。词人还懂得词是乐府而不是诗,所以宁可使它像曲。在作法上,这是可以原谅的。但我现在的意思,词是代诗而兴的新体,在文学方面说明词究竟不算最好。
从清代到现在,词已整个成为诗之一体(这“诗”是广义的),并且清代是一切古学再兴时期,词风也曾盛极一时,大体可分作三派:
最早有浙派。代表人可推朱竹垞。这派可以说是对明代俗艳的作风起一反动。矫正的办法,是主张“雅澹”。竹垞自己说:“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可见其作风及宗旨之一斑。
稍后有常州派,在清代中叶兴起,代表人可推张惠言。他主张雅澹之外,并主立意须高远深厚;他所选的《词选》,就可以作代表。这比前者更进一步了。
最后有所谓同光派,代表人应推朱祖谋。他认为填词,在上述两派的条件之外,还主张精研音律,须讲求四声五音,比起以前的作法,要更难一层了。
八 个人的看法——所谓闲评
我们试想这样的词谁会作,谁受的了这个罪?准此,我愿意说一说个人对于词的看法,也就是题目上所谓的闲评,大约有下面几点:
第一,词只可作诗看,不必再当乐府读,可以说是解放的诗或推广的诗。
第二,但我们不可忘记词本来是乐府。既是乐府,就有词牌,自不能瞎作。如题作《浣溪沙》,却不照《浣溪沙》的格式去做,那也不大合理。
第三,对于选调的工作,可以加以研究。选调不求太拗,也不求太不拗,应用调作本位来研究,去其古怪不常见者。
第四,我主张只论平仄不拘四声。理由有二:其一,如果讲求音律,四声讲到极点,也还嫌不足,莫如不讲。其二,讲求过分,文字必受牵制。
第五,作词似以浅近文言为佳,不妨掺入适当的白话,词毕竟是古典的也。
此外,还有两条路。一种是作白话词,调子和从前的相同,在修辞方面,可不受拘束,文字则以纯正的白话为主。再有一种便是新诗,那是一任作者自创体裁。据我的看法,和这些年来的经验,这条路并不太好走。
九 馀文
正文说完了,还有一点感想。我感到了解古人的文学很难,作旧体文词也很难。因为古人的环境和事物,都和现在不同,现在人不易了解。比如古人有两句诗:“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诗的好坏不谈,这印象我们就难体会。现在的学生投考被录取,和从前封建时代的金榜题名,其情趣是迥不相侔的,因而也感觉不到那种愉快。再有,古人词里往往有薰笼,是用来燃香的,如麝香、沉香等。这是古代房屋里常用的东西,到《红楼梦》里还有。现在虽有舶来品的香水,但是情趣大不相同了。还有“灯花”,生在电气时代里的人物,恐怕不易领略这种况味,用手一捻就亮的电灯,是绝无灯花可言的。还有黄莺和大雁,无论南方北方人,现在恐怕都不常看见了,然而这些东西在旧诗词里却屡见不鲜。虽然这些究竟都是小节,主要的还是人事的变迁,生活的心情不同。前面我说过,古人的生活奢侈浪漫,有那种闲情逸致来弄月吟风。现在的人什九为了穿衣吃饭,在奔忙劳碌中挣扎,就拿我个人来说,这八九年来,就没有心情来填词,平均一年也只得一首,而且大半是悲哀愁苦之言,这是无可讳言的事。所以我说,了解古人作品很难,自己写东西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是环境使然,没有办法的。
去岁之夏吴玉如先生邀赴津沽工商学院讲演,其令嗣小如同学为笔录,文极清明不失原意,余复稍稍修订之。讲演原系公开性质,不专为治文艺者立说,故甚浅显,以代本书之导论,或于一般读者对词的了解上有所裨益乎。玉如先生乔梓之盛意尤可感也。
一九四七年三月著者识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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