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风过后,尘埃落地。那被燕王视为神仙的测字人却把他的驼背直了起来。然后他撕下了白花花厚而长的髭须。然后他又搭手在脸上,从额头到下巴抹了一把。
变了。他变成了俊美而潇洒的年青人。
然后这个年轻人朝着燕王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笑了。
然后他颇显疲惫地朝着鸡笼山方向走去。
要说这应天府,向来是释、道两教繁盛的都城。晚唐诗人杜牧曾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说的是僧寺。其实道观也不少的。到了大明洪武年间,皇上发现寺庙和道观里面鱼龙混杂,藏垢纳污,搞得有点乌烟瘴气,遂下令清理。“凡各府州县寺观,但存宽大者一所,并居之。”“凡僧道,府不得过四十人,州三十人,县二十人。”而且特别强调:“民年非四十以上,女年非五十以上者,不得出家。”
之所以进行年龄的限制,估计是有惮于年轻的和尚、尼姑、道士、道姑,容易惹事生非。
但这限制是洪武二十四年即去年才刚刚颁布的,而业已出家了的和尚、尼姑、道士、道姑便不能再撵回家去。所以陈正莆道长便能继续在紫虚观里逍遥着。
陈正莆所在的紫虚观在应天府规模不大,根本不能与神乐观、玄真观、朝天宫等相提并论。而陈正莆也没有张正常、邓仲修、张友霖、黄仲理等的能耐,可以时常受到洪武皇帝的礼遇。洪武皇帝靠的是道教宣扬其祖坟风水好,“当出天子”;又曾引进道士周颠仙、铁冠道人张中等运筹帷幄。那时候陈正莆尚在襁褓,对朱元璋起不上作用。后来,洪武皇帝对张正常等宠爱有加,称兄道弟,常在午门设宴款待,使得大道士们身价倍增而不啻国公。陈正莆那时尚未出家,也就没那福分。等到他出家了,皇帝对道士们的热乎劲儿也快过去了,他资历不行,对那些大道士只能羡慕,干咽唾沫。
要说陈正莆成为道士,还真有点传奇色彩。
那还是十五年前。陈正莆十八九岁,因父母早逝无以依托,便投奔到紫虚观,找他的舅父惠道士。他倒不是要出家,是要借寓观院,在舅父的呵护下读点四书五经之类,准备乡试,没准儿能跟《西厢记》里张君瑞似的有所出息。那观院不大,道士也少,但濒临玄武湖,风光旖旎。倒真有一间西厢,靠近药王殿,很是清静,确是读书用功的好所在。
然而某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那一天碰巧马皇后带几位妃子赏春游玩,兴之所至走到了紫虚观,顺便到三清殿里烧几炷香。得此消息,陈正莆极是兴奋,希望能一睹马皇后的风采;若有机会,能再瞧瞧那些皇妃子们是否真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便更是三生有幸了。
但是惠道士告诉他,寺里寺外皆有锦衣卫把守,闲杂人等一律回避,且还要到处扯起帐幔,生怕凡人们看见后妃们的模样儿。你暂且下山去吧。
然而陈正莆岂会轻易罢休?此人落拓不羁,常有匪夷所思之举,只是还未到惊世骇俗的程度。他死活不肯下山,且一定要看看马皇后是怎样的模样儿(是否如人们传说的,长一双大脚儿)。气得舅父骂他“纯是痴巴”,并说:“除非你也是道士!”陈正莆便说:“好吧,那我就是道士了!”
“道士”自然是假的,暂时的。
他连忙摘儒巾、戴道帽,打扮成道士模样。多亏长住观院受到了熏陶,其行态举止也还能滥竽充数。当下惠道士便安排他在三清殿神像前侍候香烛,这样他可以近距离地看清马皇后的模样儿。
开头倒还顺利。无论锦衣卫、太监,都没能在道士们中间辨出他这块假货。然而,当马皇后一行环珮叮铛、异香扑鼻地进入大殿时,“马脚”(当然不是马皇后的脚)渐渐露出来了!
