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帝朱棣-无奈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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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洪武二十五年夏季,对洪武皇帝来说,一直是凄风伴着苦雨。

    在他的记忆中,从太子薨逝的那天起,天空就阴得如同铅锭。他坐在乾清宫里,茫然望着轩外的雨幕,听礼部官员禀奏关于太子丧葬之仪的全套方案。那时候他已经穿上了为太子服丧的“齐衰”。“齐衰”是五服中的第二种,仅次于“斩衰”。衣服用粗麻布做成,头上披了一条条散麻,腰间也是麻绳。它同“斩衰”惟一的区别,仅在于“斩衰”的麻服是不缉边的,而“齐衰”则可以缉边。现在朱允炆等朱标的儿子们穿的就是“斩衰”。仅从丧服上即可看出,太子之薨给人间带来的悲痛,没有能比朱允炆和朱元璋更重的了。

    按说安排葬仪的事他无须“躬亲”的。谁不知道洪武皇帝一向重视礼仪?从他初定天下,他务未遑,便首开了礼、乐两局,广征耆儒研究礼、乐。由他钦定的《大明集礼》、《洪武礼制》、《礼仪定式》等书,对世间大大小小礼仪都做了详尽明晰的规定,礼部按着规定照办便是。始料未及,偏偏没有考虑到太子会先他而去,所以对“太子丧葬”也就给“疏漏”了。现在只好亡羊补牢。好在这种事情礼部并不是太难,很快便把方案拿了出来。他对这个方案也基本同意。惟有直接与他有关的一条,他与礼部发生了分歧。

    分歧便是因他这身丧服引起的。

    按照《礼仪·丧服》之规定,“父为长子服齐衰期年”。这就是说,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做父亲的必须为他死去的长子,穿着这身由麻做成的丧服。这对普通的老百姓来说固无不可,但对皇帝来说,显然是行不通的。所以礼部侍郎张智等提出了一个变通办法:“今皇帝当‘以日易月’,服齐衰十二日。祭毕释之。”

    但洪武皇帝反对礼部这一变通办法。他坚持要穿十二个月的齐衰,而只在上朝的时候才换上公服。那时候他的泪水如轩外的雨似的连绵着。张智等人毫无办法。他们就只好在皇帝面前跪着。跪得膝盖都疼了,总算是皇帝做了妥协。

    唉!有谁能理解这位老皇帝内心的创痛呢?

    他从洪武元年正月登上御座的那天起,便册封朱标为皇太子。为了培养这位“储君”,可谓不遗余力。先是以李善长、徐达、常遇春、刘基等开国元勋兼太子少师、少傅、少保或赞善大夫,负责对东宫的指导;在国子生中选优秀者如国琦、王璞等,做太子的“伴读”。与此同时又建立“大本堂”,取古今图籍充其中,征四方名儒任先生。洪武四年春他曾亲制《大本堂玉图记》赐予太子。后来他又决定“政事并启太子处分,然后奏闻。”他还专谕东宫:

    自古创业之君,历涉勤劳,达人情,周物理,故处事成当。守成之君,生长富贵,若非平昔练达,少有不谬者。故吾特命尔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以练习国政。

    他特别对太子指出:“惟仁不失于疏暴,惟明不惑于邪佞,惟勤不溺于安逸,惟断不牵于文法。凡此皆心为权度。”他希望能以“仁”、“明”、“勤”、“断”为太子的座右铭。在此敕谕中,他还感慨而言道:“吾自有天下以来,未尝暇逸,于诸事务惟恐毫发失当,以负上天付托之意。戴星而朝,夜分而寝,尔所亲见。尔能体而行之,天下之福也!……”

    从文中足可看出这位老皇帝对太子的殷殷之心,拳拳之意的,但是,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从洪武元年至现在二十五年的心血都被朱标带入黄泉了!“苍天啊!莫非我朱元璋有负天意之处,是你对我的惩罚吗?……”

    在那个雨天里,洪武皇帝满身衰经,面对着乾清宫外的雨,他这样喊问过。

    喊问过后,天空唿喇喇一阵闪电,接着轰隆隆的炸雷滚过殿脊。这似乎是苍天对他的回答。他猛然一阵战栗,情不自禁地缩起脖子,抱紧了肩膀。

    像他这样的人,或许只有上天的力量才能使其战栗的。

    而他的脑际仿佛也被这闪电击亮了。他猛地想起,就在去年的秋天,当他遣太子巡抚陕西的时候,天空亦曾滚过这样的一阵炸雷,声震殿宇。他曾为之惊骇,并请人占卜。卜有“阴谋”。那时候他尚不知这“阴谋”的涵意。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阴谋”便是存在于太子的身上,原来是我大明洪武皇帝的太子被上天的雷电击倒了呀!呜呼!

    当然,洪武皇帝不会永远陷于悲哀里而不能自拔。在顽强地挺过了太子之薨的打击之后,他重新振作起来,开始考虑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即东宫继任人选。

    他有两种选择。一是在诸位王子中挑选一位,册为新的太子。二是不再册封太子,而是将皇世孙即朱允炆册封为皇太孙。待他百年之后直接由孙辈继位。这两种方法皆通古礼。

    他将所有的王子在头脑里过了一遍。秦王、晋王、燕王、周王、楚王、齐王……一直到去年夏天才封的庆、宁、岷、谷、韩、沈、安、唐、伊等王,还活着的共二十二位。他当然要按照嫡庶、长幼的顺序考虑。首先想到的是秦王。他本来对秦王是颇器重的,但这小子不识抬举,在藩屡行不端,若不是朱标为其开脱,他也许早就把他削去王号,废为庶人了。怎么可以把国家神器放于这种人的肩上呢?不行。接着晋王的面孔在脑里闪现。他看去极骄横;眼睛白多黑少,显示了心地褊狭。这种人的胸怀装不下万里河山。再说这小子也多有过失,曾被人告之“有异谋”,跟秦王的情况类似,也是因太子力救得免惩罚。接下去是燕王棣。说也真怪,同样是亲生的儿子,也同样是马皇后养育,但棣跟他的兄弟们不一样;棣不仅长相与他酷肖,而且禀赋、气质、性脾,更像是他的儿子。尤令他欣慰的是前年对北元的征讨。别人看到的只是燕王出奇制胜,打了大胜仗,俘降乃尔不花。而只有他,看得比别人更深了一层。他透过战场上的胜利,看到了朱棣的智勇有大略,能推诚任人。与将士同甘共苦,不争功,不自傲,深孚众望。与秦、晋二王相比,燕王的确胜出一筹。

