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二年五月中旬,燕军占领德州的时候,山东布政司参政铁铉,正在德州与济南之间的临邑县,忙活着为李景隆的北伐军督运粮食。
铁铉是河南邓州人,有着回族血统(按当时说法儿乃“色目人”)。父亲名铁仲名,母亲胡氏。洪武中,铁铉以国子监监生,除授左军都督府断事。当时恰逢皇侄孙靖江王朱守谦,在其封地云南恣行不法,笞辱公吏,擅杀庶民,强召人田室、子女。太祖将靖江王召至京师勘问,有司官畏势不敢深究细察,而铁铉却能据法诘询,拟行削职。太祖见这位“断事”果然断事精明,不苛不枉,遂赐字曰“鼎石”。
建文初,铁铉调来济南任山东参政。虽才一年多点时间,但他惜恤百姓,礼貌士贤,尤其在治黄河之灾中舍家忘身与兵民共同奋斗,在当地有着极好的口碑。李景隆带兵北伐期间,他负责在山东境内筹措粮秣,征募民役,十分卖力。但是想不到曹国公的六十万大军竟不堪燕王一击,在白沟河大败后由德州退向济南。他在临邑城看见景隆军旗靡辙乱而狐奔鼠窜的样儿,心里真是怅恼得要命。
当时李景隆军里有位“赞画”,就是前军都督府左断事高巍,恰好由德州随逃兵过来,他和铁铉原是志同道合的旧友,两人不期在临邑大街上相遇,彼此相视,不禁一愣。铁铉听说高巍在李景隆军里赞画军务,就望着他满面尘灰的狼狈脸面儿揶揄道:
“吾兄春风得意马蹄疾啊!可是打了胜仗吗?”
高巍知道他是有意挖苦,不禁顿足而哭,继而大笑长叹:“唉!鼎石兄你哪里知道,那位李大将军,他哪里将小弟瞧在眼儿里?不瞒你说,我是见都见不到他一面呢!”
铁铉诧异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高巍说:“罢罢罢!说来你该知道——我不是向皇上自荐,甘冒杀身之险到燕王那里劝其罢兵请罪的吗?”
“对对对,此事小弟自然知道,且小弟甚是佩服吾兄的大义与胆气呢!”
“唉!鼎石兄你也讥我……”
“不不,小弟绝无讥讽之意。吾兄北平之行虽未成功,但赤心铁胆却是人神共鉴……”
“唉唉,鼎石兄啊,有你这话我心里也感宽慰了!你不知李景隆那厮——他见我从北平空手而归,便有意地羞我辱我。又把我比作张仪、苏秦,又把我比作郦食其。尔后更是不拿正眼儿瞧我一眼。不瞒你说,我这个赞画,倒不如他的妓女、嬖男说话顶用呢!……”高巍越说越气。他忽然又从怀中掏出一物,向铁铉扬了扬说:“你看这是什么?”
铁铉说:“这不是一条犀带吗?”
高巍说:“正是。却不是圣上赏赐李景隆那厮的通天犀带吗?”
铁铉诧异道:“既是通天犀带,却如何会在你的手上?”
高巍恨得切齿咬牙:“说来怕是无人相信——李景隆只顾逃命,仓皇之际,连圣上赏赐之物都丢弃不顾了呢!”
铁铉闻听,的确是不敢相信,情不自禁也随着高巍大骂李景隆。骂了一阵,铁铉眼里看着大街上灰溜溜溃逃的败兵,脑里却是想着德州的辎重仓库,那一座座山似的粮秣,由他千辛万苦一袋一捆地筹集起来,如今却让李景隆丢给了燕军!铁铉心痛难抑,一把揽过高巍,两人就在长街上相拥大哭起来。
哭罢,铁铉与高巍各自拭泪。相携着进了临邑馆驿——其时已作了李景隆军的兵站,两人就在李景隆刚躺过的床榻上歇了一会儿,又凑和着吃了点李景隆剩下的残羹剩饭,随后便计议回到济南后,休管李景隆如何(说实话他俩不敢指望李景隆能抵挡住燕军),他们定要找到驻军济南的都督盛庸,好好儿地整饬军务,招募民壮,誓死固守济南,而决不能让燕军再从济南跨越过去。
二
济南乃古齐国之地,汉景帝时是参加叛乱的七国之一。北宋政和年间济南成为府治,元改为路。明洪武朝仍改为府,却已是山东省会,其治所在历城。齐王朱樽的藩地即在于此。
李景隆从济南逃回应天之后,铁铉配合都督盛庸悉心备御,勉力防守,济南竟能顽强地立于泰山之北,黄河(当时称大清河)之南,继续充当着江南的屏障。事闻,朝廷提升铁铉为山东布政使,任命盛庸代李景隆为大将军,以迎击燕军。
燕王真没有想到,这个姓铁的“回回”,还真有股铁的骨气,不但不向他臣伏,且胆敢以铁拳向他的心窝打来;这个被太祖赐字为“鼎石”的家伙,还真将济南变成他进军应天的挡路石呢!
