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帝朱棣-受皇上“推毂礼”的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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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建文帝无颜面对他的七姑母大名公主。

    大名公主领着她和李坚惟一的儿子五岁的李庄,一大早儿就跑到了太后那儿。她找太后,实则是要通过太后来找皇上。当他随太后派来的太监赶到清宁宫时,看到大名公主的眼睛红红的,而太后的眼里也充满了泪水。很显然,大名公主已经得知李坚被燕军擒获的消息了。

    “你的七姑父到底怎么了?”太后劈头便问。

    那时候已经传来了李坚的死讯,但死因不是很清楚。有说李驸马不堪忍受燕军侮辱,而自缢于客栈的;也有说李坚不肯投降,燕王在酒饭中下毒将其毒死的;还有说李坚因羞而怒,因怒伤身,暴病亡于赴北平途中的。因为这些说法都还未被证实或证虚,所以他也只能回答说,“七姑父大概已被关押在北平的牢里……”

    于是大名公主就哭了。边哭边问:“他是不是已经……不好了?”

    “没有没有!”他矢口否认。但不敢正视大名公主的泪眼。他猜度大名公主或许也得到了李坚的凶信儿,这是到宫里证实来的呢。

    建文帝语无伦次地安慰了大名公主几句,便借口有急事儿逃走了。他把他的七姑母交代给了自己的母亲。他听到母亲劝慰大名公主的头一句话便是:“放心吧!燕王是你的亲哥,他不会难为着驸马的!……”

    其实他也真有急事儿,这急事儿便是召集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大臣。针对耿炳文在真定以及雄县、蓟州的失败,商议下一步对付燕王的策略。说实在的,他真没想到,耿炳文这个洪武朝的元勋宿将,竟会在几天的时间里,一气丢掉六万兵马,损折了几员大将。而且,战场上的失败又引起了朝臣的“物议”。有些人便质疑他的“削藩”政策,认为燕王起兵造反,乃是“激而生变”——是朝廷“刺激”藩王而发生的变故。其中一位叫康郁的监察御史上奏章说道:

    臣闻人主亲其亲,然后不独亲其亲。今亲王,亲则太祖之遗体也,贵则孝康皇帝之手足也,尊则陛下之叔父也。乃竖儒偏见,对藩王疑虑太深。于是周王既窜,湘王自焚,齐、代又相继被废。为计者必曰:‘兵不举,则祸必加’。实则朝廷激之变也。今燕举兵两月,前后调兵不下五十万,而一夫无获。将不效谋,士不效力,徒使中原赤子,困于转输,民不聊生,日甚一日。臣恐陛下日后必有噬脐之悔矣。伏愿陛下鉴察,兴灭继绝,释齐、代之囚,封湘王之墓,还周王于藩,迎楚、蜀为周公,俾各命世子持书,劝燕罢兵,以慰宗庙之灵,笃亲亲之谊,不胜幸甚!

    这封奏疏表面上指斥的是齐、黄等“竖儒”、“为计者”,实际上连他也给一起责备着。他读时心跳面赤,冷汗淋漓,手足也一阵冰冷,一股无名火儿直窜顶门。他把康郁的这份奏章狠狠地摔到齐泰、黄子澄的面前:

    “你们看看,这个康郁,他都胡扯了些什么!”

    那时候在乾清宫里的只有他和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他们首倡“削藩”,力主“伐燕”。他们当然不会怀疑自己。他们都将义无返顾。但是,耿炳文的大败,无疑给朝中那些反对“削藩”的人,制造了口实,抓住了把柄,搞得大家都极狼狈。他们必须承担“前后调兵,不下五十万,而一夫无获”的责任呢。

    黄子澄、齐泰、方孝孺相继看了康郁的奏折,又羞又怒又愧。慌忙向皇上请罪。皇上哼了一声,摆摆手,让他们平身。

    皇上压住火儿,决定不跟康郁计较。将那份奏章置之高阁,此后再没了下文。

    皇上说:“找你们三位来,是快想想办法。耿炳文乃宿将,一向很能打仗的,不想而今竟一败涂地。你们看,如何是好?”

    黄予澄认为皇上没必要那么焦灼、忧虑。他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何足忧虑?依臣之见,陛下可速调天下之兵,若得五十万,四面围攻北平,燕王必成擒矣!”

    “五十万!”建文心里一跳。五十万可不是个小数目。他又征求齐、方的意见:“你二位以为如何?”

    齐、方也同意进行第二次征伐。五十万兵马虽是不少,但好在经过了洪武朝的治理,目今边陲安定,狼烟未起,这正是平定叛乱的好时机。正如方孝孺所说的:“当此国家全盛时期,士马精强,兵甲饶富,取之不竭,用之有余。区区北平一隅之地,焉能抵全国之力耶?”

    建文一看他们都很乐观,便受到慰藉与鼓舞,愁眉立时舒展开了。决定立即调集五十万兵马北伐。随之商议将帅的问题。皇上问他们:由谁来代替耿炳文为将呢?

    兵部尚书齐泰从怀中掏出那本常备的小册子,一页一页地翻阅着,斟酌着。然而黄子澄似早成竹在胸,抢先发言道:

    “臣以为曹国公堪以将任。如用李景隆,陛下无虞矣!”