    随后他又想到周王。那浮肿的眼泡,那玩世不恭放荡怪诞的似笑非笑,想起来就觉恶心。若不是马皇后对柿的“临终关照”,他无须用剑,用棍子也就把他给打死了!说起来也许没人相信——马皇后临终之前曾交给周王柿一件衣服(那上面有她的一针一线),又交给他一根棍子。她说:“如果此儿有错,请让他穿上这件衣裳,然后再用这根棍子教训。”马皇后的这番交待,才使他拿周王没有办法。这便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从周王以后,那些“庶出”的王,年岁小,历练不够。有的或许能独当一面,但不能威震八方;有的则还是娃娃,需要有人看护照料。这些面孔有的甚至是极朦胧的,不等清晰起来,瞬间便消失了。

    综合对所有亲王的印象,惟燕王棣最为突出。如果另立太子,非棣莫属。

    当然他还可以有第二种选择。可他委实不想做这种选择。朱允炆是他的嫡长孙(嫡长孙应该是朱雄英,可雄英早已夭折了),这毫无疑义。但仅仅因为他是嫡长孙,他就必然比孙辈的其他人优秀吗?显然不是。这位头颅稍有点偏的孙子,不但貌相不太讨人喜爱,重要的是他的秉赋、气质,看上去比他的父亲还要柔弱。不像是帝王的材料!

    洪武皇帝其实早就开始注意朱允炆了。

    朱允炆还在呀呀学语的时候,洪武皇帝曾抱过他一回。他把他托起来,映着阳光仔细地观察。他粉红色的脸蛋上,缀着两颗黑宝石似的大眼珠儿,软软的稀稀的头发,使人联想到刚刚钻破蛋壳的鸡雏儿。

    他为有自己的“龙孙”而感到欣慰。他用他的胡须亲吻着他,如所有的祖父那样,向他传递着属于天伦的“隔代亲”。

    他希望他能喊他一声“祖父”,但他奉献给他的则是一泡童溺。童溺射在了龙袍上。当时倒觉得可乐,但过后却隐隐地生出不快。

    当然,对鸡雏似的小孩子你是不能计较的。一泡童溺算不了什么,甚至稍偏的头颅也算不了什么。关键是这孩子有没有出息。听说这孩子天性聪颖,才五六岁便能背诵一首首的唐诗、宋词了,十一二岁就能创作出极佳的律诗或绝句了。在其同辈中,允炆简直是鹤立鸡群呢!有这样的“神童”孙子,洪武皇帝怎么能不高兴呢?他一高兴,便想找个机会让孙子展示一下诗才。须知洪武皇帝是极其喜欢诗歌的。他虽然学底儿不厚,但天生有诗人气质,时常作诗,间或也能有佳作问世。他还特别喜欢对“对子”,对“楹联”这种特殊的诗体近乎痴迷。所以民间流传着许多洪武皇帝“对对子”的佳话。如果说洪武皇帝还能有什么公余爱好的话,吟诗对对子便是他惟一的爱好了。恰好在一个挺适合吟诗对对子的夜晚,洪武皇帝找到了考试朱允炆诗艺的机会。

    那夜新月如钩,风清气爽。洪武皇帝偕同他的几位皇子、皇孙,兴致勃勃地登上了文楼,欣赏楼下的马术表演。那时候尚未建端门和奉天门,也没有大内金水桥,从奉天殿、文楼、武楼到午门之间是好大的一片空场,适合搞一些比试武艺、马术之类的活动。

    在马术表演之前,洪武皇帝望着一钩新月,随手抚摸着朱允炆的偏脑袋,先是笑叹了一声“怎么像半边月儿呢”?然后命朱允炆就以新月为题,咏诗一首。朱允炆虽年龄小,但诗思敏捷,随即吟出:

    谁将玉指甲,掐作天上痕;

    影落江湖里,蛟龙不敢吞。

    吟罢,在座的诸位王爷——包括燕王、晋王、周王在内,齐声喊好。当时洪武皇帝也觉得不错,顺便还亲昵地拍了拍朱允炆的偏头颅。但是仔细推敲玩味,却又嫌“影落江湖里”一句,隐隐地透出不祥之意。后世有人认为这是一句谶语,暗示了将来朱允炆(即建文帝)会“影落江湖”。洪武皇帝虽不会有神仙般的预见,但诗的意味他是不喜欢的。他喜欢他的儿孙辈们所吟的诗,也能像那些臣僚们的“应制诗”一样,歌舞升平,一派吉祥。他想将朱允炆这首诗所带来的不祥氛围冲淡、抹去,便又令允炆的父亲也来上一首。

    太子只好遵命,便也吟道:

    昨夜严陵失钓钩,

    何人推上碧云头?

    虽然未得团圆月,

    也有清光照九州。

    太子的诗照例引来一片喝彩。但是洪武皇帝却默然无语。说实在的,他的欣赏标准可不单看什么“诗味”儿;至少这样的场合,以他现在的心境,他首先要看的是这诗的意思吉祥与否。现在他正率领子孙们一起团团圆圆共享天伦之乐,他希望能把这团圆的气氛通过诗歌表达出来,然而朱标却偏偏吟出了“未得团圆月”!这与他背道而驰,真是大煞风景!这的确是不祥的“诗谶”。它已经被验证了——那吟诗人辞他而去,他果然是“未得团圆月”啊!

    他就不想再吟什么诗了。事实上他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以所谓的“新月”实际上的“残月”来命题作诗。“唉!还是等月圆的日子再吟诗吧!”他想,——已有点后悔了。

    洪武皇帝急欲冲散由这两首诗所造成的不祥氛围,急欲从灰暗的心境里跳出来。他不甘心失败。他想换另外一种方式,但还是要用孩子的嘴,把吉祥寻找回来(人们通常认为,孩子的嘴带有神奇的预见性,神仙往往是通过“童言”给人以启示的)。这一回他要“对对子”。这是他最拿手的“把戏”。他出上联,让朱允炆出下联。一般来说,上联的意思好,下联便不会出漏子的。然而以什么为题呢?……

    此时他恰看到楼下马术玩得正酣。夜风吹动马尾,在月光下扬起千条银线。于是便出上联曰:

    “风吹马尾千条线。”

    说罢,心里暗暗祈祷,“愿神灵保佑,让我的孙子对一个吉利的下联!”

    然而,想不到允炆所对的下联却是:

    “雨打羊毛一片膻!”

