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祖李渊-少年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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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坚的天子隐真大,李渊与宝惠的婚礼才过了两天,便催着静帝举行禅位仪式。

    一切都安排好了,双手抱着象牙笏板的文臣武将刚刚站定,静帝屁股还未在龙椅上坐稳,禅位仪式便开始了。静帝哀怜怜地用红肿的眼睛向下扫了一眼,看无人出班表示同情,只好硬着头皮令刘公公宣读禅位诏书。同时派快马出官,昭示天下。

    宣诏方毕,群臣便向杨坚恭贺,杨坚假惺惺地道:“杨坚德行不彰,不敢效法尧舜,请圣上收回诏命。”

    众臣一再恳请,杨坚不肯的同时,派人将抗表奏章昭示天下。

    于是,次日早朝,静帝又下禅位诏书。杨坚再次以无德无才推辞。众臣以“无数火鸟降落天坛”,“太庙中一棵古树被天火烧毁”,“渤海有火龟登岸”,是见相国仁德通天,帝位非杨坚莫属为由,恳求静帝再下诏书。

    第三天早朝,静帝再下禅位诏书,杨坚方才接受了禅位诏书,举行了受禅仪式,择日大登龙位。

    在受禅仪式上,静帝虽如坐针毡,却还是再作禅位演说,以示禅位于明主决心之大,心情之切。言道:

    周德将尽,祸难频兴。摇荡四方,不合如砺;蛇行马攫,投足天所。相同受天明命,睿德在躬;救秃运之艰,匡坠地之业。拯大川之溺,扑燎原之火;除群凶于城社,廓妖气于远吸。至德合于造化,神用洽于天壤。八极九野,万万四裔,圆首方是,罔不乐推。

    往岁长星夜扫,经天昼欠,八风比夏后之作,五纬同汉帝之浆,除旧之征,昭然在上;近者赤雀降祉,玄龟效灵,神石变青,蛟鱼出穴,布新之兆,焕焉在下。九区归往,百灵协赞,人神属望,我不独知。仰祗皇灵,俯顺人愿。今敬以帝位传于尔躬,天诈先穷,天禄永终。

    吁噫!王宣台执厥和,仪刑典训。升圆丘而敬苍昊,御皇极而抚黔黎;副帝土之心,恢天疆之诈。可不盛欤!

    不日,举行登基大典,杨坚即了帝位,夺了周家江山,改北周为隋,自称隋文帝。旨封重臣,大赦天下。追赠其父亲杨忠为武天皇帝,其母为元明皇后,长子杨勇为太子,次子杨广为晋王。封叔父杨林为靠山王,独孤迦罗为皇后。拜高颎为尚书左仆射,兼纳言之职。文有李德、高伟、苏威等文臣,武有杨素、李国贤、贺若弼、韩擒虎等武将。

    杨坚逼静帝禅位,意在劬劳国事,复苏国家,造福于百姓,亦有治国之能,很受臣民欢迎。他不敢懈怠,殚心竭虑,广泛征求治国之道,并且下旨,奖励臣民上书,揭发贪污,告发腐败,去旧弊,开新篇。

    这日早朝后,隋文帝杨坚要李渊到西偏殿叙话,意在征求李渊的治国方略。因为李渊虽然年轻,但在他的心目中的位置很大很重。

    那日早朝,李渊奏了一本,说是昔日国弱,人才匮乏为一大弊,当接受前朝教训,制定条例,广揽人才。不论臣民,将那些理识皆精,执心贞固,才高位下,德重任轻,以及孝悌力田,素行高于州里;鸿笔丽藻,美誉陈于天庭;学术精通,博闻千载;政事允明,才为时新者授以重任,使之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振邦利民。

    文帝经多见广,深知人才的重要,以故对李渊的这个奏章非常重视,对李渊的精明和简而不缺,一针见血的文笔和透彻的洞察力极为赞赏,不仅在该奏章上御批了“本朝初建,人才大缺,惟延揽不辍,重而用之,方能救急。朕求才若渴,日夜思求广招人才之法,却难定论,亦无人提及。惟柱国李渊目亮心明,一语道破,国之模也;着令立即以该折为主,制定法规”之语,还在早朝时褒扬了李渊,斥责了那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以及奏折内容空泛,无当大用的朝臣,而且言辞中肯,高明扼要,一语中的。

    西偏殿称“大召殿”,“大”者,天子谓也,“君”者,顾名思义,召见也。很明显,这大召殿是皇帝召见群臣的地方。

    大召殿是北周文帝登基后大兴土木修建的,费时年余。规格很高,雄奇硕大。面阔九间,进深六间,梁柱壮硕,出檐深远,斗拱雄大。殿顶坡度平缓,柱头的卷刹、门窗的形式无不古朴典雅。殿堂宽敞明丽,贴金刷银,雍容华贵,金碧辉煌。与外表的古朴典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隋文帝刚在中间的厅堂的龙椅上坐下,还未呷一口宫女送来的龙井茶,李渊就进来了。自杨坚登基以来,他初次在这座壮丽的殿堂接受召见,不无惶恐。他认认真真地跪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乌及屋,文帝深爱李渊,不仅爱他的文才武功,对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发自肺腑的爱。此时,他越看越觉李渊人才一表,行为、言语得体,可爱之极。便捋着浓密的须髯微笑着道:“快快平身就坐。你与朕虽是君臣,不也是亲戚吗?以后除了在朝堂和大庭广众之前行大礼外,在这偏殿和家中就不要拘礼了。”

    李渊谦虚一番后,开门见山:“不知圣上何事召见微臣?”

    “皆因周静帝年轻无能,国事纷乱,加之天灾连绵,人祸不断,庶民处于水火,难以聊生。今百废待兴,千头万绪,朕为此劬劳忘寝,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爱卿虽然年轻,却是满腹经纶,文章锦绣。若论机敏、聪慧,少有人可比。今召爱卿前来,朕想提几件事,让爱卿结论。其实这些事儿朕已经问过靠山王杨素杨大人、尚书左仆射高昊页高大人,还有贺若弼、韩擒虎等将军。他们无不竭其所能,献计献策,只是都未说到朕心里去。”大概是为国事忧心忡忡的缘故,说到这里,文帝面带愁容。他看着在他左侧就座的李渊:“爱卿听好了。这一,朕想开拓疆土,扩大帝业,一举吞并南陈王朝。这二,今官制不清,机构重叠,十羊九牧,官制非改不可,如何改啊?这三,北周兵农合一,实为不妥,若不改之,遗患无穷。一旦战端大开,兵不兵民不民,何以拒敌?这四,北魏以来的均田制可谓不错,只是难以均到好处,如何能均到好处?这五,自南北朝之初,户籍便是天子的一块心病。虽经常整理,却越来越不实,直接影响了国之收入。怎样将这棘手的事办好?这六,国之发达兴旺,全赖人才。爱卿已对广招人才,合理使用一事写成了奏折,极好。可惜未谈及人才的选择之法,今天要给朕个答复。”

    文帝治国心切,而且准备充分,故而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唾沫没有乱飞,却是口干舌燥,一口干下了那杯茶水,不无失态。

    李渊注意到文帝对自己的高看,以及富强大隋的急迫心情,反而平静下来,慢慢扬起了高尚的头颅,沉思的双目毫不掩饰地闪烁起敏锐与智慧的光。对于文帝提出的问题,他早已考虑过,但因未考虑成熟,方才没有摘下这几只还没成熟的果子交给文帝。他很清楚文帝的性格,肯定文帝会在召见他之前召见那些地位比他显赫的王公大臣。探讨这几个非要解决不可的问题。他的答案必须比他们圆满、高明,有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的效果,否则将这几个问题写成的奏折是不会出笼的。

    铜香炉中的檀香正旺,烟雾缭绕,香气清幽袭人。那个妙曼可人的艺女在聚精会神地弹着琵琶,音律舒缓流畅,好像是在叙述生活在天宫中的神仙自由自在,饮酒赏花,歌舞升平的故事。似乎还有泉水叮咚,落花飘落在溪流上,纯情少女拨开娉娉婷婷的荷叶,一叶小舟在水中荡漾的意境。

    不见李渊立即做出精妙的回答,文帝似乎有些烦,向那弹琵琶的少女摆了摆宽大的手:“下去,下去!”

    李渊暗自会心地一笑,泰然地侃侃而谈:“圣上太高看微臣了,这么大的事,这么多的事,微臣哪能一一作答?况且微臣还未……”

    “不必谦卑,有多少说多少,想说多少说多少也就是了。”文帝满怀希望地看着李渊那张已经脱掉稚气,趋向成熟的脸:“说错了朕也不计较。英雄出少年,朕敢肯定,爱卿定有高论。”

    “那微臣就讲来。”李渊从文帝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谈起,足足讲了个半时辰。而且论断精辟,含蓄深沉,生动形象,色彩瑰丽。莫说对付了特别喜爱他的文帝,就是那些妒贤嫉能,恨人不死的小人,也会被他感动,在他感天地泣鬼神的谈吐中不能自拔,而且肮脏的心灵也会受到感染和撞击,暗中发出“自叹不如”的哀叹。

    关于出兵南陈,开拓疆域这个问题,李渊是这样回答的:南陈立国三十余年,虽治理不当,乱事不绝,却因水多土肥,地广野丰,民勤本业,农业及手工业、商业发达,以致库府充盈,军队强大。都城又在地理条件优越,城墙坚固厚重,易守难攻,号称石头城的建康,已占地利。今陈后主虽然锦帐风流,管弦沸耳,荒淫之极,却是个顾大局的聪明天子。他自知有当权股肱之臣辅佐,又知江南鱼米之乡,百姓富足,不思造反,更知国力不仅不衰,反而日强,即使自己整日灯红酒绿,巫山云雨,也无关大碍。北魏天子垂涎南梁,必须除之而后快,以故穷兵黩武,连年征战,后来怎样?南梁还是南梁,而北魏却损兵折将,国力大衰,落了个饥馑并臻,民不聊生,国将不国的下场。天元帝为政数年来,府库消耗极大,加之为平定尉迟迥等反贼之乱,国库存粮已经有限,差不多用完了。就现在大隋的国力而言,不及北魏,就兵力而言,亦不及北魏。况且如圣上所说,大隋刚立,百业待兴,若此时出兵,是胜是败,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当局创建。圣上千万不要沉迷于伐南陈一事之中不能自拔,以免坏了国之大事,以微臣之见,再过数年行事不迟。