    “什么?李景隆?”齐泰大摇其头。他毕竟比黄子澄更了解军界的情况。他认为李景隆“能文不能武”,没有什么令人信服的战绩;平素与将士们相处的不好,同僚们对他颇多微词。“曹国公”爵位虽然显赫,但那是岐阳王李文忠的福荫,不能说明其人的实际本事。五十万大军的主帅,可得慎重呢!

    建文见齐、黄二人意见相左,他自己也便没了主意。便又问方孝孺:“希直先生你看呢?”

    方孝孺这位鸿儒平素与武臣们极少接触,仅仅是朝会时彼此点点头打打招呼而已。相比之下,他对李景隆还真比较熟悉。李景隆给他的印象是身材修长,眉目清秀,顾盼有神。朝会时的举止雍容而优雅,一看就有大家风范。太祖在世时就曾夸奖过李景隆的风度。说来也巧,就在数日前方孝孺曾与李景隆有过一次雅会。那是某位大臣的寿诞,他们前往贺寿。并一起欣赏优伶在堂会上演出的戏曲。其间他与李景隆闲聊时,李景隆忽对他说道:“学生曾拜读过先生的大著,甚得教益呢。”他当时一愣,问景隆:“不知是哪本拙著?”景隆说:“是先生的《孝经诫俗传》第一卷。”方教孺便不免有点诧异;自然也暗自高兴。他真想不到他的书还会有这么一位读者!于是二人便交谈起来。交谈的过程中则又发现,这位曹国公别看是武将,然而博览群书,通晓典故,称得上儒将,这样的人在军界真堪称凤毛麟角。当下便有相见恨晚之慨。现在见皇上征求他对李景隆的意见,便不假思索地说:“曹国公吗?臣以为可也。”

    “如此,那就是李景隆了。”建文说。

    说起来建文帝对李景隆的印象也还不错。这倒不是因为李景隆的气质、风度讨人喜欢,也不是因为其“好读书、通典故”。主要的原因,还是去年李景隆曾持了他的密诏,赴开封逮捕了周王。这事儿办得漂亮。这事儿一可证明李景隆脑筋灵活,善于机谋;二可证明李景隆忠诚可靠。所以,他也相信李景隆是对付燕王最合适的人选呢。

    不过,建文帝认为齐泰的意见也有一定道理。为将帅者,“三军之司命”也,他必须具有威权,一呼而百应;如连部下都镇不住,还谈什么败敌呢!为避免这种情况,建文帝打算通过自己的手给李景隆树立威权。他要给予李景隆特殊高的礼遇。他希望将士们都能懂得:“连皇上都如此敬重李将军,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呢!”

    八月三十日,建文帝为李景隆举行了隆重得令人惊讶的遣将仪。

    这回的遣将仪跟上回对耿炳文的遣将仪迥然不同;同洪武朝历次的遣将仪也不一样。方孝孺、黄子澄这两位大秀才,煞费苦心地钻研了古代帝王命将出征的仪礼,他们发现,那时的仪礼虽不豪华,却隆重而气派。比如汉高祖拜韩信为将,那的确是“拜将”,皇上在拜将坛上向大将军行拜礼。又据《史记》引《兵法》云:“古王者之遣将,跪而推毂。”即是说,帝王可跪在地上,为坐在车上的大将军推车轮!其礼遇之高,不可思议啊!惟其如此,方能突出大将军在军队里的权威。也惟其如此,大将军才能做到“军令如山倒”。所以方孝孺、黄子澄建议建文帝也对李景隆行“推毂礼”。建文帝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建议。

    这回的遣将仪,虽没有如汉朝那样单独筑“拜将坛”,而仍在奉天殿举行,但是增加了一些过去没有的内容。比如,除去照例授予大将军节钺外,还特授一柄“尚方宝剑”,赋予其专事征伐,便宜行事,不用命者斩的权力。还赏赐了惟皇帝才能用的“通天犀带”和玉圭。在玉圭上,建文帝亲笔写下了“体尔祖迹,忠孝不忘”八字,这是希望李景隆能如其父辈那样,创出辉煌之战功。

    按照原来的礼仪,大将军接受节钺后,暂时授以执事官,然后俯伏在地,再拜皇帝,出奉天殿。伺候着皇帝离开奉天殿,回宫作息,大将军才得以到午门外召集所部将士,建旗帜、鸣金钟、正行列、擎节钺……这一回作了改革。是由皇帝亲手授大将军以节钺后,君臣携手出殿。辨天殿丹陛之下,皇上请大将军登御辇。然后皇上仿效古代的“推毂礼”,亲自为大将军跪推车轮。这是整个仪礼的中心环节,也是高潮。

    于是,李景隆——那个乳名为“九江”(因生于九江,故名)、浑身上下无一条伤痕的大将军,在天地神祗的注视下,在文武群臣惊愕的目光里,他高踞于御辇,而天子为他推着车轮,缓缓地沉重地走向午门……

    人们由此而联想到周文王为姜太公推车的故事。据说,周文王每推一步,则意味着其“国祚”持续一年。周文王推了若干步。他觉得累了,也觉得敬礼姜太公的意思表达出来了,便停止了推轮。他喘息一下,借以擦擦汗。后来,当姜太公向他泄露了“天机”之后,他跌足长叹,后悔自己没多坚持一会儿,以便使“国祚”再延长若干年……

    那么现在,坐在御辇上的李大将军和跪在地上为其推轮的建文帝,有没有数着皇上走了多少步呢?