第一次交战时,盛庸带兵列阵。说实在的燕王并未把这位都督瞧在眼儿里。因为盛庸曾跟随耿炳文北伐,在真定之役中成为了燕王手下败将。但是不曾想盛庸有了铁铉的配合,倒变得特别难对付了,使他因轻敌而吃了大亏呢。
那一仗他们将一些装了火药的喷筒裹作人形,也穿了战袍,披戴盔甲,夹杂于骑兵中间列队而进。当两军相交时,这些人形的喷筒突然点火爆炸。只听劈啪乱响,火光四射,使毫无防备的燕军大受其惊,深受其害。许多人被灼伤了面目手脚。许多人仅仅是因为惊悸而跌下马来。进射的火药又烧着了旗帜,使燕军内出现了混乱。官军乘势鼓噪而进,奋力冲杀,将燕军阵形搅得四分五裂,首尾不能相顾,左右不能支援。好不容易燕王才将他的阵形又整齐起来,准备再战时,铁铉、盛庸率领着军队却已经退进城去。从此高挂吊桥,闭门坚守不出。
第一仗——也是第一个回合,燕军败了。燕王十分烦恼。
跟白沟河战役的第一仗有些相似,燕王败在了“火器”上面。那时候他还缺乏“火器”。其实,当时的火器还不能跟以后的火器相提并论,其杀伤力与以后的“神机火器”比较,可谓“小巫见大巫”呢。即便如此,它对人们造成的威慑远远胜过了肉体上的伤害。所以,燕王有点儿烦恼。
之后他对济南的西门亦即泺源门发动过一次进攻。但城坚壕深,防守又严,故未能得手,白白伤亡百余兵士。此时他想起了兵法所谓“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体会到了“攻城为下”,“必不得已”方为之的道理。于是采取了围而不攻的策略。在此期间他令人向城内射箭书促降,从而开始了第二个回合的较量。
守城士卒得了燕军的箭书,立即上交铁铉。
铁铉看过燕王的箭书之后,略作思忖,便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日铁铉正在他的衙门与参军高巍商议回射箭书的事,忽然门子来报,说济阳来的一位儒生高贤宁求见。铁铉很是高兴,一拍脑门,笑对高巍说:“你看,才说箭书的事,文章妙手就来了!”便吩咐门子,“请他到泺源堂相见!”
这位高贤宁,原是济阳儒学的生员,曾受教于教谕王省。因为老师的薰陶培养,不仅能写得花团锦绣的文章,且也能重义持节,有一副铁胆侠骨。铁铉视察义学时曾经会过这位高秀才。听说他家贫未娶,还曾捐过俸银,请王省为他寻觅亲事。不料高贤宁父死丁忧,婚事只好搁了下来。前不久他又考入太学,到省城来拜访铁铉,也算是辞行;不巧燕兵刚把济南围住,高贤宁只好自认倒霉,便在大明湖畔的鹊华街上找了家客栈暂住下来。闲来无事,他写了一篇文章,特来找到铁公,请求指教的。
布政司衙门就在离鹊华街不远的趵突泉附近。原来济南有七十二名泉,如趵突泉、珍珠泉、黑虎泉、金线泉、柳絮泉、皇华泉、卧牛泉、漱玉泉、湛露泉、濯缨泉、舜泉、香泉、鉴泉等等,而趵突泉为名泉之首。泺源堂即在趵突泉的北面,似乎是曾巩在齐州做太守时所建。堂前抱厦上有赵孟频的诗句以为对联:“云雾润蒸华不住,波涛声震大明湖”。
铁铉与高巍来到泺源堂时,高贤宁已在门口等候。见了铁铉,侧身下拜,不称“大人”而叫“恩师”。铁铉向他介绍了高参军,高贤宁也行了拜礼——却被高巍拉住。
泺源堂的确是举行文事的好所在。在这里既可欣赏到趵突泉的景致,又可以汲泉烹茶,激发文思。铁铉以前在此搞过几回“文会”,王省偕高贤宁也来过一回,所以仅此一点,高贤宁称铁公为“恩师”也就不谬了。
然而高巍毕竟有点奇怪:这位高秀才也真是的——如今燕军正在围城,铁公是忙于城防席不暇暖,他如何倒要持了文章来此打扰呢?……
不过,待坐定之后,高贤宁将他的文章捧将上来,铁铉看过之后再转到高巍手里,高巍只是掠了一眼,便疑惑顿释且拍着大腿喝彩道:
“好文采!不愧铁公高足啊!”
“哎,我怎敢忝居师位?”铁铉笑吟吟说。“倒是王先生教的好呢!……”
原来,高贤宁作的是一篇《周公辅成王论》。他是针对了燕王与建文帝之间的叔侄关系,谏燕王放弃对帝王的争夺,好好儿做个周公,辅佐建文帝治理天下。文章中也引用了洪武帝逝世之前颁给燕王的敕书。那份敕书中曾要求燕王总率诸藩,攘外安内,辅佐少帝,实现成周之治。况且燕王昔日不是曾经以“周公”自诩过的吗?那么,如今在这火候上,重温先帝遗嘱,重提周公辅成王这个旧题目,恰好“将”燕王一“军”——劝其退兵,老老实实回北平做他的“周公”去。
所以铁铉见高参军夸赞高贤宁的文章,当即问他:“你看,就用这篇《周公辅成王论》答复燕王,如何?”
高巍一想,拊掌道:“好,我意亦可。放着现成的好文章不用,再去动脑筋,却不是犯傻吗?”