    “精辟,实在精辟。朕扩疆心切,以致梦牵魂绕,非要伐南陈不可。爱卿一席佳话,一下子打消了朕攻打南陈的念头。”文帝兴高采烈,几近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程度。他示意李渊用茶,然后催促李渊陈述官制改革之道。

    李渊沉思片刻,又出高见:十羊九牧之情形的出现,是因机构用人而设,无端而加,以致机构重叠臃肿,官吏无所事事。官吏越多,耗费越大,不得不增加赋税。如此以来,民不堪负重,吏却因无事可做,挥金如土,醉生梦死。吏挥霍愈多,民负担愈重,日复一日,恶性循环,总会有百姓忍无可忍,揭竿而起的那一天。秦代的陈胜吴广造反,汉代的张角闹事,就是明证。因之,古之教训必须接受,官制必须改革。

    “官制之弊端,朕已晓得,快将改革之法告朕。”文帝向站在一旁侍茶的宫女指了指李渊面前的茶杯,待侍女将茶斟上,又让侍女将鲜果端到李渊面前。

    李渊也不表示谢意,接着刚才的话茬娓娓道来:“重效益,不重衙门之多,精简官吏与衙署为首要。要精简官吏,先精简衙署,衙署减少,官吏也就少了。决策、审议和执行国家政务的机构仅保留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三省除中书令、侍中、尚书令之外,仅留二十人。尚书省下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部下设司。吏部掌管国之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户部掌管国之土地、户籍、赋税、财政;礼部掌管国家典章法度、祭祀、学校、科举、接待宾客;兵部掌管国之武将选用及兵籍、军械、军令;刑部掌握国之法律刑狱;工部掌管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将原来的州、郡、县改为州、县两级,以节约开支。照此办理,衙署三成去掉了一成,官吏亦三成减去了一成。所留衙署再减员三之有一。若是省、县由国家发俸的官吏再三成减去一成半,将是一番怎样的景象?九品以上的地方官一律由朝廷任免,州、县之左官三年一换,不能重任,不许用本地人。”

    文帝击掌称“是”,脱口而出:“这样便加强了朕的权利,增加了办事效率,减少了开支。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

    “不过,官制改革牵扯一个人的权利和收入;又牵一动百,难度很大。纵观历史,改革官制者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因此要十分小心,不打无把握之仗。”

    李渊正要陈述官制改革之难的理由,太监刘公公走了进来。刘公公人品高尚,办事认真,聪明慧敏,很被文帝看中,就从静帝手中夺了过来留为近侍。因此,刘公公做事更加认真,不遗余力。待来到文帝面前,言道:“圣上,左庶子张衡求见。说是得了一件宝物,请圣上过目。

    左庶子仅是个五品军官,何以直接面见君王?这里边有个原因:二十多年前,北周武帝宇文邕率北周大军攻伐北齐,结束了周、齐对峙的局面,统一了北方。正当武帝准备论功行赏,封官加爵的时候,李渊的祖父李虎以张衡的爷爷张义端贪污腐败,滥杀无辜之罪,将张义端告到了武帝面前。武帝派刑部查之,果有此事,一怒之下,砍下了张义端的首级,而且暴尸示众三日。为了此事,李家与张家结下了世仇。张家怀恨在心,决心报仇雪恨,无奈门头小于李家,大仇一直没能得报。不过,张家并不怯敌,原因是张衡的父亲张乙辛在北齐的济南之役中,用身体挡住了飞来的利箭,救了杨坚的父亲、隋朝的第八条好汉、护卫大将军杨忠。没有张乙辛,就没有杨坚的辉煌,杨坚有恩图报,不仅将张衡视为兄弟,还封能力有限,相貌平平的张衡为左庶子,领一份俸禄,养家糊口。杨坚就天子之位前,张衡只是到杨府借这要那,杨坚登基之后,有官职的他便有恃无恐,经常出入宫禁,无拘无束地向人们展示他与圣上的关系,以及自己的庸俗和庸俗之人必然具备的症结。

    时间久了,文帝渐渐生出了对张衡的反感,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且人家舍生忘死,救了父亲的性命,这样的大恩就是结草衔环也难报答。鉴于这种人性的理念,他告诫自己决不能表现出半点不满,于是,一如既往地对待张衡。他要李渊停止讲述,传张衡进见。

    张衡摇头摆尾地进了大厅,行过礼后,从宽大的右袍袖中拿出一卷黄中泛黑的绢卷展开,很是内行地道:“圣上,这是秦国宰相李斯的真迹。看这秦篆写得多好,字体谨严浑厚,平稳端凝,疏密匀停,法度森严,骨力四溢,一丝不苟。这是微臣从一户人家买的,足足花了二百两银子。圣上博学多才,爱好古代书画,定会喜欢。”说完,向李渊投去不屑一顾的一瞥。

    文帝的确好古,喜欢收集古玩宝器,特别爱好古代各家书画,到了痴迷的地步。李斯的秦篆,他仅见过刻石,从未见过写在绢帛上的真迹,因此,对张衡在这个时刻打断李渊的陈述生成的不满一扫而光,原本不大的眼睛陡然发亮:“不错,真不错!朕就收下了。爱卿就坐会儿吧,听一听上柱国李渊的高谈阔论。李爱卿学富五车,口才极佳,事事说到点子上,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张衡撇了撇有着几根黄须的大嘴,终于没有说出对李渊不敬的话来。

    文帝被李渊的论断打动,又被李斯的真迹激动,心情特佳:“李爱卿讲啊,就讲兵制改革吧。”

    为了回击张衡的有恃无恐和趾高气昂,李渊抖起了精神,以出类拔萃的形象和强烈的自信,以及对势利小人的蔑视之态,继续着自己的话:“兵制改革最易。前朝实行兵农合一的府兵制度,这个制度很好,但不完美,如果将兵制与均田制结合起来,改革就成功了。这样做,加强了军队的力量,同时加强了对农民服兵役的控制。府兵既在州县落籍,垦种田地,又保留军籍,教练宿卫。原来统率府兵的十二卫大将军,改为只负责统领轮流到京师禁卫的府兵。这样一可加强朝廷对军队的控制,二可减轻百姓对军队的负担。”

    “好,这样改革好!那么多年富力强的大臣,竟无一人提出这样的建议,让朕寒心哟。”文帝感慨万端。

    张衡被李渊感动了,不得不佩服李渊的学识,同时暗暗地骂自己的几个傻乎乎、痴呆呆、一无所长的儿子,更骂给他养了这堆不中用的儿子的夫人。然而,世仇在他心目中形成的报仇的概念仍然左右着他的行动。他趋前一步:“圣上,国内人才多多,朝内良臣济济,何用一个一没经过战阵、二没什么经验的儒子夸夸其谈!难道大隋没有人了吗?”

    一句话刺伤了文帝的心,文帝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忍下,怒道:“你……你不学无术,自恃其能,也太放肆了,出去,立即出去,从此朕再也不想见你!”

    张衡不明白,向来对他另眼看待的文帝为何为了一个李渊向他怒颜厉色。他害怕了,两腿抖着退出了大召殿,不小心摔倒在台阶上。门外侍卫向前扶他,他怒从胆边生,狠狠地瞪了侍卫一眼:“滚,滚,给我滚!”

    李渊望着张衡的狼狈相,心中升起了十足的快意。

    文帝喘着粗气:“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被朕惯坏了!”

    宫城城墙高耸,城内殿堂林立,古木参天,夜幕来得早,夕阳还蹲在西边天际的峰顶上,殿内便暗起来。宫女和太监们点灯燃烛的时候,李渊告辞道:“圣上,微臣所言,只是一孔之见,错讹肯定有的,恳请圣上指正。至于圣上提及的田地改革、户籍改革和人才的选用之策,微臣虽已动过脑筋,但却未想明白,待日后写成奏折,交于圣上过目。天色已晚,圣上忙碌了一天。午膳还未用,微臣于心不忍,是否到此为止?”

    文帝这才觉得腹中咕咕,解嘲地道:“谈起国事,朕就不觉饿了。这样也好,朕等爱卿的好消息。”不想李渊就要谢恩告退的时候,又道:“爱卿,朕忽然想起一事,这‘仁义’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李渊回答:“是从情中生出来的,没有情就没有仁义。”

    “人之初性本善,因为善,才仁义,朕以为定从性中生出来的,孔子及其弟子都这么说。爱卿说的也不无道理,空前的理解与创造哟。”

    李渊不知文帝为何问这个问题,正在纳罕,文帝又问:“爱卿,何为忠臣?”

    “爱揭帝王之短者,爱对帝王的谕旨提出异议者是真正的忠臣。”

    “为帝王献身者呢?”

    “那不是忠臣,也非奸臣,是苛求名利之臣。”

    “唔,见解独到。朕问问你,张衡之类的臣子是忠臣吗?他可是对朕百依百顺哟!”

    “张衡谈不上忠与奸,是典型的势利小人!”

    “那爱卿你呢?”

    “我……圣上,忠与奸不是自我的评价,微臣实难结论。不过,圣上应当亲君子远小人,用贤臣去奸佞。治本在得人,得人在慎举,用一小人,小人竞进,用一贤人,贤人毕至。像张衡这样的小人圣上万万不可重用,知恩报恩与用人毕竟是两回事。”

    “人才哟!”文帝又一次大发感慨:“不可多得!”