    这简直不可理喻!小小年纪,他怎么会联想到羊遭雨打的狼狈?在冷雨的击打下,羊们可怜地逃跑着,发出一片膻味儿。亏他能想得出!这种意境连刚才的咏月诗都不如呢!

    洪武皇帝顿然色变。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意识到这个偏头颅的孙子简直是怪物了。

    好在事情并没有糟糕到极点,总有转圜的余地。正当他心情败坏,就要拂袖而去的当儿,却听得在太子旁边,有人朗声对曰:

    “日照龙鳞万点金。”

    “好!好对语啊!”洪武皇帝不禁击掌叫绝。扭头看时,那是他的四子——燕王朱棣。

    应当说,朱允炆和朱棣的对语,在对仗上都没问题,也称得上工细。但“日照龙鳞万点金”,何其辉煌,何其宏丽,这才是皇家气象呢!那被冷雨击打着发出阵阵膻气的羊,怎能与在灿烂的阳光下金鳞闪闪的龙来相提并论呢?……

    在文楼上吟诗、对对子已是如烟往事了。这固然是小事,而小事是不可以认真对待的,洪武皇帝也相信他自己不会以“吟诗对对子”这种方法来选定“储君”。但他又不能不承认,他对于朱允炆这个嫡长孙,的确没有好感,的确不太放心。

    然而。立储的事总要尽快决定下来。他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季节进入仲夏,连日淅淅沥沥,难有天晴的时候。洪武皇帝的心境也如天空似的,灰暗暗,沉甸甸。在某个雨天里,恰有几位大臣来乾清宫奏事,他顺便提及东官虚位,到底是该另立皇太子好呢?还是该册封皇太孙?因为是“顺便”,而非正式的会议,所以他讲得很随便。他觉得他讲了很多。但也许因态度暧昧而造成言不及义,或许因他讲得无精打采,使听的人心不在焉。大臣们皆面面相觑,一派茫然。他只好讲得再明确一些:他更倾向于立皇太子,而且属意于燕王。“卿等以为燕王如何?”没想到大家仍然面面相觑,一派茫然。依他的脾气,他早就该发火了,但这回没有。他容忍了这些装糊涂装聋子的大臣们。

    他知道这是个极其敏感也极其危险的话题,你也可以认为它是“皇家的私事”,也可以认为它是“国家的大事”。稍不留神,引起皇上猜忌,没准儿就丢了性命。他过去确曾严惩过对所谓“皇家私事”乱发议论的人。他认为那人是居心叵测,离间他和王子们之间的骨肉亲情。恨得他差点儿将其亲手射杀。大臣们肯定是记起了“前车之鉴”,才一个个噤若寒蝉的。

    他只好叹口气,先收起这个话题。

    就是这一天,恰逢太子的“七七”忌日,按礼俗须去灵前祭奠。他便去了东宫。他在灵堂里默念着方孝孺为太子撰写的挽联:“监国裨皇政,忧劳二十年;文华端国本,潜泽被寰区”,百感交集,痛哭失声。也就是这一天,他被朱允炆的至孝之心深深感动,对这位皇长孙又产生了好感。这就使他关于“储君”的决定愈加犹豫起来。

    朱允炆作为皇太子朱标的“孝子”,被置于这场丧事的突出位置。“小敛”的时候,是他亲手给父亲穿上一层又一层的寿衣,再套上裹尸的布囊,覆上“夷衾”(即被子)。“大敛”时,又是他将父亲的遗体抱入棺内。他顿足哀嚎,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们父子分开。他知道从此之后父子成为两个世界的人了。眼泪从那时开始流,一直到“卒哭”之日,几乎就没有停止过。

    他父亲的灵柩摆放在东宫正殿前的西阶上。据《礼记》所说,西阶意味着客位,这说明太子已不再是东宫的主人,而成为“宾客”了。“天子七日而殡,诸侯五日而殡。”殡不是葬,到安葬入土还有五个月的时间。朱允妓便令人在院子里临时搭建了简易草棚,此谓之“庐”。他决定就在这没有泥涂、四面透风的“庐”内陪伴着亡父。夜睡时头枕着土块,身盖着草苫,一如古制。不时地还要起来往长明灯里添油,并化纸钱。虽然还有几个弟弟,但他们更小,朱允炆不想让他们分担自己的悲伤和责任。他们夜间仍睡在自己的床上。

    洪武皇帝在太子“七七”忌日那天走进东宫的时候,朱允炆正跪在父亲灵前,随着做道场的僧人的诵经声,嘴唇翕动着。他仿佛陪着父亲在云端里说话。洪武皇帝乍见到孙子的容貌,冷丁吓了一跳。见他眼睛红肿,眼角溃烂,眉心和太阳穴被揪出紫斑。嘴唇干裂着,露出血丝。确是形销骨瘦,令人愀然。

    宫人提醒朱允炆说皇上来了。他猛然警觉。想睁开眼睛,但溃烂的眼睑因有眵糊着,勉强地睁开一条缝儿。他想说话,但嗓子已完全失音,只能看到他的喉部在着急地蠕动。他想站直起来行拜礼,但奇怪的是腿能伸直,脊背却一直弯着。就有宫人告诉皇上说,皇世孙因长期居丧守灵,脊背劳损,已习惯于弯着,想直却直不起来了!

    洪武皇帝不禁大恸。拉过朱允炆,抚着他的脊背说:“你怎能这样?怎能这样呢?……”

    宫人含着泪继续禀报:自小敛之日起,皇世孙事事不逾礼制。居庐守丧,一丝不苟,昼夜不得歇息。近来竟是断了饮食,谁劝都不听,连吕娘娘扒着口儿喂他,也灌不进一匙汤米……

    洪武皇帝既惊且痛,不禁老泪纵横。顿足叹道:“我的好孙儿,你这样做,是不想活了吗?”

    朱允炆点点头,哑着嗓子咕哝着。那意思是说:我真地不想活了,我要陪伴着父亲,否则他一个人在天上,太寂寞了。

    洪武皇帝拉过朱允炆的手,爱怜地端详他。这十六岁的长孙,身量尚未长全,显得还是那么稚嫩。但他的诚孝,却使得做祖父的由衷感动,并因此而自豪。洪武皇帝想起两年前,太子身上长了个大疖子,疼痛起来呼天抢地。当时便是允炆昼夜侍候,含泪抚摩,尽量减轻他父亲的疼痛。

    那一回,他这做祖父的曾赞叹曰:“有子孙如此,朕复何忧?”而在这回太子从病重至危亡的日子里,允炆恪尽孝道,宫内尽人皆知,已成美谈。如今见允炆竟存了“与父同归”的念头,他便强忍住自己的悲恸,开导孙子说:“毁不失性,礼也。你虽事父纯孝,独不念你的祖父吗?祖父尚在,你还要在我的身上尽孝道,如何竟想撇下我不管呢?”说罢,已是泪水潸然。朱允炆也忍不住哑着嗓子嚎哭。

    哭罢,洪武皇帝吩咐宫人:“快取汤饭,由朕亲自喂他!”

