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燕王由淮安回返北平的消息,建文帝松了口气。没有骨肉相戕,毕竟值得庆幸。但燕王蔑视朝廷的言行,给他以极大震撼,使他忧心忡忡,常夜不能寐,年纪轻轻便患上了失眠症。
壶漏滴滴,夜已更深。他身心俱疲,但无法入睡。燕王连同其他藩王的势力,犹如连成了一张黑网,在这同样黑色的夜里笼罩着他,使他心里压抑,气息难平。
为了冲破这张网,释去心头的压力,他曾尝试着利用马妃的胴体,在她那里寻得片刻的欢愉。但他失败了。这片刻的欢愉不仅没将他带入梦乡,反倒使他更难入睡。听着马妃在他枕边的轻轻鼾声,他便更烦躁了,身上沁出一层汗。索性披衣起床,踱至轩外。
这是六月下旬。半弯月亮在中天沉浮明灭。虽是暑季,但夜中的微风已凉爽,他感到比在床上要舒服多了。但他的脚步惊醒了蜷在门口瞌睡的宫女,也引来了值夜的太监。他们惶惶地叩问皇上有什么吩咐。他没说什么,径自走向乾清宫。他们也赶忙去乾清宫伺候。
约一刻钟后,他已伏在了乾清宫的御案上。两个宫女在他身后轻轻地打着扇,既扇凉风,也驱赶蚊虫。而他则在灯下翻阅一份很长的奏折。
这并不是现时的奏折。写这份奏折的人,已死去多年了。
掀开这份奏折,便掀开了洪武九年一段震动朝野的历史。
那一年,钦天监从年初即不断报告星象异常:二月岁星逆行人太微;三月荧惑犯井;四月荧惑犯鬼;五月太星犯毕、井,又有客星大如弹丸,白色,止于天仓,几天后愈来愈亮,最终进入紫垣。一直闹了四十余日。这便是所谓的“五星紊度,日月相刑”。于是举国上下惶恐不安。皇帝既受命于天,“五星紊度”自然是上天的警示,当属于灾祸之兆。于是,太祖高皇帝下诏,征求直言,道是“静居日省,古今乾道变化,殃咎在乎人君。思之至此,皇皇无措,惟冀臣民,许言朕过”。鼓励天下直言之士对他提出批评。且谓“于斯王道惟忠且仁者能鉴之。”
然而,真正能敢于直言犯颜的“忠且仁者”,举国之内,除去叶伯巨,还能有谁呢?
叶伯巨者,宁海人也,其时以国子生授平遥县训导,是一个“未入流”的小官儿,他早就看出了洪武皇帝国策的失误,便呈上一份很长的谏书。朋友劝他不要上书,以免招致杀身之祸。而他说:“今天下惟三事可虑耳,其二事易见而患迟,其一事难见而患速。纵无明诏,吾犹将言之,况求言乎?”他讲的“易见而患迟”,系指“开刑太繁”和“求治太速”,而所谓“难见而患速”者,则是指“封藩太侈”。
叶伯巨的谏书,劈头就指出洪武皇帝封藩的错误——
今裂土分封,使诸王各有分地,盖惩宋、元孤立,宗室不兢之弊。而秦、晋、燕、齐、梁、楚、吴、蜀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则削其地而夺之权,则必生觖望,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议者日,诸王皆天子骨肉,分地虽广,立法虽侈,岂有抗衡之理?臣窃以为不然。何不观于汉、晋之事乎?孝景,高帝之孙也,七国诸王,皆景帝之同祖父兄弟子孙也,一削其地,则遽构兵西向。晋之诸王,皆武帝亲子孙也,易世之后,迭相攻伐,遂成刘、石之患。由此言之,分封逾制,祸患立生,援古证今,昭昭然矣。此臣所以为太过者也。昔贾谊劝汉文帝尽分诸国之地,空置之以待诸王子孙。向使文帝听从谊言则必无七国之祸。愿及诸王未取国之先,节其都邑之制,灭其卫兵,限其疆里,亦以待封诸王之子孙,此制一定,然后诸王有贤且才者入为辅相。其余世为藩屏,与国同休。割一时之恩,制万世之利,消天变而安社稷,莫先于此。
……
叶伯巨这是借汉、晋两代之教训,针砭当朝“封藩”之弊。当年,汉高祖刘邦鉴于秦室孤立无援乃行分封制。但诸藩日渐强大,为所欲为,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景帝时发生“七国之乱”。待平乱之后,诸王权力有所削减,但封地仍很大。武帝又采用主父偃建议,推行“推恩令”,命令亲王在自己封地内分封众子弟为侯,从而将诸王的领地块块分割,避“削地”之名而行“弱藩”之政,嗣后地方权力全归朝廷,汉室遂得安定。不料一百五十年之后,晋武帝又重蹈汉初“封藩”覆辙,分封子弟二十余人为王,并付予兵权。招致晋武帝死后,八王相继为乱(史称“八王之乱”)。皇室自相残杀,腥风血雨,竟长达十六年之久。折腾得国势颓危,民不聊生,江山不可收拾。………
叶伯巨担心大明王朝再犯汉、晋两朝“封藩”的错误,他深恐因“尾大不掉”而致乱,便上此“万言书”,提醒洪武皇帝记取前车之鉴。其忠心可嘉,其议论可行。殊料洪武皇帝早已忘记了他亲自说过的“惟冀臣民,许言朕过”的话,竟大发雷霆,气极而呼:“小子间吾骨肉,速逮来,吾手射之!”叶伯巨遂被逮入京师。幸亏中书省的官员心怀恻隐(抑或他们与叶伯巨所见略同,惟不敢放胆直言而已),不愿让其受到极刑,便等皇帝怒气平息之后,再奏请处置,结果叶伯巨下刑部狱,一直羁押至死。
叶伯巨既死,朝里朝外再无人敢提及“削藩”这个话题了。于是,诸王羽翼渐丰,气焰渐炽,对“御座”所形成的威胁已显而易见。如今。燕王无视朝廷诏令,硬要进京守丧之举,恰正是“一叶知秋”也或许是端倪初现呢!……
建文帝手抚叶伯巨当年的奏折,暗自慨叹这位“未入流”小官的赤胆忠心。同时,这深中肯綮的奏议又如尖刃,戳到了他的心疾。他反复思虑,感到“削藩”之事已迫在眉睫,必须痛下针砭,摘除痼疾了!………
