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与黄子澄在东角门密谈的时候,洪武皇帝则在乾清宫,与齐泰商议军务。
洪武二十九年,皇帝已六十九岁。身体总的情况还好——还能吃饭,能睡觉,头脑也清醒,能正常处理国务,甚至能坚持参加早朝。这样的一副身板儿,应当感谢他当年的“贫微”,感激大半生的戎马生涯,使他没有用骄奢淫逸来销蚀自己。当然,还要感谢太医的悉心照料。
现在便有一位叫做戴思恭的老太医,指导着宫人用药草水为皇上烫脚。戴思恭字原礼,浦江人。曾学医于南宋朝内侍罗知悌和元末医学大师“丹溪先生”朱震亨。他年纪比洪武帝还大七、八岁。他经皇帝特许,刮风下雨的天气可以不参加早朝。
在烫脚的同时,齐泰向他禀报着国家的防务情况。齐泰现已被擢升兵部左侍郎,比尚书都管用了。他经常侍于皇上左右,随时以备顾问。可以说,在洪武皇帝最后的几年里,齐泰和戴思恭是御座旁边最常见的身影。
洪武皇帝最后的几年,经常把他的身子泡在乾清宫里,把他的脚泡在药汤里,把他的思维泡在塞北大漠或南疆莽原里。
他的视力当然不济,已辨不清地图上的山川关隘;但是耳力还行——齐泰的陈奏能在他的眼前展开最清晰的画面。
那时候都督杨文作为“征南将军”,刚刚平息了龙州土官赵宗寿的叛乱。赵宗寿已来朝伏罪。杨文兵不解甲,马未卸鞍,又移兵讨伐奉议和南丹的叛蛮。此前他又命令征虏前将军胡冕,讨伐彬卅和桂州的骚乱。估计很快便会接到捷报的。南疆虽说有些小的麻烦,但都成不了气候。洪武皇帝最操心的还是北面。北元的残余势力,对大明朝仍然存在着威胁呢。
洪武皇帝用药草水烫脚的工夫儿,他看到燕王和宁王正带着兵马,在塞北雪原上跋涉,寻觅蒙古人的踪迹。那儿在大宁卫北,人烟几无,但在边境上巡逻的骑兵发现了道路上有脱落遗弃的车轮。宁王朱权怀疑北元的骑兵仍在这一地区活动,便奏报朝廷,请示是否该出兵追逐。洪武皇帝经与齐泰等人会议后,日前已遣使前往大宁,敕谕宁王权:“胡人多奸,似以此示弱于人,此必设伏以诱我军。若出军追逐,恐堕其计。”
洪武皇帝欣赏宁王权气盛而好胜,建功心切,却又担心他急躁轻敌,招致失败。随即命令燕王朱棣选精卒壮马,奔赴大宁、会宁,沿河之南北侦察胡兵,随时予以打击。同时又令驻藩开封的周王,遣其世子朱有嫩,率领河南都司之精锐,急赴北平塞口巡逻。(提到周王,洪武皇帝只能唉声叹气。他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镇日里沉弱酒色,有时甚至秘密蹿回应天,去秦淮河著名的青楼如什么“鹤鸣”、“梅妍”、“重泽”、“轻烟”里寻欢作乐。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世子朱有墩的身上了。)目前燕王的军队已行至彻彻儿山,与蒙古军队发生了战斗。据军报说,蒙军首领勃林帖木儿等数十人被俘。燕王又乘胜追击,追至兀良哈秃城,再与蒙军哈刺兀海激战,并再次取得胜利。蒙兵残部已狼狈遁去……
洪武皇帝已烫好了脚。老太医戴思恭又让他斜躺在在御榻上,亲自为之捏脚。齐侍郎等也便跟过来,想问问皇上对燕王等该做怎样的奖赏。齐泰估计皇上出于对燕王的青睐,也会如洪武二十三年征北的那回,给予丰厚赏赐。然而,皇上却并未显出怎样的高兴,只是淡淡地说句:“你们看着办吧!”便再无一词。齐泰等便跪辞。他们听到皇上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皇上对燕王这回的奏捷之所以不太兴奋,并不仅仅是因为征讨的时间短,战绩亦不如上回突出;重要的原因,是他由燕王想到了其他藩王,比如说秦王,心情骤然灰黯下来了。
秦王即棣的二哥,在去年三月过世了。刚刚四十岁。