    朱允炆不敢违拗,勉强喝下一小碗米粥。随后洪武皇帝又格外嘱咐允妓:“孝者,顺也。以后必须按时吃饭。如有违逆,便是不孝。”看到允炆含泪点头,才放下了心。

    做完祭奠,在离开东宫之前,祖孙俩又谈论到倚庐服丧的事。祖父说:“倚是应该的,却也不必拘泥古礼。不必枕土块盖草苫。这幸亏还是夏季,若冬天守庐,岂不把人冻坏了吗?”他叫人立即在庐内换上了被褥。

    坐上肩舆,回乾清宫的路上,洪武皇帝面前老是晃悠着朱允炆那张稚嫩、憔悴的脸,那红肿的眼和干裂的唇。老人家既是痛怜,又感到慰藉。

    洪武皇帝是很重视“德性”的。(当年建“大本堂”,他就专门为太子配备了辅导德性的师傅,谕令其“辅导太子,必先养其德性,使合于高明帝王之伦”。毫无疑问,帝王应在德性上称得起国人的楷模。)而孝行又是德性的集中体现。这老人从朱允炆的孝行,看到了他的德性,这便是他感到慰藉的理由。

    二

    北平的夏天跟应天大不一样。这里雨水少,常骄阳高挂,无一丝云彩。

    燕王已经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他喜欢这儿的夏天。虽然也热,但没有应天那么闷,那么潮湿。打开轩窗,会有徐徐的凉风,日头刚落,暑气便会渐渐消散,人可以到院子里乘凉。

    燕王府处于北平古城核心,元帝“大内”之旧址。徐达攻克大都后,为压制元朝“王气”,原来的大部分宫殿被拆除,只留了太液池以西隆福宫等宫殿,改为朱棣的燕王府。王城四门,南日端礼,北日广智,东日体仁,西日遵义。这名称皆为洪武皇帝钦定,目的是:“使诸王睹名思义,以藩屏帝室”,可谓用心良苦。王城有三座正殿,前日承运,中日寰殿,后日存心。承运殿最大,一般用来举行仪典和百官会议,存心殿则是燕王日常办公之处。

    皇太子薨逝的讣告发到北平之后,承运殿曾作过灵堂,燕王朱棣曾在这里祭奠过几次。随着时间的推移,应有的悲痛渐渐忘却了。现在他所关注的仅仅是父皇决定由谁来做“储君”的问题。

    这个问题早就萦绕在他的脑际。

    当讣告传到他手里的那一刻,与其说是悲哀,不如说是震动,随后便是窃喜。他记得道衍和尚领着僧众们,为太子诵经超度亡魂的时候,道衍意味深长地向他说着“阿弥陀佛”,似乎是感谢菩萨赐福予他。

    道衍的意思不再遮遮掩掩了。他明确地提醒燕王,太子既薨,新的“储君”将非他莫属。这恰与测字者的预言相符。或许燕王头上戴“白帽子”的日子真的不远了!

    燕王紧张地等待着。千方百计地打探朝中的消息。

    朝中传来的消息种种不一。有说皇帝欲再立皇太子,有说皇帝欲封皇太孙,有说皇帝属意于他,有说皇帝也曾念叨过晋王。当然这多属猜测。惟有一条消息最是扎实——父皇曾在乾清宫与大臣们议论过立皇太子的事。父皇甚至直接了当地问他们:“卿等以为燕王何如?”这是被御前负责记录皇上言论的某公所证实了的。然而消息传来也有两个多月了,皇上那儿却又没了动静。结果究竟如何尚不得而知。于是,随着季节的转换,燕王的心境也变得燥热了。

    在这燥热的夏季,避暑倒有个极好的去处,那便是由道衍任主持的大庆寿寺。大庆寿寺位于北平西郊,始建于晋,名嘉福,唐代叫龙泉,金代称大万寿,有明以来又改为大庆寿寺。燕王喜欢那儿幽静的环境,喜欢绿荫匝地的古柘树,更喜欢清洌甘甜的龙潭水。他经常去大庆寿寺找道衍和尚品茗,顺便在大柘树下商议机密大事。

    到了这种地步,他越来越离不开道衍了。

    道衍已看透了他的心迹,他也看透了道衍的动机。他们之间已无话不谈了。

    那一天,他们又在柘树下品茗。燕王倾吐了他的忧虑。他说他真想不到,晋王会在父皇那里使出那么大的气力。

    他指的是,晋王在太子薨逝之后,连续三次遣人进京,以祭奠太子为名,借机在皇上那儿表示孝心,据说送了不少贵重礼物。

    道衍冷笑道:“我倒不担心他的‘孝心’!我倒担心他在殿下的身上使坏心呢!”

    道衍指的是。晋王颇注意燕王与朝鲜国使臣的关系。因朝鲜国的使臣不断到中国朝贡,一般一年两次,有时一年数次。他们路过北平时,自然须拜见燕王。晋王因此而怀疑燕王向朝鲜国索贿,且早已在悄悄收集证据。

    燕王一听,恨得咬牙切齿说:“身正不怕影斜,他是枉费心机,他弄不到什么证据的!”

    道衍却摇头道:“话可如此说,还是小心些为妙。不是怕晋王栽赃陷害,我倒是担心他暗里制造流言蜚语,叫你查也无从查,只是给殿下抹一脸灰……”

    燕王叹口气。他承认他对晋王估计不足。晋王想当太子,那虽说是白日梦,但在他的身上使反劲儿,弄得谁也当不成,或许也就遂了晋王的心意。真想不到晋王对他会是如此歹毒。

    他们随即商量对策。道衍认为,既然晋王能往皇上那儿跑,殿下不妨也派人去京师一趟,向皇上表示慰问。毕竟太子之薨对皇上打击太大,这时候正需要皇子们的孝心。如皇上听到了有关殿下的流言,也好就便释疑呢。

    燕王同意道衍的意见,但想不出该送什么样的礼物。他说:“闻听晋王向皇上送的皆是稀世珍宝。其中有一方蓝田玉玺,色白微青,上有螭纽,系一农夫在河滨淤泥中所得。上有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说是秦玺呢!”