    在这样一个庄严的时刻,那个对“周礼”甚有研究的方孝孺先生,感动得泪水把胡子都给打湿了。他相信这样的“遣将仪”,必会给国家带来永远的安定局面。这将是一劳永逸的行为……

    二

    燕王好能睡呀。

    他睡眼朦胧着,看到有月光铺在榻前,下意识地就摸枕边的剑。一摸却摸着了女人的头发。他吃一惊。弄明白了,这是徐妃的头发。原来是在自己的家里。

    此时完全醒来了,看到月光透过雕花格子窗棂斜斜地射进来。听了听,也还刚刚入更。他又迷糊了,以为这是刚刚躺下就又醒来了。恰好徐妃被他揪了头发,也就醒了,坐了起来,黑暗中亮亮的两只眼瞪他。于是他问:

    “你也还没睡着?”

    徐妃扑哧笑了:“我倒是没睡着。你可是好睡呢!”

    “啊?啊啊……”他想起来了。他是中午喝过了庆功酒,然后回到后宫午睡。午睡之前稀里糊涂又跟徐妃在温柔乡里颠鸾倒凤,结果一直睡到现在。这是多长的午觉啊!

    他是昨天回到北平的。在真定,他原想乘了第一天的大胜,一举消灭耿炳文的军队。然而耿炳文退入城中闭门坚守,再不出战。他连续攻城三日,效果极是不佳。他的将士们士气受挫,普遍显出了倦态。他考虑到耿炳文尚有九万人马,又兼城池坚固,粮草充足,若长期对峙下去,吃亏的必定是他。所以只好班师凯旋了。

    回到北平,免不了摆庆功宴,大赏三军。而就在宴会上,他又获得两条消息:一条消息是从广宁和大宁传来的。道衍告诉他,七月里他在北平挑起“靖难旗”后,朝廷担心辽王和宁王响应、勾连,便命令二王离藩赴京,以便加以控制。辽王老老实实奉诏渡海,辗转出了京师,据说已改封到荆州。而宁王却抗旨不从,仍旧呆在大宁。建文帝当然很生气,下旨削去了宁王的三卫,以示训责。第二条消息是从永平传来的。据永平守将郭亮禀报,江阴侯吴高和都督杨文率辽东军,按朝廷统一部署,作为耿炳文军之“偏师”,近日突然包围了永平,正做着攻城的准备。……这两条消息尚未来得及咀嚼、消化,更未来得及回味。说真的,只是喝过三五杯酒他就醉了。醉醺醺地回到床上然后就……现在,这两条消息又清楚地从心里浮上来,他真得细细地品咂品咂呢。

    说起来辽东真是他的一块“心病”。所谓“心病”,指的是驻藩大宁的宁王朱权和广宁的辽王朱植。尤其是宁王,号称“带甲八万,革兵六千”,军力极是雄厚。其所属的朵颜三护卫,皆骁勇善战。往昔他偕同宁王出塞北巡时,朵颜的骑兵给他留下过强烈印象。令他大为歆羡。如果宁王与他不睦甚或为敌,那这威胁可就大了。所幸宁王与他的关系还不错。彼此间常有来往。如今宁王虽未公开地响应他,参加“奉天靖难”大军,但从其不奉朝廷诏令,仍呆在大宁这一点来看,宁王至少是态度暖昧的。所以燕王现在就有一事萦绕心头:能否将宁王拉拢过来,或者控制住他?如何将宁王的朵颜三卫为我所用,至少不与我为敌?……

    徐妃看他的样子,知道不会继续睡下去,便披衣下床,亲手给他端来一碗银耳枸杞汤。其实,似这样的活儿应该是宫女们做的,但她效仿孝慈高皇后对待太祖的样子,衣膳之类事体,每每躬自省视。而这也是他一直敬重她的原因之一吧。

    “你要去哪儿?”徐妃问。

    他想了想说:“不知道衍睡了没有……”

    徐妃说:“下午他找过你两回呢。”

    “是吗?那他一定有重要事情。我找他去吧。”

    接着,徐妃唤过一个叫作“狗儿”的太监,让他提着灯笼,陪燕王去道衍的住处。“狗儿”年轻伶俐,还有点武功底子。此人以后还在战场上立过大功——后面还有他的故事呢。

    道衍的住处是在存心殿东庑房里。内外两间,外间用于起居,内室摆了床榻。窗上黑着,也不知睡了没有。狗儿蹑手蹑脚去推门时,却听得里面有人发话了:“谁呀?请进来吧。”

    狗儿先进屋,用灯笼照着亮儿,发现道衍正躺在床上,头枕瓷枕,左手支颐,眼睛却是亮灼灼的。此时燕王也悄然进来了,便笑道:“这和尚好无理!见本王来了,还在挺尸啊?”

    道衍仍躺着不动。却说:“勿骚扰。老僧正坐禅呢!”

    燕王哧地笑道:“有你这样躺着坐禅的吗?”

    道衍说:“这你就不懂了。昔临济在僧堂里睡觉,黄檗禅师过来,用柱杖敲了一下床板头。临济抬起头来,见是黄檗禅师,他理也未理,躺下又睡。黄檗禅师又敲了一下床板头,便往上间房去了。来到上间房,黄檗禅师看见首座在坐禅。黄檗就说:‘唉,下间的临济在坐禅,而你在这里妄想什么?’……你看,坐着的倒是‘妄想’,那躺着的,却是真正地坐禅呢!”说着,道衍也就坐起来。随即请燕王到外间房落座。

    燕王落座后又与道衍调侃:“如此说,我倒成了黄檗禅师了吗?”