当下铁铉和高巍便对高秀才的这篇文章略作润色,并请高贤宁誊抄,抄好之后遂令军士射至城外。
城外的燕军士卒拾到箭书,立即交到燕王手里。燕王原以为这是对答应投降(或有条件投降)的书信,看过之后,不禁大失所望。说实在的,往昔他虽也标榜过“周公辅成王”,但那是对付建文朝廷“削藩”的“挡箭牌”;如今他已不需要这“挡箭牌”了。他也不想做什么“周公”了。他最希望的是他的髭髯能长到肚脐之下,则便能实现相士袁珙所预言的,“长髯过脐,当登大宝”。他觉得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说来也巧——也算是无独有偶吧,就在他接到箭书的前一天,建文帝派了个叫李得成的尚宝司丞,持了诏书,千里迢迢来至济南,谕令他解围还师;答应赦免他的叛逆之罪,并恢复王爵,让他好好儿地当“皇叔”,辅佐其“皇帝”侄儿。且不说他对这诏书嗤之以鼻,即令送诏书的李得成,亦觉得近乎于开玩笑。这个玩笑最后的结果是,连送诏人也干脆投降了燕王,再不返朝了。
燕王读罢高贤宁的《周公辅成王论》,看穿了铁铉、盛庸并无降意,实际上倒是劝他投降,不禁恼恨得要命,却也只能酸溜溜地笑着赞叹:
“好文章!这秀才好笔力!”且对随侍帐中的内官狗儿说,“与我好生保存。日后有机会,或许授他一官半职的呢!”
于是,两封箭书一来一往,并无结果。
其实也有结果的——便是白白地耗了燕王的时间,耗了不少的粮秣。总之,在这第二个回合里,燕王算是输了。
不知不觉进入六月中旬。雨季到来,整日淅淅沥沥。连阴的天气也格外令人烦闷。这一日,燕王在帐中闷坐,门卫报告说道衍和尚从北平犒军来了。燕王大喜,亲自将道衍迎入帐中。
道衍向燕王禀报了北平近况。由世子朱高炽镇守,老将顾成辅佐,倒是安安定定,无甚忧心事。问起济南的这边,燕王却是无法掩饰他的烦躁。他说他一时找不到破城良策,真是一筹莫展了,先生你来的正好,你说怎么办吧!
道衍习惯性地捻着他的念珠,听完燕王的介绍,笑笑说,先不谈破城之事,先出去玩玩,如何?燕王笑道,这和尚倒有兴致!到哪里玩呢?道衍说,大王身边儿不就是千佛山吗?我们且到山上拜佛吧!燕王说,也好。你是佛门弟子,该是先拜佛的呢!
千佛山亦即历山。又因相传舜帝曾耕稼于此,故又称舜耕山。此山就在济南城东南郊,距城也不过三五里。山上有唐贞观年间开凿的千佛崖,有佛像多尊,故此得名。燕王的行辕安在千佛山西邻的四里山上,每日里清清楚楚听得到晨钟暮鼓,所以到千佛山上走走,确也不太费力的。他俩只带了几个亲兵,骑了马,张着油伞,到了山门之外下马,拾级而上。不大工夫儿便进了兴国寺。
道衍和尚当然不是来游山的,也不是为拜佛的。他与这里的住持雪蜂、监院岩头等彼此熟识。雪峰、岩头晓得道衍的大名可谓“如雷贯耳”,对道衍的学问也是心仪已久,惟独对他奉助燕王运筹帷幄大事杀伐颇不以为然。但也不敢怠慢——尤其有燕王在,更是须小心奉陪。
其实道衍和燕王也只是大体地游览了千佛崖、极乐洞、龙泉洞等处,便站在“齐烟九点”坊下遥望济南城。其时烟雨朦朦,视野受限,看不到城内景物,若是晴天朗日,泉城内的什么趵突泉、大明湖、齐王府等,都是能了了分明尽收眼底的。
然后雪峰、岩头等大和尚便陪着燕王、道衍等到方丈吃茶。吃茶的工夫儿和尚们免不了要介绍济南的地理人文情况。他们对济南太熟,也太有感情,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燕王倒没觉得济南有什么了不起的:除去泉水多,七十二名泉(事实上何止七十二泉),它还能有什么比应天、北平更优越的呢?可是道衍听得津津有味。且不断地问这问那。问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后来燕王觉得兴致消退了,有点无聊了,漫不经心地翻阅方丈的经卷时,道衍倒拽了两位和尚,到院子里又罗罗嗦嗦不知谈了些什么。
这日夜晚,燕王与道衍在帐幕中又议及攻城之事。当燕王问及道衍“计将安出”时,道衍娓娓而谈。燕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和尚哪是什么游山、拜佛?他是借机捉摸破城良策呢!
道衍说:“大王上回临阵,不是受了敌军‘火药人儿’的暗算,败在一个‘火’字上吗?”
燕王说:“正是。”
“那咱这一回用‘水’来破它!”