一年前,也是春季,——似乎春季永远是交战的季节,他命令秦王带兵征洮州叛番。战争刚刚结束,忽从西安传来坏消息——秦王病危!这一回,他从太子之死汲取了教训。他觉得应该对儿子表现出父亲应有的关爱。于是,急遣戴思恭,日夜兼程赶赴西安。然而为时已晚。戴太医走到半道的时候,秦王已永远地合上了眼睛。这是继太子死后对他的又一沉重打击。他原想好好奖赏一下这个将功补过的“不肖子”呢,可谁能料到,上苍连这点让他补偿慈爱的机会都剥夺了啊!如今,在决定奖赏燕王的时候,又揭开了刚刚愈合的伤口,心里便隐隐地疼起来了。
戴太医为他捏罢脚,也告退了。殿内一时沉静下来。他望着太医远去的背影,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戴思恭从西安风尘仆仆归来,他已经为秦王穿起了“齐衰”,且“辍朝三日”。他想弄清楚秦王究竟何病,何以去得如此快。如果是在征讨洮州期间所染,那将会加重他的悲痛和歉疚的。好在这病与此无关。秦王在洮州,甚至在返回西安的途中,尚欢蹦乱跳,无一丝儿病态。秦王是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发病的,且一病便病人膏肓。
这便令他狐疑了:“莫非他是暴病而亡?”戴思恭点点头说:“正是。”“那么,究意是何病症?”“这……”戴思恭却沉吟起来。他的心里便猛一格登,知道内中必有蹊跷了。
戴思恭是一位非常称职且非常忠诚的御医。向被洪武皇帝爱重。他应当什么话都可以讲的,而他不愿讲,必有难言之隐。果然,在皇帝屏退左右之后,戴思恭禀报说,秦王是“受毒而死”。
他大吃一惊,从龙座上蹦起来。他从未听到过比这更令人震惊的消息。戴思恭你弄准了吗?这可不是闹玩儿的!
弄准了。戴思恭说。臣有几个脑袋敢跟陛下开这样的玩笑!臣细细检查了遗体。秦王的皮肤、眼睛、舌……他的便遗,用过的器皿,臣无一漏过。确是毒药致死。
他相信戴思恭。他要闹清楚是谁毒杀了秦王。他甚至马上联想到一大批凶手。马上便会有第二个胡惟庸或第二个蓝玉。便会有千万颗人头来祭奠他儿子的魂灵!
然而,戴思恭跪在当地,崩崩地叩着头,向他保证说:“秦王是自杀,臣敢保证他是自杀!陛下千万不要因此而兴大狱啊!……”
不久,派往西安的“缇骑”也回来了。锦衣卫这些比戴思恭更可靠的人告诉他,秦王是自杀无疑。但其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呢?他有什么想不开的?有什么难处、苦处你可以跟父皇讲啊!难道父皇以天下之尊,保护不了我儿子一条生命吗?呜呼哀哉!
锦衣卫官员说,他们挨个儿提审了秦王身边的人,包括医生、宫人、王府行政官员;后来想想还有谁能了解秦王的死因呢?那必是两位王妃了。可王妃,他们怎敢问呀!
皇帝说:“混蛋!王妃如何就不敢问呢?”
锦衣卫官员说:“其实也问了。可两位娘娘说法儿不一。”
皇上说:“怎么说法儿不一?”
锦衣卫官员说:“这……奴才们不敢照实说……”
当然,在皇帝的威胁下,他们还是照实说了:据邓娘娘讲,秦王原想太子朱标薨逝之后,他能被立为新太子,入主东宫,可没想到皇上竟册封了皇太孙。看来他这辈子完了,永得不到父皇信赖了,活着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秦王整日在邓娘娘身上发泄,拿她当了出气筒,她身上常被秦王打得或青或紫……然而据常妃讲,秦王之死实与邓娘娘有关。据说秦王发现了邓娘娘有不贞行为。秦王想杀死邓娘娘解恨,却又投鼠忌器……
皇上不想再听下去了。越听越令他恼怒、羞耻、惊骇。根据他的旨意,对秦王的死因严格保密。秦王近侍和王府医生因“抢救不力”赐死。秦王两位妃子准其“殉葬”。尔后,他含着眼泪推敲谥文。册上这样写着:
哀痛者,父子之情;追谥者,天下之公。朕封建诸子,以尔年长,首封于秦,期永绥禄位,以藩屏帝室。夫何不良于德,竟殒厥身,其谥曰悯。
这谥文里有哀痛,有谴责,有怜悯;而包涵在核心的歉疚、困惑,又有谁读得出呢?