    道衍也笑了。说:“你也不是黄檗,我也不是临济。但你我有缘。我知道你此时会来的。”

    燕王便敛笑说:“你下午找我,有何事?”

    道衍说:“你先说,你心里有何事吧?”

    燕王说:“我是想请教先生,永平那边,我要不要去解围?”

    道衍摇摇头笑道:“大王不是为这事来的吧?”

    燕王想了想,也笑了。他也就不想绕圈子了,在和尚面前直吐胸臆说:“说实话,我是挂记着宁王……”

    道衍点点头说:“这就是了。你还挂记着宁王那边的朵颜三卫呢!”

    燕王两眼一亮说:“啊呀,你真看到我心里去了!”

    道衍说:“我再给大王讲一个黄檗禅师与临济禅师的‘禅趣’。有一回黄檗来到厨房,问饭头说,‘僧人们一顿能吃多少米’?饭头说,‘二石五’。饭头又说,‘这还怕不够呢!’黄檗遂将饭头打了一棒。饭头觉得委屈,转告了临济。临济来到方丈见到黄檗。临济说:‘饭头不会说话,请和尚代替饭头下一转语。’黄檗说:‘你只管举说。’临济说:‘不是太多了吗?’黄檗说:‘来日再吃一顿。’临济说:‘说什么来日?’只今日便吃……”

    燕王将这故事捉摸了一下,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宁王的朵颜三卫,我不要等待来日,今日便去吃它?”

    道衍微笑道:“善哉,善哉!”

    燕王明白了道衍的意思。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都认识到,辽东那边的事情必须尽快解决,否则遗患无穷。

    随即议定:待将士们休整数日后,燕王即亲带大军,赴永平解围。

    这是一个极具战略意义的军事行动。看起来只是对付包围永平的吴高、杨文,而觊觎着的却是宁王及其朵颜三卫。这就叫“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道衍“如此这般”为燕王献上一条妙计。这条妙计的核心环节是对待宁王朱权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极敏感,极复杂,所以现在对任何人都不能暴露。如果暴露了,极可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甚或使燕王坠人深渊,永劫不复。……

    三

    正当燕军将士秣马厉兵,做着东征准备的时候,却从南方传来消息:李景隆已替换耿炳文充任“平燕大将军”,现已抵达德州,正收集耿炳文所部并檄调各路军马,估计有五十万,不日即会集河间。

    带来这条消息的是一位自称“白发书生”的人,名叫高巍。这回李景隆北伐,他在军中谋了个“参赞军务”的差使。他先行一步,极潇洒地来到王府,叩响了端礼门,对守门将校说,“白发书生”高巍求见燕王殿下,有要事请教。

    那时候燕王和道衍正在存心殿里商议对付官军北伐的事儿(他们已从谍报那里得知李景隆挂“大将军”印,准备北伐,具体情况却是不甚清楚),听说京师里来了人,自是非常重视。燕王先看了高巍通过门官递上来的手本儿,一时竟想不起这位高先生何人。问了问道衍,道衍拍拍脑门说,想起来了!却不就是高皇帝旌表过的那位大孝子吗?

    原来,高巍在洪武十七年时,因其对亡母“蔬食并庐墓三年”,被洪武帝旌其孝行,并由太学生试前军都督府左断事。最近他上书皇帝,毛遂自荐,甘冒杀身之祸,亲赴北平充当说客,劝燕王罢兵,向朝廷请罪。他想凭三寸不烂之舌,创造苏秦、张仪之类人物的奇迹。建文帝见其精神可嘉,遂批准北行。高巍当然不可能受到如李景隆那样的“饯于江浒”的礼遇,但他只身飘然过江时,心中倒油然生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呢!

    燕王听说高巍叩门求见,自然要弄明白来意。而一旦弄清了来意,便又犯了踌躇:对这位说客,见,还是不见?理,抑或不理?

    燕王征求道衍的意见。道衍说,我看还是不见为妙。可否请他给殿下写一信,在信上把他的意思说一说。大王看了,再作理会如何?

    燕王说甚好。便叫门官告诉高巍,说实在抱歉,王爷近日偶有小恙,未便于接待,且请先生于馆驿中住下。如先生有何事要谈,亦请先生写一便笺,卑职可以代呈殿下的。

    高巍虽有些怏怏,也只好下榻于馆驿。当夜即写就一信,其情辞确乎慷慨激昂。

    国朝处士高巍再拜上书燕王殿下:太祖上宾,天子嗣位,布维新之政,天下爱戴,皆曰:“内有圣明,外有藩翰,成、康之治,再见于今矣。”不谓大王显与朝廷绝,张三军,抗六师,臣不知大王何意也。今在朝诸臣,文者智辏,武者勇奋,执言仗义,以顺讨逆,胜败之机,明于指掌。皆云大王借口诛左班文臣,实则吴王濞故智,其心路人所共知。巍窃恐奸雄无赖,乘隙奋击,万一有失,大王得罪先帝矣……

