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李渊不胜欣喜。在中原各大军事势力中,瓦岗军是最强大最令他忧惧的一支,不料竟被王世充击溃,主动前来归顺称臣。当年起兵之初,父子们所定的“夺取关中,据险养威,徐观中原鹬蚌之争,以收渔人之利”的战略无疑是正确的,如今就要坐享其成了。
对是否收留李密,高祖颇费了一番踌躇。此人才略可用,但又桀骜不驯。用好了,可成为国家之栋梁,治世之能臣。弄不好,则可能成为启乱之奸雄。
不过,他在中原苦心经营多年,影响巨大。河南、山东一带,他的旧日部曲甚多。若将其收降,这些旧部多可招来为我所用。这对于将来收复中原乃至平定天下,都是十分有益的。
于是,高祖先差将军段志玄,带上三牲御酒,远道迎往潼关,以示慰劳。接着,又派司法许敬宗,代表大唐朝廷,迎至长安以东百余里。
李密率王伯当、魏征、贾润甫一千人等,在大兴殿朝见唐帝高祖。行着三跪九叩朝见大礼,李密的心中却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当初自己不听魏征等人的劝告,没有及时挺进关中,一味地纠缠于洛阳城下,被王世充一拖就是几年。最终还是重蹈了杨玄感因贻误战机而致溃败的覆辙。眼前这个高踞于龙墩之上,耀武扬威南面称尊的当朝天子,曾几何时,还信誓旦旦地要推自己为“天下盟主”,卑词屈节,指望在我李密称帝之后,能继续封个“唐公”便于愿足矣。骗人,纯系骗人的鬼话。
也难怪,古往今来,成大事者无一不是骗子,政争本无诚信可言。
要怪只能怪自己,骄矜傲物,铸成大错,一念之差,竟成天壤之别。事到如今,只有俯首做他臣子,甘为人下之人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却听高祖朗声笑道:“贤弟平身,赐座!”
李密叩首谢恩,一边坐下,又听高祖说道:“贤弟一路辛苦,且安心休养将息,以后与朕同参国事,共图富贵。待时机成熟,朕定发大兵与贤弟共平东都,以雪今日之仇。”
说罢,命人传旨,授李密光禄卿上柱国,赐邢国公。王伯当为左武卫将军,贾润甫为右武卫将军。其他同来的将士,各有赏赐。
李密口里说着:“微臣穷途末路,蒙皇上不弃,赐以显爵,此浩荡皇恩,李密没齿不忘。”而心中却愤愤然想道:你口口声声称我贤弟,却哪有兄弟之情?李道宗、李神通俱都封王,那才是你真正的兄弟。我亦李姓,却只封个“邢国公”,又是虚衔,并无实权,可见你对我李密并不信任。这样想着,心中悒悒不快,唯恐被高祖窥破,赶紧陛辞出朝。
待众人退去,高祖却独把魏征留了下来,说道:“朕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堪慰平生。”
魏征慌忙跪下道:“臣草莽微末,一介布衣,万岁如此谬奖,令魏征惶惧汗颜。”
高祖令魏征平身,微笑着说道:“先生既归大唐,朕意请先生暂去东宫,任太子洗马,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魏征道:“身入大唐,便是唐廷臣子,任凭陛下驱遣。微臣不才,愿侍东宫,竭尽驽钝,以辅佐太子殿下。”
原来,高祖如此安排,是太子李建成特意请求的。
昨日,听说李密欲来归降,太子中允王珪急忙去见建成:“太子殿下,臣听说李密即将归唐,不知殿下做何打算?”
建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问道:“他来归顺便归顺,我朝从此少了一支劲敌,增了一万人马,如此而己,我需做什么打算呢?”
“微臣的意思是,他随身带有无价之宝。殿下若不早取,必为他人夺去。”
“哦,是何宝贝,和氏璧,还是夜明珠?”建成仍在懵懂之中。
“不,那些都是死宝,这是活宝,是人。有他辅佐,可保殿下日后创立千秋不朽之帝业。”
“你是指谁?莫非是魏征?”