那时候道士们正在诵经。马皇后率领几个妃嫔正在跪拜。而陈正莆手持一把铁剪刀,负责在供案的旁边剪烛花儿。他原本想瞧瞧马皇后是否大脚的,然而关键时刻,他倒忘了这茬儿。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马皇后左右几位年轻女人们身上睃来睃去。啊!这个太美,绝色佳人!啊,那个更美,倾国倾城!……特别是皇后后面的一位,身段儿好,脸皮儿细,恍若天仙,连貂婵、王嫱、杨贵妃皆不可比拟,那红红唇角的一颗美人痣,更是令人想入非非啊!
当啷一声,他把剪刀掉落地上。
声音虽不大,却把皇后王妃们吓了一跳。
陈正莆呆了。惠道士呆了。所有道人都呆了。都知道大祸临头!
然而,皇后倒十分仁慈。她看见那小道士浑身筛糠跪倒在地,眸子里明显诧异,也掺杂了几分母性的柔爱。
“求皇后饶恕!我这小徒弟儿,没见过世面,他是叫娘娘的威仪吓呆了!”惠道士崩崩地在地上叩头。
马皇后问:“我这模样儿,叫人家害怕吗?”
“不,不,不!小道该杀!”惠道士又连连抽自己的嘴巴。同时按着陈正莆的脖颈在地上叩头。
想不到皇后心肠极软,并没生气,还叫他们起来回话。憩息品茶的工夫,皇后又单把小道士叫至身边,问了他的姓氏、家乡。见他五官端正,又透着儒雅,比其他道士都瞧着舒服,心下便有了良好印象。而皇后身后的那位长一颗美人痣的妃子,有时也觑他两眼,捂住嘴巴吃吃地笑。总之,陈正莆过后回忆起来,确信是元始天尊赐予他的这点儿缘分。
当皇后和妃嫔们的异香散尽之后,陈正莆开始痴痴地脱道袍。但是惠道士告诉他:“别脱啦,穿着吧!”陈正莆说:“我穿它做什么?”惠道士说:“你就是道士啦,不穿道袍又穿什么?”陈正莆说:“我怎会是道士?方才那不过是闹着玩儿的,我还要考举人呢!”
惠道士破口大骂:“你考举人?你考个狗屁!你知道这事有多厉害吗?皇后已知道你是这儿的道士啦!”
陈正莆觉出有点不妙,说:“哎呀,那我赶紧跑吧?”
惠道士把门一关,骂得更是厉害:“浑蛋!常言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道士跑了,观院同样亦跑不掉的。皇后若向我要人,你要我如何交待?我若说你这道士是假的,原本是想看看皇后的模样儿……我这不是死罪吗?”
“啊,莫说啦!”陈正莆突然抱住脑袋。他开始意识到这辈子算是完了。功名不会有了,妻子儿女亦不会有了,有的只能是青灯黄卷!……
果然不出惠道士所料,未过几天,皇宫里还真地查问来了。呼呼啦啦一大群太监和锦衣卫,马蹄踏破山门。太监高声叱呼:“谁是知观?快领那姓陈的小道士过来!”
惠道士当下就瘫软了,哭咧咧骂道:“你这畜生,你这狗屎不如的东西!你克死了你的爹、你的娘,这又要把你舅我克死呀!”他不想挨砍头,干脆吊死留个囫囵尸首吧!就往梁上拴绳索,往索套里伸脑袋。倒是陈正莆比较沉着,抱住他舅道:“舅啊,这事全是我闹的。有道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说是我偷着钻进来,拿刀逼你这样做的。有罪我也是首犯,或许不会判你的死罪呢!”
陈正莆随即从从容容走出来,气宇轩昂凛然答道:“我便是陈正莆,陈正莆便是我!一切事情与惠观主无碍!你们要做什么?”
太监说:“找的就是你。跟我们走吧!”