    道衍却笑道:“此事贫僧亦有耳闻,只怕并非真的是什么秦玺呢!”

    燕王大惊道:“你是说此玺为晋王假造?”

    道衍说:“也未必是晋王假造。自有秦玺以来,历代所得真伪之迹俱载史册。今晋王所进,我听史官说,其玺之篆文与《辍耕录》等书所描摹的鱼鸟篆文不同,其螭纽又缺一角。估计是宋、元世的伪作。殿下不必介意。我想皇上也不是那么容易受骗的。”

    燕王遂释怀一笑:“我也猜测那秦玺并非易得。”又问道衍:“还是说我们自己的事吧——究竟送何礼物为好呢?”

    道衍故意眨眨眼,笑着逗燕王:“王爷该把新近所获的‘珍宝’带去吧?”

    燕王一怔,面上微微发红。他以为道衍所谓的“珍宝”,指的是新近朝鲜使臣送的一匹宝马,也怪燕王太喜欢宝马了。上回就是因收受了北元乃尔不花送的汗血马,而遭致蓝玉、晋王等人忌恨:新近朝鲜使臣送的宝马,才刚刚牵入厩里,还没来得及配上金鞍呢,不想又被晋王打探得消息,在朝中给传播得沸沸扬扬。其实,一匹马又算得了什么呢?倒好似受了多大的贿赂!干脆就给父皇带去好了。看晋王还有何话说!

    然而道衍所谓的“珍宝”,倒不是朝鲜马,竟是几个谷穗。谷穗怎会成为“珍宝”呢?只因为这几个谷穗长得特殊,是一株上长有三穗儿。因今年北平一带还算风调雨顺,日照充足,昌平州有一小片谷子提前成熟,收割时竟获得了几株特殊的谷穗。老农以为“异粟”,州官却道是“嘉禾”,乃祥瑞之兆。前几天州令亲自送到燕王府,相贺说此乃王爷的福气所致。燕王虽是高兴,却也没太在意,这几株“嘉禾”尚摆在寰殿的几案上,他想等郊祀并行祈谷仪的时候再派上用场。

    燕王听道衍提到这几株“嘉禾”,先是一愣,随之拊掌称善。的确,送礼也须摸透受礼人的脾气。父皇并不希罕奇珍异宝,他喜欢的是土地和土地上生长的稼禾。如果说太子之薨会使皇上认为那是上苍降下的灾祸的话,那么在北平的土地所生长出的“嘉禾”,却显示了上苍的恩赐,显示了大明社稷的勃勃生机。“稷”不就是谷神吗?谷神赐予嘉禾,这是对帝祚的最高奖赏啊!有什么礼物能跟“嘉禾”相比呢?

    燕王越想越是高兴。他认为“嘉禾”既能扫荡父皇心头的阴云,又能让父皇在感激上苍的同时,把目光投向产生嘉禾的这块土地。嘉禾能在这里产生,恰恰证明燕王能给国家带来祥瑞。嘉禾是上苍的启示。那从淤泥里扒出来的假“秦玺”,是不能与生气勃勃的“嘉禾”相提并论的。

    燕王想像着父皇抚摸“嘉禾”时欣喜的眼神,他心里已经在构想着起草一份《进嘉禾表》了。道衍的主意,使他既无须花钱,又能赢得父皇的欢心。不禁由衷感叹:“这和尚确是孤王的好‘军师’啊!”这一天他在大柘树下喝了很多龙潭水。他在大庆寿寺避暑避得很是惬意。

    使臣带着“嘉禾”与燕王的希望走了。燕王眼巴巴地等待着朝廷的消息。

    使臣尚未回来,却有一位不速之客,乘着乍来的秋风,悄然进了燕王府。

    这位不速客名叫刘璟。

    刘璟字仲璟,是刘基次子。刘基乃大明开国元勋,洪武皇帝呼为“吾之子房(即张良)也”,以其至诚,被任以心膂。刘璟恰因为他父亲与皇帝的特殊关系而深得帝宠。他经常被皇上召入便殿,“燕语如家人”,彼此亲密无间。两年前皇上打算令刘璩袭其父爵位,刘璟却说尚有长兄刘荐在,不应由他袭爵。洪武皇帝念其真诚,遂任命为“闽门使”。“阖门使”官职不大,职责却重要而特殊,他可在皇帝临朝时侍立于御座附近,专职纠正百官们到皇帝面前奏事时的缺失。然而这回刘璟到北平来,却已换了新的职衔。他是以谷王府左长史的身份,受朝廷派遣,巡行提调肃、辽、庆、宁、燕王府事的。

    听说刘璟不声不响来到北平,还要来王府巡视,燕王颇感意外,也颇觉不快。

    肃王、辽王、庆王、宁王是洪武皇帝的第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子,年纪都小,虽已封王,但除肃王暂住平凉外,其余三位尚未就藩。四位王爷的府邸目前分别在兰州、广宁、宁夏和大宁紧张地施工着。刘璟所谓的“巡行提调”,对四位小王爷来说,不过是看看王府的工地而已,而这与他们无关;但到燕王府来,他刘璟要看些什么?这儿能有什么看头儿!再说,肃、辽、庆、宁四王是燕王的小弟弟,他们刚谙世事,毫无作为;其中的谷、庆、宁三王,充其量不过是去年在临清参加过练兵,都尚未经过战阵,因之对国家谈不上贡献,岂能与他燕王相提并论!……

    燕王有点怏怏。所以,当王府长史葛诚禀报说,“刘璟从广宁过来,现已住在馆驿,很想拜见王爷”时,燕王鼻子里哼了一声,意思是不想接见。然而,葛诚劝道:“刘璩毕竟是朝廷派来的,何况他又深得皇上眷宠,王爷还是热情些为好。”燕王一听,葛诚的话也有道理,便传旨:“请刘长史至存心殿说话。”

    刘璟与燕王年纪相仿,看上去端庄儒雅。或许当过“阖门使”之故,平素经常纠正别人的言失,专挑别人的刺儿,自己也就养成了谨慎认真的习惯。此人不苟言笑,举手投足间显示出循规蹈矩。表面上极是谦逊,甚至都有点矜持;而内心里却很自尊、很要强。燕王不太喜欢跟这种人相处。所以,他只是略微寒暄过几句,交待了“有何事找葛长史即可”,便再无话可说。刘璟便觉尴尬,当即告辞。

    随后刘璟就由葛诚负责陪同接待。似乎这位钦差也没有多少公事可办。住过几日,刘璟便打算离开北平,再去大宁巡视了。不料临走前夕,燕王却突然热情起来。他亲自到馆驿看望,并再三再四地挽留。闹得刘璟是想走也走不得了。

    燕王亲自在承运殿为刘璩设宴,并请来北平都司、北平布政使司的主要官员相陪。席间燕王盛赞刘氏一家对大明江山的功勋,并多次亲自为刘璟把盏斟酒。刘璟惶恐辞谢说:“我父纵使有功于国,也与我们子辈无关。殿下的谬奖,直令璟愧赧汗颜呢!”说是这样说,他却仍然是矜持而宠辱不惊的神情。

    葛诚便在心里嘀咕:燕王何以前倨而后恭呢?他究竟是怎么了?