建文帝合上奏折,离开御座。他慢慢踱出乾清宫正殿,见残月西沉,天地间黑了下来。雾气正在弥漫,使殿宇有一种飘浮的感觉。
他估计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上早朝的时间就快要到了。
建文帝如他的祖父一样勤勉。不管夜间睡得多晚,身体多么疲劳,总在早朝时,准时到达奉天殿或奉天门。
但是有一回,因偶感风寒,体倦头昏,他上朝时晚上了一点,让臣僚们等了一会儿。凑巧儿天挺冷,大家在露天里冻得脚疼,但是又不能随便地跺脚取暖,就难免有人会心怀牢骚。于是一位叫尹昌隆的监察御史当即上疏批评。其疏曰:
昔高皇帝鸡鸣而起,昧爽而朝,未日出而临百官,故能庶绩成熙,天下安。陛下嗣守大业,宜追绳祖武,忧勤万几。今乃即于晏安,日上数刻犹未临朝,群臣宿卫疲于侍候,旷职废业,上下懈弛。播之天下,传之四裔,非社稷福也。
这话说得尖刻,也有点小题大做。毕竟新皇帝这是初次上朝迟到;而且,因伤风感冒,鼻塞咽疼,按说是应该卧床休息的。监察御史揪住这么点鸡毛蒜皮小事不依不饶,不仅让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即便御座左右的近臣们,也觉得尹御史的批评太过火。有知道皇帝迟到原因的,便想当场说明,予以反驳,但却被他止住了。新皇帝表现出了难得的虚心与雅量,接受了尹昌隆的批评,且为此而下诏曰:
昌隆之言切直,而直谏难闻。礼部可颁示天下,使知朕过,朕亦用自警。
新皇帝的“责己诏”得到臣民的广泛好评。他的宽厚仁慈,与洪武皇帝的威猛凶残,恰形成鲜明对照。人们仿佛感觉到了严冬之后的和煦春风。
这一天的早朝,他实在是强打精神。因昨夜失眠之后,又为叶伯巨的奏议所激动,他通宵未曾合眼。好在本日的朝会,各部台衙门无要紧事启奏,很快也便结束了。此后他吩咐随堂太监,宣太常寺卿黄子澄于右顺门内便殿议事。
来到便殿,没有什么闲话,建文帝开口便切入正题:
“先生可还记得在东角门说过的话吗?”
黄子澄先是一愣,但瞬间也便恍然。他从皇上忧郁的面容,联想到前不久燕王赴京奔丧受阻淮安的事,马上就记起了皇上刚被封为皇太孙时,他们二人在东角门关于藩王话题的密议。黄子澄当即向皇上顿首说道:
“臣不敢忘。陛下殷殷之嘱,臣念念于怀。”
“嗯……”建文帝点点头。示意他站起来,复座。然后又问:“对待诸王,该用何策?”
黄子澄说:“依臣之见,无非一个‘削’字。”
“嗯……”建文帝点点头。却又问:“如因‘削’而‘反’呢?”
“陛下!”黄子澄再次顿首而言:“当年晁错向景帝建削藩之议时曾说过,‘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我朝今日之势,与景帝时无二。陛下不要再迟疑了!”
建文帝便激动起来,目光炯然。他想:“莫非我便是汉景帝吗?莫非他便是晁错吗?……他不会是晁错,不会有晁错的下场;我却一定要做汉景帝!要在我的手里实现‘建文之治’!……”二十一岁的年青皇帝,将他的十指互相交叉着,在御案上慢慢握成了拳头。他自己感觉到,与六年前刚做皇太孙时相比,底气壮了,信心也强了。毕竟已经是皇帝了啊!……
“好吧。”建文帝望着跪在地上的黄子澄说,“朕已决定削藩。但如何削,何时削,从何处着手,尚须卿为朕计划。兹事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卿不可不慎细考虑啊!……”
“臣谨遵圣命!”黄子澄说。“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亦望陛下信臣而弗疑……”
建文帝知道黄子澄想的是什么。黄子澄不想做叶伯巨,也不想做晁错。他急忙下御座,亲手将黄子澄扶起,紧握着黄的手,用力摇了摇说:
“先生放胆去做,朕心里有数!”
黄子澄离开右顺门便殿,感到脚步有些轻,而心里却沉重。回到里仁街他的宅邸,整个下午把自己关在书房,思考削藩的事。
他的书房是在正厅的西厢。轩外几株芭蕉,长得正旺,映得书房外一片绿色。下午有微雨,但是无风。大滴大滴的雨水顺了檐瓦落到芭蕉上,怦然有声。他那只颇令人疼爱的獬巴狗一直趴在芭蕉叶下,伸着长长的红舌头,时而朝书房张望着,很亲热似地汪汪两声。
黄子澄伫立窗前,整个下午几乎一动未动,入夜后,便坐了青缦小轿,冒着淅浙沥沥的雨,到南乾道造访齐泰。他准备就自己的想法征求齐尚书的意见。
到得齐府,黄子澄刚要吩咐长随叩门,却发现门上张灯结彩,门旁停了几匹马、几乘轿子,宅院里也传过来喧哗之声。他不禁诧异:“齐尚书晚间如何有这么多的客人?”就有点犹豫——他之所以夜间来访,本是为着避开人们耳目的。但是门房却已认出了他的轿子,早慌慌地进院通报去了。
稍顷齐泰乐呵呵迎出二门,边走边拱手说:
“是哪阵风把年兄给吹来了呀?”——他与黄子澄系同榜进士,故彼此常以“同年”相称。
黄子澄忙还礼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弟冒昧过府相访,原是有要事商议的,却不想齐大人高朋满座……那就明日再说吧。”
齐泰这才发现黄子澄满面严肃。慌忙拽住他衣袖说:“黄大人说哪里话呀!什么‘高朋’?那都是我本家几位亲戚,是来贺犬子的生日呢!”
