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卿走进这名叫:“马头巷十七号”的咖啡屋时,正好是三点钟。他手里拿着一份晚报,推开沉重的木门走进去,和左边柜台里正在煮咖啡的老板打了个招呼。老板是一个从英国回来的的留学生,姓古,三十来岁的年纪。他最大的特点便是在嘴唇上方留着英国式的胡子,手里时常地捏着一个烟斗。
欧阳卿一直不理解,英国并不是咖啡盛行的国度,他们更喜欢红茶。但是从英国回来的老古却弄起了咖啡屋而且格调很正。也许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不见得都有前因后果的。在柜台后边的墙上挂着一个颇为古旧的自鸣钟,此刻正在报时。白子行还没有来,他便坐在这S型柜台边的高脚凳上要了一杯鸡尾酒。
欧阳卿喝着酒看着不大的店堂里流淌着安静的音乐,在进门的右手边有一个大玻璃柜,里边放着老古在各处旅游时收集来的小玩意儿以及型态各异的咖啡壶、咖啡杯甚至在第三个小格里还摆放着一碟咖啡豆……这里一切的陈设都比自己老同学曾志的咖啡馆专业多了,他觉得应该让曾志来学习一下。
欧阳卿注意到在这长方形店堂最里边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个穿白裙的女子。女子一头齐肩的直发,总是侧着脸看着窗外奔忙的人群。她在哪里坐着是如此的安静,彷佛是这充满了三十年代气息的咖啡店里一个故意摆设的物件儿。
他对老古说:“我几乎每次来都能看见窗边那女子,她究竟是做什么的?”
老古说:“她几乎每天下午都要来这里,应该是个大学老师或者是人家的二奶吧。”
欧阳卿笑着喝了一口酒说:“你觉得大学女教师和二奶有什么直接关联吗?”
老古早就停止了煮咖啡,此时他叼着大烟斗猛吸几口说:“她们都气质独特并且难以接近嘛。”
欧阳卿说,“留过洋的是不一样,你有点像研究人类学特别是女人类学的专家。”
老古磕了磕烟斗,他拨弄了一下烟缸里的烟灰,他说,“没得啥子研究哈,男人和女人就是烟叶和烟灰。
欧阳卿举了一下酒杯,听他继续往下说:“女人燃烧之后就成了男人 ,而男人就是一堆烟灰。”
欧阳卿点点头:“看不出来你还会写诗。”
老古又点燃烟斗,靠在柜台上惬意地抽上两口他说:“这可不是我写的,这就是那女人用唇膏写在餐巾纸上拿给我看的。这么漂亮个妹妹,居然是个同性恋。”
欧阳卿惊得从高脚凳上滑了下来,“你怎么知道的?比一朵白玫瑰更加清丽的女人居然是个同性恋,他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可他看着老古紧紧咬着烟斗胡子拉碴的嘴,又觉得老古的嘴此刻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古继续说:“我曾经连续三天每天送她一小瓶红酒,第四天我再送过去的时候,她就用唇膏在餐巾纸上写了这两句话,作为答谢我的回馈。”
欧阳卿握着空了的酒杯,感觉老古最后的话颇有一些原本慌乱无比却又在被拒绝后反而从容起来的调侃。他想,可不嘛,只有像这种受过良好教育,工作悠闲而又从来不缺少金钱的不论是不是同性恋的男人和女人,才会时时刻刻处心积虑的奉行着这氛围里累赘的优雅。当然,最重要的是从不缺少金钱这个前提,每天为了工资里的几块钱上下浮动发愁的人,是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的心情的。人就是一群海里的鱼,深水鱼和浅水鱼生活在一起,却彼此不得相通。无所事事中,悬在门口的铃铛清脆地响起来,白子行带着一身疲倦推门进来了。
白子行是那种自从离开学校就永远睡不醒的人。随时都眯缝着眼,尽管他的眼睛并不是小到能聚光的那种,因此你在他面前始终会有一种被打探的感觉;永远面色青白,嘴唇缺少血色,脸上因为太瘦而棱角分明;头发和大学时代相比呈现剧烈衰退的情况,但前额上永远搭拉着的一片“西特勒式的瓦片发”却没有改变,显得滑稽而诡异。
白子行原在区里做信访接待,并且无比热爱这枯燥的工作。他曾经说,除了当和尚就数他们这个部门最能积德了。也还真的就在不声不响之间,扳倒了一个类似黑社会老大的镇长而成为区里的明星人物,被区委书记亲自提拔为信访办的副主任。
今年一开春儿白子行就又被调到了区里新成立的“拆迁办”。于是时常就看见他在电视上步履沉重的从拆迁废墟里抱出手脚乱蹬的人来,或是站在公路中间与一群热爱公路到不舍得离开的老头老太太作热烈交心。
随着旧城改造面积的进一步扩大,白子行每天的工作堆积如山,于是他就养成了这眯缝眼的毛病,他说必须在任何人跟他说话的时候,用最快的速度探知对方究竟要表达什么,然后予以最直接的回答。否则光是浪费唾液也能把他干死。
欧阳卿特意选了一个与独自喝咖啡的女人相邻的座位。刚坐下,白子行的手机就不停地响。
欧阳卿说,“白大官人,你老人家就接见我这么一会儿你的情人们都嫉妒得不行?”