    葛诚当然不了解燕王的心思。原来,刘璟来北平的消息传到大庆寿寺后,道衍立即来王府造访。这和尚猜测刘璟的来意,必是奉了皇上的特命,假借巡行提调肃、辽、庆、宁、燕五王府事的旗号,看一看燕王在北平做的如何,能不能让皇上放心满意。道衍估计,“钦差”在这时候来,具有特殊的意义,说不定会与“立储”一事有关。经他这么一说,燕王如醍醐灌顶,便对刘璟这位“不速之客”再不敢怠慢了。

    燕王设宴之后,又吩咐葛诚陪刘璟游览了“燕京八景”。何谓“燕京八景”?原来这是元朝时就有的太液秋风、琼岛春荫、金台夕照、蓟门烟树、玉泉垂虹、芦沟晓月、居庸叠翠、西山晴雪八大景观。不过因为季节的关系,有的景观没什么意思。他们匆匆地走过,倒热一身汗。但刘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再三请葛诚向燕王转致谢意。

    刘璟离开北平的前夕,燕王更加热情,他竟亲自陪着刘璟畅游西山。他们只在大庆寿寺就玩了将近一天。

    那一日,燕王原本是想让刘璟乘坐他的肩舆上山的,但刘璟坚辞不坐,他们便一同骑了马,并辔而行。道衍领着寺里的和尚们早在山门外迎候。刘璟与道衍经燕王介绍会面。彼此互道“久仰”、“钦慕”,互相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寺里寺外转了一圈。看看时近中午,道衍安排斋饭。饭后小憩。随后他们就来到大柘树下品茗弈棋。

    大柘树下绿荫如盖,凉风习习。早有小沙弥用龙潭水烹了香茶。石桌上也早放好了檀木棋匣。刘璟一看,却是象棋,就很高兴。他是很喜欢象棋的,且棋艺不凡。道衍曾听说过刘璟的象棋技艺堪与南宋名臣文天祥相比,未知真假。下棋之前,他就先与刘璟谈起了文天祥。刘璟立时双目炯炯,兴致勃发。他说文山(文天祥号)公的象棋技艺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地步。他竟能蒙目行子,以口代手,若非神仙,凡人焉能企及?……此时道衍向燕王递个眼色。那意思:此人来者不善,你可要仔细了!

    燕王微微一哂。他已手痒,向刘璟道一声“请”,就摆开了棋子。

    燕王也是象棋高手。世人只知宁王朱权善象棋,且流传过朱权编写的《象棋势谱》一卷,殊不知宁王若与燕王较量,常常是手下败将。道衍选择这样一个机会让燕王与刘璟对弈,实是想寻找乐趣,建立友情;然而两位高手过招,你来我往,或攻或守,渐渐认起真来,这目的就未必能达到了。

    且看第一局。燕王执红先行,刘璩执黑对应。楚河汉界上顿时战云密布。开局时二人落子如飞,不假思索。中局时双方稍显谨慎。弈至第二十二回合,红方子力略占优势。燕王信心百倍。又瞅准黑方一时疏忽,多吃他一马。观战的道衍和葛诚默默颔首,认定燕王是胜券在握了。然而,不曾想到刘璩不急不躁,绵里藏针,迂回应对,不知不觉间兑掉了红方之子。两方势力渐趋平衡。到了残局阶段,黑方反倒咄咄逼人,不依不饶。到了最后,燕王一个失着,被刘璟逼得只好推枰认输。

    虽是输了,但毕竟王爷,须不丢风度。燕王便抚须微笑,夸赞刘璟几句。刘琚自然谦逊一番。应当说此时的气氛非常欢洽,茶也喝得甚有滋味。借休息的空儿,道衍请燕王即兴赋诗。燕王笑道:“还是败者先吟吗?”略作沉思,随即吟道:

    十二终朝默运筹,纷纷兵卒渡鸿沟。

    看来车马般般备,只欠田单一火牛。

    吟罢,众人齐声喝彩。道衍便请刘璟也来一首,刘璟不便推辞,便吟出一首七律:

    两军对敌立双营,坐运神机决死生。

    十里封疆驰铁马,一川波浪动金兵。

    乘险出车收败卒,隔河飞炮下重城。

    等闲识得军情事,一著成功见太平。

    刘璟吟罢,众人又是鼓掌叫好。这工夫道衍和葛诚已开始帮弈者摆棋。这一局是刘璟用红棋,燕王用黑棋。开局时刘璟走得比上局谨慎,而燕王仍不假思索。弈完第十回合,双方子力均已出动。燕王有了上一局的经验,此番后发制人,刚柔相济。经几番搏杀后,捉住对方一炮、一象,且多一卒,形势一派大好。刘璟此时紧蹙眉头,双目微眯,手掐下颏,竟半天不再行子。燕王也只好品茶等待。棋盘上寂静无声。倒是小沙弥煮茶的声音,在阵阵松涛的间隙里响亮起来。不料刘璟突然舒眉瞪目,右手提车,置自己的炮相不顾,径取对方将门,捷足先登要隘。随后策马奔槽,直捣九宫。燕王空有许多子力,但前后不相及,彼此不相救,眨眼间又输一局。

    这一局输得委实窝囊。燕王输了,竟不知输在何处。他手端茶盅,眼还盯在棋盘上。刘璩只道燕王是有心探讨棋艺,便很高兴。说实话刘璟行遍大江南北,能与他棋逢对手的还真没见几个,燕王的棋艺,在他看来已是颇见功力的了。他便好心好意地为燕王释疑解惑。一面复盘一面说,这一局他用的是象棋三十六计中的“擒贼擒王”之计。他甚至还引用了《易经》上的话:“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龙战于野,其道穷也。”他解释说,摧毁敌人的主力,须抓其首领。即如龙离大海,到陆地作战,则必然面临绝境也。