“用水攻?!……请先生详以示我。”
道衍便说:“济南何以名之?”燕王说:“济水之南之谓也。”道衍说:“如此,则以济水灌济南如何?”燕王想了想说,“济水即泺水。泺水不就是发源于趵突泉的吗?而趵突泉却在城内,我军进不得城,却如何截流呢?”道衍说:“我军自然进不得城。然而,为何不到城外去截呢?”燕王又想了想,忽一拍脑门大笑:“哎呀,我是真糊涂了!却正是要在城外截流呢!哈哈哈……”
随后燕王便调集军队在城北泺口一带堵截泺水。这一招儿果然灵,济南未过数日便成了水乡泽国。
济南之所以被称为“泉城”,恰因其到处都是泉眼。后人有个叫刘鹗的说济南“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一点不是虚夸。这些泉水从地下曲曲折折地汇入了城北部的大明湖(北宋时称西湖),又流人大清河(即今之黄河山东段)。燕军在泉水入河处一堵,城内水位逐渐上涨。于是大明湖的湖面扩大了,渐渐漫淹了当时最繁华的市街鹊华街,漫淹了离湖不远的齐王府,漫过了趵突泉,漫过了黑虎泉……
过去泉城人家在自己的院落里弯腰便可汲得泉水,甚至揭开一页石板便可洗衣,真是深得泉眼之便。然而如今泉眼却往往上窜,先是淹了院子,继之淹没锅台,尔后又淹没窗棂,最后淹得只露出房脊。“户户垂杨”也只露出个树梢头儿。
铁铉原本是极沉得住气的。他那时尚有闲情逸致,与高巍、高贤宁等人在泺源堂里吟诗品茶。泺源泉近处便是漱玉泉,漱玉泉又是因李清照的《漱玉集》而得名,泉边尚有几楹房舍,人道是易安居士故宅。铁铉他们曾经在漱玉泉边议论过李清照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觉得在这儿品茶的确能汲取到反击燕军的力量。他们的品茶论诗,实是与燕王较量着耐性与韧劲儿。他们知道都督平安正在从容地调集军队,准备与城内盛庸的部队配合,形成对燕军的前后夹击。所以,在燕王心焦烦闷的日子里,铁铉倒非常惬意的呢。
但是现在不行了。漱玉泉原本呈一种“阴柔”的美,现在却风气大变显出“阳刚”之气。趵突泉三泉眼原本涌若水桶,现在却是丈高的车轮似的水柱,龙吟似地咆哮着,不一会儿就将泺源堂乃至李清照的故宅吞没。蓄养在泉水里的大鱼,兴奋地在树枝间或屋脊上腾游。铁铉的幕府也被淹了。官员吏士只好将桌子摞起来,再站于桌面上办公,方不致将文书打湿。
道衍和尚没有欣赏到水淹泉城的壮观景像。他那时已走在返回北平的路上。人们无法相信这会是一个和尚出的主意。和尚是慈悲的,是向沉浮于苦难之水的人提供舟楫的,他怎么反倒把芸芸众生推到汪洋中去了呢?
道衍和尚眯着眼,非常平静地捻着念珠。但是他的耳畔却回响着相士袁珙的声音:“是何异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
那时候燕王是站在了历山北麓,眺望城内的景象。在他眼前呈现出的是一座“水城”,而不再是“泉城”。一栋栋房屋鱼脊似地露在天日下,密密麻麻蚂蚁般附在“鱼脊”上的,一定是苟延残喘的人或者骡马……
燕王被他自己创造的这种壮观景象所震撼了。他想到了他的七弟齐王榑的一家。齐王本人虽不在济南(现被关押在京师),但其世子姬妾却还住在城里。常言说“水火无情”。这无情的大水会不会也把齐王府给淹没了呢?如此则如何向齐王交待?如何向宗庙交待?……
这是“性嗜杀”的和尚道衍所献上的一条灭绝人性涂炭生灵的毒计。这条计策即便成功亦不会夺得天下;即便夺得天下亦不会夺得人心。所以燕王心里发虚发颤,不想让这条毒计再继续下去了……
恰在此时城头上竖起了投降的白旗。守城的将士吏民发出一片哭喊之声。城门打开了,吊桥放下了。走出数人,有一位指挥衔的将军、几位耆老、几位书生,其中就有《周公辅成王论》的作者高贤宁。这几个人来到燕军大营,哭咧咧地声称要见大王。见到燕王后,他们递上了一份降书。燕王接过降书一看,上面写着:
奸臣不忠,使大王冒霜露为社稷忧。谁非高皇帝子?谁非高皇帝臣民?其降也。然东海之民,不习兵革,见大军压境,不识大王安天下、子元元之意,或谓聚而歼之。请大王退师十里,单骑入城,臣等具壶浆而迎也……
燕王览书大喜。他相信了这帮使者的诚意。
但有一个问题也存了疑惑,不太放心:为何要他“单骑入城”,而不是带领兵马进城受降呢?