    今大王据北平,取密云,下永平,袭雄县,掩真定,虽易若建瓴,然自兵兴以来,业经数月,尚不能出蕞尔一隅地。且大王所统将士,计不过三十万,以一国有限之众,应天下之师,亦易罢矣。大王与天子,义则君臣,亲则骨肉,尚生离间,况三十万异姓之士,能保其同心协力,效死于殿下乎?巍每念至此,未始不为大王洒泣流涕也。……

    愿大王信巍言,上表谢罪,再修亲好。朝廷鉴大王无他,必蒙宽宥,太祖在天之灵亦安矣。倘执迷不悟,舍千乘之尊,捐一国之富,恃小胜,忘大义,以寡抗众,为侥幸不可成之悖事,巍不知大王所税驾也。况大丧未终,毒兴师旅,其与泰伯、夷、齐求仁让国之义,不大迳庭乎?虽大王有肃清朝廷之心,天下不无篡夺嫡统之议。即幸而不败,谓大王何如入?……

    巍白发书生,蜉蝣微命,性不畏死。洪武十七年蒙太祖高皇帝旌臣孝行。巍窃自负,既为孝子,当为忠臣,死忠死孝,巍至愿也。如蒙赐死,获见太祖在天之灵,巍亦可以无愧矣。

    燕王读了此信,虽怫然不悦,却不想杀高巍。他笑对道衍说,这个“白发书生”,他是想效郦食其,让我做齐王田广呢!我却不傻。我杀了他,岂不叫他一举成名,而令我遭万世唾骂乎?道衍也说,且不理他!我们还是商议自己的事吧!

    于是高巍吃了闭名羹。弄得不尴不尬,无滋无味。住了数日,见燕王一直不肯会晤,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高巍此番北平之行虽未取得成功,但他致燕王的书信却留于青史,成为当年燕王袭取大宁和保卫北平这两个大事件中的一段有趣的插曲儿。

    高巍还在北平的时候,燕王已经召集众将,商议对付李景隆北伐军的策略。将领们听说李景隆有五十万人马,心头不免沉甸甸的。然而燕王听到这消息,不但不惊慌,倒是极高兴的模样。那一天在会上,他竟当着众将的面儿哈哈大笑说:

    “李景隆?不就是乳名九江的那小子吗?哈哈哈,他来得好啊,我还真盼着是他来呢!……”

    将领们对他的这番话莫明其妙。连一向足智多谋的老将张玉也摸不着头脑。他便问燕王:

    “大王何故为李景隆发笑呢?”

    燕王不忙于回答。倒是再问大家一句:“李九江此人,诸公熟悉否?”见无人应声,他才正色说道:“李九江乃我亲戚。其父岐阳王李文忠呼我皇考为舅父,论起来九江应尊我为表叔。我对这小子可谓知根知蒂。这小子乃膏粱竖子,纨绔少年,华而不实,徒有一副好相貌儿。我评论此人有四句话二十字,即:‘智疏而谋寡,色厉而中馁,骄矜而少成,忌刻而自负。’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说罢,燕王摸过茶碗呷了一口,抹抹唇髭,等待着大家发话。

    道衍听得律律有味。他一面习惯性地捻着胸前的念珠,一面不住地点头。可以说,在这所有的人里,惟有他和燕王的神情是轻松的。刚才燕王对李景隆的评价,本是他和燕王一起捉摸的,但此时却故作不解地问:“据大王看来,朝廷选李景隆为将,是选错人了!”

    “确是如此”。燕王说,“李九江这小子未尝习兵,不曾大战,只不过胡乱诌得几句‘兵法’。不想我侄儿允炆竟敢以五十万兵马托付于他。唉,允炆这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呢!”

    道衍又帮腔儿说:“听说今上对李景隆宠敬有加。不惟赐了节钺、通天犀带、尚方宝剑,还为其行了推毂礼,礼数儿胜过汉高祖拜韩信呢。”

    燕王嘁地一笑说:“此正是我侄儿可悲处也。昔汉高祖宽宏大度,知人善任,使天下英雄为其所用,他亦不过统兵十万。惟韩信用兵,多多益善。而九江这小子何等才?竟付给他五十万兵马,实可笑可悲至极!”

    说到这里燕王讲述了战国时赵括的故事。赵括为名将赵奢之子。他只知侈谈其父兵书,却不能通变。可惜赵孝成王以他代替廉颇为将,结果在长平一战中大败。他本人被射死,麾下四十万赵国将士全被秦将白起坑杀。赵国自此一蹶不振。燕王将李景隆与赵括相提并论,说道:“李九江连赵括都不如。他来打我,必败无疑!”

    燕王接下来分析“李景隆必败”的原因。他认为,除了“死读兵书,不知通变”而外,还有:“政令不修,纪律不整,上下异心,死生离志,其败一也;贪而不止,智信不足,气盈而愎,仁勇俱无,威令不行,三军勿扰,其败二也;好谀喜佞,专任小人,嫉贤妒能,气量褊狭,贪色嗜痂,其败三也……”他一口气说了诸多弱点,而这皆是为将者的致命弱点。所以他由此得出的结论是,战争还没开始,胜负已成定局。

    将领们听了燕王对李景隆淋漓尽致的分析,心里有些豁然,忧心忡忡的神情渐渐消失。其中有个人对燕王这番话尤其佩服。他就是顾成。顾成乃军界老人儿,又与李景隆共过事,他对李景隆也有所了解。故而慨而慷之道:“殿下真把此人的五脏六腑都看得透彻分明啊!”

