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李世民-飞登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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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李世民在尉迟敬德等人的陪同下,踉踉跄跄地向海池方向走去。

    该是去见父皇的时候了。这是最难堪,最无奈的一道关口,比只身去闯枪林箭雨、刀丛剑树还要艰难得多,但他必须去闯。

    此时此地,他没有任何胜利者的那种喜悦、兴奋和昂扬,却充溢着一种莫名的沮丧、怅惘和苍凉。尉迟敬德却不理会他此刻的心境,一边走一边问道:“殿下,后宫的那两个女人怎么办?别人都可以不杀,她们却不能不杀。这是两条搅屎的棍子,留下她们后患无穷。”

    秦王知道,他指的是尹德妃和张婕妤,这些年,她们在父皇面前嚼舌根子,搬弄是非,与建成、元吉狼狈为奸,自己没有少吃她们的亏。他恨不得立即将这两个贱女人剥皮抽筋,满门抄斩。

    但是,他不能这样做。

    他看看尉迟敬德,摇头叹道:“父皇的心已经伤透了,再也经不起沉重的打击了。这两个女人是他晚年赖以生存的命根子,就放她们一马吧。再说,建成、元吉一死,她们就成了两只拔光了毛的野鸡,还能扑棱多高?”

    尉迟敬德点点头,没有说话。

    六月的海池,山色明媚,湖光澄碧。到处都荡漾着姹紫嫣红、翠绿欲滴的蓬勃生机。然而,停泊在池边几棵绿荫匝地的老柳下的那条龙舟,却显得死气沉沉。

    秦王急步跨上龙舟,见父皇歪坐在御座上,脸色悲慽,神态倦慵,几个老臣皆垂首立于身侧,相对无言。

    秦王扑通一声跪在高祖面前,口里叫了一声“父皇”,便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声嘶力竭,泪雨缤纷。

    是哀伤,是悲痛,是对父皇的愧疚?抑或是庆幸。是激动,是历经劫难九死一生的亢奋?还是这诸多复杂的感情交汇在一起的突然爆发?

    不管怎么说,周围的人们都相信,李世民此时的恸哭是真诚而又动情的,那滂沱的泪水肯定和着血,是从心底流出来的。

    高祖皇上也哭了,从沉重下垂的眼脸中缓缓地流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沿着他灰败的脸颊淌下来,挂在那花白的乱蓬蓬的胡须上。

    他用颤动着的双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顶,悲苦地说道:“二郎,这些日子,朕误听谣传,差点儿错怪了你,是朕对不起你……”

    没有责怪,没有怨恨,甚至连建成、元吉和九个孙儿的情况一个字都没问,完全采取了任其自然的态度。是父皇无情吗?不,父皇是仁慈的。他多次说过,决不会像隋文帝那样自残骨肉,对三个儿子也始终没有采取任何严酷的手段。

    但是,正是这种仁慈。却无意中放纵了大哥建成,使他丧心病狂地一次又一次地谋杀自己,终于酿成了这场悲剧。

    父皇啊,你千方百计想避免骨肉自残,到头来,兄弟相煎的骨肉残杀还是发生了,而且一点也不此前朝历代的这类事儿更轻。这该怨谁?究竟是谁的过错?

    现在,父皇连一点轻微的责怪都没有,但这比最严厉的责骂和痛打更厉害,简直像是在用刀子剜自己的心。

    秦王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扑到父皇的怀里,拼命地吮吸着父皇的胸乳(这是当时表示父子深爱的一种风俗),只哭得气塞声咽,双肩抖动不止。

    这样过了许久许久,父子二人才渐渐平息下来。高祖抬头看看陈叔达,见他也眼圈潮红,便说道:“陈爱卿,拟诏吧。”

    陈叔达忙取来纸笔。高祖看看众人,一字一句说道:“自即日起,立秦王世民为太子。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奏闻。”