的确,洪武皇帝天授智勇,纬武经文,能将泱泱大国治理得头头是道,惟独没想到会在他自己的家庭里发生这样的丑事!不管怎么说,秦王的死与他也有干系。足见做父亲要比做皇帝难啊!……
戴太医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相信秦王的真正死因,会永远地埋入地下,因为,没有人记录下太医、锦衣卫官员和他的对话,因之他们的对话便不会被录入皇家档案,不会出现在将来的“某皇实录”里……
二
洪武皇帝坐在乾清宫里。他的一边是齐泰,一边是戴思恭。时间对他来说是凝固的,又仿佛能倒流的。他实际上已把自己化作一尊雕塑,成为一个国家、一个王朝的化身。
作为七十岁的老人,他头脑仍然清醒,思维也极敏捷。眼虽花得厉害,但能见微知著,一叶知秋,能捕捉住飞过面前的蚊虫,能从天象的微小变化看到五湖四海的动震。耳朵虽也接近失聪了,但能听得清千万里之外的声音,哪怕是一声叹息,一声呻吟,甚至天堂上的窃窃私语也瞒不过他。
他仍然勤谨,完全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在太子朱标去世,而皇太孙未经历练,尚不能代他处理国事的情况下,六部二十四衙门大小事体一古脑儿全堆到皇帝桌上。一位七十岁高龄的人,事必躬亲,怎么受得了啊!
他身子泡在乾清宫里,把脚泡在药草汤里,把思维泡在塞北大漠或南疆莽原里。
他的晚年一直盯住边防不放。因为元勋武臣诛杀净尽,国家防务完全指靠几位藩王。所以他的精力,他的心血,完完全全化在几位统兵的亲王身上。你看看他对这几位亲王所关心的程度,细致人微达到了何等程度啊!
洪武三十年四月初三,他给晋、燕二王下了一道敕书,谕以“备边十事”:
其一曰,向者发往开平防边擒胡大小将校,宜遣人阅实明白,具籍以闻。是时塞草方青,胡人必顺水草而南,宜谨斥堠,广布置,务殚智虑,设法提防。每一堠用马二匹,而以三十堠为一路,计用六十匹。其布置之法,则由内而外,其近里则二十里为一堠,计十堠。外则十五里为一堠,又计十堠。又外则十里为一堠,又计十堠。以此撙节一路,可望五百里,少有烽、警,则无不先知矣。其二曰,须选人领精骑或五六千或七八千,在百五十里至百里外一路潜伏,以侦望之,则可知彼虚实矣。三曰,所设十路斥堠,每处为三十层,每层马二匹,东西相去二百里,广受所发防边将校。东五层内,西五层内,皆须在十层两向以候远望消息。仍令每堠垒炮积薪,务严备豫,昼则望烟,夜则望火,至加防慎,则彼之多寡亦可知矣。四日,王所统大军,除发去都督等员率领提备,其余护卫或一万,或二万,亲王率于附近屯所往来牧放,仍须被坚执锐,夙夜加谨。望远者,去王约三十里,不许顷刻有怠。王之队伍,常在斥堠以里,不宜久驻一处。东西南北往来莫测,又须趁逐水草,随营牧放以就孳焉。
……
在《备边十论》中,他还特别关心战马牧养和马群繁育。要求晋、燕二王督促其他亲王以及都司、行都司,“自洪武二十三年至于今,通计所产驹若干,悉数以闻。”要求“不分大小官员并军校等,凡领骒马,验其关领月日,每年纳驹一匹。”
《备边十论》刚刚发出五天,四月初八日,恰巧钦天监禀奏说,近占天象有“胡兵入寇”之兆。洪武皇帝愈加忐忑。这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忽想起塞外有一批蒙元降卒,在山西已居住八年了,不料前年秋天却又唿啸而逃。他担心这伙人对塞内虚实甚是熟悉,倘作为胡兵入侵之前导则为害甚大,必须提醒晋、燕二王注意,并授以应对之策。此时夜已五鼓,他却又披衣而起。内侍慌忙秉烛。秉笔太监又唤来兵部当值的官员——恰是齐泰,当下又拟了第二道敕谕,第二天一早即发走。他在敕谕中命令:
近钦天监奏,占天象当有胡兵入寇,朕以为不特天象可以征,以人事度之有变,胡人近有是谋。何也?前岁秋,山西塞外降胡逃归岭北,此数人居山西八年,安得不以中国虚实为胡人谋乎?此胡人入寇之端也。自今其令都司、行都司简阅步卒、骑兵或三万或二万,常兼数万步卒,而骑兵每五百以一将领之。五百分为五队,每队领以一战,而五将成听一将之令,往来折冲,以据贼阵。步兵亦如骑兵之法,选将领之。严饬队伍与骑兵并进而夹攻。我马虽少,步兵则多,胡马虽多,彼无步卒。苟有侵犯,可与战矣。其深体朕意毋忽。
第二道敕谕发出后,过了不到十天,五月十八日上午,他又亲拟第三道敕谕,再次以天象示变告诫晋、燕、代、辽、宁、谷备边六王:
验之历代天象若此者,边戍不宁,往往必验。今天象于往者正同,不可不慎也。其应虽非今岁,然二三岁间必有寇边者。宜令军马东西布列,各守其地。今尔等所守地方,不下六千里,急遽难为聚会,每处军马多者不过一二万,而胡人之马计有十万。其不出则已,设若南行,马势必盛。自非机智深密昼夜熟算,孰能制之?兵法云“致人不致于人”,多算胜,少算不胜,况无算乎?……
提笔写至此处,他忽然有些伤感,叹口气,又写下去:
吾今老矣,精力衰微,机思谋虑艰于运筹,尔等受封朔土,藩屏朝廷,若不深思远虑,倘或失机误事,非惟贻忧朕躬,尔等安危亦系于是,可不慎哉!
他写到这里应该收尾了。但意犹未尽。还有许多地方未能嘱咐到,还须再想一想。但身体已支撑不住了,头晕胸闷,手也打颤。只好躺到榻上略作小憩。想不到竟一觉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午后。趁着精力正盛,来不及用膳,又提起笔,一鼓作气将这第三道敕谕写完——
吾今略与尔谋,或今岁或二三岁,大军未会,止是本护卫及都司行都司军马各守分地,多不过一二万,倘遇胡马十数万寇边,不宜与战,或收入壁垒,或据山谷险隘之处,夹以步兵,深伏以待之。彼见我不与之战,必四出抄掠,俟其骄怠分散,队伍不严,我以马步邀截要道,破之必矣。若一见胡马辄以三五千或一二万轻与之战,岂特不能胜之,必致失利。务在深藏设计,待彼肆意驰骋,则一鼓可擒其首将矣。……
六月初十日兵部奏报:晋王、燕王又统兵巡视边境,远离开平数百里。他觉得此次二王北巡准备不足,特别是战马与胡兵相比实呈微势,当即又命秉笔太监代拟第四道敕谕:
近者人自塞上来,知尔兄弟统军深入。古人统兵,贵乎知己知彼。若能知彼又能知己,虽不能胜亦无凶危。不知己又不知彼,猝与敌遇,凶莫甚焉。且以知己言之。我朝自辽东至于甘肃,东西六千余里。可战之马仅得十万,京师、河南、山东三处马虽有之,若欲赴战,猝难收集。苟事势警急,北平外马悉数不过二万,若逢十万之骑,虽古名将亦难于野战。所以必欲知己,算我马数,如是纵有步军,但可夹马以助声势,若欲追北擒寇,则不能矣。
今尔等率数千马离开平三四百里,驻旷塞中,况无轻骑远侦,以知敌情。设使胡兵数万昼潜夜行,隐柳藏荻,猝然相遇,彼以数万,我以数千,何以当之?若欲纵辔驰行,其将何以全军士哉?今吾马数少,止可去城三二十里,往来屯驻,远斥堠,谨烽燧,设信炮,猝有警急,一时可知。胡人上马,动计十万,兵势全备,若欲折冲鏖战,其孰可当?尔等不能深思熟虑,提兵远行,不与敌遇,则侥幸尔。设若遇之,岂不危哉!