白子行苦笑一下说:“为人莫当差……”欧阳卿接过话头,“你还有没有新鲜的,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比一张用过的餐巾纸还要乏味?”
白子行差一点就把刚喝进嘴里的咖啡给吐出来,用手指着对面这人,想笑却被咖啡烫着。脸上倒是因为这样,极为难得的憋出了一丝血色,慢慢地透上了鼻尖。
他关了手机,说:“我其实就是一条被人丢进河里的狗,在河里四脚扑腾个半死,好容易抓着了岸边泥里的石头,石头却被我从泥里拽出来,我又和石头一起掉进了河里。”
欧阳卿眨了一下眼说,难怪有一句话叫什么什么仗着人的势力,原来从这里来的。他听到了一声轻巧的笑声,如一缕晨风掠过江面,如此不经意地惊鸿一瞥,以至于连白子行都没有听到。
欧阳卿转过头去,独自喝着咖啡的女子还是侧着身子专心地看着窗外繁华如织的街景,一切犹如这温暖的小城里冬天里那稀缺的阳光,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欧阳卿从包里拿出了当年的班长如今开广告公司的裴力精心印制的同学会邀请函递给白子行。
白子行拿着这淡绿色的邀请函颇有些感叹,“不容易,都八年了,物是人非哟。”
欧阳卿拿起喝咖啡的勺子敲敲杯沿:“你又要笑我八年混个两手空空是不是?非,非,非你个大头鬼。”
他又听到了那掠过江面的风声,似有若无的伴随着夜里庭院中那从枝头飘飘荡荡跌落的花骨朵;未曾开放的美丽,一条寂静的街道上踢踢哒哒却偶然间就错失了的脚步音,彷佛盲诗人永远都知道海上齐聚着披着轻纱般薄雾的海妖在钟情吟唱,而盲诗人光明的内心面前永远是一堵黑暗的夜墙,不得逾越半步。那侧着身子的女人一直以雕像般的静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欧阳卿所有瞬间的幻想都在她的安静中被流淌着的音乐冲刷得干干净净,甚至有些发白。
欧阳卿问白子行,他们在拆完了荷花区城南包括铁路宿舍片区以后又准备往哪里伸出魔爪?白子行说下一步很可能就是西面的风街,那一片确实老得不象话了,不过因为当年政府遗留的房产很多,牵扯面太复杂,所以一直就没动。但新来的女区长决心在她的任期内拆完所有的老房子,所以才提上了规划议程。欧阳卿说那要等多久才开始,白子行说大约半年以后吧,他现在的任务是尽快解决这城南最后的拆迁工作。
欧阳凡喝了一口有点变凉的咖啡,低声说:“若是把风街拆了,那要是偶尔想玩都没地方了?”
白子行用勺子点着他:“你娃一个坏人。”他当然知道自己的铁哥们儿说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接着就说:“不要紧嘛,去帝都撒。”
欧阳卿斜着眼睛看他:“我虽然疯,不至于得疯牛病吧,那是个什么人玩的地界儿,我是小商小贩,不能进高档娱乐场所。”
白子行笑嘻嘻的:“哪天我公款消费的时候带你去。”
欧阳卿一口喝干咖啡,拉起他走出去,侧身而坐的女人始终还是保持着那如同圣女祈祷般的姿态。
2
生活总是在每一个你不经意的转弯处给你猝不及防的刹车制动,不管你的驾驶技术好或者不好,在这样的时候你都要凝神面对对面的车来车往,有时候虽然你转弯的幅度已经很大,却还是被直行车辆给撞上,那还是你的责任!对于经营着咖啡馆的老古而言今天同样如此,尽管他从不主动招惹了谁,但面前这个矮胖子还是让他觉得有点儿眼晕。不用说也知道,这一定是来收保护费的,可见如今这城市都和国际接轨了。他自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索性也就不着急,站在柜台里倒是要看看对面这人他要说些个什么。
矮胖子也是挺有礼貌的,仔细打量了这颇有些优雅的店里,开口却还就是恭维,说老板生意兴隆啊。这话对于他们这行是有着特殊含义的,就像当年袍哥出门“借钱”,总是要有这么一句漂亮的开场切口语,所谓和气生财,就看老板懂不懂事了。
老古自然是懂得,不过今天他心情不太好,所以就随口答一句说好什么好哟,都没几个人喝咖啡,再这么下去就得关门了。这话说得突兀,同时更像是挑衅,也就是说老板要么是个“空子”,根本没弄明白对方是何方妖孽;要么就是明知你是鬼,我却是钟馗的意思了。
矮胖子一听这话心下便有些焦躁,不过还是暂且压住了心头的冲动。补了一句说,老板不要急嘛,生意总归要好起来的,我们再给你帮帮忙,那是一定能把生意火起来的哟。两只眼睛在说话时滴溜乱转,很明显是要看看砸店该要如何施展才是效果最好的呢。