    诏书一下,满朝文武都看得清清楚楚,高祖皇上是在做着禅让帝位的准备。事实上,已经把国家的全部权力统统交给了李世民。

    大权既已移交,对于它的运用和行使,李世民便不再做任何的推让,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清楚地意识到,眼下,摆在他面前的最迫切的任务,就是要迅速地安定内外局势,将玄武门之变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缩小到最小的程度,最好是让朝野上下的人心和京师内外的秩序不受任何惊扰。

    建成和元吉虽然在这场兵变中一朝被杀,但他们毕竟以太子和齐王的身份经营了多年,在朝廷和地方都有相当的势力。因而,对他们的昔日旧党采取宽大和安抚的政策,对可能发生的地方兵变及时果断地扑灭,已经成了安定天下局势的关键。

    他立即以皇上的名义下达诏书大赦天下。明确提出,凶逆之事,止于建成、元吉二人,其余人等一律不予追问。

    这一招果然奏效。大赦令发布的第二天,曾带兵攻打玄武门,并杀死了敬君弘的建成旧部冯立、谢叔方,便从长安近郊前来自首。逃往终南山的薛万彻,经世民几次派使者前往诏谕,也终于出山自首。

    当他们跪在世民面前时,仍不免惶恐颤粟。虽然诏书说是不予追究,但政治没有诚信可言,当权者历来翻云覆雨,出尔反尔。谁知道这位新上任的太子爷会怎样处置他们?既然敢来,就做着被砍头的最坏的准备。

    冯立说道:“罪将冯立等见过太子。攻打玄武门,杀死敬君弘、吕世衡将军,都是罪将的主意,与他人无关,请太子治末将之罪。”

    世民笑着说道:“汝等何罪之有?既是原太子府的人,在太子危难之时,能够挺身而出,冒死相救,此乃忠于所事,义士之为。都起来吧。各人安心回府,我将另有重用。”冯立等悬着的心这才像一块石头落地,一个个感激涕零,叩首拜谢而去。

    见为首的冯立、薛万彻等人皆未获罪,那些逃奔藏匿的散兵游勇纷纷来归。数日内,两千多名长林军和齐王府兵几乎悉数自首,世民令部属对他们一一安抚,重新编人禁军,不准有任何歧视。

    眼见着这许多人前来自首,世民自然高兴。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不免仍有着一种极大的缺憾。他其实是在等待着一个人的主动来归。但一直等了数日,却一直不见此人前来,不免有些焦躁。这天一早,房玄龄、杜如晦等一班秦王府旧人,都齐集于东宫显德殿议事。世民看看房玄龄,心事重重地问道:“他怎么还没来?莫非已潜逃了不成”。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众人皆不知所云。房玄龄却猜透了他的心事,知道这个所谓的“他”,肯定是指原太子洗马魏征。

    “不会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个人能做得到。满腹经纶,两肋锦绣尚未施展于万一,他怎么能潜逃呢?”房玄龄语焉肯定地说道。

    “那他为什么不来归顺昵?”

    “海内硕儒,一代大贤,岂能轻易来投,像个乞者一样,求殿下赏个差事,给碗饭吃?”

    “你是说,我该像当年刘备请诸葛亮一样,三顾茅庐,躬身往请?”

    “不,殿下应该派人把他抓来!”

    世民吃了一惊,这不像是房玄龄说的话。

    “先生是在说笑吧,那样岂是我李世民的礼贤之道?”

    “不,并非说笑,我是认真的。对别人可‘先礼后兵’,对魏征就该‘先兵后礼’。”

    “为什么?”世民不解地问道。

    “魏征事建成日久,建成对他十分尊重,优礼有加。他又是个念旧情,讲义气的人,建成新亡,尸骨未寒,若不采用点非常手段,使之迫于无奈,他如何下得台面,痛痛快快地前来?再说,他对于殿下毕竟知之甚少,借此也可让他对殿下留下一个深刻的印像。”

    世民马上心领神会,点头笑道:“先生所言有理,对高洁之人,不可以俗礼待之。”