    燕王听得频频点头。面上极轻松地微笑,心里却颇不悦。他对刘璟用的这条“擒贼擒王”之计颇反感。刘璟的一番解释在他听来似含讥笑之意。“赢了棋也便罢了,偏又要夸夸其谈!我却偏不服你!”燕王心里这样说着,但仍然极大度地向刘璟讨教:“不知仲璟兄上一局用的是何计呀?”刘璟不知燕王已有点烦恼,竟又认真地解释说,他第一局用的是象棋三十六计之第一计,即“瞒天过海”。且又抑扬顿锉地说了一通“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阳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云云,叫人听了如坠五里雾中。燕王就愈加心烦了。

    道衍发觉燕王有点烦恼,便有意活跃一下气氛。遂手敲棋子,奉献一首小曲《南中吕驻马听》:

    幽客闲时,镇日松荫下象棋。只见双车奔飞,二马驱驰,兵卒相随,连珠炮响起如飞。四围八面都遮护,各逞机关,各逞机关,终分胜负多情趣。

    他唱得确很精彩。燕王的确也能从这小曲中听出了“下棋本是玩的,胜者负者皆多情趣”的意思,但局外人跟局内人的心境毕竟不同。道衍的这种规劝(或日安慰)对他来说是隔靴搔痒。以燕王这类人的性格,不给他一点面子,如何收场?所以,燕王又摆好了棋子。他想在这第三局中为自己争回面子。

    然而刘璟这类人,行事处世太过认真。即便玩这种也可以称为“象戏”的象棋,他也丁是丁,铆是铆,一丝不苟。他认为“认真”恰是对对手的尊重,殊不知对手倒不喜欢他这种“尊重”。于是,两个人在第三局中展开了残酷搏杀。燕王自以为有了两回“前车之鉴”,已大体摸准了刘璟的棋路,所以他行棋非常自信,布局更加缜密,的确让对方无隙可乘。战至中局,棋鼓相当,进入相持阶段。

    燕王全神贯注于棋盘,茶也顾不得喝了。

    刘璟习惯性地以手掐着下巴颏,嘴里喃喃着“妙着,妙着”,对燕王发出由衷的赞叹。

    日影西斜,光线渐暗。棋盘上沉寂了一会儿,突然又“啪啪”地敲起来。登时血肉横飞,一大片尸体被抬出场外。双方都剩了极少的子力,局面已进入“残棋”。此时波谲云诡,观棋者颇觉趣味无穷,而博弈者却紧张地时而屏住呼吸。

    太阳落山的时候,这盘棋还没有结束。从局面上看,刘璟微微占优,但真要取胜,怕比登天还难。谁都知道应该是平局了。甚至连输掉两局的燕王亦徒叹奈何,准备接受平局的结果了。然而对方仍不轻言放弃。仍习惯性地以手掐着下巴,那原本有点近视的眼睛几乎是贴在了棋盘上。他这种态度大出乎道衍的意料。按道衍的意愿,最好是刘璟能稍微“马虎”一点。就算输了,他也是两胜一负,一点不丢面子。退而求其次,刘璟若能接受平局的结果,也总算给燕王一点安慰,使大家的心情都能舒畅一些。孰料刘璟竟是如此的较真儿,毫不妥协,不依不饶,定要将燕王杀得片甲无归才会甘心。这种人他以前从未见过,因之今天的“象戏”如何收场他心里没底。他眼看着暮霭从四面浮起,往棋桌上飘游,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此时燕王实在烦恼得无法忍受,不禁怫然道:

    “卿不可以少让些吗?”

    这是一种“求饶”的姿态。燕王说出这种话实是一种无奈,一种“屈尊”。事过之后,他自己都会为这句话而感到羞耻的!那么作为客人,刘璟不应该接受对方的“求饶”吗?

    不料刘璟慢慢地从棋盘上抬起头,以他近视的眼睛凑近燕王,正色回答:

    “可让处则让,不可让者不敢让也!”

    这就是刘璟。除非刘璩,谁会说出这种话!

    面对一位亲王的求饶,如此轻蔑地予以拒绝。威风凛凛,咄咄逼人。这种“君子式”的羞辱比“泼皮式”的羞辱更加恶毒!谁能受得了呢?

    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这句被载入史册的不朽的“刘璟语录”,令人感喟,也令人困惑。

    此言既出,刘璟便看到燕王的脸色立时憋得青紫。那被激怒的眸里射出一道冷光,这冷光将阴鸷、残忍暴露无遗。在这刹间里,仿佛有个神秘的声音撞击刘瑗的耳鼓:

    “你将死于此人之手!……”

    当然,燕王毕竟是燕王。他对刘璟这种“君子式”的羞辱忍了,认了。如果说刘璟这种人处世所奉为圭臬的,是“不可让者不敢让”的话,则燕王朱棣所遵循的,却是“小不忍则乱大谋”。所以他能将怒火压住,没有将石桌掀翻,也没有将棋子儿砸到刘璟脸上。他只是手抚髭髯,望着暮霭缠绕的松枝发出王者的大笑:

    “哈哈哈!……”

    笑声震荡山谷。

    这是一盘没下完的棋。

    不知是道衍的袍袖无意地拂了一下,还是骤起的晚风有意地扫了一下,棋盘上残存的棋子被弄得凌乱。看来,他们的胜负只有天定了!

    当他们离开大庆寿寺,往王府走的路上,燕王仍然与刘璟并辔而行。一个有说有笑,状极亲热;一个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在燕王的心里,想的是这位品级不高的“钦差”,回京后将会在皇上那儿禀奏些什么;而在刘璟的心里,想的却是那盘未下完的棋,他应该能获胜。那是一盘有意思的残棋,闲暇时他要好好地思谋思谋,说不定将会编入棋谱里呢……

    三

    高秋九月,应天的天空已不再阴沉,“立储”的事也终于明朗了。

    洪武皇帝知道东宫虚位将会影响到国家的安定。对这个万众瞩目的大事,他必须做出决断了。

    这是他一生中最困难的决断。

    也许是他最错误的一次决断。

    他决定在东角门召对群臣,议定“储君”人选。

    东角门乃奉天门的附属建筑。当时的奉天门左为东角门,右为西角门;东庑为左顺门,西庑为右顺门。朝会应该在奉天门举行的,但因太子新丧,非常时期,洪武皇帝以素服,决定在东角门召见群臣。那儿有临时设立的御座。

    洪武皇帝开宗明义说道:“朕已老矣!国家不幸,太子薨亡。古称国有兴君,方足民福。皇长孙弱不更事,朕恐其难承大统。朕第四子贤明仁厚,英武似朕,朕意欲立燕王为太子,卿等以为如何?”