    李渊回到府中,天已二更。中午饭没吃,他实在太饿,饥肠辘辘,便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碗肉和几张大饼。他没有喝酒,因为他还要向严厉的父亲和可爱的夫人请教文帝提出、还未作答的问题。

    新婚不久,应当陪夫人在府中的花园的花丛中徘徊,一边走一边说些悄悄话,虽然没有孤山放鸟之情,却有花前月下联吟之乐。可是不能啊,大凡国之栋梁,大都将心思用在国事上。他自己认为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并已初露头角,当然要再接再励,干出个样儿。于是,来到父母房中,先请安,再汇报文帝召见的全过程和这个过程中的戏眼。

    父亲李炳听罢,喜上眉梢,随之苦口婆心地道:“圣上舍那么多重臣而单独召见你,足证你已经长大了,有本事了。不过官场凶险,帝王难伴,千万不可过于直率,更不能太自负,佼佼者易折,若圣上听信佞臣的谗言,一夜之间就会由座上宾变成阶下囚。为父与圣上打了半辈子交道,深知他的秉性和人品。圣上剽悍强劲,豪爽英武,重大事不计小节,想干的事非干成功不可。只是心性不定,难以捉摸,遇事不做深究便下结论。你一定记住为父的话,勤于思考,巧于应付,任着性儿去做事,会吃大亏的。”

    李渊答应着,然后向父亲讨教:“圣上向儿子提了六个问题,儿仅答了三个,还有田地、户籍、人才选用三个问题没做回答。儿准备不足,回答是下策,便想用奏折的方式回答圣上,恳求父亲指教。”

    李炳沉思良久,言道:“你难为爹了,爹也说不清楚。就说这田地改革吧,为父只知是件闹心的事,历朝历代都在改革上下功夫,大量的田地仍在少数人手里。户籍也是件不好对付的事,历朝历代都重视户籍普查,查来查去还是弄不明白。至于培养人才,是需择个妙法,前朝按照门第高低选用官吏的九品中正制,将许多高才关在了门外,不改不行了。可怎么改?为父根本没考虑过。”

    父亲的回答是空的,自然对奏折的写作起不到多大作用,看天色不早,便告辞出来,径直回到了还有着新婚气息的卧室。

    宝惠还没有睡,十分虔诚地坐在案前读书。烛光映着她那张本来就粉朴朴的脸和富有弹性的酥胸,仪态万方,淡雅如仙。看李渊进来,她笑盈盈地迎过去,边问寒问暖,边脱下李渊的长袍挂在衣架上,又倒了一杯水端到李渊面前,相敬如宾,端的是夫妻恩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李渊顾不得缠绵,将向父亲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开门见山地道:“心中没底,奏折难拟,请夫人倾才相助。孙子曾云:胜可知而不可为。不可胜,守也;可胜,攻也。我明知可胜,却难为,该当如何?”

    宝惠人在绣帐,心系国事,早就在这几件事上下了功夫,但她虽然胸有成竹,却不张扬,细腻、含蓄、深情地一笑,说出一番话来。见解独到,深刻凝重,句句中的。

    李渊茅塞顿开,激动异常,深情地在宝惠的右腮上吻了一口,言道:“人称夫人为才女,果然名副其实,几句话便打开了我心头的锈锁,可敬可佩。我李渊有夫人辅佐,焉有不胜之理!”

    “妾不过挈了个纲罢了,不值得郎君夸而奖之。要写好这三份奏折,还要下一番功夫。”宝惠铺开只有朝臣和富贵人家才有的黄色的笺纸,拔开雕花毛笔的笔帽,又拿起墨磨着:“郎君,动笔吧,四更刚过,此时动笔,天亮前就能将奏折写好。”

    李渊接过毛笔,危襟正坐,刷刷刷写将起来。宝惠也不闲着,不时地提出意见和建议。二人边议边写,待写出初稿,改了又改,最后誊抄一遍,已是晨曦微露,雄鸡高唱了。

    李渊简单地梳洗打扮一番,在宝惠的目送下,与父亲踏着曙光出了府第,顺着皇城中间的大道打马向宫城而去。

    早朝时分,朝堂之上,文帝急切地等待大臣们递交奏折或奏报大事,不想却少有人提出什么,奏折更是少得可怜。李渊却连递三份奏折,朝堂哗然。赞许者有之,妒嫉者有之,不屑一顾者也有之。

    文帝又激动起来,喜道:“满朝文武,只有李渊对国家和朕如此忠诚,朕加封李渊为荥阳、楼烦二郡太守。为方便议事,不必上任,由副职在太守府理事!”

    几个奏折就使天子如此激动,向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荣典迭颁,朝堂上沸腾了。不说张衡之类如何眼红,也不说因未被立为太子而耿耿于怀,与李渊之父李炳有些矛盾的杨广怎么不满,就连与李家关系很好的太子杨勇也大吃一惊。若不是文帝用激言厉语镇压,早朝的规矩甚严,李渊父子不去争执,又不失风度,说不定要生出什么事来。

    文帝求贤若渴,所以不去与大臣们计较,不等回到大召殿,气就消了一半。生怕李渊的奏折跑了似的,立即让刘公公将那三份奏折悉数送到他的面前。他先打开题为《均田地折》,默读道:

    田地,百姓之本也,夫耕种之义大矣,秦朝为何兴盛,盖为重视农桑。西晋行占田、课田和户调法,男子可占田七十亩,女子可占田三十亩。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二十五亩,次丁女不课田。因田被大户占之,百姓占田之说空矣!实则所占田之数,不过定额之十之有二三。而课田之数却是固定之,非按此数征得田赋不可。以做田不均之,民怨之,政在养民之说空矣,弊端昭然。

    前朝行“均田制”,比之古法优矣。定男受露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妇受露田四十亩,永业田不归还,露田在受田者亡后还之。然,因大户占田殊甚,法定数额难足,男子受田二十亩上下,弊亦显见。

    吾朝文皇帝威以君德,驭四海之功于万姓,视改田制为要,明主也。然,古法不破,新法难出,微臣以为,田地不均,不因均田无法,实为执行不利,若圣上严旨大户交出土地,重新配之,大事成矣!可派官吏深入地方,监而督之,违者严刑,重者夺命,轻者为囚。如是以来,农人踊跃,治田纳税,国焉有不盛之理?

    呜呼!说易做难,成败在于吏治清明,法度端严,若虎头蛇尾,重蹈前人覆辙矣!

    文帝阅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指着为他倒茶的侍女问:“朕来问你,田不能均,由何而起?”

    侍女莫明其妙,瞠目结舌,裙裾索索,原本好看的脸蛋也涂上了黄色。

    “下去,下去!”文帝恍然,知道自己失态了,便坐下来,提起朱笔,在折上批道:“此折妙也,一语道破了田地不均之缘由。着户部办理,十日内写出均田律则,条文要严、细,更要言之有物。”

    大隋才立不久,各项律令正在制定之中。文帝决心依李渊之言设置衙署、官吏,却没下谕旨,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时间下旨办理,李渊昨天提议,就是速度再快,今天上午也难将尚书省下设的九个部设立起来。文帝哑言失笑,却未改批语,因为他决定在半月内建立起李渊提及的那些国家机构,“着户部办理”只是时间问题。他正要看李渊的《查籍要实》折,杨广来到他的面前。

    杨广承袭了爷爷的衣钵,高大威猛,相貌奇伟,在攻伐北齐的战斗中冲锋在前,不惧生死,战功赫赫。又善读书,兵策战法、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只是性情不好,刚愎自用,喜玩好色,毛病不少。他的哥哥杨勇,长得比他逊色,人也过于怯懦,若论能力和功劳,比他差许多。因此,从能力和功劳上讲,文帝应该立他为太子,但从道理和传统上讲,长子应当为先,思来想去,还是将长子杨勇立为太子,留于东宫习文练武,准备百年之后承袭大统。他十分不满,又不好施以明枪,只是计议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为推翻太子做准备。然而,他耐不住性儿,经常找文帝的茬,以发泄不满情绪。此时,文帝看他目光灼灼,面色难看,知道他来干什么,便先发制人,不冷不热地问:“不在王府公干,来此做甚?”

    杨广不待文帝赐座,便一屁股坐下来,单刀直入:“儿臣此来不为别事,今日早朝,李渊上折,父皇不仅欣喜若狂,大加扬褒,而且恩宠有加,实在令人看不下去。李渊还是一个孩子,作为一国之主,怎能恩宠到如此地步。父皇,为了大隋江山,为了安慰臣民之心,可要到此为止,莫再给他卖弄才华的余地,以防尾大不掉,养虎成患。”

    对于功高盖世,仅次于杨家的李家,文帝不得不防,但他以为不能风声鹤唳,防得太过,当恩威并施。今正用人之际,他必须爱才、用才,不论官职大小,地位高低,士绅富裔,平民百姓,只要才华出众,就要择用。李渊心在社稷,志在国家,连上佳折,他无不接受的道理,也无不褒之理。他清楚杨广的良苦用心,但为社稷,为了地位巩固,他不能迁就杨广。于是,设身处地,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地讲了人才与社稷的关系,人才的重要性等方面的道理,谈了李渊大才可用,弃之可惜的原因。严厉地批评了杨广心胸狭隘,目光短浅,难当大用的弊端。接着将李渊的《查籍要实》折拍到杨广面前:“你看一看人家的胸襟、学识和文采,你有吗?朝中那些自以为学富五车的重臣们有吗?大才、大策送上门来,非要朕拒之门外你们才畅心吗?社稷为重,百姓为重啊!”