    于是,他派尉迟敬德带上几名兵士去“请”魏征,若不肯来,用绳子捆也得把他捆来。

    其他人皆于内室回避,李世民独自一人在外厅等候。用不了多久,魏征果然被带到。

    世民坐在那里没有动,只冷冷地看着魏征。魏征既不打躬施礼,也不说话,只昂然站在那里。两个人一时僵持起来,都在等待着对方开口。

    “魏征,你可知罪?”还是世民先打破了这种难堪的沉默。

    “魏征无罪。”回答得简短而又干脆。

    世民霍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你身为太子洗马,却离间我兄弟之间的骨肉手足之情,多次鼓动太子建成先下手为强,必欲置我于死地,斩草除根,这罪孽还小吗,何言无罪?”

    魏征冷笑一声说道:“兄弟争储,如群雄逐鹿,捷足技高者得之。我既为太子洗马。只知有太子,不知有秦王,竭忠尽智辅佐太子保住皇储之位,不致鹿失他人之手,此乃职守所关,不知何罪之有?”

    “这么说,你屡为建成设计,数次谋杀于我,这都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了?”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阴谋暗杀,乃鬼蜮伎俩。欲得国之神器,岂能靠鼠窃狗偷?即使偶尔得手,在朝不能服众臣,在野不能得民心,身居大位,又何能持久?谋杀之事,历来为魏征所不齿,岂能为他出这些馊主意——不过,魏征确是罄思竭虑,日夜为太子谋划。可惜他懵懂不悟,不肯听我的。若能按我的意思行事,又何至于有今日下场?”

    “噢?那你是为他怎么谋划的,愿闻其详。”

    “太子已经死了,早魂归阴山,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自古胜者王侯败者贼,魏征乃败者,是杀是剐,任凭发落。”

    “哈哈哈……”李世民突然开怀大笑:“先生高风亮节,谋略过人,世民倾慕日久,思之若渴。旧太子殁了,可我这新太子还在。建成有眼未识和氏璧,不听先生之言。我李世民却愿与先生终生厮守,日夜聆听纶音。”

    话刚说完,房玄龄、杜如晦以及程咬金、秦叔宝、李勣等这些魏征在瓦岗军中的旧友,一块儿从内室中转了出来,笑哈哈地将魏征围住,邀他就坐。

    李勣说道:“魏兄,当今太子思贤若渴,对您更是心仪有年。只因您是故太子的人,不肯挖他墙角。今日大势已定,愿魏兄捐弃前嫌,与我等共辅新太予。”

    世民也忙欠身说道:“适才失礼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魏征也笑了:“这么说,刚才太子殿下的一番风暴雷霆,是要给在下一个下马威了?”

    众人一齐大笑。

    秦王命下人们为各位献茶,大家一边啜饮,一边叙谈。

    过了一阵子,世民又问魏征道:“当此变乱初定,人心不稳之际,何为急务?”

    魏征说道:“自然是安定政局,平息动乱。我知道,殿下已注重此事,朝廷也颁布了大赦令。但仅有这点措施,并不足以稳定全国局势。在许多地方,朝廷的大赦令形同一纸空文。”

    世民吃了一惊,忙问道:“何以如此说?”

    “故太子的势力散布于国内各地,对朝廷的宽赦不敢轻易相信,犹自不安。更何况,许多地方官员,正在争相抓捕故太子余党,或杀或押,以邀功请赏。朝廷虽有好经,下面的世贼禄蠢们却把它念歪了,如之奈何?”

    “有这等事?”

    “魏征虽足不出户,但这类事却早已纷纷传来。殿下身居高位,自然不得而知。”

    “以先生之见,当如何处之?”

    “殿下应派出使者分赴各地,严格履行朝廷大赦令,有敢忤违者,严惩不贷,以示诚意。仁至义尽之后,如仍有反叛者,则坚决镇压。那时,殿下将有理有节,无愧于天下。”

    “好,就依先生所言,先生在山东一带颇有人望,就请您任山东宣慰使,可便宜行事。不知先生能否答应,前往辛苦一趟?”