“正是此人。”
李建成一下子来了兴趣:“对此人我也早有耳闻,但知之不详。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珪微微一笑,眼光渐渐变得深邃起来,慢慢说道:“天下大乱,英才辈出,但像魏征这样的旷世奇才,实在是古今罕有的国之瑰宝。他是河南安阳人,幼时孤贫落拓,有大志。年轻时为了逃避乱世,曾出家当过道士,躲在清静的道观之中厉志苦读,博览群书,精研经邦济世、治国安民之道,尤其擅长于纵横之术。
“李密成了瓦岗军的首领之后,一个偶然机会看到了魏征的文章,大加称赏,千方百计将其召之麾下。魏征初入瓦岗,即进献谋夺天下之十策。李密对魏征足不出户,却能纵论天下大势,警辟精道,剀切入理,感到十分惊奇。但不知什么原因,却始终没有采用。此后几年之中,魏征在瓦岗军中一直未得重用。倘若李密不那么刚愎自负,稍微听一些魏征的劝谏,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下场。
“如今,这样一位可遇而不可求的治世大贤送上门来了,殿下万不可掉以轻心,与其失之交臂。”
李建成知道,王珪所谓“若不早取,必为他人夺去”,指的是他的二弟秦王世民。
确实,这几年来,世民利用东征西战的便利条件,广收奇能之士,在他的幕府之中,像房玄龄,杜如晦、刘文静、李靖这样的文武奇才多不胜数,真个是人才济济。
李建成也懂得人才对于成就大业至关重要,但却不知如何网络和网络什么样的人才。经王硅及时提醒,他连连点头称是。
当天夜里,他便入寓隶见父皇,要求将魏征安置在东官。太子是国之储君,天下根本。自然应有第一流的人才随侍身边,好朝夕辅佐,高祖立即允其所请。
这样,魏征初入大唐,便成了东宫的人,做了太子洗马。表面上是为太子掌管图籍,实际上却是太子的主要谋士。
后来秦王世民闻知此事,深恨自己因在病中,误了大事,为此而跌脚悔叹。
一个月前,薛举父子在浅水原大败唐军,薛仁呆又乘胜攻占了宁州,士气大振,人马激增。
卫尉卿郝瑷趁机向薛举进谏道:“今唐兵新破,将帅并擒,京师骚动,我大军可乘胜直取长安。”
薛举笑道:“爱卿所言,与朕不谋而合。”
于是西秦二十万兵马集结于高墌城下,日夜操练,赶造攻城器具,积极备战。
六月十六日,大军于高墌城东门外誓师出发。薛仁呆率一万铁骑,做为前军。薛举居中军,与郝瑷、褚亮等并马而行。
刚走出不到二十里,薛举突然闷叫了一声,张口狂喷出一团鲜血,随即一头裁于马下。
这病势来的突兀而又猛烈,全军顿时混乱。皇上兼三军主帅病重,进军长安的计划只好告吹。
数日之后,薛举病死,其长子薛仁呆继位称帝。
薛仁呆不仅力大无穷,勇猛善射,军中号称“万人敌”,而且极其暴虐残忍,令人闻其名而毛骨悚然。
一次破城之后,他捕获了其仇人庾信的儿子庾五,竞将其剥光衣服,用铁练吊在猛火上,像烤整羊似地烘烤。一面烤,一面从他身上一片一片地割下肉来,分赐给军士们吃掉,谁不肯吃,立即杀死。
其令人发指的残酷行径,就连他的父亲都不忍听闻,曾多次告诫他说“你智略纵横,足可成我家事。但伤于残虐,最终必定覆我社稷。”
继位之后的薛仁杲,愈加疯狂和猖獗。他攻域掠地,横行于长安以西。先后击败了唐秦州总管窦轨(世民的舅父),赚杀了唐泾州镇将刘感,诈取了唐陇州刺史常达,一时甚嚣尘上,为患极大。但是,薛举死后,众将对仁呆各怀猜惧,大都离心离德。主要谋臣郝瑷,又因悲思薛举而卧病不起。西秦的力量其实已在走下坡路。
八月初,秦王世民大病初愈,即上表奏请再次西征。
八月十七日,高祖命世民为西征大元帅,率大军前往征讨薛仁杲。
不久,唐军进抵高墌城下,薛仁杲命大将宗罗喉将兵拒敌。这已是秦王世民与薛秦军队的第三次交锋了。
宗罗喉屡屡挑战,在唐军寨外叫骂不绝。李世民仍然采用上次的战术,深沟高垒,坚闭不出。
长孙顺德、史大奈、史万宝等一批唐军将领,一齐拥至中军大帐,纷纷请战。
李世民面色冷峻,扫了众人一眼说道:“我军新败,士气沮丧。贼恃胜而骄,有轻我之心,而士气正旺。目下只可闭垒以待之,养我军之气,挫贼军之志。待彼瘦我奋,可一战而克。”
见众人都不做声,秦王略一沉思,突然扯出宝剑,厉声说道:“传我军令,自今日起,军中有敢言战者,斩!”