黄子澄不禁一愣。说真的,他与齐泰经常见面,应该是很熟的,但却对齐家的情况不太了解。愣怔之后随便问了一句:“那倒是喜事。不知是第几位贵公子的生日?”
这话倒问得齐泰有点尴尬似的。说道:“小弟哪有年兄的福气?就只一个,才刚满周岁呢!”
黄子澄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了。便也有点尴尬。心想:“齐泰的年纪比我还大两岁,如何刚刚添子?”……这事当然不便问。倒是向齐泰解释说:“这大的喜事儿我竟不知,来时亦无准备……”便要吩咐他的长随回府安排贺礼。却被齐泰拉住了。稀里糊涂随着齐泰进了花厅。干了几杯喜酒,又看了齐府女仆抱来的公子。这小公子虎头虎脑,正呀呀学语,煞是可爱。黄子澄夸奖了几句诸如“漂亮”、“有福”的话,随后便由齐泰陪着,进书房喝茶。
齐泰的书房是在东厢。黄子澄这是第三回来齐府喝茶了,但说实在的,对这书房的陈设他还从未仔细地浏览过。从这点上,足可看出黄子澄是那类“大事清楚、小事糊涂”的人。这书房里最引他注意的是一架四折的屏风,上有文天祥的《满江红·题潮阳张许二公庙》,系齐泰亲笔所书,一个个字有拳头大小。黄子澄每回来,只要一坐上这把檀木椅,映入眼帘的便是屏风上“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那十二个字。他相信所有的客人,目睹这样的词句,一定会如他这样把身板坐得笔直,不会作嬉闹之态的。
黄子澄刚呷一口茶,便急忙申明来意。他约略说了皇上在右顺门便殿召见他的经过,同时注意着齐泰的神情。齐泰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早把为儿子过生日的事置于脑后了。黄子澄看见他的眸子里有明亮的烛光在跳动。他拧紧眉毛,紧抿嘴唇,默然有顷,在茶几上擂了一拳说道:
“好!吾皇圣明,早该如此了!”
黄子澄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尽管黄子澄估计齐泰的态度不会与他相左,但毕竟过去在这事上两人没交过心,对其尚存一点提防,所以在方才的讲述中,他只讲“皇上如何说”,而不讲自己的意见。如今见齐泰的态度竟极鲜明,极果决,他心中为之激奋,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齐泰擂在茶几上的拳头,说道:
“有你这句话,皇上应该放心了!……”
随后二人商议削藩的具体办法。黄子澄又问:“依年兄之见,削藩的第一步棋,该如何走?”
“是呀,该从何处下手呢?……”齐泰自语着,款款离座,在屏风前踱来踱去。他想,藩王那么多,如同时下手,其对立面太大,波及面太广,易逼迫诸王联手与朝廷对抗。这不策略。应该选准突破口,先拿某王开刀,尔后一个一个击破……忽然,他停住踱步,说道:
“有了!先从燕王下手吧!”
“为何先削燕王?”黄子澄感到讶异。
齐泰便解释说:诸王中以燕王势力最强,野心最大,其年龄亦最长,当然便最具影响力。俗话说,“擒贼先擒王”。一旦剪除了燕王,其余诸王自然更无力反抗,便会束手就擒。“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然而……”黄子澄却连连摇头。“年兄之见,弟实不敢苟同。‘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而燕王在诸王中偏是最‘实’的。开局便攻‘实’处,怕费很大周折。依敝人之见,倒莫如先击其‘虚’处呢!……”
“吾兄高见。愿闻其详。”齐泰说。
黄子澄显然已深思熟虑。便说:
“我意先从周王下手……”
按黄子澄的分析,周王以及齐、湘、代、岷等王,在先帝时多有不法之事,国人皆知,削之有名。其中周王势力较弱,容易对付。此外,周王与燕王乃同母兄弟,削夺周王便好似翦除了燕王手足,这也是为下一步削夺燕王做了准备。据他的估计,先从周王下手,必有胜算。
齐泰想了想,黄子澄的意见也有道理。便说:“待明日上朝。启奏皇上裁定,如何?”
黄子澄说“甚好”。他建议今夜两个人可再细细考虑一下,如有新的想法,明日面君时亦可再作说明。看看天色已晚,便向齐泰告辞。
齐泰将黄子澄送出二门时,雨尚在淅沥。黑暗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声。黄子澄便又想起齐泰为他的独生子过周岁的事。他不明白,接近五十岁的尚书大人,为何只有如此小的独根苗儿?……
二
周王朱棣真是最不安分的王爷了。周王朱棣自从洪武十四年就藩开封,十七年来,可以说没在王府里好好儿呆过。头几年“弃国”驻凤阳;尔后长居京师,而令世子有墩主持藩事;最近这几年,年纪渐老了——已过四十岁了,倒是比较老实,没再离开过开封。但也没准儿化了妆,偷偷窜回应天,到秦淮河畔青楼里作“狎邪游”。不知道底细的,不相信那位常在歌妓披巾或玉腿上题诗的公子哥儿,会是洪武皇帝的第五子;知道底细的,又因洪武皇帝都不屑于管他,或没工夫管他,也都睁一眼闭一眼,任其胡闹。
即使呆在开封的日子,他也不能老实地呆在王府里。他时常到寺庙或道观里吃茶,抑或到梨园里听戏,更有可能到集市店铺里游逛。周王府往南的大街,布满了纱帽铺、铜匠铺、绒线铺、格子店、竹货店、伞店、缎店;往西又有画铺、古董铺、珍宝店和城隍庙。这都是他时常光顾的地方。在城隍庙的庙会上他一转便是大半天。这也罢了。在城里玩得不过瘾,还要时常到郊野里转悠。
他到郊野里,不是踏青,不是赏花,不是走马,不是围猎。他到郊野里是“尝本草”——怪就怪在这地方!