    “殿下既信得过魏征,魏征情愿前往。另外,尚有一事,请殿下裁之。原太子中允王珪及韦挺、杜淹,因扬文干反叛之事无罪遭贬。此三人皆治世之能臣,望殿下不计前嫌,召回并予重用。”

    秦王看看房玄龄,欣尉地笑了:“咱们所见略同。不瞒先生说,我已于昨日派人急驰岭南,宣召王、杜等人还朝了。”

    魏征宣慰山东尚未成行,却从幽州方面传来了庐江王李瑗反叛的消息。

    李瑗是高祖李渊的堂弟,李世民的堂叔。数年前,高祖任命他为幽州大都督。

    李建成在与李世民激烈争斗的过程中,不仅在朝廷和京师拉拢朝臣,部署力量,在外地也极力树立朋党,广结外援。李瑗便是他在地方上结交的死党和奥援之一。

    建成被杀的第二天,世民便派侯君集前往任副都督。不久,又派通事合人崔敦礼赴幽州,持皇上手谕召李瑗入朝。

    李瑗惊惶失措,认为一旦入朝,凶多吉少,李世民肯定要将建成的所有党羽斩尽杀绝。

    李瑗在忧郁慌乱之际,只好向副都督侯君集求教。他认为侯君集是秦王世民的人,眼下唯他能救自己。

    按说,侯君集应该极力劝李瑗入朝,向世民和朝廷请罪,便可获得宽赦。然而,他却不想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建功邀赏的机会到了。李瑗一旦起兵,自己遂将其诛杀,从内部平息叛乱,对当今的太子,未来的新皇帝,便有擎天保驾之功。弄好了,自可出将入相,甚至会封公封王。

    他来到李瑗府上,李瑗忙不迭将他延入密室,屏退所有奴婢,小声问道:“朝廷派崔敦礼召我回京,公以为如何?”

    侯君集看看密室内再无他人,确信自己的话绝不会被第三人知道,便笃定地说道:“大王万不可自投罗网,若应召去朝廷,便是‘羊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李瑷迟疑着问道:“朝廷不是有大赦令,只罪建成、元吉二人,余皆不问吗?”

    侯君集神秘一笑道:“大王好糊涂!不这样,如何诓你们回去,一网打尽?再说,别人或可赦免,而大王却断不在赦免之列。”

    “为什么?”

    “大王与太子建成交谊甚笃,早被秦王列为太子死党,又手握重兵,秦王岂能放过你?”

    “他亲自颁布的大赦令,将如何自圆其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便捏造个罪名,纵使杀你一百次也能堂而皇之。末将见王爷是个老实厚道人,不忍心看着你去白白送死才冒死相劝。”

    李瑗只觉得后脊骨直冒凉气,浑身泛起了细米粒似的鸡皮疙瘩,拖着哭腔问道:“若是起兵,以公看来能有多少胜算?”

    “不敢说有十成把握,总有八成胜算。大王起兵之后,可号召窦建德旧部起事响应,然后北连突厥,占河东,取洛阳。据有泾州的燕郡王罗艺,也是建成旧党,可与他联络,同日举事,合兵一处西趋长安,以取天下。此为大王眼下所能采取的上上之策。”

    李瑗本来不敢入朝,又经侯君集动以利害,更加害怕。送走侯君集以后,他又召来心腹谋士兵曹参军王利涉,密商起兵之事。

    王利涉也极力鼓动他起兵,但却认为侯君集为人反复多诈,建议他乘起兵之时将其杀掉,以绝后患。

    李瑗终于下了决心,于当夜将朝廷使者崔敦礼拘捕,并立即派人驰往泾州,联系罗艺。定于第二天一早,公开竖起反旗,以号召天下。至于是否杀掉侯君集,待起兵之后,看情况再定。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才回寝室睡下。睡到傍明时分,忽听得府院之内人马嘈杂,杀声震天。他急忙爬起身来,尚未来得及穿衣,早有一队兵勇冲进了室内,口里喊着:“杀死反贼李瑗,莫让他跑了。”

    “汝等何人?谁说本王欲反?”