如此相持了六十多天,仁呆军中粮尽,人心浮动。一日傍晚,一队秦军直奔唐军寨栅而来。守寨将士们正欲放箭,却听对面一将领高声喊道:“请禀知秦王,我乃西秦黄门侍郎褚亮,特带人马前来归降。”说着,众人纷纷下马,弃戈解甲,在寨外跪了一片。
秦王听说褚亮来了,大喜过望。这可是杜如晦向他举荐的人才,怠慢不得。
他急忙迎至寨门,命将士们放他们入寨。原来是褚亮策反了薛仁呆麾下大将梁胡郎,率领兵马近两万人前来投顺。秦王将梁胡郎所率人马编入军中,与唐军一视同仁。将褚亮留于幕府,朝夕相伴。
当夜与褚亮竟夕长谈,从而得知秦军粮罄水缺,兵士们已两天未吃一顿饱饭,有的则于夜深时偷偷宰马而食。
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
秦王命行军总管梁实在浅水原安营诱敌。此时,宗罗喉军中不仅缺粮,而且已断水三天,正在万分焦急,求战心切,见唐军准备出战,心下大喜。急忙派出精锐,击鼓呐喊,猛攻浅水原唐营。
粱实所率领的仅是一小股人马,他按照秦王之令,据险固守,秦军屡攻不下,锐气受挫,军中上下愈加焦躁不安。
次日凌晨,秦王世民命右武候大将军庞玉,率五万大军在浅水原布阵,摆出了一个与秦军正面决战的架势。
宗罗喉见唐军主力出动,军中又遍插“李”字大旗,误以为秦王亲率大军来战。急忙集中全部兵力,倾巢出动,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唐军发起了总攻。
战场上杀声震天,金鼓齐鸣,黄尘滚滚,遮天蔽日。
庞玉率军拼力厮杀,但敌众我寡,渐渐力拙难支。
恰在此时,秦王李世民亲率劲旅,出敌不意,从浅水原东北铺天盖地杀来。
于是,战场形势马上逆转,一个表里相应,内外夹击的格局立时形成。
李靖、长孙顺德、史大奈、史万宝等一大批骁将,各率一旅骤马驰入阵中,挥刀挺枪,奋力斫杀。
李世民亦亲率数万名精骑,呼啸着杀人敌阵深处。
秦军顿时大乱,士卒们成批连片地被杀死或砍伤,活着的早已失魂落魄,瞪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东碰西撞地寻路逃跑。
宗罗喉见败局已定,急忙收拾残兵败将,弃高墌城于不顾,匆匆忙忙向折墌城退去。
李世民率领两千名骑兵,欲乘胜追击。其舅父窦轨大惊,拦住马头苦谏道:“宗罗喉虽然败逃,尚有仁呆据守坚城,殿下以二千人马孤军深入,实在危险万分。秦王千金之体,岂能轻蹈险地?眼下未可轻进,请安兵以观之。”
世民急切道:“我也熟思良久,破竹之势,不可失也,舅勿复言。”
说罢,双腿在马腹上一夹,提缰一抖,坐下青骢马箭射一般冲了出去。
两千余骑风驰电掣,一直追至折墌城外。
薛仁呆已在城下列阵,等待收拢从浅水原败退下的士卒,准备合兵一处,与唐军决战。
世民不去攻城,却扼守住了泾水南岸,切断了宗罗喉败兵逃归折墌城的去路。
这些败兵本已是惊弓之鸟,好不容易逃回来,却猛然看到无数唐军横刀立马,一个个凶神恶煞似地阻断了去路。顿时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地向南向西分散逃去。
仁呆见前线人马久不归来,心中恐惧,急忙引兵入城,闭门坚守。
傍晚时分,唐军大队人马陆续赶到,渡过泾水,对折墌城展开了猛烈的围攻。
城内守军本来就少,此时更加人心浮动,谁还肯再为薛仁呆卖命守城?