方今马少,全仰步军,必常附城垒。倘有不测,则可固守保全,以待援至,此上策也……
噫,吾用兵一世,指挥诸将,未尝败北,致伤军士,正欲养锐以观胡变,夫何诸将日请深入沙漠,不免疲兵于和林,此盖轻信无谋,以致伤生数万。今尔等又入旷塞,提兵远行,设若遇敌岂免凶危?自古及今胡虏为中国患久矣。历代守边之要,未尝不以先谋为急,故朕于北鄙之虑,尤加慎密。尔能听朕之训,明于事势,机无少懈,虽不能胜,彼亦不能为我边患,是良策也。善胜敌者胜于无形,尔其慎哉!
这四道敕谕,凝聚着洪武皇帝对守边亲王的拳拳之忱,殷殷之期。敕谕之文稿固可由秉笔太监或掌制诰、文翰的学士们代拟,但谕中内容,每字每句,都是这位老皇帝戎马生涯的经验之谈,无一不是他呕心沥血的思考。据说,晋王、燕王等读到这些敕谕,情不自禁地心酸泪下。
三
洪武三十一年。又是春天。人们习惯说“多事之秋”,而对洪武皇帝来说,“多事之春”则更合适。
才过元旦,太原便有信来,称晋王有疾。洪武皇帝暗暗吃惊。因为这时他自己的心胸恰也不太舒服。爷儿俩远隔千里,难于当面探视,他便决定派太医赴太原医治。派谁好呢?还是戴思恭吧——虽则他更需要这位著名的太医守侍在自己身边。说来也巧,戴太医似乎跟几位亲王都有点缘份儿。那一年燕王朱棣胸中患“瘕”——有一块状物,折腾得阵阵疼痛。燕王府乃至全北平的医生皆束手无策。洪武皇帝遣戴思恭往治。戴思恭检查了王府医生的药方,并未发现不当。思忖有顷,遂问燕王:“殿下有何嗜好?”燕王曰:“嗜吃生芹。”思恭颔首道:“吾得之矣!”当下开出一剂。燕王按方服药。是夜暴痛。凌晨时疼痛消解,却出恭甚急。细看排泄之物,竟是许多线状的“细蝗”。燕王随即痊愈。如今洪武皇帝单为讨个吉利,他也得选派戴思恭到太原去了。
戴思恭在太原住了数日。果然妙手回春,晋王疾愈。老太医挂记着皇上这边,不便在外久呆,便急忙返京。皇上听说晋王已愈,也极是高兴。不料刚刚进入三月,恰是草长莺飞繁花似锦的季节,万物欣欣向荣,惟独死神偏爱皇家:三月十二日,晋王竟薨!
洪武皇帝既惊且怒,即令逮治晋王府诸医。然而戴思恭从容谏曰:“此不干诸医事。臣前奉旨视晋王疾,已启奏晋王——‘虽已愈,但毒在膏肓,恐复发不可疗也!’今果然矣!”皇上默然。诸医因此得救免死。
七十一岁的洪武皇帝心区阵阵剧痛。他又穿起了“齐衰”。那麻制的丧服穿在古稀老人的身上,特别是穿在老皇帝的身上,尤令人睹之心碎!
晋王被谥为“恭”。其世子朱济熺嗣晋王位。
尔后连续数夜,洪武皇帝总要梦见他的结发妻、孝慈高皇后马氏。梦境里马后问他:“我那几个孩子如何?”他满面愧赧,无颜以对。马后说:“我看你的脸色也不太好?”他说:“我也觉来日无多了,就要寻你来了!”马后说:“那就来吧。我且领你到仙境一游。”他们便携手进入了云雾缥缈的仙境……
洪武三十一年四月己丑,皇帝祭享太庙。皇帝在享太庙的孝慈皇后神主面前伫立良久,又想起了梦里的情景。祭罢太庙,看见庙门外高大的桐梓树,新叶飒飒作响,便对身边的太常寺官员说:“往年来此,似未见有树,今不觉已成林矣!”忽又想起了祖宗家乡,更是感慨系之:“凤阳陵寝,树木亦该似此吧?”不觉潸然泪下。
离开太庙,皇上临时决定再去钟山看看。太常寺的官员怕到了陵寝处更惹得皇帝伤感,就以缺乏准备为由,再三劝阻。陪侍的老太医戴思恭也建议改天再玩,今日不可太累。皇上无可奈何,只能远眺一眼。见钟山上郁郁葱葱,杂有一片片红花,想是桃花,丽日下很是灿烂。不禁想起以前多次在钟山游玩,并曾题过《春日钟山》一诗。于是随口吟道:
春鸣鸟树听,流泉涧下鸣。
泉鸣山谷回,回处野人情。
吾吟吟未已,孰与春相迎?
