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晚清三部曲-晚清有个曾国藩(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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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鸦片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正是曾国藩研究宋明理学如痴如醉之时。1841年8月的一天,曾国藩来到了京城琉璃厂。在琉璃厂,曾国藩无事闲逛书摊。当他看到了一套全本的《朱子全书》时,心念大动。这个时候,三十岁的曾国藩巳然有了对天地人之间的疑问,也有了关于人生的初步感悟;那种对于世界的探秘意识也悄悄地潜入他的内心。曾国藩虽然一直熟读四书,对其中很多章节滚瓜烂熟,但那种方式的读书,都是为了应付科举考试,对于其中的奥义,却是生吞活剥一知半解。哲学从来就不是学习的,而是通过感悟悄悄地潜入的。这样的说法,适合每一个读书之人。程朱理学在很多方面涉及到对天地人的探寻,有着诸多哲学上的思辨,这些都让曾国藩很感兴趣。他很想了解宋明理学的精髓所在,也想真切探寻一下朱子的思想脉络:一个布衣书生如何释疑解惑,又是如何练就与天齐、与地同,凛凛不可撼的浩然之气呢?一一曾国藩赶忙掏出银两,将这套书买了回去。

    因为这样的契机,让早期的曾国藩与程朱理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曾国藩从此走上了一条自我观照的道路,生命的轨迹从此也与中国文化的主流思想真正连接上了。曾国藩花费了大量时间用来阅读、沉思、辩驳,就像一个信徒一样,专心地做他内心的功课。宋明理学的读书和处世方法,让曾国藩豁然开朗。尤其是朱熹学说中关于理的客观性以及后天养气的主张,让曾国藩很是赞同。朱熹说:天下的事物,莫不有理,比如,君臣,有君臣之理;父子,有父子之理;夫妇,有夫妇之理;兄弟,有兄弟之理;朋友,有朋友之理;以至于出人起居,应事接物之际,莫不各有其理……朱子的学说之所以大得曾国藩的赞同,现在看来,似乎与两人有着共同的生长背景有关。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与他们的性格,以及学问的道路吻合有关。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暗合吧。

    那一段日子,是曾国藩在北京最有收获,也最感到温暖的一段时间。

    青云直上(1)

    朱子思想的浩瀚与广大,绝不是那些死板而教条的八股所能比拟的。朱子的学说就像是在黑夜中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将天宇中璀璨的繁星展示在他面前。因为读朱子的文章,曾国藩感到头脑里面有无数活泼的小鱼携带着水泡浮上来,心灵似乎一下子打开了,能感觉到自己的思想如花一样慢慢含苞欲放。在这种情况下,曾国藩渴望跟人交流,渴望思想的碰撞,即使是点不着内心的火焰,闪烁的火星,也会让他产生快感。一段时间之后,曾国藩来到了京城大儒、也是湖南人的唐鉴所住的碾儿胡同,恭恭敬敬以弟子之礼拜谒唐鉴,向唐鉴请教一些读书感受。年过花甲的唐鉴!自然是知道这位勤奋好学的后辈的,见曾国藩如此谦恭!很受感动!乐滋滋地收下了这位门徒。唐鉴教导曾国藩说,控制社会秩序的力量不是来自于信仰,而是来自于自我道德的约束,每一个内心当中,都有一个神灵,这个神灵,就是与日月同辉的道德;至于读书,应当以朱子全集为宗;为学,曰义理,曰考据,曰文章;读书!一定要掌握当中的核心,在这个过程当中,修身,是读书之本;修身,最好的办法是记日记,每日三处吾身……这些话,曾国藩都铭记在心。从此之后,曾国藩一直坚持每天写日记,一直写了一辈子。在他一生之中,日记仿佛是他另一个影子,守护着他的生活,也守护着他的思想,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外部世界,也更清楚地认识自己。

    理学的修炼使得曾国藩进行了一系列形而上的思考。一个人,只有在经过深入的形而上思考之后,才会显出宏大的气象。这样的现象,真是一个怪事,在某种程度上,就如同接通了冥冥之中的气场一样,然后从中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此后,曾国藩开始走上了“知行合一”的道路。在曾国藩看来,人的认识,相对容易达到较高层面,但人的行动,却往往离自己的思想很远。这种知与行的分离,让人们很难修得正果。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重要的是自己的行动,只有积跬步,才能致千里。虽然曾国藩此时只不过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但他的志向之高,对自己要求之严格,实属难得。以这样的纲常来要求自己,身心疲惫之程度可想而知。曾国藩为自己制订了严格的修身计划,曰“日课十二条”,内容主要有:

    一、主静:无事时整齐严肃,心如止水;应事时专一不杂,心无旁骛。

    二、静坐:每日须静坐,体验静极生阳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

    三、早起黎明即起,决不恋床。

    四、读书不二书未看完,决不翻看其他,每日须读十页。

    五、读史每日至少读《二十三史》十页,即使有事亦不间断。

    六、谨言:出言谨慎,时时以“祸从口出”为念。

    七、养气气藏丹田,修身养性。

    八、保身:节劳节欲节饮食,随时将自己当作养病之人。

    九、日知其所亡:每日记下茶余偶读一篇,分为德行门、学问门、经济门、艺术门。

    十、月无忘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不可一味耽搁,否则最易溺心丧志。

    十一、作字:早饭后习字半小时,凡笔墨应酬,皆作为功课看待,决不留待次曰。

    十二、夜不出门:临功疲神,切戒切戒。

    如此这般修身’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接近于自戕了。传统的道德英雄’就是在这样的漫漫长夜中冶炼出来的。不久,曾国藩又在唐鉴的推荐下,认识了倭仁,倭仁的主张跟唐鉴相似,在日常生活中,倭仁对自己的要求比唐鉴更高。从倭仁身上,曾国藩找到了与自己共同的东西,也养成了对自己严格要求的习惯,并且,以严格为乐趣和追求。当然,曾国藩毕竟只是而立之年,有着丰富的七情六欲,在严格的修身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冲突,冲突的结果,是曾国藩更加自虐般地跟自己过不去一有一天,菜市口杀人,曾国藩不由自主地去看了。晚上,在写日记时,曾国藩严厉地检点了自己。还有一次,他的进士同年讨了漂亮的小老婆,曾国藩看到后,非常羡慕,回到家后看到自己的“黄脸婆”躺在床上生病,曾国藩联想到别人小老婆的如花似玉,禁不住叹了口气一这些,都被曾国藩写进了自己的日记,曾国藩就是这样每天反省着自己的“一闪念”,折磨着自己,而他也从这样的折磨中得到了更深层次的快乐。

    曾国藩修身所遇到的一个重要事情就是戒烟。年轻的时候,曾国藩跟中国所有底层百姓一样,学会了抽烟。多年的抽烟习惯使他的烟瘾很大,经常是烟袋不离手。每次吞云吐雾之后,曾国藩总感口干舌燥、咽部不适、头痛昏沉一于是曾国藩开始了戒烟,也开始了对自己的观察,他把戒烟的整个过程写进了日记一一开始,他感觉到六神无主,整日里恍恍惚惚,甚至连人生也觉得毫无意义。不久,曾国藩实在抵御不住烟的吸引力,开始恢复吸烟,而且,烟瘾比以前还大。旧病重犯让曾国藩觉得羞愧,有一天,曾国藩气急败坏,掂了掂那根相伴多年的烟袋,双手握住两端,使劲往膝上一叩,烟袋叭地一声断为两截。当天晚上,曾国藩在日记当中写道:“念每日昏锢,由于多吃烟,因立毁折烟袋,誓永不再吃烟。如再食言,明神殛之!”在此之后的数日里,尽管烟瘾发作时如上万只蚂蚁撕咬身体,曾国藩也强忍住,不让烟瘾复发。为了排遣身体和心理的紧张,他不断地找人下棋、聊天。这种痛苦难熬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强烈的感觉变得淡下去了。一个月之后,曾国藩终于成功了。当曾国藩觉得自己的烟瘾恍如隔世时!他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力量的支撑。那是一种来自内心的宏大力量。

    任何一个成大器之人,都有一段对于灵魂的自觉过程。一个人,只有在这种深刻的内省和反观中,才能成就自己的大象之气。曾国藩同样也是如此。最初,曾国藩对于自己内心的修炼以及所谓的“格物致知”在很大程度上认识是幼稚的,但这样的方式,却使曾国藩经常面对自己,使另一个人格无法从自己的视野里逃脱。慢慢地,曾国藩的所有行为都在这样的规矩中了。一段时间的检点和内省,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改变了一个人的性格和行为,也成就了一个人的行为准则和习惯。理学逆向深入的自省方式,让曾国藩领悟了很多东西。

    除了戒除自己的不良习气之外,曾国藩还开始尝试清除自己头脑中的不良想法和动机。这样的方式,也如同佛教中的静坐和参禅。每到傍晚,曾国藩照例都要静坐一会,就像驱赶魔障一样,每天驱赶存在于自己思想中的黑色或者灰色的雾霭。这是一种清教徒似的自省方式。曾国藩就这样变成了一个非严格意义的禁欲主义者,一个某种程度上的自虐者。虽然这样的过程痛苦、乏味、机械、生硬,但他一直努力去做了,也坚持了下来。渐渐地,就如同佛教所阐述的“戒”、“定”、“慧”一样,这种理学的自修过程同样也有“由戒生定”、“由定生慧”的过程,有一种清明让曾国藩感到澄澈和清爽。