时至夜半,城门突然打开,先是内史令翟长孙率众来降。接着,又有仁呆的妹夫,左仆射钟俱仇率大队人马前来归顺。
天明之后,薛仁呆除了身边的数百名侍卫,几乎再无人马,折墌城已成了一座空城。
薛仁呆无可奈何,只有投降一条路可走。他先是放回了前次大战中俘获的唐军将领刘弘基,李安远、慕容罗喉等人,随后大开城门,带领左右,亲抵唐军大营肉袒请降。
李世民率唐军开进折努墌城,封存府库,检点人马。此次大胜,获精兵三万余,男女人口十万。大唐将领们纷纷向自己的统帅致贺。
史大奈问道:“大王在浅水原一战而胜,马上含去步兵,又无攻城战具,只率二干骑兵直抵城下。众人不仅认为不能克城,而且为大王捏了一把汗。而到头来,竟没费大劲就攻克折墌,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秦王微笑道:“秦将宗罗喉所率的将士,大都是陇西人。将领骁勇。士卒强悍。我军出其不意而攻破敌阵,但斩杀和俘获的人数并不多。若不急速进击,溃败的秦军会全部逃回折墌城。仁呆稍加安抚,再用其守城,我们要克折墉就难得多了。今我急速进击,拦住归路,逼使秦军败兵散归陇西。折城得不到增援,城中兵弱,上下自然胆破,来不及谋划守城之策,这便是我们迅速克城的缘故。”
站在一旁的李靖,听了世民一席话,不禁叹道:“这些东西,可是历代兵书上都没有的。因事制宜,临机决断,秦王殿下可谓兵家天才。”
刘文静未能参加这次西征。
在秦王率军出征的头几天里,刘文静便多次奏请参与此次大战,意在将功折罪,以恕前衍。但高祖却执意不允。
对于刘文静的清高孤傲和落落寡和,李渊历来都看不上眼。唐军革创时期,终日征战,需要他的才智和谋略,对这些小节,李渊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大唐王朝定鼎,自己登基称帝之后,他在朝堂之上,仍是那样昂首挺胸,侃侃而谈。对自己这个当朝天子,亦是不卑不亢,有时甚至为了一件小事,当着满朝文武便争得面红耳赤,高祖便渐渐地感到难以容忍。
自从裴寂奏劾他擅自出战,造成惨败之后,又不停地在高祖耳边吹风,说了刘文静不少坏话,高祖对他便愈加不满。
更有甚者,横在高祖和刘文静之间,还有一层不足为外人道的隔膜。
在李渊的内心深处,对于刘文静与世民那种极为特殊的亲密关系,早就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隐忧和反感。
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情感。按说,秦王世民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是大唐帝国军事力量的主要统帅。唐王朝的命运和安危,在某种程度上说,已经系于世民一身。在世民的身边能多一些人才,对国家有利,对下一步荡平环宇,一统天下更是大有裨益,高祖应感到高兴才是。
然而,不知为什么,高祖却高兴不起来。作为一个宦海浮沉大半生的老政客,他自然懂得功高震主的道理。虽然是自己的亲儿子,功劳太高,势力太大,党羽太多,对自己这个当皇上的也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当年杨广弑父杀兄的血的教训,他不能不汲取。
当然,自己的儿子世民,从本质上不可与杨广同日而语。然而事涉皇权,对这个世界上最诱人最耀目的至高权力,不能不万分小心,还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为好。
在秦王世民周围那些谋臣骁将之中,他认为最危险的便是这个刘文静。要逐渐地削去他的权柄,让他人微言轻,无法掀起大浪。
高祖本就后悔敕封刘文静为纳言,位高权重。在大唐建立之初,他是太原起兵的元谋勋臣,这样敕封是没有办法的。但现在不同了,决不能让他随秦王西征,若再建奇功,将更加难制。
刘文静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对来自皇上那种无端的冷落和猜忌,他当然有所体察。但他把这一切都归于裴寂的嫉贤妒能和谗言惑主,更深层的东西他便不知道了。
秦王率大军离开长安的当天夜里,他把弟弟刘文灿叫到府上,命厨下置办了几个小菜,兄弟二人相对而饮。
开始只是埋头饮闷酒,你一盅我一盅,谁也不说话。
过了一阵子,刘文灿终于忍耐不住,挑开了话题:“大哥,皇上为何不准你西征之请?”