陈正莆被带走后,惠道士想着这孩子荒唐至极,只为好奇便搭上条性命,叫我怎么对地下他的母亲我的姐姐解释呢?便暗自垂泪。不想门被一阵风刮开,一个旺鲜鲜活生生的陈正莆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正莆,这可是你吗?”惠道士战战兢兢地问。
没错儿,的确是陈正莆。殊不知,马皇后叫他去,并不打算砍他的脑袋,只是细问了生辰八字。问过之后,马皇后竟是特别的高兴。原来事有凑巧,恰赶上皇太子朱标有恙——他身子骨自小就不强,皇后听人说只要给太子寻个“替身”,顶替他去道观当道士,夜夜伴着神仙,小鬼们便不会索他命去。皇后存有此意。问了问陈正莆的八字,恰是跟要寻的“替身”相符,当下便发了懿旨,让陈正莆做了朱标的替身。陈正莆去的时候是小绳缚在了马上,回来时却坐了太子的肩舆。随来的太监还带来了钦赐的银印和蟒玉。此外还有赏赐紫虚观的财帑。
陈正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夜之间身价百倍。紫虚观也借此提高了它在禅林中的地位。只是惠道士天生没福,他被这意外之喜冲昏了头脑,当场中风,闹得半身不遂。未过几年,他果然就被他的外甥给克死了。
陈正莆自然成为观中的主持。他聘请画匠描摹了自己的身子,但空着头部,送到宫中,再由宫中画家补上太子的脑袋。这便凑成了一幅完整的人像,被视为“太子的图影”。然后他把这“太子的图影”供奉在了紫虚观的藏经阁上。
陈正莆原以为做道士太苦。大谬也!这也要看是怎样的道士。靠着“太子替身”的招牌,不时地讨得些朝廷的赏赐,且香火也比以往兴旺了些,陈道士足可以吃香喝辣了。
陈正莆原以为做道士太难。大谬也!凭他天资颖慧,过目成诵,对道教经典一看便懂,且能有独到的见解。更不消说,他生就的一条好嗓儿,斋醮诵唱优美动听,他身段儿也好,步罡踏步时着实令人赏心悦目。总之做道士的一套学问他很快便研究得精透了。
陈正莆原以为做道士太无聊。大谬也!其实道观是社会交际的最佳场所,常会有五花八门、三教九流的朋友找上门来。或饮酒,或品茗,或弈棋,或听琴,或吟诗,或论剑……更不消说还会交流导引、按摩、辟谷、练丹特别是房中之术。生活多姿多彩,比头悬梁锥刺股地对付科考要有趣多了。
当然,最有趣的还是女人。女人们看上去都那么正经,似乎摸她一把便会上吊殉节,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而越是大家闺秀、诰命夫人,倒显得格外大方。比如那位有美人痣的太子妃吕娘娘,他曾与她面对面说话儿,嗅到过她的体香,甚至捏过她的酥手!谁能相信?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但俗话说“灯下黑”,明亮的灯光下偏有神秘的黑影,看似最严密的地方,往往最是松懈,不堪一击。而敢于冒险的人,往往石破天惊,成就伟业。
陈正莆捏过吕妃的酥手后曾疯狂地在山沟里跑,在雨水里浇,仰天长啸,恨不能将这秘密告之天下。过后一想,却也不值得怎样的。因他毕竟只是捏了捏手而已;倘有机缘,能吻一吻她那颗紧挨香唇的美人痣,那才会死而无憾呢!
陈正莆热切地盼望着能有那么一天。
这一天说来也就来了。
那是前年的高秋九月十五,一个细雨朦朦云也缱绻的好日子。初一、十五,按当地风俗进山烧香的人较多,但这天山门外早贴出告示,说东宫吕娘娘要来烧香,闲杂人等一体回避。其时马皇后早已崩逝,贵妃郭娘娘虽说是“摄六宫事”,但对太子妃的事情一向懒得过问。吕娘娘跟太子说一声要去紫虚观烧香。太子想起来他还曾在紫虚观“出家”了的,觉得实有必要对此观的元始天尊奉献一下,不但允准,还吩咐随吕娘娘伺候的黄太监多带些赏赐。于是,吕娘娘的仪仗车舆排山倒海般向紫虚观进发了。
在紫虚观里,陈道士领着众道人早已做好了各种准备。神像光彩闪闪,殿堂一尘不染。道士们全都沐浴过,洁洁净净,喜气洋洋,静等着拿吕娘娘的赏钱。一位叫素灵的小道童,见观主急头挠脚摩拳擦掌的模样,憋不住吃吃地笑。陈正莆听见了,便嗔他一声:“休只管笑,到时候莫出了差错儿!”
