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晚清三部曲-晚清有个曾国藩(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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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这一次与家眷同来的,还有曾国藩非常信任的幕僚赵烈文。也许是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知音了,或者是,曾国藩正处于忧苦之中吧,曾国藩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跟赵烈文打开了话匣子。他的言语非常坦率,听得出来,对于这个没落的政权,认识和评价:

    两宫〔指慈安、慈禧两太后)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皇上冲默,亦无从测之;时局尽在军机恭邸(指奕?)、文(指文祥)、宝(指宝轲)数人,权过人主。恭邸极聪明而晃荡不能立足;文柏川(即文祥)正派而规模狭隘,亦不知求人自辅;宝佩衡、即宝轲则不满人口。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仁,然才薄识短。余更碌碌,甚可忧耳。

    曾国藩的这一段话,完全是他的真实想法。如果说曾国藩两年以前在与赵烈文的谈话中,还吞吞吐吐不愿暴露自己真实想法的话,那么,现在的曾国藩因为对于时局已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已不再对这个朝代抱有希望了。在曾国藩看来,清王朝已经病人膏肓,难以救药。熟读《红楼梦》的曾国藩感到这个貌似堂皇的王朝就像书中的大观园一样,尽管表面上一派繁荣,红红火火,但骨子里,已腐朽坍塌,濒临死亡,颓势已远远超出自己原来的预料。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人可以力挽狂澜,自己不行,别人也不行。曾国藩想不透彻的一个问题是,这个貌似强大的政权,为什么说颓败就颓败下来呢?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曾国藩唯一感知的就是,天地之间的变化太大了,这个腐朽的政权已踩不到步点,明显地被抛弃了。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如何使屋檐下的苍生百姓少遭一点罪。《红楼梦》上反复强调“好了好了”,这个世界也一样,如何“好好地了”就变得迫在眉睫。实际上也不仅仅是这个朝代,作为这个朝代的一员,自己同样也面临这个问题。

    走向虚无(1)

    极度清醒,心灰意懒,晚年的曾国藩就是以这样的心态来看待这个世界的。痛苦而多虑,让来到直隶之后的曾国藩身体每况愈下。一个人如果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变得心若死灰的话,那么,他生命的火焰离熄灭也就不远了。

    不久,曾国藩遭遇了一次突如其来的变故。那一天傍晚,正在书房读书的曾国藩想弄清一个典故的出处,他站了起来,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双膝一软晕倒在地板上。等醒来后,曾国藩发现身体陌生得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右手右足麻木,费了好大劲也无法从床上坐起,连说话也嗫嚅不清晰了。从朝中赶回的儿子曾纪泽告诉他!中医已经查明,说是肝病。医生诊断曾国藩的致病之源在于“焦劳过度”,右目失明和眩晕都是由肝病引起的,治疗之法只有滋补肝肾悉心静养。曾国藩只好向朝廷请假!安心在家服药静养。也可能是中药吃得太多吧,曾国藩又感到胃极不舒服,食欲不振,精神困倦,体气虚亏,只好再次向朝廷请假一个月。其实现在说起来,这哪里是肝病呢?分明就是典型的高血压症状,但那时候的中医医典中!是没有这样一个概念的。曾国藩一直是被当作肝病来进行医治的。

    病榻上的曾国藩不由情绪怆然。曾国藩并不是一个不在乎身体的人,甚至,在这一辈子当中,他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身体。曾国藩一直恪守庄子的名言: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人要谨慎地对待自己的身体,要将自己的身体当作生病来调养;治理天下,也是同样的道理。当年!东坡居士也一直遵行这个道理。曾国藩甚至在生病时,都尽量避免吃药。在曾国藩看来,药总是有三分毒的,吃药,也就是吃毒。可让曾国藩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最谨慎对待的身体,却阴差阳错出了问题。人生就是这些无是无非!无薄无厚。想到这里,曾国藩感到失望极了,也沮丧极了。

    1870年4月,曾国藩的病已变得相当严重了,他的左眼视线更模糊,右目已完全失明了。躺在病榻上的时候,曾国藩已经意识到死亡的临近了。曾国藩没想到的是,死亡竟来得如此迅猛!而他似乎一点准备也没有。他在想的是,自己这一辈子是被战争耗去了,这该死的战争,耗去了他那么多时间,耗去了他那么多精力,也耗去了他的生命……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甚至,还没有想清楚怎么去做呢!