他准备如神农氏那样,遍尝草木选择其中无毒而可充饥果腹者,制成标本,并绘图刊印,颁行于世。他为这部著作所起的名子叫《救荒本草》。他在其预先写好的“自序”中,点明这样做的目的,是因为他的藩国有着平坦而辽阔的原野,而这原野上又生长着繁盛众多的草类,他打算“考核其可佐饥者四百余种,绘图疏之”,为老百姓们灾荒之年,作为挖野菜救命时的参考读物。应当说这是一种极好的创意与实践。
周王朱棣为这部《救荒本草》已经花费了五、六年的功夫。可以说踏遍了开封的每一块土地,考核过数千种植物。而且,在考核的过程中,那些代他品尝本草的人,多次中毒,甚至死亡。他自己也有那么三五回被本草毒得满脸青肿。然而,眼看便要“杀青”了,偏偏有人干扰、破坏,打乱了他的正常生活秩序,差点葬送了他和这部书籍的生命。
对他实施干扰和破坏的人不少。首先便是他的次子朱有火动。
有火动这小子天生讨厌人。一副斗鸡眼,看人时黑眼珠藏在角落里,满眼一片白。一张鼠嘴,长长的门齿总伸到唇外。因长相的丑陋,父亲一直就不喜爱他,就难免造成了他的阴暗心理和怪戾性脾。幼年在父亲开辟的“东书堂”就读时,就曾在其长兄的书上偷洒过墨水,往座椅上砸过铁钉。被查出后,挨过父亲的痛揍。这就更激发了他的妒忌心和报复性。他就往父亲的茶壶里溺尿,往被窝里放毛虫。总之,他的矛头始终对准了父亲和长兄。
洪武二十二年后,父亲长居京师,世子代掌藩国权力。有火动也长大了,懂事了。他意识到将来承袭亲王爵位的是他长兄,而他只能做个郡王。郡王与亲王的地位将会有很大的差别。有火动不甘心。他时刻用斗鸡眼窥伺着,总想在父亲和长兄身上瞅出点毛病(最好是罪过),以便将他们扳倒,投进监牢,而由他取代王位。
然而长兄老实本分,行为端正,使他无懈可击,无隙可乘。他就只好在父亲身上打主意。
他首先侦察父亲的隐私。亲自出马,或雇用流氓无赖,跟踪周王,看他跟哪个破烂女人鬼混。有一回,他利用跟随父亲回京师拜年的机会,竟悄悄潜入了秦淮河上的梅妍楼。但没有成功。他被鸨儿发现,着实地挨了一顿揍,被扔了出来。从此后父子间视若寇仇了。
随后他就捉摸着闹点大的乱子。比如说,在周王的马辇上做手脚,让其冲进深涧摔死;或者干脆投毒;干脆放火……但这些办法太笨,易被识破。况且周王加强了戒备,使他无从下手。这些恶毒的念头并未变作现实。
随着年龄的增长,有煳的知识面宽了,经验丰富了,手段也更毒辣了。他从苏东坡倒楣的事例上受到启发,想在父亲身上试一试“文字狱”。
父亲喜欢词赋。常在酒酣时即兴吟咏,放浪形骸。也学苏学士的样子,喜欢在歌妓的披巾上题诗;甚至直接题写到妓女雪白的皮肤上。朱有火动便千方百计搜集其父的诗词,并努力从中发现影射朝廷,对皇上不满的意思。“功夫不负有心人”。朱有火动坚持不懈,颇见成效。他果然从周王的《元宫词》草稿中挑出了十来篇,篇篇都含沙射影地攻击朝政,发泄了对皇上的不满。他正等待时机,密报朝廷……
然而这时候,有人发现了有火动的不良居心,从中干扰了一下……
这人是周王府长史王翰。
其实王翰早就对周王的不端言行表示不满,并强烈反对。说实话他对周王是真正了解的,甚至还带有一点同情。他认为周王这个人心眼儿不坏,也没什么野心,既不会有“异谋”,更不会对朝廷造成威胁。他觉得在周王身上流露出一些文人(落魄文人)的品性,有点愤世疾俗,亦无关宏旨,无非发发牢骚而已;倒是那部倾注了周王心血的《救荒本草》,尽管想法儿有点幼稚,但用心极美,体现出作者的恤民精神。但是,王翰深知周王处境险恶,不定哪会儿便会惹祸伤身。尤其是发现了有火动注意收集周王的诗文之后,王翰马上就意识到,事情肯定要坏在这斗鸡眼、老鼠嘴的坏小子身上。他就力劝周王“改邪归正”——好好掌理藩国之政。休再迷恋什么诗词歌赋!然而周王根本不听。周王甚至极其讨厌他的饶舌、聒噪,“搅得人一刻都不得安宁”!
王翰好难为啊!
根据朝廷的规定:凡王府长史的职责,很重要的一条是“辅相规讽以匡王失”;“若王有过,则诘长史”。王爷所犯的罪过,首先要记在长史账上。而王爷以其“龙子龙孙”身份,纵使有罪,处置起来总是极轻。长史则恰相反,不起眼儿的一点小错,都有可能重判伏诛。所以,王翰单为自己着想,他也得拼力规谏周王。但这种规谏也有一定限度:他不可能将朱有火动的险恶用心给明白揭露——那毕竟是他的猜测或推断;况且这种揭露也容易给别人造成“离间骨肉”之嫌。王翰的确无计可施了!
王翰左思右想,他既不能不忠于朝廷,又不能不忠于王爷,惟一的办法是弃官而去。于是佯作疯癫,喜怒无状,被发跣足,离开王府。
王翰走出开封城,将溅满了泥泞的五品官服脱下,放在腮上亲着,泪雨纷纷。然后把官服挂在路旁树上,孑然走回家乡……
王翰走后,周王仍我行我素,而对有火动毫无警惕。说话间到了建文帝时代。朝廷以太祖遗诏,令诸王各在国中致祭,不得至京师奔丧。周王对此大为不满。特别是周王关于要求赴京奔丧的奏折被驳回之后,他又哭又叫,其言辞很明显地侮辱了当今皇帝。朱有煳窃喜,认为时机已到,便写了一封密折,记录其父“谋逆”的种种罪行,遣心腹火速进京,直送御览。
密折上路的那日,周王身穿孝服,携带铁铲、荆筐,骑了马,带了随从,又去郊野里寻觅可以充饥的“本草”。那日天气不太好,彤云密布,似要有雷雨。朱有火动倒对父亲表现出了少有的关心。他一再叮咛周王那几名随从:
“尔等好生看护,勿使我父王受雨着凉啊!”
