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行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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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的某个晚上,K离开了办公室,沿走廊往主楼梯走去。他差不多是最后一个下班的人了,只有两个收发员还留在收发室,借着一盏电灯的微光继续工作着。路过一扇门时,他听见门后传来了一声叹息。他以前从未打开过这扇门,一直以为里面只是一处杂物间。他一下子愣住了,又听了一次,确认没有听错。里面先是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又陆续传来几声叹息。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一个收发员来,这种情况可能需要一个目击者在场,可他又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索性一把拉开了门。果不其然,确实是处杂物间,进门处散落着一堆废旧表格纸和一些空的石制墨水瓶。然而,在这橱柜一般狭小的房间里,居然站着三个男人。他们蜷缩在低矮的天花板下,靠固定在架子上的一支蜡烛照明。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K不假思索地质问道,语气蛮横却声若蚊蝇。其中一个男人显然是另外两个的看守,他穿着一件暗色的皮马甲,露出了脖子、胸膛和手臂,这身装扮引起了K的注意。他没有理会K,另外两个人却高呼道:“K先生!我们就要挨打啦,都是你在预审法官面前告了我们一状。”

    K方才认出了二人,他们正是上回那两个警察——弗朗茨和威勒。而那个穿着皮马甲的男人手执一根藤条,用来抽打他们。“哦?"K的目光攫住了他们,“我可没告状,我只是陈述了那天在我家发生的事。毕竟你们的行为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吧。”

    "K先生,”威勒辩解道,“要是你知道我们的工资有多低,就不会把我们想得这么坏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弗朗茨也打算结婚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光靠努力干活是行不通的,就算是玩儿命干也不成。你那身好衣服实在叫我眼馋得不行,警察是不允许拿犯人衣服的,当然不允许拿,我们拿了就是不对,但这已经是潜规则了,相信我,向来如此!这也可以理解,不是吗?对一个被捕的倒霉蛋来说,留着好衣服还有什么用呢?问题是一旦这事被捅破,警察就会遭到惩罚。”趁威勒说话的工夫,弗朗茨试图拿他作掩护,好躲避鞭笞。

    “你说的这些情况我并不了解,我也没有要求过他们惩罚你们,我只是按原则办事。”

    “弗朗茨,”威勒转而对另一个警察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位先生没说要惩罚我们吗?现在你听到了吧,他甚至都不知道我们会受罚。”

    “别信他们的花言巧语,”行刑人对K说,“这是公正的惩罚,不容逃避。”

    “别听他的,”威勒刚开口,手上就挨了一鞭,连忙缩回手,掩在嘴边接着说,“都是因为你告了我们一状,我们才会受罚。否则就算我们的所作所为被发现,上头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你能管这叫公正吗?我们二人,尤其是我,这么多年辛苦工作下来,已经证明了出色的工作能力——你必须承认,就执行公务而言,我们做得很棒——形势对我们有利,前途也是一片大好,将来肯定也能当上行刑人,就跟这人一样,只不过他运气好点,没人告发他罢了,这类投诉可不常有。现在一切都完了,K先生,我们的前途被断送了,我们不仅要被降职去做更低等的工作,还要挨顿毒打,被打得死去活来。”

    “这藤条打得有这么疼吗?"K问道,见行刑人就在他前面挥舞着藤条,探出手试了一下。

    “我们是要脱光了衣服挨打的。”威勒说。

    “哦,我懂了。"K说完直视着行刑人的脸,他的皮肤晒得和水手一般黝黑,气色健康有活力,继而问道:“就不能放过他们吗?”

    “不能。”行刑人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把衣服脱了!”行刑人对这两个警察下令道,又对K说,“别他们说什么你都信,他们就是怕挨打,已经吓糊涂了。就拿这个人来说吧,”他指着威勒说,“他跟你说的那些前途,全是胡说八道。看看他,一身肥肉——前几鞭只会被他那身膘挡住。你知道他怎么会这么胖的吗?他有一个习惯,每逮捕一个人,都会吃掉他的早餐。难道他没吃你的早餐吗?哼,我就知道他肯定吃了。挺着这么个大肚皮的人怎么会被提拔成行刑人呢?永远不会,绝无可能!”

    “有的行刑人就是像我这样的!”威勒辩解道,才开始解裤腰带。

    “没有你这样的死胖子!”行刑人说着,一藤鞭下去打在了威勒的脖子上,打得他缩了一下,“谁让你听我们讲话了!给老子脱!”

    “如果你肯放他们走的话,我不会亏待你的。"K说着,有意挪开了目光——干这种事的时候双方最好避开视线接触——拿出了钱包。

    “你这是想把我也拉下水啊!”行刑人说,“想让我也挨打?”

    “不!不是这样的!你好好想一想,"K说,“假如我想过要让这两个家伙受罚,现在还会花钱帮他们赎身么?我只会关上身后这扇门直接回家,不再理会这里的事,可我没有这么做。对我来说,还他们自由的确更为重要。假如我之前知道他们会受罚,哪怕只是有这种可能性,我当初都不会供出他们的名字。因为我认为责任不在他们,该谴责的是整个法院系统,是那些法院高官。”

    “说得对!”两个警察大声附和道,赤条条的背上立马又挨了一鞭。

    “如果现在你鞭打的是一个高级法官,"K一边压着行刑人的藤鞭,以防它再度扬起,一边说道,“我绝对不会阻止你,相反,我还会给你钱,让你使劲抽。”

    “对,你说得在理,”行刑人说,“可你贿赂不了我。打人是我的工作,所以我必须打他们。”