    道衍便停止了捻佛珠。兴趣盎然地问顾成:“听这话,顾老将军对李九江亦是知根底的了?”

    “唉!一言难尽。”顾成说,“别的姑且不论,单是殿下方才批他的‘贪而不止’,我提一件事,诸位听了或许都不敢相信呢!……”

    顾成说的是去年夏天,李景隆奉了建文密诏,带兵去开封逮捕周王。进得王府,未曾见得周王面,先已被这儿那儿的奇珍异宝馋得心跳,垂涎三尺。唐朝吴道子的一幅中堂人物和宋徽宗的一幅斗方花鸟,硬是被他从墙上摘下,塞入私囊。他还想跟周王索要武则天用过的什么砚台,曹植佩过的什么玉璧、玉圭之类,但周王没有答应。转到后花园时,看到宋徽宗办“花石纲”时遗留下来的两块太湖石,又是赞叹不绝,可惜难以搬运,只好作罢……,总之,此人之贪婪,说起来令人齿冷呢。

    燕王听顾成这么一说,不禁又惊又怒。说真的,这种“趁火打劫”打到亲王身上的事,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心里话,也惟有李九江这竖子能做得出来呢!周王是他亲弟,提及周王受屈辱的事儿,他心里就隐隐发疼,就窜无名火儿。此时他气得又吹胡子又瞪眼,问顾成:“九江如此大胆妄为,就无人告发吗?”

    顾成叹道:“唉!今上对景隆眷宠甚重,又顾及岐阳王的名誉,就把这事儿给压下了。”

    燕王鼻子里哼一声:“这便是允炆的不对了。”

    道衍说:“故此才可说南军‘必败无疑’呢!”

    接着顾成的话题,人们议论纷纷,对李景隆的人品皆嗤之以鼻。但也有人对燕王方才评论其“贪色嗜痂”不能理喻。“嗜痂”即嗜好吃疮痂,莫非李景隆真有刘邕那样的怪癖吗?

    燕王摇头笑道:“我这是打个比方儿。他倒不是嗜食疮痂,他是嬖好……这个……”说到这里,忽地意识到世子高炽在侧,有些话是不该让个孩子听到的,便面色微一红,打住话头儿。众人也就不好意思刨根问底了。但人人都心里明白,这李九江在“贪色”方面大概与常人不同,不是玩女人玩出希奇古怪的花样儿,就是有着“嬖男”的毛病。这种毛病虽不犯法,却也叫人恶心。这种人在将士中能树立威信那才是怪事呢!

    议论到这里,众人佩服燕王对敌手了解得透彻,分析得到家,原先的恐慌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但是接下去,当燕王开始部署作战方略的时候,人们又困惑不解了。

    燕王决定:由他亲率绝大部分兵马东援永平。而留新降的老将顾成,都指挥张信以及道衍,辅佐王世子朱高炽守城。

    他话音刚落地,张玉首先就站起来反对。这位一向以沉稳老练、多谋善断著称的老将军,高声说道:

    “殿下不可如此!北平是‘本’,永平为‘末’,我军倾力救援永平,此乃舍本而保末啊!”

    朱能也站起来,急得脸红脖子粗地说:

    “张将军说得对,我们不能本末倒置啊!况且永平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守将郭亮老成持重,只要坚守不出,辽东军难以有所作为。请殿下慎思之!”

    其他将领也纷纷支持张玉、朱能的意见。有的人觉得燕王的决定不可思议,直截了当地指出:李景隆纵使不才,不堪将任,但他的五十万兵马毕竟不是小数儿。况且他手下也有一些能征善战的将领。比如都督瞿能和他的几个儿子,就不是庸才,必须高度重视才行。按照燕王的部署,留在北平的军马不过两三万,且其中还有老弱残疾,这怎么能与五十万南军抗衡呢?……总之,将领们的意见都有道理。老实说,他们公开地对燕王的决定持异议,而且如此多的人持异议,这还是头一回呢。

    燕王见众人该说的话都说了,再无其他意见了,这才进一步阐述他的战术:

    “我师出援永平后,北平所留兵力甚少,与李景隆对阵自是不足,但用来据城守御,则绰绰有余。而我若以全师守城,是自示弱于敌也。我今带兵外出,变化莫测,内外相为犄角呼应,这才是破敌制胜的妙策呢!”

    见众将默不作声,又说:

    “我此次出师东进,并非专为解永平之围,真正用意还是引诱李景隆速来。辽东之军不足惧,这我也知道。吴高其人一向过于谨慎,缺乏胆魄,他知我亲率大军前往,必定解围退兵。如此,则我不仅可解永平之围,还可回师还击景隆。这不是一箭双雕吗?你们想想,是不是这番道理?”