    李渊的《查籍要实》折,杨广本打算嗤之以鼻了事,可他不敢在父皇面前太放肆,又想看个稀罕,便草草地瞅了几眼:

    夫户籍之事,民之大纪,国之治端。籍确与否,系国之税收、安危,以故历代重而视之,惜无良策,事倍功半。籍实民勤,郡无旷土,邑无游民,鸡犬相闻,桑柘交畛之说,谎也。汉末大记庇民户为私属,隐瞒大量户口,以少交赋税,帝令整理户籍,因理籍官被大户所贿,走了过场,景况依然。东晋行“土断”之法,虽余力不遗,却未解难题。南梁编户,定贵贱尊卑,故改籍者无异。无力改籍之百姓,不得以迁徙来去,强行土断,属役不满,流亡不归,更为甚者,宁丧其身,疾病长卧,以避繁重徭役和赋税,致使离民如流,村空野旷。

    今查,大隋户籍不实,不报、漏报者十有四成。河北、山东一带百姓尤甚,往往投以士族豪强,瞒报户口,是严而重之,到了不查国之损失巨大之程度。若论户籍查实之法,汉法不可取,南梁之法谬之,亦不可取,行“输籍法”为佳。即先在全国行户口大检,分别由保长、里正、党长责之,后由州、县按户口登记之年龄、相貌与本人者核对,若有不实,保长、里正、党长发配远方。鼓励堂兄弟以下者分别立户。行赏检举者,检举漏报者一人,赏银半两,以此类推。继之,朝廷据贫富定上中下户,令州县官吏每年据此理籍一次,舞弊者决不姑息,每漏报一人,罚俸银半两,以此推之。至漏报百人者削官,漏报百人以上者入狱,千人以上者极刑。

    一月后颁行理籍令,令中当明数点。一为召回流民。凡籍大隋之民,流移他境者一月前回乡。流离过远者,可适当延长回乡时日。不乐意还乡者,即入土籍为民,以当地居民待之。流移后乡无住宅者,由村内官地官宅用于此情者,使四乡者有所托。凡因罪被封籍者,其田宅、财产不得全部充官,当量情留之,使其感之,重新做人,留下不去。已叛逃的罪犯,罪无轻重,准回乡自首报籍,概不治罪。其商贾大户不得效法前代,兼并土地,瞒报户口,违者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杨广阅罢,吃惊之余,不无疑惑,自语道:“才有庸俊,气有刚柔,习有雅正,一个黄口孺子,竟有匡正弊制的决心,理智深邃的思考和骨力四溢,精光耀目的文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文帝见状,甩着袍袖向杨广道:“好了,你回去吧。以后可要正确地看待自己,对待他人。人生有两大害,一是自不量力,二是缺朋少友,你可要正气长存,好自为之哟!”

    杨坚自觉理亏,便不再说什么,低着头踽踽地出了大召殿。他真懊恼,懊悔的是不该风风火火地前来碰壁,恼火的是,自己饱读诗书,竟写不出那样动人心弦的折子。心里道:“咱也下一番功夫,写个比李渊的折子还好的折子让父皇过目。唉!没有真本事不行啊!”

    文帝在《户籍要实》折上做了批语,又打开第三个折子。此折是奏人才选拔的,名为《科举制度》折。“科举”一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诸于文字,感到十分生辟。越弄不懂的他越想弄懂,便细细看了下去。

    该折历数了汉代由郡、县官吏选才,魏晋以来按照门第高低选用官吏的九品中正制之弊端,叙述了改九品中正制为科举制度的重大意义,然后写道:

    科者,分门别类也,举者,推选,推荐也,合二为一即为设下课目,用考试之法择才也。可设秀才、明经二科,使修学之人答所设之题。先行乡试,再行县试、州试、殿试,层层拔之,示其迹而用之,给于品位,上可至相国,下可至县吏,使人才尽选,本事尽用。如此办理,绝才尽出门阀之弊,民定喜之,推子弟习学备试,心向朝廷。再者,若人才济济,争相上进,民会大富,邦定大强。是时,圣上之德、之才、之力,之不同凡响,谁人敢比?

    关于人才选拔之类的奏折,并非只有李渊这一份,御史李德与相国高颎都先后上过。李德的折子词藻华丽,却是空洞无物,除了列数文帝的功德,就是堆砌历史上人才选拔的方法、形式。接触实际的文字仅占全折的十分之一,莫说文帝,就是老百姓,也会下“一派胡言”的结论。高颎之笔极佳,他的折子虽然接触了正题,却很不具体。他也提到魏、晋按门第高低选用官吏的九品中正制的弊端,也主张进行彻底改革。怎么改?他非常中肯,大有一锤定音之势:采用选举之法,从官吏中选拔高级职务的官吏,从百姓中选举文可安邦,武能定国,敬业乐业,为国捐躯而眉头不皱的栋梁之才。选举之法是汉代的产物,汉朝用察举和征辟之法选拔人才和官吏,说到底就是选举之法,只不过称谓不同罢了。文帝以故批了个“汉代故事,全无新意,留中不用”了事。

    李渊的折子中提出的科举之法,却是别出心裁,合乎规律,实用可行,为鸡群一鹤,是高颎页的选举之法不可比拟的。

    文帝将李、高二人的奏折反反复复地进行了比较,越比越觉科举之法是打开人才选拔之门,振兴大隋的法宝。于是提起朱笔,批道:科举之法高于秦代的‘公卿制度”和汉代的察举、辟征,为可行之良法。着吏部办理,先定律则,再行之。因是新法,不可操之过急,可先在近京城之州、县试行,再推而广之。

    这时,昨日弹琵琶的宫女走过来,唉声叹气地道:“圣上连日忙碌,竭虑殚精,不知疲倦,如此下去,龙体怎能承受得了。美人派小女子前来请示圣上,是否让宫中艺人为圣上演出歌舞?以解圣体之惫。艺人们新排了《霓裳羽衣舞》,是以《霓裳羽衣曲》的韵律编成的。全曲共十二遍,前六遍为散板、无拍、天舞,后六遍有拍有舞,曲终以曼声结束。曲调时而行云流水,时而曲折妙曼,舞步翩翩,时急时柔,美妙之极。还请陛下听歌赏舞,以去疲解惫。”

    自登基以来,文帝事必躬亲,不仅没有时间听歌看舞,就连后宫也没到过,皇后独孤迦罗派宫女请他,被他拒绝。今见几件关系邦国兴旺的大事都有了眉目,便道:“难得美人有这份孝心,朕就依了她。传艺人们到这大召殿里,朕就在这里饮乐。”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宫女脸上,思恋后宫之情油然而生,心中涌起了一股既酸又甜的感觉,那宫女在他的眼中也平添了一分夺目的光采。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宫女的小手:“先不忙传朕旨意,在朕身边坐会儿再去传旨不迟!”

    文帝此举,大出宫女的意外。宫女受宠若惊,忐忑不安地坐下来,倚偎在文帝的怀中。

    都说帝王的脸一天三变,这话果然不差,刚才文帝还和风细雨,云里雾里,仅一会儿,便将宫女推开,叫道:“朕这是怎么了,堂堂天子,竟让一个小小的宫女迷到了这种程度,大为不该啊!”

    宫女又惊又怕,连滚带爬地退到一边,怅怅地看着文帝:“圣上稍等,小女子这就安排歌舞去!”

    “罢了,朕已没了兴致。”文帝仰首凝视那大殿五彩的顶棚:“国家如此之大,庞而博杂,万绪千头,朕怎有心思听歌观舞。都说头三把火难烧,此话不假,登基已经数日,这三把火一把也没烧出去,能不让朕焦心吗?”他收回目光:“传靠山王杨林、相国高颎!”

    杨林与高颎哪敢怠慢,一个骑马,一个坐车,急急忙忙赶到大召殿。

    身长九尺,腰大十围,战功赫赫的杨林,是文帝之父杨忠的弟弟,文帝的叔父。他形体虽大,看似粗鲁,但却是个有情有义,忠于大隋的主儿。他既没以功自居,也没以老卖老,虔诚地按应有的规矩行事,跪在地上,高呼“万岁”。

    高颎比杨林矮一头,瘦弱不堪,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此人虽然形貌欠佳,却生着一双精光四射、炯炯有神的眼睛。那眼睛有着极强的透视力,对方心里想什么,他一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以故有人给他起了个“神眼”的绰号。他出身士族,从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有人在军中为官。到他这一辈,便辉煌起来。大哥是个将军,伐齐时率兵杀人济南府,被镇守济南的秦彝,就是秦琼的父亲刺伤,后不治而亡。他虽其貌不扬,却是个文韬武略皆精、才高八斗的怪才。伐齐时他毛遂自荐,做了杨忠的军师,一路划策出谋,凯歌高奏。攻打济南府时,连吃败仗,不仅城池久攻不下,且损失惨重。是他定下釜底抽薪之计,诱丞相高文旭开城投降,一举攻下城池,秦彝率众突围,被杨林刺死。为保儿子秦琼之命,秦彝与夫人临难托孤,将还在襁褓中的秦琼交给了仆人宁氏,保下了秦氏一脉。此时的高颎不亢不卑,十分得体地向文帝行了大礼。便不言语,等文帝赐座。

    文帝召杨林与高颞进大召殿,目的明确,为的是与杨、高二位股肱之臣研究李渊提出的六大改革建议,尽快使国事纳入正轨。他三言五语,既不拖泥又不带水地讲了召杨林前来的目的,然后道:“李渊忠正,所奏之事无不关系社稷存亡,国计民生,以朕之见,可即行之,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杨林看过李渊的奏折后嗡嗡地道:“建议不错,行之亦可。前朝之制,弊端不少,若仿行之,怕是重蹈覆辙。要强盛大隋。不行改革是没有出路的。李渊的意见很好,经进一步深改后行之,并不为过。不过,对李渊不可过分推崇,以免使他滋长骄傲情绪,更怕引起众臣的不满,李渊毕竟年轻,无啥资格哟!”

    高颎边看奏折边道:“圣上择才,不拘一格,实为明主,也是天下之幸。李渊人虽年轻,却是不可小视的大才,应当破格重用。他的建议准确实用,无人可比,非用不可。若因其年轻而轻视,非明主所为。至于靠山王虑及之事,也不无道理,但这并非什么大事,圣上少封他褒他也就是了。圣上因其奏折甚佳,即封其为荥阳、楼烦二郡太守,尚未不可,只是太急了些。”

    文帝微微有些不快,但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表现在脸上,因为他记起了李渊给忠臣下的敢于揭帝王之短,敢于向帝王提出异议者就是忠臣的定义。他同意这个定义,用这个定义衡量杨林和高颎,杨林、高颎就是忠臣了。对忠臣当然要以礼相待。他背着手踱了几步,然后转向杨、高二位臣子:“以后朕注意也就是了。中午已至,饭还是要吃的,咱们就边吃边谈。哈哈,丑话说在前头,事情弄不明白,定不下来,朕不放二位回去。有家才有国,有国才能保住家,家之不存,国之焉存?”

