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南山区的那个夏夜漆黑而带着莫名的响动。无数个厚重的夜晚都在这莫名的响动中忸怩前行,仿佛两只巨大的齿轮吱吱咯咯咬牙切齿地运转。纤细的游丝在夜籁怀中拱来拱去,在篱笆和草房中央放肆地跳舞,游丝把一扇又一扇窗户舔破,去肆无忌惮地抚摸土炕上光滑洁白的躯体,提醒他们隔在窗户外面星月的流逝,提醒他们隔在黑夜那边数也数不尽的日子、岁月。
辽南山区的夏夜总让人体会到日子的漫长难挨。
在漫长难挨的夏夜里,五子透过黑暗,看到哥哥们壮实的四肢在大炕上不安而焦躁地来回扭动,空洞如洗的草房屋散发着他们饱食终日却不得消化的熏人的气体。懂事以来的每年夏天,大炕上都整夜缭绕着这股难闻的味道,这是辽南山区夏天特有的味道。哥哥们总是在大炕比赛,看谁把屁放得响亮,放得充实而臭不可闻。而母亲总在此时露出平时少见的笑容,即使有黑暗相隔,五子也能看清母亲开心透顶的笑。自从炙热的气息流入山里,母亲就开始将金黄的苞米稀粥做得充足而弥漫香味,在一张四脚肿胀的高桌上眼看着儿子们将肚皮撑得鼓鼓。“吃,多吃。”母亲的眼窝流动着迷人的光彩。五子每每用眼睛去舔哥哥们光光亮亮的肚皮,将刚刚通过喉口抽进去的又黄又香的稀粥一滴不漏吸进,吸进自己的肚里。五子吸着吸着,嘴角就流出黏稠的食水。多少年来,她一直被母亲目光威逼着等哥哥们吃完再吃,剩下多少吃多少。瞅着愈来愈光的盆底她两眼冒火,哥哥们却视而不见。哥哥们摩挲着汗淋淋鼓胀胀的肚皮在她眼前神采飞扬。从母亲平时漫无边际的侮骂中,从山里老辈人嘴里,也凭借自己的日日觉醒,五子知道那个令母亲和哥哥们高兴和等待的日子是什么。
那个夜晚,压着自己干瘪的肚皮,体验那种饥肠辘辘的滋味,在哥哥们此起彼伏臭气冲天的排泄中,五子掩鼻一遍又一遍咬牙切齿。由于视力集中,凝视窗户的眼睛酸涩得一遍又一遍淌出浑浊不堪的液体。她不敢去惊动那些液体,她怕因此惊动了母亲的笑。母亲的笑那么温馨而动情。母亲的狰狞面目倒并不可怕,只是那种玻璃摔地似的声音,像大马针挑起心尖上的肉,每每让她疼痛难忍、胆战心惊。母亲一连捞了四个儿子,在辽南山区就是四个金块。山民们眼气得满目生辉。积德呵积德。山民们从来不舍得在别人身上应用的词一呼而出。如果说大山是一块宝地,大山秋季的男人就是宝中之宝。辽南山区秋季的山野,整天整夜都是男人的世界,他们昼夜不停地在滚柴;茂密的山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滚一批大柴就是百八十元,而一个秋天起码要滚四五千元。女人也无法与男人匹敌,杰出的女人一秋只能赚回八九百元,且一进山里就成了男人的猎物。拼尽力气滚柴的男人将山林惊扰得日夜轰鸣;他们又拼尽力气在女人身上玩弄花样,挥洒积压一冬一春整整一个夏季的热情和力量,把秋季的辽南山野搞得呻唤四起。妙龄山姑无论初夜属于哪一个山里汉子,只要进了山林就归所有男人。只有在肚皮隆起时,才由自己做主选择并确定一个男人成家立业,才永远地只能属于一个男人。五子的母亲在生五子大哥的前三天才确定五子的父亲。一群汉子虎狼一样纠缠不休,让她迟迟无法选择。山林里野惯了的男人们都极情愿过早负起责任。五子父亲三天之后得到一子让其他汉子一顿暴打,母亲却一连生下四个儿子为父亲出气。乡亲们的热情鼓励使母亲一举之下又隆起肚皮,指望再一次从血泊中拾出黄金。没料在关键的、惊心动魄的瞬间显现了令人悸动的现实。母亲狠狠扭起血迹斑斑的胯骨,之后掩面大哭。
十五岁的五子,从没像那个季节那样对哥哥们的屁充满敌意、充满羡慕。她将咕咕直叫的肚子连连撑起,期望能在松手的刹那有东西从下面传出,却连连遭到失败。她只有将单薄的生命搁置土炕上供浓烈的臭气熏蒸。她蜷缩母亲身旁,神经极度紧张地听一串又一串响屁;她浑身汗湿却一动不动,母亲的笑在灰暗的草屋里四散开去,咯咯咯将屋梁挂灰网震落,以至使屋棚纸哗哗啦啦直响;母亲咯咯的笑声仿佛白日里街前汩汩流淌的山溪透明而豁亮,像满山遍野间长起的片片绿叶新鲜而艳丽。母亲在这艳丽的笑声后面,补充着神秘的、让五子半懂不懂的话语。