    话说到这地步,将领们总算想通了。老将张玉也勉勉强强同意了燕王的策略;但他心里仍有点嘀咕:我军远途跋涉到达永平,辽东解围之后,又再远途奔波而回,到那时候,将士必然已疲惫不堪。我以疲劳之师,对付李景隆数十万大军,这,能算上策吗?……但他没再吭声。因为他知道,战场上的形势千变万化,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燕王是能带兵善机谋的人,他肯定会随时根据战局的变化,不断修正或变更计划的。他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动摇主将的决心。

    这次会议结束后,道衍未同众人一起散去。殿里只剩他和燕王时,彼此相视而笑,默然无语。“袭取大宁”的计划是他俩制定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三人知道。将领们好歹算是统一了思想;为说服大家,他俩也真可谓煞费苦心呢。但老实说,这毕竟是一步险棋。燕王是喜欢冒险的,且几次冒险皆获得了成功。这一次会怎么样呢?……燕王觉得也只有六七成的胜算。他没有十分的把握。

    他又请那位已做了王府纪善的易卜大师金忠给算了一卦。想不到又是“出行顺利”的吉卦。他心里就又踏实了。

    四

    重阳节这天,在北平城最大一座军营里,举行了一场具有非凡意义的马球比赛。

    打马球,也叫击鞠。这是一种很古老的娱乐性的运动项目。不知从哪年传下来的习俗,每到了“重九”即重阳节这一天,军队或者民间都会组织击鞠赛事。击鞠既可娱心,又可健身,还可提高骑术;对兵士来说,无疑亦能训练技战术组织的能力。燕王对此情有独钟,身体力行,徐妃也极喜爱,且击鞠的水平在女人里应属上乘。女人击鞠大概是从唐朝时兴起的。武则天似乎也颇好马球。徐妃以武则天为例,在王宫里乃至北平极力提倡,乐此不疲。

    今年的重阳节,徐妃原想热热闹闹地组织女子击鞠比赛,也算是庆贺燕军自起事以来的连续胜利。然而因为李景隆的南军已杀气腾腾浩浩荡荡直扑北平而来,而燕王以及三军将士大都又要出征,所以也就没心绪搞了。

    然而突然她又决定搞了。

    而且要认认真真地搞。

    就在将士们列队出发之前,在军人和他们的家属即将分手的时候,以徐妃为首的女子击鞠手们,在军营里为将士们奉献一场精彩的马球赛。

    重阳节的前夕,徐妃带着宫女们在端礼门与承运殿前的空场上练了很久。嫌月光不够亮,叫人又高挑起灯笼。她们骑的是燕军在真定缴获的军马(这回在真定缴获了约几千匹军马,相当于太仆寺几个主要牧场每年纯增马匹的半数)。她的二儿子朱高煦到马群里精挑细选,专门挑选了二三十匹个头儿矮小但却善体人意的良马。她们比赛的另一方,是北平军队官员的夫人们。由朱能的夫人打头,也到这儿练习来了。双方练得都很认真。也不知从马上跌下来几次,也不知摔没摔伤皮肉……

    这夜燕王和徐妃是将近三更才上床的。上床之前曾将世子高炽叫到跟前,就守卫北平之事千叮万嘱了一番。上床后觉得跟徐妃也有许多话要说。尤其得提醒她,敌军攻城时情势或许会异常凶险,她是一国之母,万人瞩目,所以既要冷静,又须坚强,要给国人做出个好的榜样。

    徐妃从没见他神情如此严峻过,不免诧异,便问:“你去永平,还会呆几天呢?不是马上即会杀回来的吗?”

    燕王想了一下,觉得她是最堪信赖的人了,没必要向她隐瞒什么。便将心里的实底儿告诉了她。他要从永平偷袭大宁。他要解决大宁的朵颜三卫!他甚至有可能要“绑架”宁王!把宁王“绑架”到北平来!胁迫宁王,与他一并对付朝廷!……

    天啊!这是多么大胆的(甚或可称之为疯狂的)计划!

    难怪燕王的这个计划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这牵扯到皇族成员,他的亲兄弟,另一位亲王啊!这是很敏感、很棘手的问题。这个问题的重大意义,他没有时间向她解释;即便解释了,她也未必能马上理会。说实在的,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

    “妃子啊!”燕王握着她的手说,“这事儿只有我、你和道衍知道……”

    “我明白……”她把他的手紧紧攥住。她扑在了他的怀里。她抖起来。她感到很冷。他便把她紧紧抱住。

    徐妃提醒他在外注意保重身体。天气会渐渐冷的,而且会很冷的……她知道他将会在辽东呆一个时期。前几天她曾为他亲手缝制了一件红绫小袄儿,却未来得及钉上纽扣儿。这工夫儿她从包袱里取出来,先让他穿上试试可体否。其实这种活自有专事针工的宫人来做的,但她非要亲自千针万线来做;也别说,由她亲手缝制的东西,他穿上后也的确别一种滋味儿。于是他便扒光了脊梁,将红绫小袄儿穿在身上。果然十分合体。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温馨感觉立刻使他激动起来。于是,他便把她扑倒在床上。他们缱绻着,进入了巫山云雨……

    他的确很爱他的妃子。那时候他虽也有妾——其他“夫人”,但谁都不能代替徐妃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他的好色、渔色、贪婪并且变态地玩弄女人,那是他成为永乐皇帝而且成为老永乐皇帝后的事了。

    早上醒来时,徐妃早不在身边。但是红绫袄儿已钉上了纽扣。而且,他的左手臂上套上了核桃大的一个绛色的茱萸囊。是了,今日是“重九”。重阳节有戴茱萸的习俗。据说戴了茱萸,可以避邪去灾。你看,红绫袄儿、茱萸囊,有了这两件东西,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怕什么呢!