    文帝崇尚节俭,反对糜费,饭菜很是简单,几碗肉,数盘菜蔬,几块点心,数张饼而已。杨林打趣地道:“天子为一国之主,天之骄子,饭菜却如此简单,实在是太俭朴了。”

    高颎也幽了一默:“圣上留微臣用膳,实在让微臣感激不尽,只是用这样的饭菜待客,未免低下了些。据微臣预测,微臣在此用饭之事,不日就会在臣民中传开。臣民门定会以为微臣在天子这里吃了许些奇馐佳肴,山珍海味,其实……哈哈哈哈。”

    文帝夹一块鹿肉放在嘴里嚼着:“今国库空虚,民饥馑并臻。百姓是人,皇帝也并非神仙,当然要知民之苦,晓民之情,与民同甘共苦。其实,今日之膳,已优于民之数倍数十倍,何有简单、低下之说?”他将那鹿肉咽下,炫耀地道:“与民同乐,与民同苦,以史为鉴,每步宽恤,务本移风,做个尧舜皇帝,当个强国富民的帝王。二位贤臣知道这是谁告诫朕的话吗?是李渊告诫朕的。若是大臣、官吏们都像他那样知而言之,言而尽之,敢于向朕提出异议,使朕早知错误,吸取教训,做一个明君,大隋之幸,百姓之幸。”

    唉!又是李渊。杨林嘴上不说,心里却道:“李渊啊李渊,你如此年轻就这般神通,若再过几年,我们这些老臣不就成了聋子耳朵了吗?不能让他这样继续下去,找个机会将他弄到边关去。”

    高颎的脸上总是挂着笑,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其实刹那间他想了许多许多。想到李渊的崛起会对自己造成的威胁,更多的是如何将李渊在文帝心目中的地位消灭在萌芽状态。若不早下手,等李渊成了气候,积重难返,悔之晚矣!他知道,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之臣,应以国家利益为重,妒嫉迫害等误国害民的事是决不能干的,这不仅仅有律条约束,更有良心的谴责。可他不能不这样做,胜者为王败者贼,一旦有李渊替代他的那一天,他不就如冰山颓倒,大厦之倾吗?那时将是一番怎样的情景?不是贼又是什么。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这口气是一定要争的。

    靠山王、晋王、相国这等高官都做好了对付李渊的准备,李渊的处境就可见一斑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果然,在杨林、杨广之类重臣,以及张衡之类小人的挑唆陷害下,文帝的防线崩溃了,对李渊的疑心越来越重,后来竟发展到李渊就要对他下手,抢他的皇位,夺他的权似的。两个月后,国事有了头绪,他便对李渊下手了。

    这是个夏日的中午,天上乌云密布,似乎要下雨,闷热闷热,热得蝉“吱吱”地叫,狗在树下耷拉着红红的舌头喘粗气。人们有的使劲摇着蒲扇,有的用凉水擦躯体,还有的干脆跳到塘里、河里痛快。

    李府中的古桧树下,李炳与李渊对面坐着,李炳的脸上布满忧郁的云。他已经听到了许多对李渊不利的消息,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头。李渊面色通红,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为父没有说错,佼佼者易折,捧的越高摔的越重,你已应了这两句话。前者你不听为父的告诫,年轻气盛,无了约束,标新立异,又是面陈,又是上折,锋芒毕露,直接对众臣的能力和权力形成了威胁,他们能放过你吗?终至对咱不利的谣言满天飞,圣上不对你下手才怪呢。”李炳怕儿子会立即被人抓走似的,在李渊的身上看来看去,同时赶去了那只在他脚边爬着直喘的狗。

    李渊激愤地道:“说什么我也不明白,为何忠臣难当,好人难做?儿含辛茹苦,在你儿媳的帮助下做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事,竟遭到那么多人的诽谤。老百姓说什么于儿不利的话儿不恼,因为他们知之太少,朝臣们说三道四,儿可就不理解了,他们是有知识,有能力,人格高尚的人啊!其实父亲也不要悲观,圣上是个明君,不会对我怎样,据我推测,将儿贬到离这长安城千余里的荥阳、楼烦做太守也就是了。我本来就是哪里的太守,应当前去,无可非议。离开这是非之地,去做太守有什么不好?摔打几年,长些见识,父亲与爷爷不就是在马背上度过了好时光吗?”

    李炳叹口气:“但愿如此。只要不受不白之冤,牢狱之苦,做个庶民有何不可。”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平安无事。文帝照常临朝,李渊父子照样上朝。只是文帝不再那么爱激动,李渊的奏折减少罢了。

    第三天下午,圣旨到,传李渊到大召殿面君。李渊意识到了什么,怕父母担心,表现得坦然、自信。李炳与夫人也意识到了什么,亲自为儿子梳洗打扮,送儿子上路。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儿子稳住神,沉住气,真正做到稳如泰山,处变不惊。并派两个家丁随儿子进宫,以便打探消息,及时报告。

    李渊出了府门,回头看了父母一眼,与两个家丁打马而去。他抓紧马缰,微倾前身,二目望着远方,一副志得意满,运筹帷幄的模样。心里话:“我李渊没有错,今儿个就是皇上拿我开刀,我也要做出个样儿。大丈夫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这些日子文帝自觉身上的重担轻了许多,因此情绪高涨,不仅经常光顾后宫,过隔三差五的听曲看舞,而且饮酒作乐,比数日前活得潇洒了许多。这时,他正在大召殿观看宫中的艺人表演的《霓裳羽衣舞》,轻歌曼舞,使他陶醉,眼睛不时地移上舞女的胸和脸,嘴角泛起不怀好意的淫笑。

    普天盖地的流言飞语使李渊彻底看清了官场的倾轧、腐败,但也使他认识到自己因涉世不深造成的自负和张扬。在这君起疑心,臣不无嫉妒,不知命运如何的境况下,必须稳而又稳,慎而又慎,静观事态发展,任何毛躁和因自负造成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张扬,都是对自己十分不利的。因此,当他来到大召殿,缓缓上了大殿的台阶,发现文帝正在娱乐,便不急于进殿,在殿门外立着,一副谦恭卑下,诚恐诚惶的样子。

    殿内曲悠怡耳,舞姿婆娑,不时传来文帝放浪形骸的笑。李渊压抑着,同时告诫自己:作为天子,在闲暇之时听听歌看看舞,放松一下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没有异议的必要。要冷静,任何不满的表示,都将带来灾难。

    歌舞终于结束,刘公公轻轻的,怕惊醒一个梦似的向余兴未尽,仍处于亢奋中的文帝道:“圣上,李渊李柱国到了,正在殿外候着,是否让他进来见驾?”

    文帝的情绪这才有所收敛,停止歌舞,赶走艺人,向着殿外道:“是李爱卿啊,怎么不进来见驾?朕正等着你呢。”

    李渊答应一声,唯唯进了大殿,只见青烟氤氲之中的文帝衣袂鲜明,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尽,溢着谦和仁爱的温暖慈祥,不像要对他下狠手的样子。他猜测着,推断着,脑海中翻腾着文帝要对他怎样的许多形象:须发猬立,肌肉颤动,风掣飙起,似乎还有将他拿下后如释重负般的嗄哑狂傲的笑。

    “李爱卿,坐,坐呀,不必拘礼。”文帝指着矮矮的椅子:“朕召爱卿前来,是想告诉爱卿,朕对你另有任用。”

    “另有任用?”李渊的心咕咚一下放了下来:“微臣全凭圣上调遣。为了圣上和大隋之天下,微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

    文帝观察着李渊的面相,平时淡淡的眸子里放出了奇异的光:“爱卿虽然年少,却是大隋少有的干臣。在朕登基之初,急需对策良谋之时,出谋献策,帮了朕的大忙。说心里话,朕离不开你哟!”

    “谢圣上褒扬。渊初出茅庐,不知轻重,惹圣上生气也是有的,不值得圣上如此爱怜。”李渊道。

    文帝下意识的用右手的中指敲着几案,陷入了沉思之中。看得出,他在做着难以定论的重大决定,或者强迫自己改动已经做出的重大决定。一会儿,他蓦地站起来,向着李渊道:“不瞒爱卿说,爱卿的言行举止和才华使得许多人不痛快,朕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原本决定将你放到寸草不生的荒蛮之地做个县令,不知怎的,忽然于心不忍,若是那样对待一个忠贞之臣,不是令小人竞进了吗?那日爱卿说仁义生于情,朕既不理解,又觉好笑,不想今日朕恍然大悟,朕突然改变决定的行止不是仁义所致吗?而这仁义正是来自朕对你的爱产生的情。若是情不生仁义,朕一句话就将你打发了!朕信仰西天佛祖,佛生九天,泽被四海,渡人危难,生生不息,难道朕就容不得一个为朕出过大力,年轻有为的才人吗?”