使者中的高秀才便这样解释:实话实说,城中百姓已受水灾之害,更惧兵匪之苦。生怕兵卒们入城之后借了水灾进行骚扰,乱施屠掠。当此之时,倒是亟盼大王亲自入城予以抚绥呢……
燕王一听,这话也满有道理,便慨然应允。下令扒堤泄水。他那时不曾想到,这是高贤宁等人在实施铁铉的“诈降计”。
第二天,六月十八日。阳光灿烂,薰风徐徐。燕王乘骏马出辕门,随行者除为他张伞持扇的侍卫之外,仅有劲骑十余人。马蹄轻捷,他们很快来到城门之下。此时城门上已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兵民们挥动小旗,有节奏地喊着:“吾王千岁!吾王千岁!……”燕王也扬鞭向城上人招手,心里如蜜糖般的甜。
燕王的马蹄已经踏上了城壕上的吊桥。阳光洒在他脸上,金丝似的长髯在胸前随风轻拂。这一刻他产生了一种横渡长江的感觉,那奔腾的城壕水仿佛是大江的波涛……他觉得进入济南,就意味着要进入应天了。
“吾王千岁!吾王千岁!……”
这欢呼声听起来倒像是“吾皇万岁”。这真是最动听最美妙的呼声了。燕王如同饮了琼浆美酒,醉意醺然。他就是在这种醉意醺然的状态里踏过吊桥,进入了瓮城。那时候阳光消失了,但欢迎声和鼓乐声倒是更响亮了,所以燕王仿佛掉人满是醇酒的“瓮”里了……
然而,恰在这一刹那,突然从城门上落下一块巨大的铁板,直往燕王的头顶上砸来……
按照预先的设计,这块铁板应当像榔头似地落在燕王身上,他的肉体将变成鲜红的“醢”。但是设计者难免会有误差;而“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燕王偏在这一刹间清醒了。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结果铁板砸了坐骑,坐骑连呻吟一声都来不及便被铁板固定在了门洞里的地面上。
燕王毕竟是久经战场,也有过几回历险经验的,他来不及犹豫,慌忙换乘了卫士的一匹马,掉头就往城外逃去。卫士们也还机灵,前后保护着他冲上了吊桥……
在城头上指挥的铁铉见燕王已经踏上了吊桥,急忙命令兵士绞动索链,企图拉起吊桥,将燕王悬空吊将起来。然而兵士们没有这种心理上的准备,手脚不可能利索,且绞动索链毕竟也要有一定的时间,所以,铁铉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错误,从而也造成了他本人和整个建文朝廷的遗憾——燕王奋马疾驰,竟从吊桥上飞了过去,安全地落到城壕对岸,又回到了自己的营垒。
那时候城上有人大骂燕王,也有人遗憾得捶胸跌足。后来,铁铉被寸磔时,刀子一下一下割在肉上,每割一下他就在心里发一声浩叹。真后悔当初没有设计得更精细一些……
第三个回合燕王功亏一篑,且差点儿丢掉性命。
燕王怒火中烧。他再不抱幻想,下令全军强攻济南。
燕军兵士负土填了城壕,再架起云梯往城上攀登。铁铉、盛庸便指挥守城兵卒用撑杆从城堞内撑出,使云梯不得靠近。同时用火器将云梯烧毁,使燕兵从城墙上跌下,死伤甚重。
燕军又调动炮车,往城上抛射炮石。城上却早已预备了牛皮帐幔,使炮石落到帐幔上,再滑落到壕沟里。
燕军又在城下挖地道。但济南的地况不比别处,遍是泉眼,刚挖得几尺便成了水井,不能指望从地下往城内输送兵马。这一招儿更无济于事。
时令进入暑季,济南仍未攻克。天气越来越热,燕王也越来越急。他知道久攻不下,必会使军威受挫,士气跌落。恰如兵书所云,“城坚兵众,欲留我师,外援且至,则表里受敌”,“士卒被伤,城终不拔者,乃攻之灾也。”所以他发了狠心,孤注一掷,定要在近期内拿下济南。
他令人制造了一批新式的重炮。这些重炮发射的檑石比普通的檑石要重得多,且混有火药和铁蒺藜、铁菱角等物,因而大大提高了杀伤力。
这一日,燕王将这些重炮全部集中于济南西门。一声令下,百炮齐发。在震耳欲聋的声浪和遮天蔽日的烟尘里,西门城楼被炸坍了半边,雉堞也毁坏了几处。守城兵士多有伤亡,秩序出现了混乱。幸亏这些重炮不易于操作,第二次发射要等一段时间。铁铉赶快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组织兵士修补城墙,疗治伤号,斩杀怯阵者,好歹维持住了秩序。然后他又命令强弓硬弩向燕军发射毒箭,死命压住了企图登城的敌人。
这天燕军用重炮向西门轰击过四次,也发动过四次大规模的强攻。城头岌岌可危。在千钧一发之际,盛庸派来了援军,经过激战,总算又把燕军给压了下去。看看天黑,燕军鸣金收兵。这一天双方都有很大伤亡。
夜间,铁铉从西门上下来,带了十余名护卫兵士返回布政司衙门。
铁铉的左臂在白天的战斗里被一块檑石击伤。幸亏那檑石是较小的一块,与人的脑袋相仿佛,也只是蹭了一下。战场上来不及细瞧,不知骨头断了没有,就只好撕片衣襟,先吊在了脖颈上荡悠着,想等有暇时请郎中诊视。这工夫儿胳膊已肿胀起来,疼得他豆大的汗珠在额上乱滚。
铁铉现在是骑在马上。他身后的兵士也骑了马。大家都是灰头灰脸,小鬼儿也似,若在白天,那模样儿肯定能把人给吓一跳的。
铁铉的胳膊疼是疼,但他知道并无大碍,至多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所以并不愁他的胳膊。他愁的是这几座城门,如何能守得住呢?