相迎桃李花,莺燕鸣丁丁。
麦菽盛蟠科,寰宇乐民生。
吟罢心里跟自己说:“只怕就要长驻此山了!……”
祭太庙回来,洪武皇帝觉得时间对他来说愈显珍贵。看到为晋王穿的丧服,不由就想到了燕王。燕王本就是他所最喜爱的儿子,如今晋王薨后,北方防务由他独撑了。他不得不格外瞩目于燕王。于是就在祭太庙的次日,特别颁敕书,遣使送达燕王。敕书中提醒燕王,近闻边塞烽烟四起,但很可能胡人有诈,应提防孤师深入,中其埋伏。他估计今秋胡虏必会南侵,不袭大宁,即寇开平,估计敌人马不下数万,不可不虑。指示燕王:“可西凉召都指挥庄德、张文杰,开平召刘真、宋晟二都督,辽东召武定侯郭英等会兵一处,辽王以都司及护卫马军悉数而出。北平、山西亦然。步军须十五万,布阵而待,令武定侯、刘都督、宋都督翼于左,庄德、张文杰、都指挥陈用翼于右。尔与代、辽、宁、谷五王居其中。彼此相护,首尾相救,使彼胡虏莫知端倪,则无不胜矣。兵法示饥而实饱,内精而外钝。尔其察之。”
五月初八,洪武皇帝彻底躺在了床榻上,再也挣扎不起来。即便躺着,他仍不忘北平的燕王。事实上他早把燕王当成了大明王朝的柱石。病重期间,他任命左都督杨文为总兵,前往北平参赞燕王。叮嘱杨文可忠诚于燕王,绝不可“贰心事上”:
兵法有言,贰心不可以事上,疑志不可以应敌。为将者不可不知是也。朕子燕王在北平,北平中国之门户。今以尔为总兵,往北平参赞燕王,以北平都司,行都司并燕、谷、宁三府护卫,选练精锐马步军士随燕王往开平提备。一切号令,皆出自王,尔奉而行之。大小官军悉听节制。慎毋贰心而有疑者也。
随后又令武定侯郭英、都督刘真、宋晟等:“一切号令悉听燕王节制。”
五月二十九日,亦即洪武皇帝离开人世前十天,喘息尚且困难的朱元璋发出最后一道敕书。这最后一道敕书仍是赐与燕王的。敕书中将燕王朱棣比作辅佐周成王的周公旦。敕中曰:
朕观成周之时,天下治矣。周公犹告成王日‘诘尔戎兵’,安不忘危之道也。朕之诸子,汝独才智,秦晋已薨,汝实为长,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已命杨文总北平都司、行都司马军,郭英总辽东都司并辽府护卫,悉听尔节制,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用防边患,奠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托之意。其敬慎之勿怠。
闰五月初十,应天城内外飘洒细雨。乾清宫里一片阗寂。只有檐下滴滴哒哒的雨声伴着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气息。此前一天,他已令内侍焚香祝天祷告上帝。他对上帝说:“寿年久远,国祚短长,子孙贤否,惟简在帝心,为生民福。”他把国运的兴衰和子孙的好坏,完全交付上天,而他已无能无力了。
皇太孙朱允炆及几个顾命大臣如驸马都尉梅殷、兵部左侍郎齐泰等跪在他的面前,静静等候他的遗诏。
老人家听着嘀嘀哒哒的檐水声,神态非常安祥。
尽管这位偏头颅而性仁弱的新皇帝不太称心如意,但他必须坚守嫡长继承之制,而不能有另外的选择。在祭太庙的时候,他已对他的祖宗悄悄说明。在梦中也曾对孝慈高皇后解释过:“自我创天下而以天下传之庶孳,万世而下有庶夺孳抗宗者,我开其乱也。乱传而万世之传,足虑焉。”的确,他不敢开创这个先例啊!
在嘀嘀哒哒雨声里,洪武皇帝渐渐进入了他的理想境界。他相信燕王朱棣必会如周公旦,朱允炆也必会如周成王。细雨霏霏,万物葳蕤,天下太平,国祚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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