    李渊百感交集,感叹唏嘘。他真的被陶冶在情和爱中的文帝打动了,眼泪刷地流下来,如同受了好多委屈的孩子。其实他就是个孩子,才十几岁的人,嫩着呢,只不过才华出众罢了。

    文帝从未见李渊流过泪,见过的是李渊并非自负的自信、热情奔放、潇洒自如的个性和难有人可比的才华。便再一次被打动,脑海中涌上了一改初衷,将李渊留在身边为少卿的念头。与此同时,朝臣们那一张张容不下李渊的扭曲的脸也在他脑海中闪动。他终于没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再次否定了将李渊赶到荒蛮之地任县令的决定,牙一咬,心一横:“爱卿,你就到山西河东州任黜陟讨捕大使吧,官为三品,许多臣子都想讨这个缺。河东州地处边远,盗贼蜂起,害国祸民,急需讨捕,以免留下后患。凭爱卿之文才武略,定能胜任此职。”

    “谢主龙恩!”李渊喜上心头,言道:“微臣自幼便有横枪越马,领兵杀敌的愿望。不仅想在江北大展宏图,更想饮马长江,虎视吴楚,到蕉风椰雨的江南大干一番事业。今圣上垂顾微臣,委以重任,正合微臣之愿。微臣定忠心耿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朕拨给你兵马三千,你可要合理用之,在尽量减少损失的情况下凯歌高奏。”文帝问:“有何要求吗?朕尽量满足爱卿也就是了。”

    李渊言道:“三千兵马,已经足够,别无他求。只是有一件事要向圣上提出。”不等文帝答应,接着道:“人言三人成虎,微臣怕走后遭人暗算,故而求圣上莫听谗言,以便让微臣在外尽心讨捕。”

    文帝清楚“三人成虎”是怎么回事,其实在李渊身上,已经印证三人成虎的内涵,可他还是表示:“朕胸襟广博,心明眼亮,知人善任,善恶还是分得清的。爱卿放心,疑而不用,用而不疑,莫说三人胡言朕无动于衷,就是千万人胡言朕也龙心不动。放心去拼杀吧,只要你一心报国,朕不会亏待你。”

    又谈了一会,李渊跪别文帝,走出大召殿。殿外还是那些景致,他却忽然觉得天也高了,地也大了,宫中的一切闪烁着一种他以前从未感觉到的祥瑞的色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文帝会如此办理。好男儿志在四方,走出去有什么不好?况且还升了官,有了兵权。于是,便觉高大起来,目中无人地走在宫城的大道上。出宫城后,骑上高头大马,颇有些凯旋将军的洋洋得意和趾高气昂了。进府之后,一头扎进父亲的书房中,向父母报告喜讯。

    李炳与夫人独孤迦藤送走李渊后,就惴惴不安地坐在书房中等待消息,不想刚才跟随儿子进宫的仆人来报,说是皇上开恩,不仅没有对少爷怎样,少爷还升了官。他与夫人以为仆人在安慰他们,直到儿子进来,亲口陈述了一遍,方才放下心来。

    李炳道:“圣上英明,英明啊!竟给了渊儿一个锻炼的机会。儿啊,为父与你的爷爷、祖爷爷,哪个不是在沙场上冲杀出来的。为父一直想让你到血与火中接受洗礼,不想因祸得福,今日终于如愿了。去吧,到山西河东州去吧,不受磨难不成佛啊!”

    母亲道:“儿啊,你爹说得对,凌云之志,是句空话,用行动去实现才是真的。再说了,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就你这桀骜不驯的劲儿,说不定何时会弄出事来。”

    从父亲的书房中出来,李渊回到了卧室。

    宝惠一如既往,边读书边静静地等他。见他进来,照样给他脱袍解带。她没有急于问丈夫进宫的情况,因为她从丈夫的脸上读出了文帝召见的内容。

    李渊详尽地向宝惠讲了事情的经过,眉飞色舞地描绘了不日少帅领兵,攻城拔寨,大海行潮,地陷山崩般的壮烈,以及稳操胜券,连战皆捷,天子论功行赏,封官加爵,臣民欢呼,动地惊天的辉煌景象。他扳着宝惠美丽的双肩:“夫人,你怎么无动于衷?难道我不该接受这个官职,不该离开这个尔虞我诈,是非多多的地方。去施展我的抱负和才华?”

    宝惠忽然勾住了李渊的脖颈,撒娇地道:“谁说妾这也不高兴那也不自在?郎君大概早已忘记洞房花烛时妾‘醉看龙泉也丈夫’的诗句了。那诗是妾心灵的写照,岂是空话一句,纸上谈兵。去吧,去冲杀吧,妾陪你去,一定陪你去。妾离不开你,也离不开你的热烈,你的才华,还有敢为邦国鞠躬尽瘁的坚决。”

    李渊将宝惠搂得更紧:“好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烈女!请夫人放心,我带你西去,一定的。至于父亲与母亲那里有我呢,我会说服他们。”

    十日后,传来令李渊领兵出征的圣旨。李渊辞别了父母和家人,只带夫人和仆人李大直、宝惠的使唤丫头梅儿,统领三千兵马,浩浩荡荡地奔向那个他既陌生又向往的地方。一路风餐露宿,马不停蹄,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不日便过了陕西,进入山西界内,来到离河东州仅有八十余里的高山前。

    此山属秦岭山脉,山势高大连绵,峰入云里,山势奇特,苍岸壁立,阴风四起,林涛滚动,白练悬空,如万马奔腾,黑云滚滚,遮天蔽日,狼嗥猿啼,令人毛骨悚然。

    再向前行,已经无路可走,李渊派兵找来一银须飘拂,满面红光,精神矍烁的樵夫问询。樵夫告知:此山叫作黑风山,因风黑色而得名。要想出山,必须走左边一条藤葛缠绕,荆棘丛生,巨木如墙的古道。古道再难行走,也能走出去,可惜出山后便是打家劫舍的盗贼,人称盖地虎董理的营寨。盖地虎有千余人马,都是心毒手辣,武艺高强,经过许多战阵的高手。营寨十分坚固,就山势而建,磐石般地堵住路口,要想从山口出去,归于平川,比登天还难。当李渊问及古道的距离,樵夫道:“路程倒不远,不过十里有余,然而非常难走,需两个时辰方能到达山口。那帮贼人占山为王,视百姓如草芥,杀人如麻,眉头不皱。我那苦命的独生儿子就死在他们手里,老伴也因思念儿子大病缠身,不日亡去。小老儿恨死他们了,愿做向导,头前引路。”

    “老人家,多谢你了,待大功告成,重重赏你!”李渊下令:“好生款待老人家,若有不周,小心挨军棍。”

    樵夫谢过,边随李大直向前边的大树下走去,边暗暗自语:“只要为小老儿报了仇,小老儿就心满意足了,何言报答。”

    此时正是暮色低垂时分,茫无际涯的山峦丛树变成了银灰色。鸟在归窝,虎狼豺豹的叫声更加凄厉、残忍。成群的流萤翩然起舞,各种各样的虫儿也放开了歌喉。回头看去,来路上原本参差不齐,上搭下挂在崖、路边的茅屋沉浸在苍白色的暮气之中。点点灯火忽明忽暗,像鬼的眼睛。是个好天气,黛色的天幕上星星渐多,神秘地俯视着大隋的这队人了瓮中的人马,好像在诉说,又似在讥讽、嘲笑。六月酷暑,若在山外,热浪滚滚,这里却是一个清凉的世界。

    许是凉爽的缘故,李渊觉得十分舒服,也没有应该有的压抑和躁动,似乎来这里的目的是避暑、游玩。他下意识地扫视着樵夫提供的古道的方向,冷冷地下令:“就地安营扎寨。马衔环,人哑言,越安静越好。不准埋锅造饭,不准随便走动,只准中军帐中燃一支烛,违令者斩!”又道:“传中军将军、龙骧将军、谋士到中军帐议事。”

    命令已下,李渊却仍然站在原地不动,痴痴地思考着对敌之策,直到李大直向他报告,说是中军大帐已经搭好,将军们已经在中军帐等候,他才随李大直来到中军帐。

    中军帐搭在那棵足有十余抱粗的古松下,因地面不平,很不规则。里边果然只燃一支烛,昏黄的烛光在山风中摇来晃去,使已经在大帐中坐定的中军将军欧阳力武、龙骧将军邹宜文、谋士龙出海投在大帐上的膨胀的影子摇摆不定,滑稽可笑。因不许埋锅造饭,刘大真放在他们面前的是清凉的泉水和进山时带的硬邦邦饼子。李渊还没有用饭,他们当然不敢饱腹,虽然肚子里叫声不绝,那诱人的饼子却继续延长着自己的寿命。

    李渊进帐,一语中的:“召各位前来,意在商定出山灭贼之策。大队人马必须在短时间内出山,若旷日持久,被山贼堵住退路,前有大山阻挡,后有贼兵狙击,战之死地,败多胜少。”

    中军将军欧阳力武年纪不过三十岁,却是历经战阵的将才,只是对兵法缺乏研究,人又鲁莽,话说不到点子上。但他的地位在龙骧将军邹宜文之上,又自恃其能,便第一个发言,虽然用力压低声音,却还是震得大帐乱抖:“讨捕大侠,依本将军之见,由樵夫引路,扬扬张张,吹吹打打,大张旗鼓地劈荆斩棘,杀向敌寨。贼人不过千军人马,怎敢以卵击石?必倒戈曳旗,逃之夭夭。待贼出逃,我军乘击掩杀,看那些鬼儿子向哪里逃?”

    龙骧将军邹宜文仅比李渊大十岁,紫红面皮,满脸横肉,武功盖世,但也是个只能冲锋陷阵的主儿。他摩娑着脸上的虬须,顾盼自雄:“千余毛贼,怕他个球,本将军领上数百人马,就可打煞他们的威风。大使,就给本将军将令,让本将军立头功去!”

    四十多岁的谋士龙出海白面星目,羽扇摇动,文质彬彬,原在御林军中效力,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不为李渊所知。这次出征,兵部派他做李渊的谋士,他方才有了与李渊这三品大员打交道的机会。虽然他晓得李渊的厉害,却并不把李渊放在心上,但却不放过任何在李渊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一路之上,他说了许多话,什么解释《孙子兵法》、老子的《道德经》,什么谈秦论汉,说晋评魏,喋喋不休,似乎是一种病态。李渊看他华而不实,是个嘴把式,便生出些许反感,加之他又是李渊的仇家,左庶子张衡的表叔,便反感大了。此时的龙出海现出一付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孔明之态,一字一顿地道:

    “在下以为欧阳将军的方案不妥。为何不妥?这一,贼人占据山口,加之准备充分,即便有千军万马,也难出山口。据在下所知,那山口称巨陵关,原为秦长城的一个隘口,宽不过两丈,双车不能并行。隘口两边本来巨石峥蝾,又筑起了数丈高的城墙,一夫当关,万夫奠开。这二,贼人多为亡命之徒,杀人成性,胆大包天,我军除少数将士武功高强,又经过战阵外,余者多是为吃粮才当兵的武盲。就是能冲出关去,也难取胜,况且据传占山为王的贼人有数家,若他们合兵一处拒我,奈何?”