今天燕军使用的重炮给西门造成极大的破坏,直到现在兵士和民壮们还在修补和加固。他担心明天的战斗将会比今天还要激烈。因为他已经通过谍报得知,燕军还在继续制造这种重炮。估计明天出现在西门下面的重炮将会有今天的两倍,如此则会增加发炮的次数;且经过了今天的实践,明日敌军发射的檑石肯定要比‘今天更准、更狠、更毒。哎呀!倘若西门被突破,城外的十余万军队和城内的十余万军队在这座并不是太大的城池里一场混战,那将会是怎样的情景呢?……不堪设想。这城里所有的泉水都会羼入血浆的呢!
铁铉现在是要返回他的布政司衙门。他回衙门并不是要疗伤,也不是吃饭、睡觉,是要与都督盛庸、参军高巍等一起商议明日的战事。方才在城门上时,他已经差人去盛将军处报信儿,约定戌正在布政司开会的。这是酉后一刻,时间还来得及。布政司衙门距西门不甚远,拐一个弯儿便要到了。
杂沓的马蹄声在石板路上很是清脆。在马蹄声里还融混着泉流的潺潺。间或还能听到几声蛙鸣。这似乎不像是正在经历着战争的城邑。然而,明天呢?明天的夜晚还会是这般的安静吗?
铁铉正胡乱地想着,忽然前边黑暗的巷子里传出喊声:“你跑?你往哪儿跑!给我站住!”随着喊声,果然有条黑影咚咚咚地冲这边跑了过来。
铁铉立时就警惕起来。筋骨本是疲软的,这会儿又硬朗了。他嚓地拔出佩剑。他的卫兵们也都勒住马,将兵器持在手里。
济南城在战争期间实行了宵禁,某些要紧地区,夜间有兵士穿梭般地巡逻,生怕有奸人跟燕军勾搭。这地方离齐王府不远,一向是严密控制的地段儿。鉴于齐王一向与燕王关系密切,他不能不特别提防。于是他朝卫兵们招招手,他们立刻隐蔽起来。
借着街灯他们看到顺着巷子跑来的是个中年汉子,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一面跑,一面不断往后张望。奇怪的是脚步不稳,踉踉跄跄像个醉汉。后面追的是个胖婆娘,手里持一条竹杆,那肥大的乳部随着脚步上下乱颠。
汉子并没有继续朝铁铉这边跑来,而是钻进了巷子和大街交叉处的一间孤立的小房子。铁铉对这一段儿极熟悉,他知道那是个关帝庙。却也怪:汉子到关帝庙里做什么呢?又看到那胖大婆娘赶过来,气咻咻骂着:“×你娘!我看你还往那里跑!”一面端着竹竿想往庙里戳;却又有所顾忌似的,只是跺着脚,晃着竹竿吓唬:“滚出来!滚出来我与你算账!……”
铁铉瞧这架势不太像奸细或者歹徒,倒极可能是民间发生的纠纷,汉子与这婆娘似有什么特殊关系。他们便从隐蔽处闪出,向关帝庙驰过去。近前一问,果不其然,汉子与这婆娘是一对夫妻。汉子是酒鬼,欠了酒店一笔酒账。方才偷了他婆娘的一对银镯去抵了债,且又喝了酒,将自己灌得醉醺醺地回家,却又被婆娘追打出来。
这是一桩很普通的也近乎无聊的家庭纠纷,连县官都不屑于过问的,但是铁铉却对这夫妻之间的行为发生了浓厚兴趣。而既然他有兴趣,后世写小说的人,也便有兴趣将它作为济南战役中的一个小轶事儿给记录下来。
其实铁铉感兴趣的不是什么汉子嗜酒、偷婆娘的手镯儿,而是这汉子看似已醉其实十分清醒,甚而变得狡猾,竟逃进关帝庙里,躲在关帝神像的背后,而使得婆娘的竹竿不敢放肆地戳,生怕戳到关帝身上,而犯下大罪,遭神灵的惩罚。他想等汉子出来再用竹竿教训他,汉子却偏不出来,而是继续以关帝神为庇护,乐悠悠儿地将所剩的半葫芦酒喝光,然后再作计较。
铁铉闹明白原委的工夫儿,汉子已在关帝神像后面睡过去了。而婆娘则嚎啕大哭着,让铁铉给评评理儿,或者干脆抓进官府惩罚惩罚。婆娘并不知道她面前的这位满脸灰尘小鬼儿也似的吊着伤臂的人,便是全济南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布政使大人铁公。她之所以朝向铁铉哭诉,其实也仅仅是宣泄心中的委屈与愤怒,而这种宣泄倒是避免憋出病症的最好的自我疗法儿。这事儿可就赶巧了。铁铉还真是过问了这桩清官们难断的家务事呢!