    人的生命,为什么竟然如此短暂呢?

    1870年的冬天,保定城下了历史上一场罕见的大雪,雪一直纷纷扬扬下着,一直到五天之后,雪才停了下来。雪霁之后,曾国藩坚持走出屋子,走向了雪原,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听着脚下传来的滋滋的声响。在这种近乎自我放逐的散步中,曾国藩体验并陶醉于生命的荣光,而他在雪地里走的每一步,都是那么吃力,那么决绝和悲壮。这位传奇性的大儒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只能力求自身的完满了。虽然他的身体已变得相当孱弱,但在精神上,曾国藩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这个高度,就是他对于这个世界仅存的道德要求。在曾国藩看来,这个世界是有一个神明的,这个神明不是人格化的神,而是世界的规则和道理。这个世界的运转,就是符合这样的道理和规则。对于神明的崇敬,最根本的,就是坚守规律和道德律。在短暂的生命当中,曾国藩唯一值得自豪的,就是对于神明的坚守。在他看来,生而为人,把自己陶冶得尽善尽美,是最重要的事情,也是符合上天的意旨的。一个人如果能达到道与德的完满,那么,他必定会离神明很近。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人必须时刻以自己的意志来对待自己的惰性,探求神明,不能松懈。否则,在这场战争中,愚蠢就会重新占据上风,自我就会败下阵来。这场战争,就是人与某种规则的对抗,是自觉的争斗,也是人性的迷藏。如果人的存在带有着某种使命的话,那么,这样的行动,本身就是某种使命,它的过程,会让人生更有意义。

    曾国藩的世界就是这样沐浴在无所不在的普遍性之中。这个普遍的东西并不只是横向的,它同时也是纵向的。它把无生命的物质通过大地,由低级到高级的生物、人们身边豢养的家畜、感官、肉体、灵魂,一以贯之地链接起来,然后,让它们生机焕发。在曾国藩看来,那就是“道”,不可改变,也不可颠覆。在“道”面前,灵魂只不过是肉体的一次呼吸一一的确,曾国藩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虚无,一种实实在在的虚无。

    曾国藩是应慈禧的旨意来到天津的。

    从接到上谕那一刻起,曾国藩就有着一种浓烈的不祥兆头,自己身体如此衰弱,慈禧让他来处理天津教案这个棘手事件,很明显是别有用心的。虽然朝廷一开始以试探的口气在谕旨中询问曾国藩:你最近的身体怎么样了?可以处理这件事吗?但曾国藩知道,这件事情自己无论如何是推脱不了的,朝廷就是要让他出面处理此事。曾国藩的回答是:身为直隶总督,天津发生闹事,我怎么能不管呢?他还引用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的悲壮诗句自勉。当然,这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曾国藩隐隐约约地知道,事到如今,自己是很难躲得过这一劫的。

    对于慈禧,曾国藩充满敬畏。虽然只是在京城时见过几面,但看得出来,这个女子聪明无比,洞察力很强,也心狠手辣。曾国藩曾在私下里把她跟汉时的吕后、唐朝时的武则天相比较,曾国藩的结论是:比较而言,汉时的吕后是狠,凶残无比,她可以毫不迟疑地杀掉韩信、陈郗,就足见她的凶狠;而唐朝时的武则天呢,霸气十足,气吞万里如虎,更像一个男人,她甚至有着汉魏武帝的风格,胸襟博大!极具个人魅力。相比较而言,慈禧,这个江南小女子,倒是聪明伶俐,也最具有女人味!她善于运用女人的手段和方式来办事!在轻描淡写和风细雨中!达到她的目的。当然,这个女人同样是颇具胆略的,几次关键时候的先下手为强,就可以看出她的心机和果敢。曾国藩自认对于慈禧的心理状态还是了解的身为孤儿寡母!疑心病会尤其重!如果一意识到危险!肯定会先下手为强。从总体上来说,慈禧一点也不比吕后和武后差,但这个女子是否成大器,就看这个时代的机缘了。