    上午巳时前,军营内外已站满了一队一队的兵士。马球赛场设在校场里。彩旗遍插于校场的四周。四周皆是观众区,中间才是赛场。观众们亦即将士们早已披甲戴胄,手持戈槊。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地上。在北面的观众区中间筑有看台即检阅台,台上坐了燕王、王世子朱高炽、道衍,以及顾成、张玉等众将,也有布政司参议郭资、按察副使墨麟等地方官员。

    这种马球赛是设置了双球门。比赛的两支队伍各十二人,着红绿两色服装。球是空心的,皮质,拳头般大小。球杖约三四尺长,击球的一端为月牙形。只听金鼓齐鸣。两支球队骑着马颠儿颠儿从球场两端进入场地,绕场先跑一圈,挥舞球杆向观众们致意,首先就赢得人们“哇”地一声赞叹。由徐妃带领的“王府队”,一律用红绸高高地扎了云鬟,穿了绛色的窄袖罩甲,外面又夸着黑色背子,再外面披着猩红的披风;而由朱能夫人打头的北平都、布、按三司的“混合队”,则用绿绸扎的云鬟,一律绿的罩甲、绿的披风,惟背子是黑色。她们的坐骑也都打扮得极漂亮:不仅戴了红缨子、铜铃儿,且在脖子上挎了用各色菊花编织的花环,臀部还套着红或绿的丝绦。她们绕场跑这一圈的时候,在人们的感觉上,极像是飞进来两队彩蝶。花的芬芳也迅即弥漫开来。马铃儿那么脆脆朗朗地一响,又叫人将金秋误认为了阳春。

    主持这项活动的张玉在看台上宣布比赛开始后,燕王便步下看台,兴致勃勃地将一只红色皮球往场地中间一丢——这就叫“开球”了。在那一刹那,他和徐妃交换了一下眼色。他想赞她一句:“真像是抗金兵的梁红玉呀!”却没这工夫儿。这时候红队和绿队的拼抢便开始了。只见她们大呼小叫着,骑着马驰来驰去。或急停,或转弯儿,或俯或仰,或进或退。都用球杖争夺着皮球,并千方百计躲开对方的拦截,力争将球传给队友,或射向球门。

    马铃儿叮当响着。红色的皮球如有生命的小动物,在地上蹦跳、蹿动、奔跑,时而飞翔起来,在空中划一条漂亮的弧线。时而也幽默似地砸在某人的脸上。观众们或鼓掌喝彩,或呐喊助威。有时哈哈大笑,有时也发出惋惜的嘘声。而每当有球飞进球门时,裁判便会在场边竖一杆绿的或红的绣旗。一杆旗称为一“筹”,哪边的“筹”多,哪边即是胜者。

    今天的这场女子球赛,比男人们的球赛还要激烈。当然也更具观赏性。她们在场上努力拼枪,有时候为了争球而奋不顾身。绿队中打头的那位朱能夫人,表现得尤其抢眼儿。有时候“镫里藏身”,有时候又“夜叉探海”,骑术令人惊叹。而徐妃虽已年届四十,但其身体的柔韧性及灵活性,丝毫不逊于年轻女子。有几次她不慎从马上摔下,观众为她担心而不约而同发出“噢”地惊叫;但她连身上的尘土都顾不得擦一把,旋即飞身上马,继续拼抢。人们自然就非常感动——毕竟这是王妃呀!便报之以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有人甚至情不自禁地擂起了战鼓……

    比赛在半个时辰之后结束了。红方应该是略胜一筹。但人们似乎没在意谁胜谁负;甚至没有按照惯例,由观看比赛的长官,向球员们赏赐什么东西,以示祝贺和慰劳。因为这时候突然响起三声号炮。在袅袅升起的白烟里和炮声的余音里,鼙鼓响起来了,旌旗扬起来了。将士们迈开步伐出发了。

    这时候她们——由徐妃和朱能夫人率领着的击鞠手们,却代表所有出征将士的家属,齐声唱起一首古老的民歌《伯兮》:

    伯兮兮朅,(我的哥哥真威严啊,)

    邦之桀兮。(天下出色英雄汉啊。)

    伯也执殳,(哥哥手拿丈二殳,)

    为王前躯。(保卫国王他当先。)

    自伯之东,(自从哥哥东出征,)

    首如飞蓬,(我不梳头像飞蓬,)

    岂无膏沐,(难道没有润发油?)

    谁适为容?(为谁喜爱整仪容!)

    其雨其雨,(下雨吧,下雨吧!)

    杲杲日出。(灿烂骄阳出天上。)

    愿言思伯,(低头沉思想哥哥,)

    甘心首疾。(想得头痛也爱想。)

    焉得萱草,(何处去找萱草苗,)

    言树之背。(把它栽到北檐下。)

    愿言思伯,(默默静思想哥哥,)

    使我心痗(mèi)。(使我心病阵阵发。)

    她们的歌声感动得将士们泪花闪动,热血奔涌。在这歌声里燕王也骑上了他的战马。

    一面面旌旗在她们头上飘过。一队队将士从她们面前走过。

    她们的喉咙嘶哑了,但仍在唱。

    她们就是用击鞠和歌唱这种特殊的“仪礼”,来送别出征的丈夫。

    这种仪礼与前不久在京城午门外举行的,由皇帝为大将军推车轮的“推毂礼”相比,别是一种滋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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