铁公给了婆娘十两纹银——算是代替醉汉丈夫赔偿她的手镯,也算是对她的一种奖赏。可婆娘不敢要。你是何人?俺怎敢要你的纹银?俺教训自己的汉子也能讨赏?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儿?……说是不敢要,那眼却在纹银上滴溜溜乱转。丢掉了竹竿的手都出汗了。
铁公说你休问我是谁。总之给你这十两纹银白有我的道理。立功的其实并不是你,而是你的丈夫。我现在没功夫儿跟你解释,到明日你就知道你男人是如何立功的了!……说罢,又骑了马,带领随从们向布政司衙门驰去。
到了布政司,盛庸、高巍等早等得心焦。他们也是犯愁燕军的重型大炮,他们分析燕王举兵以来,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从未遇到过济南这么难拔的钉子,竟在此城下羁旅了两三个月,依燕王的禀性,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若明天燕军增加了重炮,而在重炮轰破城墙之后再组织“敢死军”冲击,则此城危乎殆哉,一场血战无可避免,千万人头将会落地呢!……他们冥思苦索,抓耳挠腮,却一时找不到对付重炮之良策。而今夜若寻不出良策,明日……唉!明日之战不敢想像啊!
恰盛庸与高巍忧心如焚的火候儿,铁铉倒显出了轻松。他向他们讲述了方才在路上碰到的那件小事儿,讲得津津有味。高参军便说,啊呀铁公,都火烧眉毛了,你如何还有闲心管那种事儿呢!
铁铉却说:“这事儿却也给我提了醒了——为何那婆娘手持竹竿而不敢戳打呢?”
高巍说:“他是有惮于伤及关帝神像。”
“我想也是”。铁铉说,“如此,则我等何仿学一学那醉汉呢?”
高巍一愣:“学醉汉?……铁公何意?快快明示吧!”
铁铉便说了他的想法:可否连夜制作一些“神像”,就置于城墙之上,隔几步一个地排开,没准儿还真能“吓”住燕王,使其不敢发炮呢!
高巍一听,这想法儿倒是古怪,却也新颖,未尝不可一试。盛庸却说,试试倒也无妨,然则,做什么神像呢?燕王他究竟怕不怕呢?这都是拿不准的事。铁铉便沉吟道,即便做了神像,亦不能光靠神像庇护,还是要将士们戮力同心浴血奋战的。不过,有神像往城上一摆,至少能让燕军心虚,或许能影响其士气亦未可知呢!
既然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不妨顺着这条思路继续探讨。于是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议得很是热烈。冷丁高巍一拍大腿说:“嗨!有了!用什么神像啊!便用太祖高皇帝之御影如何?”
铁铉眼睛一亮,说:“这倒是不错的办法儿!燕王不是动辄‘我高皇帝亲子如何如何’吗?如今就将高皇帝御影挂于城头,看他还敢放炮不?”
盛庸也点头说:“晤,这正是‘以其人其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然而高巍对他自己的这个好主意却又摇起头来。他说,高皇帝的御影一时如何能找得到?若找不到,只好请画工们画。可一夜之间如何能画得出许多?况且,若画得不像,岂不又是我等一条罪过吗?……
铁铉便哈哈大笑道:“先生真是一时聪明一时糊涂啊!我们何必请画工画什么御影呢?便是找一些木片,上书‘太祖高皇帝神主之位’,你看燕王他还敢炮打吗?”
高巍和盛庸闻听也会心地笑了。当即决定快快付诸实施。
做这种“神牌”很是容易,随便找几个人,不到一个时辰便写了上千件。写好之后,铁铉又将这些“神牌”供奉着,烧了香,磕了头。喃喃地向高皇帝的“神牌”解释,这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谨请谅解和保佑云云。也别说,说这话时心里竟酸酸的,不禁流出了眼泪。
后来又想起这实在是关帝圣君的功劳。没准是关帝圣君的“显灵”呢!于是铁铉遂又偕同盛庸、高巍等,来到那座不起眼儿的关帝庙,又是烧香、酹酒,感激关帝的启示。答应胜利之后再来重谢。离开那座冷清的关帝庙时,夜已极深了。铁铉——这位铁铸的布政使,根本没能眯眼儿歇息片刻,只是将受伤的胳膊让郎中简单地治疗了一下,又骑上马巡城去了。
第二天上午,果如铁铉所估计的那样,燕王调集了比昨日多一倍的重炮,对准了济南西门城楼,准备给此门以毁灭性的轰击。但是,就在发射檑石之前,城门上的兵壮们却在铁铉指挥下,异口同声高呼:
“太祖高皇帝神主在此,看谁敢无礼!”
这呼声惊动了燕王。他向城上看去,果然有一块块写着“太祖高皇帝神主之位”的“神牌”,或高悬于城楼上,或排列于雉堞之间。“神牌”的旁边,还高烧着蜡烛,缭绕着香烟。他只觉得“嗡”地一声,头胀得斗大。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呀!大炮不能对准高皇帝的神牌,炮石不敢将“高皇帝”炸毁。否则,他将遭天谴人愤。
燕王发现那些神牌正映着日光,如金针般地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只好垂下头闭上眼。他不得不承认,他常常是以“太祖高皇帝”这块“神牌”来制服别人的,而今天,铁铉以同样的“神牌”把他给制服了!
他只好下令把所有重炮调转方向,不得冲向“太祖高皇帝”。违令者斩!
当将领们问他,还要不要击鼓摇旗,组织军马攻城时,他仍垂着头,久久说不出话。他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燕王拨转马头,心里虚虚地马蹄软软地回到了阵营中去。十余万准备拼死一搏的燕军将士也都奉命后撤,退到各自的营房。
铁铉胜利了!他又取得了第四个回合的胜利!