    那个叫弗朗茨的警察之前一声不吭,或许是指望K的插手能让行刑人放他们一马,可这会儿他见希望破灭,便走到门口,紧紧拽着K的胳膊跪了下去,身上只剩下一条裤子,小声乞求道:“就算你救不了我们两个,起码试试让他放了我吧。威勒比我年纪大,各方面的感觉都比我迟钝得多,几年前甚至还挨过一顿轻的。而我这么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搞成现在这样都是威勒在诱导我,好的坏的全是他教我的。可怜我那未婚妻还在银行大楼的门口等着我呢,我真是无地自容,太惨了。”他的脸上满是泪水,全拭在了K的外套上。

    “我可等不了了,”行刑人说着,双手挥起藤鞭打在了弗朗茨的身上,威勒则缩回了角落里,偷偷地瞄着,不敢探出头来。这时,弗朗茨口中一声长啸破喉而出,不像是人类发出的,更像是乐器在乱弹乱奏。这声长啸响彻了整条走廊,肯定传到了大楼每个人的耳朵里,已经无法挽回了。

    “叫这么大声干什么!"K忍不住呵斥道,他焦虑地看着收发员会出现的方向,推了弗朗茨一把,下手不重,却足以让他倒地晕厥了,倒下后他的双手还条件反射地抓着地。即便如此,弗朗茨仍躲不掉这顿打。藤条依旧朝他猛抽,鞭梢有规律地上下舞动着,打得他来回翻滚。

    远远地K看见一个收发员过来了,另一个落后了几步,跟在他后面。K一把甩上了门,走到一扇窗边,俯视着下方的院子,打开了窗。此时,尖叫声已经完全停止,收发员也就不会进杂物间查看了。K高声说道:“这里就我一个人!”

    “晚上好,襄理。这里没出什么事吧?”

    “没,没有,"K回答道,“不过是院子里有狗在叫唤。”见那两个收发员没有应声,他又加了一句:“你们可以回去工作了。”他不想被他们问东问西,于是倾身探出窗外张望着。过了一会儿,他们便离开了。K依旧站在窗边,不敢回到杂物间,却又不想回家。楼下是一个长方形的小院子,四面办公室环绕,每扇窗户都是漆黑一片,唯有楼顶那几扇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微光。K费力看清了院子里黑黝黝的一角,那里堆了几辆手推车,一辆挨着一辆。

    没能阻止这场鞭刑,K痛苦不已,但那不是他的错,要不是弗朗茨那声尖叫——那鞭子显然打得他很疼,但紧要关头保持自控能力也很重要——要不是弗朗茨那声尖叫,K极有可能已经说服了行刑人。

    如果司法机关的底层人员都是些卑鄙小人,行刑人处在这样一个最不人道的职位上又如何独善其身呢?K刚才看得清清楚楚,行刑人一见他拿出钞票,眼睛就倏地亮了。他那副认真履行职责的模样显然是装出来的,为的是抬高贿赂的价码。K也并非吝惜钱财,他是真心想救出那两个警察。既然他已然着手对抗堕落的法院,自然不能对此事袖手旁观。然而,弗朗茨这么一叫,弄得他也无能为力了。K可不能把那两个下属职员或是别的什么人招来,意外地撞见他和那帮人在杂物间里“讨价还价”。谁都别指望他会做出这种牺牲。假如K愿意做出这种牺牲的话,那事情就好办多了:他可以脱掉衣服,要求替那两个警察受刑。反正行刑人铁定不会同意,因为这样一来他不仅严重渎职,也捞不到好处。甚至,他还可能罪上加罪,这是因为尽管可能存在特殊条款,但在K受审期间,法院人员或许奉命不能伤害他。事已至此,K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甩上门了,尽管这样也不能消除他面临的一切危机。他为自己推弗朗茨的那下感到抱歉,若非事态紧急,断不可原谅。

    这时,耳边又传来了那两个收发员由远及近的脚步声,K不想过于引起他们的注意,于是关上了窗户,朝主楼梯走去。走到杂物间门口时,他停下来听了一会儿,里面一片死寂。看来那两个警察已任由行刑人摆布,可能已经被他打死了。K刚伸手去握门把手,却又立刻缩了回去。他已经无能为力了,而且那两个收发员很快就要过来了。

    不过,K暗自发誓,他会尽自己所能,向某位大人物告发今晚之事,以期看到司法机关里那些罪魁,那些无人敢检举的高官,得到应有的惩罚。他走下主楼梯,站在银行大楼前,仔细地瞧了瞧每个经过的人,却没有看到等待某人的姑娘,更远一点的地方也没有。看来,弗朗茨说未婚妻在等他是在撒谎了,倒也可以原谅,毕竟他只是为了博取更多同情。

    直到隔天,K的心中依然放不下那两个警察,以至于无法专心工作,不得不留在办公室加班,比昨天待到更晚才把工作做完。下班途中,他又经过了那处杂物间,顺手打开了门,就好像是习惯一般自然。

    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并非一片漆黑,一切都跟昨夜一样,K不知所措了起来。昨夜开门时的情景恍若重现:表格纸和墨水瓶散落在门口,架子上摆着一支蜡烛,行刑人手执藤鞭,两个警察仍赤裸着身体,哭喊道:“K先生!”他慌忙甩上了门,甚至攥起拳头擂了两下,似乎这样做就能把门关得更紧一些。

    K一路跑到了收发室,眼泪几欲夺眶而出。那两个收发员正在复写机前安静工作。“去把杂物间清空!"K冲他们吼道,吓得他们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早就该打扫了!我们都要埋进灰尘堆里了!”

    收发员答应第二天会去清扫,K点了点头,他本想让他们现在就去的,可是已经很晚了。K想待在他们身边定定神,于是略坐了一会儿,浏览了几份复写好的文件,做出一副检查工作的样子。见二人不敢跟自己一同下班离开,他只好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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