三
建文帝收到朱有恸的密折,喜出望外。不禁大呼:“天赐良机也!”
在此之前,“削藩”的议论已在朝臣中或暗或明地展开。这实际上已成了有识之士所关注的话题。除齐泰、黄子澄而外,赞成削藩的大臣,尚有高巍、方孝孺、卓敬、郭任等几位。
高巍乃前军都督府左断事。他上书建文帝主张效法汉朝主父偃,实行“推恩法”。其书曰:
高皇帝分封诸王,比之古制,既皆过当,诸王又率多骄逸不法,违犯朝制。不削,朝廷纲纪不立;削之,则伤亲亲之恩。贾谊曰:‘欲天下治安,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今盍师其意,勿行晁错削夺之谋,而效主父偃推恩之策。在北诸王,子弟分封于南;在南,子弟分封于北。如此则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削矣。臣又愿益隆亲亲之礼,岁时伏腊使人馈问。贤者下诏褒赏之;骄逸不法者,初犯容之,再犯赦之,三犯不改,则告太庙废处之。岂有不顺服者哉?
高巍此议,实际上比主父偃更进一步。主父偃之“推恩”,是在原封国内,除嫡长子即世子继承外,其他诸子亦继承一部分,郡王数目越来越多,力量则越来越少。高巍则建议“易地而封”,即南方的藩王子弟封到北方,北方的藩王子弟封到南方。对削弱藩王势力应该说更加有力。
高巍算是主张削藩者中的“温和派”。与他持有类似观点的是户部侍郎卓敬。卓敬早在洪武帝在世时,就曾提议,对诸王分清嫡庶尊卑,以树立太子的威信,建文帝甫登基,他又提出将燕王徙封到南昌的办法。他在疏中说:
燕王智虑绝伦,雄才大略,酷类高帝。北平形胜地,士马精强,金、元所由兴。今宜徙封南昌,万一有变,亦易控制。夫将萌而未动者,机也;量时而可为者,势也。势非至刚莫能断,机非至明莫能察。
卓敬此议,不失为远见卓识。如按此议行事,既照顾了叔侄间的“亲亲之情”,又可削弱燕王力量。建文帝见奏后,颇是捉摸了一番,也认为有点道理。但他或许天性使然——总是优柔寡断。他这时比较倾向于主张削藩者中的“强硬派”,即齐泰和黄子澄。另有一位新进朝廷的大臣也属于该派,他就是方孝孺。方孝孺刚从汉中府教授擢为翰林院侍讲,备皇帝顾问。建文帝亦曾在他面前流露过“削藩”的意思,方孝孺慷慨激昂,建议快快行动。如此一来,卓敬的奏疏便被建文帝搁置起来了。
就在黄子澄诣齐府商议“削藩”的次日,早朝之后,建文帝又在右顺门便殿召见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几位近臣,确定削藩的实施方案。说来也巧,朱有坳告发周王“谋逆”的密折恰于昨日送到。这份材料太宝贵、太特殊,也太适时了!鉴于亲子告发亲父,无须遣人调查,所涉罪证绝对准确可信。朝廷以此为口实,向周王开刀,可谓“顺乎天理”,而令天下服膺。
建文帝不再犹疑了。
建文帝否定了齐泰关于“擒贼先擒王”,先从燕王处下手的方案;他更觉得卓敬关于将燕王“徙封南昌”的办法太慢,太费脑筋。他批准黄子澄之议:立即逮治周王!
曹国公李景隆受皇上密令,带领亲军指挥使司的部队,佯作北上备边,假道开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周王府。李景隆持敕符将王府三护卫的军队缴械时,周王棣还蒙在鼓里,还在孜孜不倦地编著其《救荒本草》呢!
周王棣是在他的“本草堂”里被逮捕的。
“本草堂”实为后宫跨院,五间廊房连同三间草棚统称“本草堂”。那儿有琳琅满目的本草,如芹菜、菠菜、韭菜、蕃瓜、扁豆等蔬,以及荠菜、苦菜、马苋、鹿藿、草石蚕、九芙菘等野菜,还有李、杏、桃、梅、枣、柿等果类,皆晒制成标本,分门别类地放置着。近来周王带着几个助手,一天到晚呆在这“本草堂”里,忙于描摹图样,或述写其形其色其味其产地其功效云云,工程量颇大,但他乐此不疲,的确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这恰是大暑季节,堂内如同蒸笼。周王干脆脱得赤条条,只象征性地在裆间围一条纱巾,还要不时地用它来揩汗。他的助手们也都是赤膊上阵。周王左手执纸,右手握笔,佝偻着腰身,在标本间钻来跳去。仔细地核对着文字、画图是否与实物相符。汗水小溪似地顺着脊沟流向腿股,又顺着腿股注入砖地。
周王朱棣这部汗水结晶的《救荒本草》,的确是不朽大著。万历年间李时珍编写《本草纲目》,无疑是受到了是书的启发,并且也利用了是书的研究成果。李时珍对此毫不避讳——那是后话了。
周王朱棣正赤身裸体挥汗如雨忙活着的时候,忽然跨院的门被猛地推开,随着一阵凉风,冲进一位内侍。周王吓了一跳,勃然大怒。因为院门通常是紧关着的,惟其如此,他们几个编书人才可以自由自在。
周王才要朝内侍发作,却发现那人神情不对——面如土灰,嘴巴乱抖,想说什么,竟出不来音儿。他颇觉怪异。许久,那人猛一跺足,才奋力地尖声喊出:
“殿殿下不不好了!……”