三
铁铉以“太祖神牌”挡住了燕王的檑石,使城门不失。但他知道这办法儿不能常用。太祖的神灵不会永远地庇护着济南。而济南若想“固若金汤”,还是要靠守城军民的刀枪矢石。
为激励军民斗志,铁铉决定在大明湖举行一场大型集会。既可称之为“庆功会”,亦可视为“誓师会”。
大明湖位于城之北部。古有“百泉汇流,平吞济泺”之称,由珍珠泉、白花洲、芙蓉泉、孝感泉等各处泉水汇成。它的水面极其阔大,晋永嘉年间建城墙时将其分割,然而剩下的城内部分,也约合城区的四分之一。现在大明湖的北岸紧靠北城墙,湖水由曾巩当年知齐州时修的水北门亦即“汇波门”注入小清河。
大明湖波光如镜,是济南胜景精华之一。后世的一位“老残”先生游大明湖时,说是“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这位“老残”说的“铁公柯”,便是后人纪念铁铉的祠堂。而铁铉在大明湖上誓师时,不是《老残游记》里的季节,湖面上看不到赵千里的大画,却能看到几百亩的莲荷,能领略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分外红”的风景。大明湖当时称“西湖”,仿了杭州西子湖的名儿,它也的确如西子湖似的,水光潋滟,山色空蒙,不管晴天雨日,都使人留连忘返。铁公曾数次在这大明湖的湖心亭即历下亭里举办“文会”,饮酒赋诗。但是今日他不会有此雅兴了。他身着戎装,擐甲执兵,胸前吊着伤臂,鼓动军民们誓死保卫济南……
那时候他和盛庸等文臣武将在湖心亭上向南昂立。湖心亭两边的水面上排开些游船画舫——都没有什么游客,而是满脸杀气的将士。湖心亭后面是一大片莲藕,本来是很风雅的,但是再后面,作为背景的城墙上,却是战旗飘扬,鼙鼓声声。湖心亭的南面由小船连成一条水上道路,一直通到南岸的鹊华街。这水上道路和鹊华街上黑压压的人群,也并不是来欣赏什么湖上风景,而都是持了兵器(有的是持了锨镢之类)摆出赴死的架势。总之,在这个美丽的湖上召开这样一个誓师会,人们目睹那田田荷叶和张开笑靥的菡萏,心里会有一种特殊的滋味儿,似乎格外激发一种悲壮感。
在这誓师会上,铁公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表示他要以身殉职,与济南同在。他将以他的骨肉化作砖石,垒筑在济南的城墙上。他也希望全军将士,全城父老,戮力同心,以手中之武器迎击“燕藩叛贼”,向皇上尽忠……人们未必能听得清他说的什么。但能从他吊着的臂膀上,从他有力挥舞着的另一支手臂上,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大义凛然,他的杀贼败敌的决心和信心。
发表演说之前,他以血酒酹于湖水,以此祭奠那些在卫城战斗中死去的英雄,又向立功的将士和民壮颁发奖赏,向死难军人家属的代表表示慰问。演说之后,他又令兵士们将缴获来的燕军攻城器械,在湖的南岸一火焚之。
而后盛庸及城内百姓的代表也相继发表了讲话,内容与他的演说大同小异。
再后来船上的军士喊着口号,在水面上举行了游行。等这些船只靠了南岸,铁铉、盛庸等顺着由小船搭成的水上之路登岸,加入到了军民的行列,开始在大街上浩浩荡荡游行,游行队伍里不断高呼着“灭燕”和“誓死保卫济南”的口号……
于是这大明湖上永远地印下了铁公的身影。
铁铉在大明湖上举行誓师会的时候,在城南的历山亦即千佛山北麓,站着两位很特殊的旁观者,那就是燕王和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上月从济南返回北平,他估计着这座城邑早该攻占了,只是不清楚他的“水攻”之计能淹死多少人——一万还是五万,抑或更多?他这个“佛门弟子”要不要加入到兴国寺僧人的行列,为这些亡灵们念念经,使其从汪洋苦海里再浮上来“超生”?……他挂记着这儿,就又跑来了。
但是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座城邑仍完好地立于泰山之阴,大河之阳!
这位性嗜杀的和尚也只好朝着济南城念声“阿弥陀佛”,便再也没有“咒儿”可念了。
这日天气晴朗,燕王和道衍能够看到城内的一些景物。他们远眺大明湖,可以看到那儿密密麻麻蚁似的人群,虽听不到铁铉讲演了些什么,却能感觉到一点誓师会上的气氛。所以,他们的脸色就黯下来了。
燕王看看道衍,问一声:“如何?……”
道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就说:“师老矣,请大王暂还北平,以图后举。”
燕王说:“也只好如此。”
此时燕王又得到谍报,都督平安将兵二十万,北上河间单家桥,意在袭击御河(即运河),切断燕军的饷道。他考虑到后防的危险,不得已而撤离济南。
燕王本来是计划着到济南赏赏泉,到大明湖上坐坐船的,想不到几个月来一直被关在城外。他只好等待以后的机会了。
燕王在济南城下,记住了一个姓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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