素灵知道知观心里想的是什么。便问:“还跟以前的法儿?”
陈正莆想了想说:“娘娘毕竟不是凡人。你瞧我的眼目行事吧!”
说话间吕娘娘的銮驾已到山门之外,陈正莆早率众道士们跪迎。娘娘下得以红油绢雨轿衣遮着的凤轿,先进入观外专设的“行幢”(或曰帷幄殿)里易服,然后仍乘凤轿,一直被抬到三清殿门口。此时道士们多隐去了,只剩了陈正莆和那位小道童。两个宫女将娘娘搀出轿来,再随同陈正莆和道童进入殿内。宫女们随即退出。殿门隆隆闭合,隔开了两个天地。
殿内烛光荧煌,香烟氤氲。
吕娘娘恭恭敬敬进香,跪伏于锦垫。
吕娘娘正眯目喃喃着向神像诉说着什么的时候。蓦地一声轻叹:“唉!……”倒使她微吃一惊。她闹不清这声轻叹是由哪尊神像发出的。它在殿内游走,回荡,久久不息。娘娘忽然就感到了几分悲哀与自怜。她知道,在神灵面前你想隐藏什么都是不可能的。
娘娘备受太子的冷落。她内心的寂寞,或许只有神灵知道。
当陈正莆过来搀扶她的时候,说句“娘娘请起”,顺势捏了她的手。她感到伸过来的那手热乎乎、温润润的。上一回,也是在扶她从锦垫上立起的时候。,这手也被他捏过。但那回的捏,说不上有意或无意。当时她毫无防备,也便没有任何的感觉。只是在整理裙裾欲移步出殿的工夫,她有意无意地向旁边瞟了一眼,恰与他射过来的目光相遇。犹如电光火石般地撞击,轰然间使她一阵晕眩。幸亏黄公公喊一声:“娘娘起——驾——了!”她才恢复了常态,坐进凤轿。
在凤轿里,她才觉出手上被捏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这贼道,忒是大胆呀!”她十分恼怒,觉得所受的侮辱不可思议亦不可饶恕。但同时她也颇感奇怪,莫非这贼道就不怕死吗?他不知道他侮辱的是谁吗?……
那一刻她真想停住凤轿,让人一条索子将贼道拴来,乱棍打死;至少是剁去他那只贼手!然而转念一想,惩罚了他,对自己又会有什么好处?况且这种事情,她该如何向太子诉说?……她掀开轿帘,往走过的路上望去,但见一片翠微,薄雾缭绕,神秘莫测。随着轿的颠簸,她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以后这种感觉便时常在睡梦中出现。
说来人真是怪物。当吕妃恼恨着贼道人时候,恰恰也是她寂寞的时候。这种恼恨便会变作一种思念。思念着他那潘安似的容貌,那风流飘逸的神采。特别是那双眼,贼溜溜毒得很,射到哪里哪里便会被灼伤。所以她就寻了个机会,在太子巡抚陕西的时候,决定再次到紫虚观烧香。
“请娘娘往这边走!”