“这是皇上的安排,做臣子的如何得知。”刘文静端起一盅酒,一仰脖子,“吱溜”一声吸了进去,呛得他猛地咳嗽了一阵。
“我看必是裴寂那厮从中做梗。去不去西征无所谓,但这事儿气味不对。”
刘文静又饮一盅,闷声问道:“有何不对?”
“大哥身为纳言,也是朝廷宰辅大臣。近来朝中许多大事都不与大哥通气儿,这当做何解释?自古以来,君臣同患难容易共富贵难,大哥不可不预为之计。”
刘文静闷头不语,只是左一盅右一盅喝个不停,心中却在翻江倒海。
文灿的话他早不知想了多少遍,但他想不出用什么办法弥合与皇上之间出现的裂痕。他生性傲慢,自己又无大错,不肯去皇上眼前摇尾乞怜。再说,那样做也未必有效,说不定会令皇上更加生疑。
不一会儿,刘文静已喝得酩酊大醉。酒精在胸中燃烧,把平日埋在心底深处的怨气怒火腾地勾了起来。
他已经怒不可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刷地一声抽出配剑,狠狠地剁在了身旁的立柱上,破口大骂道:“裴寂老贼,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奸诈阴毒的小人。今生不杀此贼,我刘文静誓不为人。”
弟弟见他完全醉了,忙命下人们扶他去卧室内睡下。自己也有些不胜酒力,踉踉跄跄地告辞出府。
事有凑巧,数日之后,刘文静的妻子忽然得了一种怪病。病症一发,又哭又笑,大喊大叫,闹得全府上下不宁。严重的时候,居然披头散发,赤脚跑到屋外,满院子乱蹿,三四个侍婢都按不住她。
刘文静从宫中请了御医,也请了长安城里的所有名医,吃了不知多少药,却丝毫不见效。
本来在朝中就诸事不顺,结发妻子又得了这种怪病,就如前门进贼,后院失火,刘文静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
这时,他府上的一个厨子向他举荐,说是城西乡下有个巫师,能治百病,可手到病除。
对于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刘文静历来不信。但人被逼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使不得犟了。也是有病乱求医的意思,有效无效试试看,起码是自己这个做丈夫的尽了心,对家中老小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
巫师被请到了府上,任凭他在一问空房中念咒作法,焚香施术,驱妖驱鬼,整整折腾了一宿。刘文静却躲在自己的书斋里,一人独饮闷酒。
结果,妻子的病没有治好,这事儿却很快传到了裴寂的耳朵里。不只是这事儿,就连那日晚间,文静兄弟二人喝酒时说得话,也被人偷听了去,告知了裴寂。
裴寂大怒。好啊,你兄弟二人竟在暗地里算计我裴某,那就走着瞧,看谁能杀了谁?
一日散朝之后,文武众卿各自回府,裴寂却悄悄地留了下来。
见他神秘兮兮的样子,高祖知道又有什么事,便问道:“爱卿可是有事要奏?”
裴寂突然跪在高祖面前,老泪纵横地说道:“刘文静兄弟暗中密谋,必欲置老臣于死地。”恶人先告状,这历来是奸佞之人惯用的手段,裴寂深诸其道。
“竟有此事?爱卿起来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祖吃了一惊。
“自从上次臣弹奏刘文静之后,他便怀恨在心。兄弟二人在府上饮酒密商,说是此生不杀老臣,誓不为人。他还说……”
“还说什么?在朕面前,不要吞吞吐吐。”
“他还说,皇上昏庸,远贤臣,近小人,与杨广没有什么两样。悔不该当初拥戴陛下于太原起兵。”
高祖顿时勃然大怒:“狂悖之徒!他想干什么?”