    一个副将冲到床前,厉声说道:“天下太平,人心思安,谋反滋事者,人人可得而诛之。今日让你死个明白,我等乃受副都督差遣。”

    “侯君集这个王八蛋,我日你姥……”一句话还未骂完,那偏将早已手起刀落,像切西瓜似的割下了他的脑袋。

    与此同时,兵曹参军王利涉亦被杀。侯君集救下了被关押的崔敦礼,派人护送他回到京师,向太子世民禀报了幽州平叛的整个过程。而他暗中煽动李瑗反叛,自然只字不提。

    几天后,罗艺在泾州反叛,被他的部下——侯君集提前串通好的内应所杀。

    益州行台兵部尚书韦云起,与其弟庆俭、庆嗣都是李建成的旧党。不知是否真得打算谋反,反正也被行台左仆射窦轨以“谋反”的罪名杀掉,奏报朝廷。

    建成的旧党谋叛,虽说已是强弩之末,掀不起什么火浪头。但是,在数日之内,便有这么多人因谋叛被杀,已足以让世民感到不安。这些谋反者究竟是真是假,一时还弄不清楚,但这么多人头落地,却让建成的旧党们心惊肉跳,人人自危。必然会为未来种下动乱的祸根。看来魏征说得很对,如不快派人下去抚慰,朝廷的大赦令将真得成了一纸空文。

    太子李世民再次向全国下达命令:

    六月四日以前事连东宫及齐王,十七日前事连李瑗者,概不追究,并不得相告言,违者反坐。

    接着,世民让魏征赶紧起程,宣慰山东。并派房玄龄、杜如晦、宇文士及等,分赴陇西、河南等地,善加抚慰。

    魏征一行沿途宣谕朝廷大赦令和太子世民的教命,一路向山东地面走去。

    这日走到磁州地界,老远便见十几名兵弁押着一辆囚车,吱吱嘎嘎地迎面走来。开始魏征并未在意,以为不过是地方上的盗贼或刑犯被抓。待走到近前,偶尔抬头看时,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前太子千牛李志安、齐王护军李思行被押在囚车上。

    魏征立即横马拦住囚车,高声喊道:“站住”。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公然拦截囚车,十几个护卫兵弁各持刀剑,呼拉拉地围了上来:“何方贼徒,要造反吗?此乃朝廷要犯,正欲押送京师,识相的,快闪开。”

    魏征的随从也围上前来,众人喝道:“放肆!此乃朝廷钦差魏征大人。”

    一听说是魏征,众人不再喧嚷,但仍紧紧地护着囚车,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走近一步,打躬说道:“魏大人,在下乃磁州典史杨未,奉刺史之命,押送二犯进京,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请问,这两个人犯了何罪?”

    “他们两个,一个是前太子千牛,一个是前齐王护军”。

    “这我知道,我是前太子洗马,还不认得他们?我问的是犯了何罪。”

    “回魏大人,此二人系李建成、李元吉死党,与建成、元吉勾结,密谋造反。事败后潜逃至磁州,被我们捕获。”

    魏征冷笑道:“朝廷大赦令已颁布经月,你们莫非不知道?快把他们放了!”

    “这……”典史杨耒犯了踌蹰,你魏征也是李建成的死党,而且是主谋,怎么忽然成了朝廷钦差?别是潜逃至此,假冒钦差之名,来救同伙的。便犹豫着问道:“请问,魏大人可有朝廷关文?”

    魏征知他不相信自己,便笑着拿出了太子李世民的手令,说道:“你不信我魏征,这个总该相信吧?朝廷已三令五申,当今太子又有教命,也已布告全国,你们明知故犯,公然忤旨,莫非要落个‘违者反坐’的罪名吗?马上放人!”