这是那贼道的声音。听得出他很得意。他早就与黄公公商定好了,走什么路线,在哪儿烧香,看些什么地方,说不定在哪儿会设置个陷阱。但是她毫无办法,必须让他牵着走。
在从三清殿往药王殿走的路上,她的面颊感觉到了飘洒着的微雨。因面颊是热热的,故而凉森森的微雨倒令人惬意。
进入药王殿,依然要闭上门,依然是由陈道士和道童侍候她烧香。药王殿供的是扁鹊和孙思邈。此殿比三清殿要小得多,烛也少,光线就更暗。烧罢香,陈道士在搀她起来的时候,就势又捏了她的手。
此番她可是早有了防备,狠狠地在他伸来的手上掐了一把。陈道士小声地“哎哟”着,并没有缩手,而是坚决地将她的手腕攥住。她挣了几挣,但越挣攥得越紧。恰这工夫,小道童素灵说:“师父,我先去藏经阁准备了。”说着就不见了人影儿。
吕妃压低声说:“你好大胆!我喊一声你就人头落地!”
道士却说:“小道这颗头颅,早为娘娘准备下了!”
吕妃很是生气,说:“当着神灵的面,你怎么能这样?”
道士笑道:“娘娘说的也是。那就请娘娘上藏经阁吧。那儿有好多经卷,任娘娘随便地细细地翻看!”说着,又捏了一下她的手腕,总算是松开了。
出得药王殿,吕妃不知怎么登上的藏经阁。山上的雾愈来愈浓,对面不见人。或许她是被云雾托上去的吧!
藏经阁上果然有好多的经卷,一格一格,分门别类在木架上排得整整齐齐。他们在狭窄的书架之间,难免要捱靠着,此时彼此的体香已经盖过了古老经卷的霉味。他把一卷经递于她手。她随便一翻,是《道德经》,洪武皇帝作注的,她在宫里常看,随便即能背诵几句。不算稀奇,随手一丢。他又递过一卷。一看是《太平经》,标着是隋代古本儿,却又看不懂,又是随手一丢。此时陈道士笑了:
“娘娘若觉得这些经卷没有意思,则请看这本儿。”
她接过一看,脸上腾地红了。这算是什么“经卷”呢?分明是淫书呢!急得她搭手便撕。慌的道士把书夺过来说:“别撕别撕,小道还有用呢!”
陈道士见吕妃对经卷不感兴趣,便说:“请娘娘再往里走。”吕妃说:“里面又有什么?”道士说:“里面供有太子殿下的图影。娘娘来一回不容易,难道不想看看吗?”
吕妃就随了道士拐过一排书架,果然见墙上挂有太子的“图影”。图影的前面还摆有香案,但香炉里并没有燃香火。道士说,只在每年的正旦,这儿才摆供烧香的。
吕妃并不关心香案,她现在的目光是落在了“图影”上。见太子的五官画得还算逼真(当然比真人要漂亮一些),只是身架不像。太子本人头颅肥大,肩窄身瘦,看上去头重脚轻随风就倒的样子;而画上的这人却是肩宽腰粗,看上去站得挺稳,而头颅也便不显肥大了。所以,吕妃就摇摇头撇撇嘴。道士知道她摇头撇嘴的意思,就解释说:
“不是画得不像,本来这身子就是照小道描摹的呢!”
吕妃不由一愣——她以前恍惚听得说过有给太子画“道人图影”的事,但并未见过那“图影”,也不曾想到会将他的头颅和他的身子合为一体。今日见了,既觉得新奇,又觉得有趣。恰这时候,道士凑上来说:
“娘娘,你看我这身子,像不像‘影’上画的?”
这话极具挑逗意味。吕妃只把眼睛往道士身上一睃,她自己身上就跟抽筋似地软了。道士不失时机地将她揽住。又将香案一拖,影像一掀,墙上就出现了门洞。吕妃不知不觉地就进了门洞。
那是一间密室。有干干净净的床铺,亦有盥洗梳理一应用具。吕妃稀里糊涂就被道士抱在了床上。道士首先去吻她那颗痣。一面吻,一面喃喃地说:“娘娘你知道吗?我一直想亲你的这颗痣,今日总算如愿以偿了!”
吕妃大喘起来。但她还有些清醒,她说:“我真不明白,你怎会有如此的胆量呢?”
道士边吻着,边叙述了当年他假充道童,因被她的“美人痣”所吸引,失手掉落剪刀,引起马皇后注意,不得已当了道士,后又成为“太子替身”的经过。吕妃大为惊诧,也大受感动。她说:“这是真的吗?”道士便发誓说:“三清尊神在上,我若有半句谎言,立时就死在娘娘面前!”