    现在,曾国藩开始真正地明白理学的真谛所在了。他觉得这种修身的过程有意义极了,也有意思极了。一个人以如此的方式深人自己,也了解自己、改变自己,然后不断精进,最终达到一种精神和道德的合一。这种方式,也算是一种宗教情感吧,将人的有限智慧引人到无限的空间一宋明理学就是这样具有很多的宗教成分的,只不过,它一直没有确定一个反观的人格化神像,它是将人格化的神像转化为道德律了,以为道德是一种天生的纲常。这种做法本身,就带有强烈的宗教色彩。曾国藩就是在这样的学习与修身中,走了一条与宗教信仰类似的道路。

    理学对于人格的修炼,使得曾国藩无论是在学问上、人格上,还是在处世方法上,都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再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只会读古书写古诗作古文的书生了。给人的印象是,进人中年之后,曾国藩从一个循规蹈矩的学子变成了一个对于自己的思想体系有着强烈自信的人,他知道自己所走的,是一条滋养身心的道路。同时,曾国藩也变得越来越喜欢跟人探讨一切潜藏之“理”,他变得爱较真,爱认死理,并且遵循“理”来行动。曾国藩确立了自己的社会责任感,也确立了自己的人生抱负。曾国藩在桐城派姚鼐所提出的义理、考据、辞章三条传统的治学内容上,又增加了“经济”。在曾国藩看来,这四种学问缺一不可,而且“经济”更为重要。所谓“经济”,就是经世济民的真正学问,就是学要有所用,对于社会,要能派得上用场。这些经世济民的学问,才是真正实现“王道”的必要手段。曾国藩更清晰地明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真正内涵,他变得更有责任,精力也更为专一集中,做事也变得更趋完美一在京城的十来年间,曾国藩每年都至少要寄一百五十两白银回家,有时候还不止这个数。他先后将弟弟曾国潢、曾国荃、曾国华带到身边读书,全力尽自己兄长的责任。在弟弟们回家应考期间,他经常写信让他们好好读书,争取功名。在曾国藩的言传身教之下,弟弟曾国荃1848年科考一等,补廪膳生。与此同时,曾国藩并没有在职位上无所事事,他开始深人地调查、了解历朝历代的治乱兴衰、典章文物、学术思想和经国治民之道与术,清醒地关注着鸦片战争以来日益窳败的社会现实。可以说,理学的钻研没有使曾国藩变得迂腐缥渺,相反,他变得更加脚踏实地,也变得更加智慧了。

    值得一提的是,从1846年夏秋之交,曾国藩的学术思想发生了重要的转变,从那一年开始,曾国藩由“一宗宋儒”转向了“汉宋兼采”。对于汉学,也不像先前那样排斥了,对于宋学,也有了客观的评价。这当中的重要契机是曾国藩的患病。因为身患肺病,曾国藩暂时摆脱了繁忙的公务,住在京城南部的报国寺中养病。在那段时间里,曾国藩的手边书是段玉裁作注的《说文解字》。当时,适逢精于考据的汉学家刘传莹也住在此。刘传莹虽为汉学家,但思想较为开通。曾国藩与刘传莹朝夕相处,互相切磋,双方都受益不少。曾国藩请刘传莹将自己所住的地方题词命名为广养德养身绵绵穆穆之室”;也将每天写的日记命名为“绵绵穆穆之室日记”。

    那一段时间应该是曾国藩系统地盘整自己思想的重要阶段。让曾国藩感到欣慰的是,报国寺恰巧是明末清初的大儒顾炎武的栖居之所,这个古老的寺院异常幽静,老树寒鸦,古柏夕阳,潜伏着一股冲淡之气。在这个地方休养生息,曾国藩能明显地感受到身体之中有一种东西悄然长成,感觉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接通了顾亭林的气场,已经能够感受到一个人伟大的心跳。那段时间里,曾国藩还写了很多文章,内容囊括了对传统文化的梳理,对道德的逻辑分析,对现实问题的杂录,对玄学、史学和文艺理论的看法,对一些哲学问题的困惑等等,文章思路之清晰,文字之精确雅致,让很多京城大儒暗生钦佩之心。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盘整,可以说,曾国藩的思想和学问又进入了一个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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