    杨典史仍犹疑不决:“魏大人,下官乃奉刺史之命,上支下派,实在不敢做主。”

    连与魏征同来的随从们也一齐劝魏征道:“魏大人,算了吧。此事你已管了,也宣示了朝廷和太子的赦命,听不听由他们吧。”其实,随从们是在替魏征捏着一把汗。你毕竟曾是李建成的人,这些都是你的昔日同僚,弄不好落个假公济私,包庇谋逆者的嫌疑,那又何苦呢?

    魏征却丝毫不为所动,当下沉下脸来说道:“你只管放人,你们刺史那里有我去说,与你毫无关碍。如若不然,我这就上表参奏,抗旨不遵,你该知道是个什么罪过。”

    杨典史无奈,只好命手下放人。李志安、李思行走下槛车,至魏征面前双双跪下,流泪说道:“谢魏大人救命之恩,我等没齿不忘。”

    魏征忙将二人扶起,叹口气说道:“二位大人大错特错了,救你们命的,不是我魏征,乃是昔日秦王,当今太子。太子宽仁贤德,大度如海,包容百川,不计私怨,若不是碰上这么一位明主,我与你们一样,恐怕早已成了断头之鬼,枉死之魂了。请问二位大人,不知下一步要去哪里安身?”

    志安、思行二人泣声说道:“死里逃生,已属万幸。留下这条命,回乡里佣耕,养家糊口,能了此残生也就罢了。”

    魏征沉思一会儿说:“二位又错了,大丈夫处世,岂能如燕雀营巢,鸡鹜觅食,碌碌此生?往昔命运阴差阳错,使我等跟了建成。如今得遇明主,正是为江山社稷、黎庶百姓大展抱负之时。可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二位就随在下同行,宣谕朝廷敕命,慰抚众人之心,为平息动乱,安定地方出一份力,也可将功补过。有你我三人的现身说法,这趟差事会顺利得多。”

    二人喜出望外:“有明公指点迷津,我二人情愿追随鞍前马后。”于是,众人同去磁州。

    磁州刺史见魏征释放了钦犯,眼看到手的一桩功劳泡了汤,甚不甘心。送走魏征一行之后,立即快马加鞭,赶往京师向世民告状。

    “殿下,我看魏征是徇私怀旧,过去他们同恶相济,今日又借朝廷敕命救其同类。不是朋比为奸,也是私心所致。”那刺史奏报完魏征擅放要犯的过程之后,又愤愤然说道。

    世民听完,却不禁眉开眼笑,欣喜地说:“好,魏征不愧是忠臣、直臣,未来必是我大唐的柱国之臣。他这是以江山为重,以朝廷为重。若有私心,就该明哲保身,这样的事避之还唯恐不及呢。要说私心,我看你倒是有点。你以为送来李志安、李思行,便可邀功请赏,升官加爵,对吧?我告诉你,你该好好谢谢魏大人才是。倘若你真得将此二人以囚车押来京师,一路上招摇过市,坏了我的安定大计,我不仅要将你贬官削职,说不定会将你下入大牢。”

    话音逋落,那位刺史早吓得冷汗直流,扑通一声跪下,连声说道:“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经魏征、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在全国各地奔走月余,到处宣谕朝廷和新太子的宽容政策,终于使建成、元吉的旧势力顷刻瓦解,几乎所有的昔日旧党全都自首归顺。各地的政局迅速地平稳下来,就连那些小股的反叛也再没有发生过。

    八月癸亥日,高祖皇上下达制书,传皇帝位于太子世民。

    高祖虽然年事已高,但从来不糊涂。而现在,他的意识尤为清醒:属于自己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主动禅位,体面地下台,这是他眼下的最佳选择。这样做,不仅能保住他的荣华富贵,保住他的后宫妃嫔和心腹近臣的人身安全,而且能保证大唐权力的平稳过渡,保证朝廷和地方不再发生动荡或流血。更重要的是,能够确保他与世民雍睦和谐的关系,弄好了,还可以造成一种父子同心致政,以使天下大治的历史奇观。当然,对太子世民的卓越才能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将自己戎马半生夺取的、又惨淡经营了近十年的这个天下交给他,他一百个放心。他甚至有一种预感,由儿子治理天下。可能要比自己治理好得多。