娘娘顿时热泪盈眶。她说:“我相信,我相信啊,这纯是天意!”此时对她来说,满足他“吻痣”的要求,那是太微不足道了。她袒露胸腹,乐意把五脏六腑都交给他。
他在她的身上动着。问她:“你看我像不像太子殿下的替身?”
“像,像……”她呻吟着。
“你细细看看,到底像不像?”
她更痛苦地呻吟:“哦,不像,不像……”
二
陈正莆为燕王拆字后,疲惫地回到紫虚观,刚歇一会儿,道衍和尚也就赶过来了。
陈正莆的方丈是在道观的东侧,距藏经阁不远。那儿一排寮房。陈正莆的居室共两间,门眉上方挂有“听松馆”三字匾额,意在显其风雅,其实也很俗的。
“听松馆”外间较阔,用作接待宾客。摆满了从徽墨端砚、樗蒲骰子、刀枪棍棒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内间较小,用作卧房。床铺倒干干净净,隔三岔五常用香薰着。但床脚偶尔也有扫帚疏漏了的女人巾帕或钗钿。所以,道衍刚来的那日,一瞅这内室便大皱其眉,责他立即拢起邪心,否则将头颅不保。
听道衍如此讲话,足证他们必是契友了。
道衍与陈正莆算是同乡,都是苏州府人。道衍在庆云寺修行的时候,陈正莆还是婴儿,他因常夜间啼哭,时发高烧,被他父亲抱着到庆云寺烧香许愿。但粗通医道的道衍却悄声说:“孩子自会长命,大人却须小心呢!”这话被陈正莆父亲听到,以为是倒楣话,竟大为光火,告到了方丈处。惹得方丈代道衍赔罪。过后道衍亲诣陈宅,说是要为陈正莆父亲把脉诊视。而陈正莆的父亲其时正与媒婆商量着续弦呢,他自我感觉极佳,在媒婆面前吹得天花乱坠,见了这三角眼儿、病虎状的和尚就格外恶心,竟叱了出去。
陈正莆的父亲续弦不久,即暴病而亡。
陈正莆被他继母虐待了几年,后来进入了邻庄的学馆。教书先生是道衍的朋友,看在他的面上,对其授业倒也在心。但陈正莆读书意马心猿,屁股上如长了尖儿,总也坐不牢。上课时常打瞌睡,下课后倒来了精神。因与几个顽童打架,戳瞎了人家左眼。人家虽不去官府告状,倒是要将陈正莆的眼珠挖出来以作赔偿。教书先生吓得把陈正莆藏了起来。后来,还是道衍得知消息,赶紧找到事主。先来软的,赔了不少好话与银钱。见事主还不放过,又来硬的。吓唬说,休看这孩子父亲已死,家中没人,他父亲江湖上可有不少的朋友,你若真动他一根毫毛,我们亦不会罢休的!总之是由道衍将事情摆平,救了陈正莆一只眼。陈正莆只得离开学馆,找他舅父惠道士去了。
陈正莆成为道士后,道衍多次来他这儿。第一回来时,陈正莆刚成为主持,又得了“太子替身”的头衔,正十分风光,引得三教九流人物慕名而来。偏陈正莆这人喜交朋友,看重义气,所以紫虚观倒成为江湖上的一处免费客栈。道衍乍见这伙人海吃海喝海聊,他十分的鄙夷。然而第二回来时,通过较深入的了解,他发现这伙人在吃、喝、聊的同时,也互相传授着混世的技艺与秘诀,交流着从宫闱到青楼角角落落的消息。这使他大吃一惊,如醍醐灌顶!原来这伙人渗透到社会的各个方面,他们的“根须”可以扎到任何地方。会方术的可以大摇大摆进入尚书、侍郎的客厅,会占卜的可以使那些飞扬跋扈的大将军、都督们诚惶诚恐,会房术的则可以耍得那班国公、侯爷们变成会爬的乌龟。
你想不到会有多少王爷的、皇妃的或公主的秘密会从这帮人嘴里流露出来。而这帮人的能耐又特别大,似乎专会对付那些很大的官儿。有时候大官儿或许也会发现上当受骗,但他们往往“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即便他们想对付这帮“骗人贼”,却又觉得代价太大,划不来,得不偿失,或者投鼠忌器……
总之道衍和尚跟这帮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慨。他从那些看似很无聊的宫庭或官邸里传出的“笑话儿”中,披沙沥金发现了诸多有价值的东西;而他也在同这帮人相处时,大大丰富了自己的知识。
道衍和尚这大概是第五回来紫虚观了。
按说道衍和尚完全可以去僧寺里“挂单”。他却偏要来道观里找陈正莆。他甚至就在陈正莆这儿过的春节。也就是这一回,他较早地获得了太子得病的消息。
按说皇室重要成员患病,都是要严密封锁消息的。连皇上都不曾知道太子患有重病(只知道他是一般的伤风感冒),甚至连太子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患有重病。这消息是如何透露出去的呢?