    李渊以为龙出海的这番言论尚可,便问:“龙谋士以为邹将军的战策怎样?”

    龙出海看欧阳力武哑口无言,又看李渊对他甚有好感,便有些醺醺然,眉飞色舞了:“至于邹将军所言,不值得在下论之。率数百人马就能打败贼众,太轻敌了。”

    欧阳力武心里憋着一口气,便不无报复地问:“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中,龙大谋士定有高见了?请将高见亮出来,本将军洗耳恭听!”

    邹宜文也道:“就是嘛,你是谋士,负出谋划策之责,当有妙计献出,何必说这道那,贬低他人,抬高自己!讲啊!”

    龙出海初次碰到这种情况,又加半瓶子醋,虽然又是引用孙子的教诲,又是用尉缭子的兵法论这证那,但却终于没有妙计高照,自讨了个没趣了事。

    面对困境,莫说欧阳力武、邹宜文、龙出海之流,就连李渊也没有一着妙棋。看天色不早,又搞不出什么名堂,会议只好到此为止。大帐中仅剩下了李渊和在一边伺候的李大直。李渊边啃着饼子饮着泉水,边思考着对敌之策,直到脑袋生痛,也没想出高招。不由自语道:“李渊啊李渊,你白白读了那么多战策,学了那么多兵法啊!”他蓦地想到了宝惠,在长安时,为上奏的那三个引起轰动的折子不是她点拨的吗?应该请教于她。然而,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根据大隋章程,女人不得干涉政治、军事,不能将宝惠请到这中军大帐来,以免引起非议,待回到寝帐再请教不迟。他走近帐口,扫视着漆黑如墨的帐外,是盼望宝惠不期而至,还是让外面的夜风清醒一下头脑,他也说不清楚。

    夜幕下,三千人马各有归宿,将士们大都进入了梦乡,隐隐传来战马的嚼草声和呼噜声。豺狼虎豹们大概累了、睡了,偶尔传来几声狼嗥,好像在山的那边。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西边天际划过,如同一条倏然消失的火龙。

    传来了脚步声,虽然地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声音却极为轻微,仿佛踩在梦中的云里似的。

    李渊睁大眼睛用力看过去,虽然看不清楚,却感觉到是夫人和梅儿向中军大帐走来。他心中一喜,迎向前去,却道:“夫人。难道你不知军规吗,来这里干啥?这不是女人来的地方啊!”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听龙出海讲,直到现在还没有出山的良策,妾便坐不住了。进帐去,妾有话说。”宝惠直言不讳。

    作为妻子,在这等时刻,应当出面抚摸丈夫的创伤,慰藉丈夫的心灵,将最宝贵的东西双手捧到丈夫面前。宝惠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很及时。

    作为丈夫,在这等时刻,应当冒着这样那样的危险,去接受妻子的抚摸和慰藉,接受妻子的奉献。李渊也做到了,毫不犹豫地将宝惠扶进中军大帐。

    “想是夫人雪中送炭来了,有什么锦囊妙计?快快告诉于我。”李渊将宝惠扶到那根当做座位的古树干上坐下。从道理上讲,他应当威严地坐在主位上,以发号施令般的姿态问话、传令。令夫人进了中军大帐,又如此失去尊严,是极为危险的事,若被他人告发,罪当削职,甚至入狱。然而,他最需要的是高谋良策,既然宝惠来了,而且定有高招,就是危险再大,他也不在乎了。

    宝惠显然瘦了、黑了,但却成熟了许多。她拢着飘在面颊上的那缕长发:“妾有一计,说来简单,火攻必胜。”

    “火攻?你是说放火烧掉贼人的山寨?”李渊茅塞陡开:“说下去,说下去!”

    “大队人马在半道停下,然后选得力之人,带引火之物,摸进山寨,放火烧寨。待大火燃起,大队人马便奔向隘口击敌。贼人失去了屏障,必然惊慌失措,此时攻之,胜利在握。”宝惠口若悬河,一口气倒出了要说的话,抓起杯子,咕咚咚喝下了半杯泉水。

    宝惠已经有了身孕,李渊是知道的,面对跟着自己受苦,不仅眉头不皱,反而尽心辅佐的杰出的女人,心中暗暗许下宏愿:待我李渊安定下来,定要让她呆在家中,夏夜纳凉,隆冬向火,穿绫着缎,呼仆唤奴,好好地享受一番。女人就应当这样,冲锋陷阵是男子汉的事,什么“醉看龙泉也丈夫”,见他妈的鬼去吧!

    月亮升起来,又大又圆,上面的山影树丛清晰可见。那是嫦娥吗?那是吴刚吗?那就是温顺可爱的玉兔吗?一定是的。是谁在呓语?是想娘了,哀哀的。

    “谢谢你,夫人,待打了胜仗,我为你请功。”李渊自知说过了头,便自嘲自解:“看我,一高兴就胡说八道,夫人夜人中军大帐,不加罪便烧了高香,哪里有请功之说。回寝帐去吧,我来扶你。”

    宝惠也不推辞,就让李渊扶着进了寝帐。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洞房中有过,但却没有这么清晰、独特。那是夫妻之间性和情的产物,而此时的痴醉,却是一个侠女在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时刻,用才华和智慧向一个地位比大将军还高的讨捕大使换来的。

    李渊虽然有醉的感觉,却没到痴的地步,他更多的是自豪和成竹在胸的放松。如果说在长安的家里,宝惠对奏折的点拨是表现的文采,在这大战前夜的点拨就是展现武略了。文采出众,武略过人的女子毕竟是有限的,他能不为之自豪吗?

    二人进入寝帐,又进行了更加深入的研究,制定出了具体的作战方案。李渊下令:明日昧旦用饭,平明进兵,早做准备。

    李渊夫妇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时旦已到,便洗漱用饭,做行军准备。平明时分,集合起三千人马,欧阳力武率队在前,在樵夫引导下,披荆斩棘。李渊率中军居中,邹宜文领一千人马掩后。古道曲曲弯弯,时上时下,更有峭壁挡道,悬崖拦路,行进艰难,直到中午时分,方才到达离巨陵关里许的山凹中。

    这山凹是个极好的屯兵之处,四面环山,古木蔽天,人迹罕至,就是数万人马驻于其中,噪声聒耳,也很难被外边的人发现。贼人的山寨若是设在这里,定固若金汤,可惜四周无路,只不过与巨陵关之间那段距离较为平坦、低矮罢了。如果在这里立寨,一旦被大兵围攻,必成瓮中之鳖。

    李渊连连叫“好”,即令人马扎住,从中挑选了十个年轻力壮,矫健似猿,聪明灵活的将士单独训话。训毕,向欧阳力武道:“本大使亲率这十个将士到巨陵寨放火烧寨。大火燃起之后,你率领人马杀奔过去。待我们去后,你即率队悄悄从这悬崖上爬过去,隐蔽在树丛之中,单等火起。据樵夫讲,过了悬崖后,再过一个小山头,便是巨陵寨,从这里到巨陵寨不过里许,可要十分小心,万万不能暴露,以免前功尽弃。”又令邹宜文:“你率三百人,在此地照看眷属和马匹、辎重,等战斗结束,再率众进寨。”

    李渊正要率众出山凹,又忽然想起什么,向欧阳力武道:“记住,要活捉盖地虎。樵夫说,盖地虎长发披肩,左脸颊有一道数寸长的伤疤。若哪个敢夺他性命,定斩不饶!”

    “讨捕大使,怎的如此办理?常言道:除恶务尽,留那贼首干啥?”龙出海制止道:“兵法云……”

    “又是兵法云,兵法甚好,可惜你根本不会用。不会用也罢,且引用得驴唇不对马嘴。我来问你,‘夫主将之法,务揽英雄之心’这句兵法来自何处?”李渊实在反感龙出海那腹无才华,但却装模作样,酸不溜唧的样子,斥道:“坐一边去,让你做谋士,实在是我李渊的耻辱!”

    龙出海讨了个没趣,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针扎般的难受,更有对李渊的愤恨和日后若能出人头地,定让李渊吃尽苦头的誓言。而且在刹那间记起了表侄张衡,而且有一种立即扑到张衡怀里,诉说苦衷,倾倒愤懑,让张衡一下子扳倒李渊的强烈欲望。

    待欧阳力武与邹宜文领命而去,李渊便率背了松香等引火之扬的十个将士,由樵夫引路,爬向了前面的悬崖,迂回到巨陵寨右面的山包上,借着树木的掩护,观察着山寨的动静。兵法有言:有兵之林,必先察敌情。视其仓库,度其粮食,卜其强弱,察其天地,伺其空隙。”只有这样才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李渊在兵法战策上学到的,可那是纸上谈兵,今大敌当前,他亲自观敌布阵,而且在阵地的前沿,颇有种决胜千里的将军风范的感觉。

    巨陵寨果然不俗,墙厚门坚,滚木擂石摆满了寨墙。寨墙内有数十幢用圆木和石块搭建的房屋,因地无三尺平,房屋栉比鳞次,散乱无序。山门面对一大片开阔地,开阔地前面有一个岭头,过了岭头便是平畴千里,阡陌无垠的大平原。大概是寨后是高山无需设防的原因,仅在前边的寨墙上安排了哨兵。一队人马越过丘岭,进了开阔地,从那牵驴赶猪,驮囊背袋,咋咋呼呼,飞扬跋扈,锋芒毕露的状貌分析,定是外出打劫,满载而归的贼众。这个分析果然不差,把门的贼人吱地将寨门打开,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军似地迎接着这群乌合之众。在寨墙上嘹哨的贼人也举起刀枪,又蹦又跳,狂呼疯喊,山谷回应,震耳欲聋,如同天倾地翻一般。

    打劫的贼人来到寨子中间那座高大的瓦房前,将劫物放下。这时,从房内走出一个高约九尺,圆面乱须,长发披肩,脸上的刀疤闪着紫红色的光的汉子。汉子张张扬扬地叫道:“快快杀猪宰羊,我要设大宴为尔等接风洗尘!”