笑声一阵阵向黑暗,滑向远处。土炕上,母亲同哥哥们的呼吸粗细有致,渐渐趋于均匀。蟋蟀在墙角明目张胆嘶叫,同哥哥们时而发出的笑声混为一体。五子双眸锃亮,直瞪黑暗中微微泛白的窗户。夜像一块抻不断的粘胶无头无绪。
五子轻轻将身子支起,憋足气,然后将弱小的躯体抽出被窝。她看见母亲的面孔一片模糊,那面孔像父亲死时躺在木板上,笼罩一层瘆人的青光。五子跳下炕沿,蹑手蹑脚推开屋门,经堂屋摸到院内,篱笆墙浓缩的黑影下,尿淅淅沥沥,溪流细小而缓慢,原就干瘪的身子在尿出尿之后更加干瘪。五子影子似的从院子飘到堂屋,路经碗柜的时候,她灵机一动,伸手拽开了柜门。五子夜夜都在撒尿回屋时灵机一动,奔向碗橱。而夜夜都在手触进大酱钵,沾上满手大酱时彻底打消因饥饿生出的念头。手在柜门楞上抹净,又蹑手蹑脚推门上炕。一股臭不可闻的热浪顿时扑鼻而来,不久,便包围吞食了她。躺进被窝时一只手突然滑进来,尖锐的指尖在她胸脯上狠狠掐一把,痛得她咬牙切齿。她惊诧母亲的警觉,任她再三小心,也逃不出母亲的手掌。
夜深人静,蚊虫在呜呜哎哎吟唱。
五子醒来已是满天彤红。辽南山区的晨光总是那样鲜艳夺目。特别在那个夏季,天空如火烧般飘浮朵朵彩云。五子是被母亲掐醒的。指尖顺昨夜的印迹剜下去,更加突出了那块深深的血污。她一惊跳起,穿衣下地,给母亲扒灰生火。她已经非常熟练这套程序。她帮母亲给哥哥们做饭吃,做衣穿。于是,五子就一时不闲地做活,一时不闲地思想自己为什么不像她的哥哥们。后来她从五姑奶奶那里得知,山里女人在娘家都是比不上下蛋鸭子的,只有嫁给男人给男人生了男人,才和下蛋鸭子同等名誉;女子在母亲身边,都要遭到虐待,什么时候走进山里,走进男人的世界,才什么时候从母亲手下解脱。
早饭吃出满屋轰隆声;四脚肿胀的木高桌被哥哥们的吃饭声震得摇摇晃晃。五子留在最后收刮上半碗稀粥和一小截饼子。坐到哥哥坐过的尚有余热的木凳上像模像样吃饭。这种机会已令她深深满足。她学哥哥们的样子,舌尖在碗边来回搜索,吸溜吸溜抽出好听的音响,汗水洇过单薄的小褂在她脊背上画着不规则的曲线。哥哥们大摇大摆向仓房走去。哥哥们许多天来吃完早饭就到仓房搓绳,准备上山滚柴的家什、工具,看着哥哥们粗壮有力的身材和夸张的动作,五子大口大口喝着稀粥,刚咬一口的一小截饼子因为想起母亲还没吃饭而被她狠心放弃。上半碗稀粥只用了不到三分钟时间就扫荡一空,一只空碗在木桌上敲出空洞干脆的声响。
日光热烈地普照半边山地。篱笆墙上新生的细弱的杂草蹿出红红的火苗;空气凝重无比,枣红色大马在马厩里焦渴地向五子打着响鼻,以期五子转动轻快的腰肢从那口合抱的瓦缸中舀出一瓢凉水。五子欢快地响应着,蜡黄的小脸儿在水和阳光的反射下,晶莹透明。年年岁岁,在这空旷的小院,只有枣红马的呼唤让她感到亲切,感到那份从未有过的富足。五子晶莹透明的小脸儿在院子里一闪一闪,仿佛一只光芒四射的明珠,映得哥哥们个个细眯双眼。五子很小很小,就在这个小院里以没有变化的动作充实着她的生活;就在没完没了地听讲故事。院内的臭水坑、墙外的猪圈,那张生了锈的铁铣,每日每时都在向她讲述着生动的、关于女人的故事。那故事编得有板有眼,那故事里就有一个晶莹透明的女孩,长相酷似母亲的母亲,酷似姑姑的姑姑。不知为什么,五子根本没有见过她们,她却总能在仲夏的晨光里看到她们,她们满脸神秘,一种不可预测不可捉摸的体验让她们诚惶诚恐。她看见她们在晨光里不安地向远处张望,向那个覆盖着厚重绿荫的山林张望。她们两眼浸满红红的血,她们的整个身子都是血淋淋的,她们同五子一样,长得极小极小,跷起的脚跟像两只剥了皮的树干。她们走出院墙又走回来,循环往复不厌其烦,她们总是在最后一次返回院里时喋喋不休同她说话,说沉重的木柴和滚圆的男人。她们的话让她似懂非懂,让她在朦胧中生出对于生命的渴望和恐惧。这段故事原本早已不再新鲜,这段故事却在今年夏天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着她的灵魂,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害怕那个血淋淋的女孩,眸子里无时不在地留有她的身影,那身影仿佛辽南山区满面黝黑的石匠在石壁上刻下的图画。