内侍说的“不好了,指的就是曹国公奉圣旨逮人来了。其时王府的护卫兵校已全部撤离。端礼、广智、体仁、遵义四城门已由京军把住。李景隆带领锦衣卫进入承运门后,饬令军士们迅速分头封堵各殿、各宫门,但是不得惊吓妃嫔女眷。这之后,他才正冠整衣,颇礼貌地去拜见周王。
李景隆在前三殿没找到周王。在后三宫亦没有找到周王。当他暗自吃惊,怀疑周王已闻迅逃走了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被称作“本草堂”的地方。李景隆见到周王,放下了心。但是周王慌急间穿不上衣裤,他们无法以礼相见。
后来他们都来到了存心殿。李景隆先恭恭敬敬向周王行过拜礼,然后把脸一沉,说道:“圣上有旨,朱柿听宣!”——“周王”的头衔已经没了。
周王棣跪着接下圣旨,谢过圣恩。随之摘下“皮弁”,摘下玉带,再脱去金织盘龙袍。他灰溜溜钻进槛车,最后朝他的王宫扫了一眼,殿门和宫门上的白色封条,剑似地把他的眼刺伤。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只听到四面八方一片哭叫之声。
朱柿被削去周王封号,贬为庶人,流放云南蒙化(今之巍山彝族自治县)。
那时的云南,素称“烟瘴之地”,极不开化,那里的人则被传为“茹毛饮血”。到处是崇山峻岭,险途峻岩,飞湍瀑流,冲波逆折,更兼狼虫虎豹,磨牙吮血,毒风瘴雾,侵蚀体躯。不要说龙子龙孙金枝玉叶,即令是贩夫走卒,在中原住的惯了,也极难适应那里的蛮荒。
周王柿有一位妃、六位夫人(即亲王妾)和十几个子女;除去几位年岁较大的儿子(包括出首检举其父的朱有火动)被分别流徙其他地方,其余眷属都跟随他到了蒙化。他们生计之艰难,令人难以置信。真正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偏此时又有幼子出生,其母没有乳汁喂养婴儿,也没有钱财雇佣乳母。周王棣万般无奈,只得向人乞讨了一只奶羊。他竟也学会了怎样挤羊奶和怎样给奶羊喂草。
或许,正是因为周王朱棣有着编著《救荒本草》的经历,才使他积累了识别野菜与野草的经验,才使他凭这经验救了自己和全家人。
当然,云南蒙化一带丰富的植被,那繁多的草木,无疑也使他的《救荒本草》一书增添了更多内容。
在夜间,周王朱棣每听到野兽的嗥叫,便习惯性地披衣而起,走向羊栏。这只奶羊维系着他幼子的生命,因而必须小心保护。联想到以往在王宫里,作为亲王的他,有多少奴仆前呼而后拥,又有多少兵士日夜操心着他的生命安全啊!岂料今日,他倒要为一只奶羊的性命提心吊胆。堂堂亲王,竟沦落到为一只奶羊站岗护卫的地步!这不是在梦里吧?……
他爱抚地揽着奶羊。奶羊以慈母般地眼神望着他。有时候他就这样在羊栏里睡着了……
四
燕王朱棣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恰恰是周王朱棣在遥远的云南蒙化,在羊栏里呓语喃喃的那一刻。
“四哥,四哥,快跑!……有野兽!……”在云南蒙化,野兽的嗥叫直接进入了朱棣的梦境。梦境里的朱棣,发现自己和四哥朱棣正被野兽追逐。他和他似乎还都是不大的孩子。说不清这是在什么地方。是在凤阳?是在应天的郊野?还是开封或者北平?
“五弟,快跑!不要回头看,狼豺就在身后,只要你一回头,它马上就会咬住你的脖颈!……”在北平燕王府,朱棣也进入了朱棣的梦境。或者说,是朱棣进入了朱棣的梦境。朱棣能够分辨清楚,这儿是一片古老的莽林,有危岩,有险流,有泥淖,有毒瘴,野兽出没,白骨森森。有一只野兽正在追赶朱棣。他想搭救他,便弯弓搭箭。却又怕误伤了他,而放走了野兽,只好也跟在后面跑,寻找机会。渐渐地,朱棣实在跑不动了,他跌倒在地了。朱棣绝望地回过头来喊一声:“四哥救命!”那只野兽便蹿上去咬住了他的喉咙……。他就是在这一刹间惊醒了。
朱棣便再也不能安睡。他坐起来,揉揉胀痛的眉心,看到的是一片微蓝的夜色。万籁俱寂,宁静而温馨。朱棣便很庆幸这不过是一个恶梦了。
他的妃子徐氏也醒来了。她的醒来,或许是受到了他的影响。多少年来总是这样:不管她在他身边睡得多沉多香,而只要是他醒来了,从床上坐起了,她也必定立即清醒。
“刚才做梦了吗?”她问。她发现他的气息有些粗重急促。
他没有回答。没有回答便是承认她说对了。
她把手抚在他的背上,轻轻揉着,并不说话。贤慧的妻子总是这样的——在不需要说话的时候,只给一点抚摸就可以了。
他披上衣服,站到了床下。面前还朦朦胧胧着方才的情景。
徐妃便也起身,走出卧房,招呼司灯的宫女掌好灯烛。接下去她便考虑,他现在是需要一点夜宵呢,还是需要到某个夫人屋里去。
徐妃确有国母风范。在她身上,人们可以看到孝慈高皇后的遗风。当年马皇后对待洪武皇帝,一是非常关心饮食,“帝每御膳,后皆躬自省视”;二是非常大度地鼓励皇帝纳妾,并且对待妾生的子女“视同己出”;三是关心后宫事务,从不干预朝政。这些徐妃皆能做到。徐妃可以说是孝慈高皇后最好的学生——高皇后“遗训”朗朗能诵者,在众多的亲王妃中,大概惟燕王妃徐氏能做得到呢!