按说太医院侍医配药有着极严的制度。给太子看病那可不是简单事儿!须有“院使”(或“院判”)与御医同时临床,一个人不行;开了处方后,须派内臣去内药局抓药;抓来的药再由“院使”(或“院判”)和内臣瞪着眼儿监视着熬治;熬治出的汤药再由御医和内臣先尝(怕有人下了毒药);尝罢,确认无虞,方才将药碗递到太子本人或吕妃的手里。此后,抓药的单子及御医所写的病历,都须加盖太医院的钤印,详明某年某日某缘由,以存档备考。然而连最权威的一份病历及药单的副本,偏就能来到了紫虚观里。你说怪不?
道衍和尚不由地在心里暗叹:“陈正莆这伢子,真是不得了啦!”
然而道衍毕竟是道衍。他要干的是掀天揭地之大事业,他当然不会与陈正莆者流沆瀣一气。他对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
当道衍在陈正莆的居室发现了女人钗钿的时候,他的确深感震惊,当即向他发出警告。这样的警告陈正莆的朋友们可是从没人发出过的。正是道衍和尚以别人所不具备的敏感,断定陈正莆这伢子的道路可能快走到了尽头。
他想把陈正莆引上正路。想让陈正莆的聪明才智用到正地方,发挥大作用。而他这样想的时候,偏巧就是获悉太子患有不治之症的时候。经反复思谋,他决定实施一个大胆的计划,让陈正莆化装成拆字老人,直接与燕王会面……
说实在的,当道衍听到太子患病的消息,眼前一亮,似“佛光”闪现。他预知皇宫里将会有更大变动,而这对他来说,未始不是实现生平抱负的一次机遇。
他先就为燕王操起心来了。
他知道秦王新近获罪,已失去皇上信任;晋王呢,碌碌无为,且以前也曾因过失而受到皇上指责;周王则朽木不可雕也。总之若太子薨逝,东宫的位子没人能争得过燕王。只要做了“储君”,待皇上百年之后(皇上已六十有五,估计也不会有太多的时日了),燕王登上御座,那他道衍还会是今天的模样吗?
当然道衍也知道,即使太子薨逝,燕王入主东宫则还须做一番努力。不过那是下一步的事情了。当务之急,是须让燕王看清时局,把握机会,下定决心,像当年他的父皇那样,敢做皇帝,坚信自己便是皇帝!否则别人再急也是无用,“白帽子”绝不会无缘无故戴到他头上的。
如果说当年道衍“拿白帽子给大王戴”,是他用“白帽子”向燕王投石问路,那么这一回,他让陈正莆给燕王测字,则是要让燕王相信,由谁来做皇帝,那的确靠的是“天意”啊!