五子晶莹透明的脸蛋使仓房里的哥哥们惊呆万状,纷纷将木鱼样呆板的眼睛溜向房外。他们的眼睛还流露着不易消失的自足和自乐。由麻绳牵引的那份对于秋山的期盼已无法掩饰在内心深处。五子没有理睬哥哥们。多少年来,除了他们饭后每每明光锃亮的肚皮外,她早就没有了理睬他们的习惯。这个夏天,她尤其打怵看哥哥们一张张黑紫的脸和那滚圆的身子。哥哥们的脸和身子总让她真切地感到血肉模糊的女孩就在眼前,让她不由自主翻肠搅肚地恶心。那瓢清凉的水将枣红马伺候得头摇尾晃。在枣红马用金色的尾巴扇出凉爽的气息时,五子已经飘出充满各种粪便味的小院。辽南山区的每家每户都在院内积累着耐人寻味的粪便气息。院外是弯曲婉转的山路,山路上各种蚊虫嗡嗡嘤嘤。炎热的夏季使蚊虫们乐不可支横冲直撞;路旁的草丛散发着马奶花的芳香。马奶花是五子生命中的母亲,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拽她的骨朵放进嘴里吮吸,那甜甜的凉凉的乳汁让她饱尝了不尽的快乐。
一块空阔山地尽收眼底。高大粗壮的水泥杆直立山地中央,传达着某种坚固的、亘古不变的意志。水泥杆上那只多年失修生锈的喇叭蔫头耷脑,神态十分可怜。五子记得,在她小的时候,那喇叭里曾有声音,那声音一天三遍震得满山遍野隆隆直响。就是那时她每天一抬脚就来到空阔地带的水泥杆下,同挽腿撸胳膊的大人们一道聆听。她一句也听不懂,她每每注视大人脸色企图通过他们的脸辨别意思。大人们除了一色酱红的脸外,就是那种肆无忌惮淫荡的笑。大人们的脸上一年四季蓄满那种笑。他们每次听完广播,都要在空地玩一次男女混战,男人们青筋暴起的胳膊在女人肥大洁白的臀上蹭来摸去让她永远不忘。后来喇叭在一个大风天戛然而止,后来兴各人干各人的事情,就永远地中断了声音。大人们再也无心光顾空阔地带,只有她每天必到,水泥杆成为她永远的伙伴。多少年来,从草房屋到水泥杆是她离开院子唯一的通道。旧时广播喇叭下那热闹场景是她唯一有声有色的记忆。她倚着水泥杆仰望高不可攀的蓝天,仰望蓝天上飞动的大雁和小鸟,饥饿的肚皮贴住凉凉的水泥杆,有一种扶摇直上的感觉。五子常常把自己想成那只扑闪翅膀的大雁,把四重大山踩在脚下,把母亲踩在脚下,把山山水水草草木木统统踩在脚下。山地黄了绿了,绿了又黄,漫漫的日子水一样绕着大山缓缓流去。没有浪花没有漩涡,冰凉的水泥杆支撑着五子干瘦的上肢,使她看到每年秋季加入大山的火红衣衫,看到那条不宽不窄的山路上冬季开始蠕动的大肚子女人。那时她只有十五岁。
原载《上海文学》1989年第11期
点评
十五岁的五子是辽南山区女孩的代表,在这个闭塞的环境里,女孩们的命运残酷而压抑,按照习俗,女孩们从生下来就低人一等,她们要在母亲身边不停劳动,帮助母亲操持家务,而男孩们则在优渥的环境里茁壮成长,不管是吃饭还是玩乐,他们都享有特权。而在成年以后的秋季,男人和女人都要进山,不同的是男人进山是为了滚柴和滚女人,而女人们则主要是充当男人们的猎物,直到肚皮隆起,她们才会选择一个男人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然后开始为男人传宗接代、生儿育女,这就是辽南山区女性的命运,在低人一等的环境里燃尽生命。五子已经十五岁了,她即将迎来新的生活,多年来被家庭忽略、被母亲忽略的日子就要走到尽头了,看着哥哥们饱胀着热情准备进山,她的内心充满恐惧和渴望交织的复杂感受。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展现了五子内心的这种状态,她对生命和生活的独特感受,都被作者用准确的语言呈现,这是一道带有地方性特征的生活风景,它们奇特而瑰丽。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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