但是今夜,燕王不需要夜宵,也不需要其他年轻貌美的夫人侍寝。燕王连续数夜睡得不好,全都是因了周王的缘故,可他不愿意也没必要跟徐妃讲清楚。现在,他只是需要一件防夜露的衣服,需要独自一个人,到外面走一走,想想心事。
这已是深秋,虫声唧唧。花园里的草木已暂停生长,等待着冬天的到来。没有一丝儿风,故能听到夜露从棚架上滴落到水池的声音。他不知道此时的蒙化,周王栖息之处,会是怎样的情景。听说那儿汉、蛮杂居,而蛮人居多,周王家或许是住在蛮人的树皮屋里。周王和他的女眷必须自己汲水、烧饭。这也罢了。一旦生病该怎么办?那儿有医生吗?而果真如梦中那样,被野兽(或毒蛇)袭击,周王他有能力自卫吗?……
“四哥,有野兽……!四哥救命!……”周王在梦中的喊声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或许他真的被野兽咬伤了?或许他不服那里的水土,受了毒瘴,正危在旦夕?……五弟这是托梦给他,希望取得他的救助呢!可是,天啊!北平与蒙化,如天地之隔,他不是神仙,无能为力啊!
望着西南方向的夜空,燕王急得两手紧攥拳头,浩叹着,砸在自己的身上。
为何周王会向他求救呢?
因为周王是他的亲兄弟。
他们都是孝慈高皇后马氏所生,这是人所共知的。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他和朱棣的生母却是贡妃。而太子标、秦王、晋王,他们三个是另外的皇妃所生。这是皇室的秘密。
朱棣,或者朱棣,或者其他人,大家都不愿承认贡妃曾经生过洪武皇帝的两个儿子!甚至人们都宁肯忘记曾经有贡妃这么个人。然而,惟天地不可欺也。人可以欺骗自己,但欺骗不了天地。特别是这样的夜晚,你的每一声呼吸天地都听得清清楚楚。
朱棣在洪武二十五年的一个春夜,曾经在中山王府水池边。又看到过贡妃的遗容,并追问过生母,她曾受过怎样的磨难,她是怎么死的。但不会有答案的,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的。他只是在很小的时候,依稀记得有宫人谈论过,贡妃被打人了冷宫,穿过“铁裙子”,一直关押至死。他那时候还弄不懂“铁裙子”是什么东西。现在当然能想像得出了:一个人,如果将几十斤重的铁片,挂在腰间,蹲也不能蹲,坐也不能坐,会是什么滋味?更不消说,在炎夏或者隆冬,铁片下的肉体将会是多么的难受啊!……
“穿铁裙子的贡妃”早已永远地去了。但她的骨肉还鲜活于世上,那就是他和周王。尽管他和周王彼此间从未涉及“生母”这个敏感的话题,他们也从未表现出过分的亲密,然而在内心深处,他们的感情总是相通的。相对而言,太子朱标,以及秦王、晋王,都比周王朱棣要疏远一些。他相信周王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周王肯定也知道:“穿铁裙子的贡妃”的故事,周王肯定也知道,可怜的贡妃曾经生育过洪武皇帝的四子和五子。他和他无法直面而视,互诉衷曲,公开地议论一下如何祭奠他们惨死的生母,这便是人世间的可悲之处!
那么今夜的恶梦,没准儿也是贡妃即他的生母托梦于他,让他救助自己的骨肉兄弟。因为据说神仙或鬼魂,才有能力“托梦”,而活人是“托”不起“梦”的。想到这一点,燕王顿感毛骨悚然,同时忧心如焚。“必须救他!”他对自己说,“无论怎样,也得把他救出蒙化!”
似乎听到有个声音,来自天上,或者地下,这样清清楚楚地提醒他。无须分辨,那一定是他们的生母贡妃。母亲在教给他“唇亡齿寒”的道理呢!
其实无须母亲教导,他也懂得这个道理。朱允炆的刀子捅在周王身上,血却在两处流——他的身上也有伤口啊!
他非常清楚,现在被“治罪”的是周王,下一个也许就轮到他了。
自从赴京奔丧受阻于淮安,他便预感到,建文帝以及“用事者”齐泰、黄子澄之流,为稳固帝座,必会向他们这些藩王手里收权。“王国所在文武衙门军士,今后一听朝廷节制”,那仅是第一步。(今后肯定不会有让他燕王节制沿边兵马的机会了!)第二步、第三步……麻烦肯定会接踵而至。他们这些亲王——尤其是他燕王,日子必会越来越难过,处境必会越来越险恶。看不透这一点,那才是傻瓜呢!
他也非常清楚,从现在起,他必须跟朝廷斗心眼儿了!为了生存,甚至得不择手段了!
其实,朝廷不也在跟他们斗心眼儿吗?对付周王令李景隆“假道开封,北征备边”,堂堂朝廷也耍这种花招儿!这不像正经皇帝的来头儿!搞这种小鬼点子的皇帝不会有出息!……
“我知道应该救周王。可我如何救他呢?”燕王朝向繁星密布的夜空发问。
没有回答。只有喝饱了露水的秋虫还在不倦地唧咕;却也莫衷一是。
燕王沿着曲桥、花径来回走。后进入亭阁,坐在石鼓上便再也不动。等到晨曦微露,秋虫也倦睡了,薄雾也从荷塘里升起时,他脑子里总算有了大体的想法。
他知道现在还不能公开跟朝廷对抗。还必须违心地承认朱允炆这个新皇帝。向他俯首称臣。在“忍”的前提下“蓄势待发”。至于救助周王(当然也是救助他自己)的切实可行办法,无非上书建文帝,利用洪武皇帝立下的“祖训”和所谓“亲亲之情”,希望能打动建文帝,对周王减轻处罚。
他记起了上个月里,建文帝曾将周王的罪状写成敕书,颁发诸王“议罪”,即要求诸王对周王的处置发表意见。这未尝不是一次机会。按明洪武皇帝立下的规矩,“皇亲惟谋逆不赦,余罪,宗亲会议取上裁”。只要周王不是“谋逆”,其他的罪行好办,先认下来再说。鉴于他燕王在宗人府的地位(洪武朝时,宗人府以秦王为宗人令,晋王与他为左右宗正,周王、楚王为左、右宗人,五人的班子现在只剩他和周、晋二王了)应该是有资格说话、说话也应该有分量的。且试试再说吧!