“还不止这些,微臣听说,他还请了妖人去府上做法,施行厌胜之术,欲咒皇上……此人历来狂妄自大,如今更是居功而骄,自以为是大唐开国的第一功臣。其谋逆之心,已昭然若揭。”
裴寂在极力烧火,高祖早已忍无可忍,腾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在御案前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又阴沉着脸问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都是他府上的一个厨子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高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大唐建立不久,江山未稳,岂容内部有作乱之人?裴爱卿。”
“臣在。”
“就由你会同大理寺,审谳刘文静一案。务求弄个水落石出,以做效尤。”
“微臣遵旨!”裴寂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急忙陛辞出殿。
看着裴寂走出去的背影,高祖的心里也感到一阵轻松,同时隐隐地有一丝儿内疚。其实,他心里同裴寂一样,并不相信刘文静真的谋反。不过是为了除掉这个潜在的对手,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地上演了一出双簧罢了。
裴寂立即下令拘拿刘文静,会同大理寺卿连夜突击审案。
由原告当主审官,这案还有什么可审的?结果不言而喻:刘文静以谋逆篡国的莫须有罪名,被处以斩刑。
开始,这平空而降的塌天横祸,将刘文静震得懵头转向,他极力辩白,无济于事。又一再要求面见圣上,高祖却拒而不见。慢慢的,他冷静下来了,开始明白这是皇上要杀他,不仅仅是裴寂老儿从中做祟。
他沉默了,一句话也不再说。还能说什么呢?当年因为与李密联姻,他被隋炀帝下人大狱。为此,他才极力怂恿李氏父子起兵反隋,自己也身冒矢石,生死相随。但是万没想到,自己没被隋炀帝杀害,却死在这个自己用双手捧起来的大唐天子的手里。这便是政治,这便是帝王之术。伴君与伴虎,自古以来,功臣良将之中,有多少冤魂枉鬼?
现在,他就要走向死亡,心里反而如一池静水,涟漪不起,微波不兴,而惟一的遗憾,便是临死之时,未能再见秦王世民一面。若能见面,该提醒他一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功劳越大,危险便越大,尽管他是当今皇上的儿子,也不能掉以轻心。
刘文静被杀十天以后,秦王李世民剪灭了薛秦势力,率大军凯旋回京。
当天,他便听到了刘文静被杀的噩耗,一时竟如五雷轰顶,被惊得面色煞白,脑袋里“嗡”的一阵,顿觉天旋地转,险些儿跌倒。
这一夜,他平生第一次失眠了,战场上大获全胜的欣喜被荡涤的一干二净,满脑子里都是刘文静的面容和身影。
刘文静会谋反?大唐初建,尚立足未稳,这可是他用全部心血,押上身家性命换取的新王朝,他有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谋反?简直是耸人听闻的天大笑话。
父皇为什么非要杀他?又专拣自己不在京师的时候杀他?难道仅仅是误信了裴寂的谗言?不,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刘文静可是自己多年来最信赖的亲信。想到这里,世民只觉得全身一阵阵发冷。
他想去找父皇评理,甚至想与父皇大吵一场。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太没有意思。这样的事,永远说不清道不明,只能是彼此心中有数罢了。
第二天下午,秦王李世民率领左右亲侍和几名家仆,带上香案祭品,径向城南刘文静的坟头走去。
房玄龄听说了,急匆匆地赶来,将秦王拦住,着急地问道:“殿下可是要去祭祀刘公?”
“是,生前未见最后一面,死后总得烧些纸钱,以表孤王之心,”世民眼圈有些发红。
“殿下万万去不得,不可意气行事。”
“为什么?”
“文静可是圣上钦命处斩的,殿下去祭‘谋反’之人,是要遭猜忌的。”
“这我知道,但我必须去。”
这一次轮到房玄龄诧异了:“那,那又何必呢?”
“先生试想,文静最早与我在狱中密谋起兵,以后数年如一日,一直跟随我的左右,出生入死,浴血拼杀,刚刚打下这座江山,便惨遭不测。文静与我,情同手足,义同师徒,满朝文武、三军上下,准人不知?如今他枉死九泉,我李世民却视而不见,麻木不仁,这还算是个人吗?岂不令天下贤者寒心?以后,谁还肯与我相交?谁还愿意跟随我左右,与我同生共死?猜忌也罢,非议也罢,那是他们的事,祭祀亡灵我是非去不可。”
房玄龄顿时语塞,心里却被秦王的话烫得热辣辣的,有如此深情高义的知己,文静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见秦王转身欲走,房玄龄喃喃说道:“既然如此,老朽便随殿下同去,也为文静兄掬一炷香,化一道纸。”说着,双眼中已注满了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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