    但是,李世民却不能直接答应。他连续三次上书,恳切推辞。虽然人人都知道这只是表面文章,但有时候,这种表面文章却不得不做。而高祖对这种推辞也极力配合,坚决不允。到了最后,竞有些怒不可遏。太子世民只好免强奉诏。

    八月甲子日,李世民即皇帝位,大赦天下。

    按说,新天子登基,改朝换代,是一件轰动天下的盛事,就应该轰轰烈烈,普天同庆。

    但李世民并不想太过张扬。父皇还在世,还健健康康地活着。这国家神器毕竟是从他手里夺过来的,尽管在形式上是他一再禅让,但内心深处他是不情愿的,这是人们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为了不让父皇感到难堪,李世民没有在父皇当年登基,并且多年来一直在这里举行朝会的大殿——两仪殿举行登基大典。

    他决定就在东宫显德殿即位,登基仪式也尽量从简。各州郡的都督、节度使、刺史等官员,一律不准入朝称贺,更不准送什么贺礼、贺仪,对这类送礼行贿的腐败行为,李世民历来深恶痛绝。杜绝腐败之风,必须从自己当皇帝的第一天起,就要坚决果断地身体力行。各地的官员若有那份忠心,只上一封贺表就行了。那不过是一张纸而已,你们休想借此机会,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为自己大捞一把。

    当然,登基大典也不可能太过草率,这毕竟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在京的全体朝廷命官要一律参加。

    当日辰时,宰相裴寂、封德彝、陈叔达、萧瑀等,召集朝中文武百官,齐集显德殿,等待着新皇帝驾临。大家各怀心事,或兴奋,或喜悦、或激动,或忧虑,但一个个都是表情庄重,大殿里一片肃穆。

    将近辰时末刻,李世民在房玄龄、杜如晦陪同下,健步走进大殿。

    当宇文士及宣读完高祖皇上的禅位诏书,世民这才由太监们服侍着,在侧殿中换上了一袭簇新的衮冕龙袍。然后步人丹墀,由宣徽使导引着,先北向而拜,再面向父皇所在的两仪殿方向,行叩拜大礼。

    礼毕,四位宰相趋前,分左右扶世民升殿。李世民终于坐上了那个千百年来,不知令多少英雄为之折腰的神圣的帝王宝座。

    宰相们躬身退下丹墀,与百官分文武两班,雁序排列。然后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舞拜。“万岁”之声,如雷鸣海啸,在大殿中“嗡嗡”作响。

    至此,经过了多少年的浴血征战、疆场拼杀、宫廷争斗,呕心沥血、精心筹划,李世民终于获得了统治天下的最高权力,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大唐帝国的权力顶峰。

    这便是大唐王朝的第二代皇帝——唐太宗,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虽说是第二代皇帝,但是文武群臣乃至全国的庶民百姓,谁心里都清楚,他其实是大唐帝国的主要缔造者之一。这个帝国从孕育,到诞生,到平叛、息乱、四海一统,再到治平图强,其发展的每一步,都浸透着这位新皇帝的汗水和心血。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应该是上苍的安排,历史的选择,当之无愧。

    此时的太宗皇帝,高踞于九五至尊的御座之上,自然也是心潮起伏,激动不已。他知道,从今天起,腥风血雨过后,一个全新的时代开始了,国家的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他要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用自己的双手,打造一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辉煌盛世。

    虽然,此时此刻,他的脑际中还偶尔闪过玄武门前的那点血迹,耳廓中还时而萦绕着九个侄儿的哭声,心灵的深处仍贮留着一丝不安。但那实在是一种历史的无奈。不管怎么说,他坐在这里是问心无愧的,更是踌蹰满志和充满自信的。