    直到这时,李渊方才意识到自己缺乏实战经验。在这贼人戒备森严的光天化日之下,莫说很难潜入山寨,就是能进入山寨,要来个举火烧天,困难也非常之大。于是,决然改变计划,撤回山凹,同时撤回欧阳力武率领的、已经出动的将士。

    好不容易等到日落西山,又从日落西山等到夜色似漆,终于熬到了夜深人静,贼人们已经入睡的子时。李渊安排停当,重新率领那十个将士和樵夫上路,直接从寨后的山坡溜进了寨中,分十个地点放起火来。樵夫也不怠慢,点燃了山寨的大厅。

    风借火势,火助风威,一会儿便成了燎原之势。正在睡梦中的贼众,被烧死了大半,余者赤身露体,哭爹喊娘。盖地虎大惊失色,从火堆里钻出来,顾不得伤痛,组织救火。可杯水车薪,哪里救得灭!

    这时,欧阳力武率领人马赶到,按预定方案,团团将山寨围住。寨门的兵力最大,足有五百余人,已经被烧得焦头烂额的贼人想从此门逃走,无异于登天。

    还有能力的贼人妄图逃出火海,可这根本不可能,隋军将士严阵以待,见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斩一双,逼得那些从隋军将士刀下逃生的贼人又返回寨中,成了火魔的口中之物。成年贼人被夺去性命,算作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怜那些妻儿老小,在睡梦中被火吞噬。面对此情此景,李渊也于心不忍,看不下去。然而,这就是真实的、你死我活的战争,并非书籍中不无夸张的,很难使人感到惨烈、恐惧和身临其境的描写。

    大火毕毕剥剥,从子时一直烧到天光大亮方才熄灭,烟雾却由浓到淡,由淡到丝丝缕缕,懒懒地不愿散去。因山寨房屋集中,又多是木结构,大火集中,里边的什物几乎全部被火海淹没,人与动物大都被烧死,活下来的也是遍体烧伤,奄奄一息。

    欧阳力武如同喝下了数杯醇醪,惬意非常,咧着大嘴“哈哈”直乐,还不时地催促李渊快快下令进寨,收拾那些还喘着气儿的,杀他个干干净净。

    “火烧巨陵寨,十有九亡,不是本大使的本意,怎能再惨杀活下来的呢?”李渊面色铁灰,全然看不出一个大获全胜者应该有的喜悦。他向前跨了数步,意欲站在那块竹笋般的巨石上,忽然改变了主意,在众将士的拥簇下,大步上了高高的寨墙,居高临下,面对山寨,放开喉咙喊道:“贼人们听着,我是大隋黜陟讨捕大使李渊,受圣上之托,前来讨捕贼盗,以安定地方,让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今不宣而战,而且烧杀许多人命,实出无奈。为了弥补这一缺憾,只要投降,生者立即放归家园,不再追究。治疗伤者,埋葬死者,凡发现或交出盖地虎者,赏银五百两,立即兑现!”接着令欧阳力武率众进入内寨打扫战场,救助伤员,追捕盖地虎等首领。

    盖地虎的命实在太大,在睡梦中就被烧伤的他冲出火海,组织救火,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扔下弟兄们突围未成,又返回寨中,跳进池塘中避火。大火熄灭后,他从池塘出来,寻了把腰刀,伺机出寨。在两个喽哕的保护下,悄悄溜到山寨的东南角,以图趁隋兵大都进寨、此处空虚之机,杀开一条血路,出寨逃生。不想两个喽哕见钱眼开,为得到五百两银子,竟将他绑了,直接交给了李渊。

    盖地虎果然是条汉子,昂然不惧,骂道:“李渊,你偷偷摸摸,烧我山寨,杀我弟兄,卑鄙无耻。今儿个我落人你手,要杀要砍随你的便!想不到我英雄半世的盖地虎竟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无能啊!”

    “好你个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杂种,竟敢出言不逊,骂我大隋讨捕大使,碎尸万段也不解我心头之恨!”欧阳力武气得“哇哇”大叫,噌地拔出宝剑,砍向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盖地虎。

    “中军将军慢来!”李渊斥道:“怎的对盖大王如此无礼?”说着,走向前去,边解盖地虎身上的绳索边道:“盖大王,李渊得罪你了。我不杀你,你走吧,到哪里去都行,只要不再做害国害民的事。走后如果愿意回来,请到黜陟州衙找我,我李渊一向好友,会尽力帮忙的。”

    “这……这是真的?”盖地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渊诚挚地道:“不假,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欧阳力武团团转着:“大使,你……你……唉!”

    盖地虎犹豫片刻,回过身去,踽踽地走出几步。谁也不会想到,还未走出十步,他便急陨落溅般地回转身来,趋前数步,扑倒在李渊脚下,颤声道:“我盖地虎为非作歹,杀人越货,罪大恶极,想不到大使竟如此待我。我不走了,我要留在大使身边,鞍前马后,以效犬马!”

    李渊扶起盖地虎:“如果你不嫌弃,咱俩结为金兰如何?”

    盖地虎便十分糊涂了,心里话:这不是在做梦吧?一个是十恶不赦的贼头儿,一个是堂堂的大隋讨捕大使,怎能称兄道弟?”于是,急头赖脸地推辞,但终于没有经得起李渊的诚挚的感动,答应下来。

    二人在寨墙之上,面对巍巍群山,苍茫大地,撮土为炉,折枝为香,祭天拜地,誓言锵铿。论年纪盖地虎大李渊十多岁,为兄,李渊为弟。

    既然盖地虎降了大隋,又成了李渊的义兄,其不雅的绰号便无人敢叫,皆称其名讳。他乐了:“我本姓董名理,自出道后便成了盖地虎,今儿个恢复了本来面目,如释重负。小弟,今后有用我之处,兄万死不辞!”

    打扫完战场,午时已过,待用过午饭,大队人马离开山寨,荡荡浩浩,向百里之外的河东进发。李渊派出快马,向文帝报捷。

    一路之上,李渊与董理并马而行,通过交谈,对河东州内盗匪的情况了如指掌。

    河东州共设四个县,因连年大旱,粮食减产,百姓生活无着,加之离长安千余里路程,山高皇帝远,聚众打家劫舍者比比皆是。势力大者或建堡立寨,或占山为王,形势越来越乱,已到了失控的程度。据董理讲,全州最大的团伙共有六个,势力和地盘都比他的小。这六个团伙中的头目大都与他有过交往,其中的三个还与他是拜把兄弟。与他的山寨一样,团伙的人员复杂,以饥民为多,土匪与有其他目的的士绅、文人占极少数。大都无一定的章程和目的,过一天算一天,称乌合之众不无过分。从来没有哪个团伙要与朝廷为敌,因此未对河东州衙有过过火的行动。

    董理经多见广,人虽粗鲁,却不愚笨,待进入河东州衙,他兀地悟出了什么,没头没脑地向着李渊道:“小弟,大哥中你的怀柔之计了!原来你认我这个哥哥的目的,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啊!”

    河东州知州安邦国不知底里,被董理野兽般的叫声吓了一跳,心里不住的纳闷:“这家伙不是巨陵关寨的寨主盖地虎吗?怎的成了黜陟讨捕大使的兄长?唉呀呀,李大使这一到,什么都变了!”

    李渊没有回答董理的疑问,只是向他笑了笑,直到人马安顿停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与董理对饮,方才向董理道:“兄长,小弟看你心胸不窄,豪爽大义,能相携到老,同年同月同日死,方才抛弃前嫌,与你结成金兰之好,别无他意。至于你能否以行动证明你与小弟情同手足,是你的事。咱俩在誓词中不是说过吗?……”

    “小弟,不要再与为兄耍小心眼了,兄长为你披肝沥胆也就是了。”董理一仰脖子,咕咚灌下一大杯浊酒:“明日兄长便到其他的寨堡充当说客去。”

    李渊心中一喜:“兄长,我的好兄长哟!若兄长功成,小弟定将兄长推荐给圣上,弄个美差,光宗耀祖。”

    “小弟差了,小弟差了,为兄当个打家劫舍的寨主还凑付,从来没想过当朝廷命官,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董理打着饱咯:“明日给为兄一匹良马,百两纹银,不出半月,保证那六个寨堡自动土崩瓦解,头头会前来,拜倒在你的大旗下。到时候你只管接待、收编就是了。”

    李渊激将道:“兄长喝醉了吧?有这么容易?”

    董理摆着蒲扇似的大手:“这你就不懂了,我与你是兄弟,他们六个中的三个与兄磕过头,这三个又是那三个的金兰,说来说去,咱不都是兄弟吗?既然是兄弟,又有什么好争的?哈哈哈哈。”

    不日,文帝接到李渊火烧盖地虎山寨,灭敌八百,伤敌千余,初战告捷的战报。惊喜之余,批道:未伤一兵一卒,便取全胜,古之无多,范例也。说其不战而屈人之兵,并不为过。渊虽年少,又初经沙场,竟有如此大略,大隋之幸。

    次日,文帝又接龙出海通过张衡交来的密报:窦宝惠夜闯中军大帐,逆大隋律条而动,当刑之;李渊与山大王盖地虎董理结为金兰,有结党之嫌。

    文帝阅罢,自语道:“李渊啊李渊,你不该与贼人结为兄弟,授人以柄。还有宝惠,为何非要自讨没趣?”言毕,在龙出海的密报上批道:龙负监军之责,如此办理,不光明正大,小人所为。

    又过数日,接到快报:渊行怀柔之计,假董理之手,连下寨堡六个,贼众纷纷来投,河东太平。董理有功,荐于圣上,恳请圣上给予重用。

    文帝的欣喜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他抓起御笔,批道:

    不战而屈人之兵,堪当重用。擢升渊为殿内少监,即回长安。封董理为游击将军,留在河东州公干,其他归顺之首领,择日封赏。龙出海不宜为吏,贬为庶民,后视情节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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