    这是他经历了近五个月的痛苦思考,好不容易挤出的几句话。这几句话字字血声声泪。御前负责记录皇帝言论的官员,觉得手中的笔从来没这样抖过。群臣从来没看见皇帝这么苍老,这么脆弱。

    殿堂内没人应答。一片嘘唏。

    “朕意欲立燕王,卿等以为如何?”他又问了一遍。明显地带了哭音儿。

    “陛下圣明!”有几位大臣说。但他们的声音太弱,几乎被嘘唏声所淹没。

    “……卿等,以为如何?”他又问了一遍。他已经在哽咽了。他泪眼模糊地向左右看看,发现身边并没有几张太熟悉的面孔。那些被他视为股肱的勋臣大都不在了。他们有的是善终,有的是赐死,有的是伏诛。其实从他的感情上讲,他是不乐意他们死的。而且,事实也证明,倘若他们中许多人还健在的话,他也许不会犹疑,不会说违心的话,不会做后悔莫及的事。然而他们毕竟都死了。眼前的这些面孔太陌生太模糊了。

    然而在这一片嘘唏声里,突然有人踉踉跄跄扑倒在御座前,高声喊道:“陛下,臣刘三吾有话要说!……”

    这是一位龙钟老人,今年刚好八十岁。本名如孙,以字行。湖南茶陵人。走出茶陵步入朝廷时,已七十三岁。其时刘基、宋濂等大学问家已逝,刘三吾这位皓首老翁便成为皇上的得力顾问。授左赞善,迁左春坊大学士。曾辅导过太子,并受命补阙国家礼制,刊定科举制度的“三场取士法”。洪武皇帝御制《大诰》及《洪范注》,皆为三吾作序。而敕修《省躬录》、《书传会选》、《寰宇通志》、《礼制集要》诸书,又是三吾总裁。足见皇上对这位皓首老翁的倚重。

    这且不说。皇帝竟以为刘三吾的出现,会给国家带来文运的昌盛:“朕观奎壁间有黑气,今消矣。”——从此天上的“黑气”让刘公给消灭了。真是神仙般的魅力。恰因为这非凡的魅力,使其享受到特殊礼遇:朝参时“列于侍卫之前”,宴会时“赐坐殿中”,而每逢皇上作诗,又常令此老唱和。

    皇上还曾赏赐他朝鲜进贡的玳瑁笔,并尊称为“刘老”。

    于是“刘老”跪伏在御座之前,朗声抗奏曰:

    “皇孙年富,且系嫡出,孙承嫡统,是古今通礼。愿陛下慎思之!”

    洪武皇帝揩揩泪眼,问他:

    “依卿所言,朕欲立燕王,竟是不妥的了?”

    刘三吾道:“若立燕王,将置秦王、晋王于何地?弟不可先于兄。臣意不如立皇孙。皇孙世嫡大统,礼也!……”

    东角门里只有这六十五岁的皇帝和八十岁大学士的对话。其他人皆不吭声。先曾响应过“朕欲立燕王”意见的人,此时也成了哑巴。

    可也怪煞:皇上明确提出立燕王,响应者声微力弱;皇上认为皇世孙朱允炆弱不更事,难承大统,倒有人敢朗声抗奏。类似情况,洪武朝实不多见。

    刘三吾自号“坦坦翁”,被誉为“为人慷慨,不设城府”。他在东角门的这番高论,世人高度评价,称其“至临大节,屹乎不可夺。”然而,恰恰是这位巍然悍卫大节的“坦坦翁”,五年后主考会试,因私优南士,排斥北士,害得洪武皇帝亲自过问,更擢六十一人,全部是北士。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所谓“南北榜”(又日春秋榜)。这是八十五岁的“刘老”继东角门策对后的又一“人生亮点”!

    谁也弄不清是刘三吾“至临大节,屹乎不可夺”的精神否定了洪武皇帝,还是洪武皇帝自己否定了自己,总之燕王朱棣未被立为太子。洪武二十五年(1392)九月庚寅,皇孙朱允妓被册封为皇世孙,继他的父亲朱标(已被谥为懿文太子,葬于钟山孝陵之东)之后,成为东宫新的主人。

    但据说,朱允炆对被立为皇太孙并不太感兴趣。他一点都不激动。仍身穿“斩衰”,伫立于父亲遗留下的《负子图》前,若有所思。那时候他的母亲吕妃,苦苦地向他哀求;而他的三个弟弟,都跪在地上,哭咧咧地扯动他的衣角。后来还是他的祖父亲自慰劝,他才勉强表示同意。

    但朱允炆向他的祖父提出几个条件:他必须去钟山居“庐”,为父亲守墓三年。这一点被驳回。他必须以国事为重,忠孝自古不能两全。他又提出,三年居丧期间,不茹荤、不言笑、不御内。他的祖父颔首微笑。他才十六岁,尚未择婚,谈不上“御内”。最后一条,上朝时穿公服,退朝后回东宫仍是“斩衰”。他的祖父叹一声:“那就依你了!”……

    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的诏书很快颁至各国各地。北平城少不得也须在城郭外置“龙亭”,陈仪仗,迎接诏书的到来。从“龙亭”里取出来的诏书,并没使燕王朱棣感到意外。因为他事先已得知消息。他也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种结果呢?

    过程往往是复杂的,而结果却极其简单。朱棣冥思苦索着,是哪些因素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想的可能对,可能也不对。或许,连他的父皇都不会满意于这样一种结果呢。

    那一天,朱棣又来到大庆寿寺。道衍陪他坐在大柘树下,又想起了与刘璟对弈的情景。他越想越是沮丧。道衍便开导他说:“《法华经》有云,‘智者常坚忍,勇猛修禅定,解脱诸束缚,获无上安乐’。殿下才输过一局,第二局也得有输的准备了,第三局输赢难定,却也不能向对手求和。贫僧断言,殿下三局之后,再弈必行棋顺利,一路过关斩将直捣九宫!阿弥陀佛!”

    燕王的心境熨贴些了。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原来的设想过于简单,看来“白帽子”是不会轻易戴到他这个“王爷”头上的。他真的应该做坚忍的智者,用“勇猛”的“禅定”,来解脱诸般束缚,获取无匕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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