道衍和尚想到这个绝妙的办法,他心里很有些兴奋;但是陈正莆乐不乐意干,能不能干得漂亮?他又为此而大伤脑筋。
他先与陈正莆密谈。果然陈正莆不乐意干。陈正莆说:“这可不是闹玩儿的!皇帝还没死呢,我说他能当皇帝,还不是死罪吗?我活得有滋有昧,还不想死!”
道衍说:“你是活得有滋有味。可僧、道两教又要整治又要归并,各府、州、县已开始了,只是尚未轮到你这里罢了。一旦轮到你这里,这个小小紫虚观笃定要砍去。砍去观院这倒是小事,倘若查出你折腾的那些个‘有滋有味的事’,我倒真怕你死无葬身之地呢!”
陈正莆脸皮儿哆嗦了一下。却又笑道:“我是皇太子的‘替身’道士,谅他们道录司也不敢怎样的!”
道衍冷笑道:“恰是皇太子的‘替身’,我才格外为你担心呢!”
陈正莆感诧异:“此话怎讲呢?”
道衍说:“你想啊,一旦皇太子死了,你这个‘替身’留着还有何用处呢?”
陈正莆脸皮又哆嗦一下。说:“我不明白……”
道衍说:“这便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陈正莆这才意识到处境之险恶。脑里嗡地一声,脸立时煞白了。
道衍倒不是故意恐吓他。道衍的确在为陈正莆担心。陈正莆这伢子走得也太顺利了,他的“福气儿”也太大了。“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老子的这话,偏他就忘了!
道衍凭他的直觉,认定陈正莆不久便会大祸临头。因见其脸色已经煞白,倒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倒需要宽慰他呢,先把给燕王测字的事儿办了。于是便说:“我说的那事,你若办得好,却倒是为你留一条后路。这便是‘逢凶化吉’呢。”
陈正莆脸皮仍哆嗦着。半晌才稳住神儿,说:“那你说这事儿,给燕王测字,我该怎么办呢?”
道衍松了一口气。说:“这倒是需要好好地准备准备呢!
……”
接着他们便根据燕王这人的脾性特点,做了许多假设。陈正莆凭了他测字的经验,又请教了精于此道的朋友,然后针对这许多假设逐一进行准备。当然尚须陈正莆随机应变,临场发挥得淋漓尽致。好在有道衍与之配合,届时拾遗补漏,估计不会有多大的闪失。
……
他们不仅没有闪失,简直是精彩至极,天衣无缝!世上的事总有那么多的不可思议,一个并不愚笨的王爷,一个将会统四极驭八荒跺一下脚板满天下晃荡的皇帝,竟会不可思议地被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牵着鼻子走,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便是历史的奇妙呢!
所以,当道衍和尚和陈道士把这出戏儿演完,卸了妆,再回到紫虚观“听松馆”的时候,他们面面相觑,因激动而一时竟说不出话。
“正莆,真有你的!想不到你会有如此大的本事!”道衍由衷赞叹。
陈正莆却软瘫在榻上说:“可燕王最后划的那一横儿,我也真叫它憋住了呢!”
“是呀!”道衍说,到现在他还心有余悸,“倘如最后这一横儿你测不对,岂不前功尽弃了吗?唉,岂止前功尽弃?甚或惹出灾祸亦未可知呢!”
默了一会儿,道衍拍着陈正莆的腿说:“正莆呀,我和尚今年五十四岁,自信也见过些世面,也曾会过不少江湖上的高人,但测字行里,天下无人能与你匹配呢!”
然而陈正莆却摇摇头,说出了道衍想不到的话:
“你以为我全是凭本事猜的吗?不是的。他最后的那一横儿,我凭本事是测不出来的……”
道衍一怔,面现困惑。
陈正莆摇着头,也是一脸的困惑。
道衍的眼前忽又一亮,似又佛光闪现。他说:“啊也!会不会是神仙示意你的呢?”
陈正莆傻瞪着眼,眼前一片白雾。他觉着燕王最后划的那一横儿,他与其说是测字,不如说是赌博。他可能会赌赢,亦可能会赌输,而为什么会赌赢了呢?莫非真有神仙在佑助着吗?……世界上真是存在着无限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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