    他宣布,自即日起,大赦天下,遥尊父皇为太上皇,仍居于皇宫禁苑之内,寝殿、妃嫔、仆婢一应不变,起居饮食一切生活待遇任父皇自定。要优于自己这个当皇帝的;今年年号仍称武德,从明年正月初一起,改元贞观;册封秦王妃长孙氏为皇后,杨妃为德妃;立长子李承乾为太子,次子李泰封魏王。

    接下来,便是大封群臣。

    有史以来,历朝历代,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既是新皇帝施政的需要,也是治理国家的需要。太宗皇上自然不能也不想违背这个规律。

    但是,对父皇的那批老臣,特别是那几个心腹近臣,他暂时不想动他们,这样既可慰藉父皇,又可安抚人心。有不尽人意之处,以后再慢慢调整。

    对群臣的敕封仍由宇文士及公布:任命陈叔达为侍中,房玄龄为中书令,萧瑀为左仆射;封德彝为右仆射,同掌宰相职权。任长孙无忌为吏部尚书,杜如晦为兵部尚书,秦叔宝为左武卫大将军,程咬金为右武卫大将军,尉迟敬德为右武侯大将军,侯君集为左卫将军,段志宏为骁卫将军,张公谨为右武侯将军,张亮为左武侯将军。在玄武门之变中立下大功的常何被任为左监门将军,长孙安业为右监门将军,杜淹为御史大夫。

    同时,原太子建成的属官魏征、王珪、韦挺被任为谏议大夫。薛万彻为右领军将军。

    原来的左仆射裴寂,被擢为司空,位居众宰相之上。

    在对朝臣的任职安排上,太宗皇上煞费了一番苦心。这是一个很奇特的成分混杂的朝臣班子。既有父皇时期的朝廷元老,又有原秦王府的后进新秀。同时,还特意简选了一批原东宫和齐王府的属官。

    很显然,太宗皇上在有意向天下人表明,他在为国家选贤,为江山社稷用人,完全是任人为贤,绝无门户之见。

    但是,细心的人们也不难看出,这个以新旧官员组成的混合班子,仍然是以他多年来的幕僚心腹为主体。他毫不犹豫地将原秦王府的主要属官,任命为朝廷的主要文武官员,而且大都占居要职。尤其是他的首席谋士房玄龄,从一个小小的秦王府长史,一跃而为中书令,实际上位居宰相之首。

    父皇时期的几位宰相,他最看不上的就是裴寂。此人在数年前便构陷杀害了自己最早的心腹密友刘文静,这让他一直耿耿于怀。这几年又与建成、元吉勾勾搭搭,狼狈为奸。不仅德操败坏,而且才具平庸,按说应该立即罢官甚至治罪。但是,他一直是父皇的心腹近臣。为了照顾父皇的面子,先暂时留他一段日子。于是太宗擢他为司空,表面上晋升了,但却削去了他的所有实权,即所谓明升暗降。

    其他如陈叔达、萧瑀和宇文士及,在太宗与建成的斗争过程中,实际是站在太宗一边的,因此,仍让他们位居宰相之职。不过,太宗心里也有数,这些人较为守旧,又常以元老自居,不知能否与房玄龄、杜如晦他们合得来?让他们相处一段时间看看,若真尿不到一把壶里,又影响了自己施政,那就把他们从宰相位子上撤下来,再做适当的安置。

    封德彝这个人城府太深,让人有些琢磨不透。但此人年事已高,又重病在身,保留他的宰相之职,不过是挂个空名,已于事无碍。

    至于魏征、王珪、韦挺等人,虽是建成旧党,却是享誉海内的大才,先起用他们为谏议大夫。这只是个言官和闲职,倘他们能忠于王事,真心参政,也可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以后再不次擢拔。

    还有大将军李靖和李勣,他们早已执掌朝廷重兵,大权在握,仍让他们官任原职。这可是维系新朝廷命运的两大柱石。只要军队不乱,国家便不会出大乱子。

    好了,新的朝臣和宰执班子已安排妥了。太宗皇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己的帝王生涯,已经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以后,他可以按照自己多年的设想,与众位大臣们同心合力,大刀阔斧地进行各项朝政改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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