然后他便开始构思这封奏书该如何写。书中不好否认周王之罪,却也不说该当何罪。重点是说两点:一是“亲亲之情”、“骨肉之恩”;二是宜按“祖训”处置,不宜逾越“祖制”。总之措辞要软中带硬,有情有理。
此时天已亮了。霞光染红假山一角,枝叶间也有了莺鸣。燕王神清气爽,暂时放下忧心之事,就在亭阁上比划起拳脚来。
五
建文帝是很容易动感情的人。
上午的朝会上,当刑部尚书暴昭、御史巨敬等议论到某几位藩王”在国多不法”时,这位二十一岁的皇帝曾拍着龙案,声色俱厉地表示:“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朕就重办几个不法者,让天下人看看!”且还当场列举了周王的例子。说“周王尽管是朕叔父,但只要违犯法律,一样追究!”在朝会上,他鼓励有司查访包括藩王在内一切王公大臣的罪行,“只要属实,按律惩治。”话说得慷慨激昂,显示了这位新皇帝的魄力与胆略。然而,当他退了朝,坐到乾清宫里,读到秉笔太监刚送来的一封书信时,情绪马上变了。他暗暗地为刚才所说的话而后悔了。
书信是从北平发来的。燕王在书中说:
……若周王柿所为,形迹暧昧,幸念至亲,曲垂宽贷,以全骨肉之恩。如其迹显著,祖训具在,臣何敢他议?臣之愚议,惟望陛下体祖宗之心,廓日月之明,施天地之德。
读罢,他心头呼地一热。说实话,这是自他登基以来所接到的燕王的第一封书信。——当然,燕王曾经进过“贺表”,但“贺表”与书信不同。贺表仅是为了礼仪之需要所采取的一种形式,讲究的是“格式”,而无实在感情。书信则不同了。书信是两个人面对面的谈话,有感情存焉。他读过第一遍,最先的感觉便是:燕王老老实实称他为“陛下”了,甘心情愿地自称为“臣”了。燕王已不是在淮安时,张口闭口称他为“我侄儿”如何如何了。
他再读第二遍。发现字里行间体现着谦逊或卑躬(如“臣何敢他议?”如“臣之愚议”,等等),同时也洋溢着骨肉亲情(如“幸念至亲”,“骨肉之恩”,等等)。这写信人毕竟是他的亲叔父啊!毕竟是在群臣中享有颇高威望、亦曾深受先皇帝厚爱重用的亲王啊!燕王能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不容易啊!——此时他的胸口已有些发烫了。
他读第三遍时,感情渐趋平静而思维接近理智了。他知道这封信的用意是为周王求情(如“曲垂宽贷”等语);但求情的同时,却又与他讲理。讲理的根据便是“祖训”。说是“何敢他议”,但按照“祖训”,这事还真该议一议。在哪儿议?在宗人府议。既然要议,便须先摆出犯罪人的罪状。周王“其迹显著”乎?抑或“形迹暖昧”乎?说实话,所谓“谋逆”也者,真还都是些含含糊糊的东西。因为周王毕竟没有公开地造反啊!“其迹”怎么能“显著”呢?——此时他的心倒有点发虚,而脸倒有点发烫了。
然而,读到第四遍,他的心便踏实了,而脸也不烫了。因为信中提醒他:“体祖宗之心,廓日明之明,施天地之德”。这是为皇上找到了下台的梯子。周王不是无罪,因而逮治他完全有理;燕王现在要求他做的,仅仅是看在“祖宗”面上,法外施仁,从轻发落,而这恰能体现新天子的“仁政”呢!
建文帝反复阅读,思忖再三,觉得燕王的书信无懈可击,人情人理。如搁置不问,说不过去。尤其是当他回忆起父亲(即懿文太子)薨逝前,当着洪武皇帝的面,在东宫里张挂《负子图》的情景时,真是百感交集,心颤鼻酸,扑簌簌落下泪来。《负子图》上马皇后所保护的婴儿,其实不仅是他的父亲朱标,亦应包括燕王、周王,以及故去了的秦王和晋王。他们都是洪武皇帝和马皇后的亲骨肉。马皇后以性命所养护的亲生儿子,逝者逝矣,乃天命也;然而,尚在世者,如因他朱允炆之故而丧命……,他如何向祖宗交代呢!岂不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朱允炆主意已定。当即令秉笔太监将燕王书奏让齐泰、黄子澄传看。其御笔朱批说是让此二臣先议,拿出意见,但他本人的意思,已是要赦免或宽宥周王的了。
齐泰见到燕王书奏,并看了御批,对建文帝的态度深感忧虑。他连夜找到黄子澄,两个人就在黄府交换看法。黄子澄不惟忧虑,甚且有点愤恨,冲口而出道:
“皇上这是‘妇人之仁’,将坏大事也!”
齐泰说话比黄子澄谨慎,不会拿古人对项羽的评价来比喻当今皇帝,但也觉得“妇人之仁”几个字,用在建文帝身上十分合适。由此他倒没来由地打个寒噤。
也许,在这一刹间,齐泰朦朦胧胧地预感到,他陪伴着建文帝走上了一条危险道路。但这种“危险”的意识甫萌即逝。他来不及想它。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说服建文帝,对藩王们不能心慈手软。
一文死谏,武死战’”。齐泰说,“你我要做忠臣,无论如何不能让皇上因仁慈而坏大事!”
“说的对!”黄子澄说,“我等就学一回宗孔先生吧!”
“宗孔先生”指的是洪武中期大理寺卿李仕鲁,字宗孔。此人性刚介。因规谏洪武皇帝“勿舍圣堂而崇异端”(此异端指释道教之怙恶不悛者),帝不听,宗孔先生即愤怒地将笏板往地上一掼,说道:“还陛下之笏。请把我的骸骨送归家乡吧!”激帝大怒,令武士当场杖死阶下。
第二天,齐泰、黄子澄进宫见建文帝。他们指出燕王的书奏居心叵测,力劝皇上决不能过于仁慈,“法外施仁”。其态度虽没有“宗孔先生”那么过激,将笏板掼于地上,但的确也十分激烈。尤其黄子澄,直指皇上的弱点是“心太善而耳太软”。说得建文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建文帝最后修正了自己的意见:对周王朱棣既不赦免,也不宽宥,而只是照顾到他的身体、生计等具体难处,将其迁回京师,关押于高墙之内;其子辈继续流徙,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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