    想到这里,曾国藩不由苦笑了,毕竟!都是属羊的。都说属羊的人命苦,看来是真的!自己就是一只苦命的羊啊。自己这头老羊正被一只年轻的母羊驱赶着!就要去赴汤蹈火。当然,这一只“母羊”也很命苦的!一对孤儿寡母看守着这摇摇欲坠的山河,也的确不容易。曾国藩唯一担心的就是“借刀杀人”,弱国无外交,在这样的外交冲突中,自己很可能因此而身败名裂。曾国藩知道这个时代最敏感的就是中外国民的交往问题。一个曾经的泱泱大国,颜面尽失之后,子民们当然是满怀愤懑,当这种愤懑从一个出口喷薄而出的时候,哪里会有什么理性呢?往往造成激烈的矛盾和冲突,从而引发事端。这时候,朝廷就会从中找一个替罪羊,本朝的林则徐、琦善等等,不都是这样的命运吗?如果流放,结局还算好,怕就怕给朝廷下手的借口。此次去津,最有可能的,就是去当这样一只祭祀的羊。

    对于“教案”一事,曾国藩并不陌生,曾国藩清楚地知道,“教案”的屡见不鲜,跟中国百姓的大众心理有关。鸦片战争之后,一个泱泱大国在与洋人的对局中屡屡失败,使得各界人士尤其是普通大众积淤了强烈的忿恨情绪;外国传教士在中国的传教活动越来越公开化合法化也招致了人们的不满。更令中国人气愤的是,对中国道德伦理一知半解的外国传教士们,在中国内地的地方事务中逐渐拥有了相当的特权:他们不受中国法律的约束,享有“治外法权”和“领事裁判权”;他们在中国土地上触犯了法律,只有他们的“领事”才有权“按照他们的法律”进行处理,这实际是纵容传教士们在中国土地上为所欲为。那些一开始对中国国情不了解的外国传教士很快就学会了清国的等级制度,他们和清国的官员一样,也分成若干等级,开始与清国的官员们平起平坐。教会中的主教官职相当于清国的一品大员,与总督与巡抚平级;副主教与清国的司、道平级;神父和牧师则与清国的知府、知县平级。这样’教会实际上也就成了另外一个政府’甚至有些人要求中国的百姓见了外国传教士,同样也要下跪磕头。除此之外,那些先行人教的中国地痞流氓,恃洋人为后台,为非作歹,更让人们横眉冷对。有了这样的大众心理,也难怪那些百姓们会对教会群起而攻之。这些年贵州、广西、山西,都发生了很多当地人与洋教士冲突的“教案”,在这样群起而攻之的过程中,也有一些人胡乱泄愤。中国人人多势众,吃亏的,当然都是那些洋教士们,在教案中,教士屡屡被杀被打,教堂也被烧毁。曾国藩清楚地知道,民众只要一聚集在一起,有些事情根本就无法控制。人心当中那些复杂无比的情感和动机,又如何能把握住呢?结果,只有天知道了。

    接到上谕之后,曾国藩好长一阵子都在发呆。他清楚地明白,此次去津,完全可能有去无回。对自己这衰病之身,曾国藩倒是无甚留恋;官居一品,封侯拜相,也无甚遗憾了。他最牵挂的就是两个儿子,担心他们今后若不能好好地立身处世,曾氏家族也会有一天突然败落。这样的事,对于名门望族来说,几乎不可避免,否极泰来,泰极否来,一切都太正常不过。曾国藩唯一希望的是曾家败落的时间能稍稍长一点。当天晚上,曾国藩又给儿子们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写停停,一直写到鸡鸣之时才完成。总算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曾国藩感到释怀不少。这封信一如既往地饱含了曾国藩的忧郁和担心: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倶难和叶,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事无所禀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

    余若长逝,灵柩自以由运河搬回江南归湘为便。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但水陆略求兵勇护送而已。

    余历年奏折,抄毕后存之家中,留予子孙观览,不可发刻送人,以其间可存者绝少。所作古文,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壮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耳。如有知旧劝刻余集者,婉言谢之可也。切嘱切嘱。

    余生平略涉儒先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侔、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将欲立品,先去求心。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净,宜于此二者痛下功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

    历览有国有家之兴,皆由克勤克俭所致;其衰也,则反是。余生平亦颇以勤字自励,而实不能勤;亦好以俭字教人,而自问实不能俭。尔辈以后居家,要痛改衙门奢侈之习,力崇勤俭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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