老古递给胖子一杯加冰的威士忌,问他有什么办法能让客人多一点?这就是有调侃的意思,但递出一杯酒去却表示自己还是懂行的。两人对视一眼,胖子就笑了说自己的大哥姓“崔”,这荷花区大街小巷没有他照应不到的,只要他照应了你,生意想不火都难。
正这当口的时候,欧阳卿坐过的那张桌子上手机响了,如雕塑般的白衣女子拿起手机接听了说你的手机掉在咖啡店了,我给你放老板那儿。声音婉转动听,如秋日的风琴般柔润。
白衣女子优雅地走过来把手机递给了老古,却不经意看了胖子一眼。胖子被这一眼看得有点愣,突然说:“你是华哥他的……”女子有些不耐烦地再看他一眼说自己喜欢这儿的咖啡,让他们别太过分。说完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着她的沉思。
胖子笑笑地看着那女子的背影又回头对老古说,果然就有人喜欢喝你的咖啡,但还是多些朋友好。言语之间已然是不想再啰嗦,倒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了。
老古一歪头说:“我不管你多大一匹哥,我不是吓大的。”口气比胖子更强硬。
胖子下不来台,伸手要抓老古桌面上的一套茶具,却又一下被人把手给憋住了,一回头,只见欧阳卿随手一拉一放,就把胖子扔到过道上滚成一团。胖子的手下呼啦啦就围上来,欧阳卿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不含糊,几趟拳脚就把几个痞子打倒在地,老古的前厅自然也被弄了个唏哩哗啦。老古一边大笑一边护住那古董柜子,直嚷再来两下不打了。
胖子爬起来肚子上又挨了一脚,这两下摔得差点忘记了爹妈姓甚名谁,忍住了痛果然还是比较光棍,嘴里念着算你们有种。他认出了欧阳卿便也知道了这是群不怕事儿的主,灰溜溜带人走了。
老古安抚住了受惊的客人们,又招呼欧阳卿坐下给倒了一杯波尔多的红酒他说:“这些人真够猖狂的啊,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又在拍上海滩新传了”
欧阳卿品了一口酒美滋滋地说:“这些人都是蹦不了几天的蚂蚱,不过你也算是我见过的挺有脾气的老板之一了,现在这种老板不多。”
两人说着话,就说到那白衣女子身上。老古说那女子一定是被一个叫华哥的人包养的这几乎可以确定了,而且那所谓的华哥也必定是个人物,就连那胖子也忌惮她三分就很说明问题了。说话间往先前那女子坐的地方看去,已经没有人。便又感叹说如此精致的可人儿偏又落到了泥潭里,真是可惜了的。不免又长吁短叹起来。欧阳卿说,没看出来你真是个情种啊。说完却不禁自己心里也就有些放不下的感觉,两人就相对叹息了一阵。老古最后说,实际他存心激怒胖子也是因为不太想再做这咖啡馆了,桥市城里的人们也许还不太适应这种过于专业的品味吧。有时候地域文化禁锢中的外壳真是不容易打破的。你好不容易挤进来了最后还是要被挤出去,不过这也就保证了传统的存在,这就是个矛盾哟。
欧阳卿见老古竟然想放弃这样一个颇有特色的小店儿便又劝说几句,说如今这人哪都是想着要有点品味生活的。你看河街上是越来越热闹了,特别是很多年轻人都喜欢来这边玩,你这个标准的罗曼蒂克的场所如此凭空消失了岂不可惜。老古笑言人就是瞬间的动物,也许下一秒钟他的想法就又变了,想要弄个咖啡文化展馆也是不一定的。
两人说说笑笑之间,欧阳卿的手机又响了,欧阳妈让晚上回去吃饭,并在电话里严厉追问为什么自上次见面以后,居然一直不和自己的准儿媳联系(此前,欧阳妈从欧阳卿嘴里没得到一句实话,以为两人早已热络得很了。)欧阳卿拼命忍住笑答应回家吃饭,并给欧阳妈带一罐正宗的现磨咖啡回家。待老古好奇地问怎么回事,欧阳卿抢过老古的烟斗抽了两口被呛得直流眼泪,然后他说这是属于中国传统小说范畴里的故事,像老古这种二不挂五的假洋鬼子是听不懂的,简单说就是自己被包办婚姻了,结果逗得整个咖啡屋里充满了愉快的笑声。
3
欧阳卿终究还是没有回家吃饭。
他刚回到店里替了早已叫苦不迭的陈凡没多久,白子行的电话便跟踪而至,说今晚有人要见他。欧阳卿说自己今晚要见媳妇,而且是婆婆妈、丈母娘陪同接见,谁能惹得起这个阵容?
白子行说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高年级同学何立坤嘛。欧阳卿听得愣了一下,随即说那是一定要见的了,就算今晚回家被批斗到十字架上也是要见见的,你还真找到这家伙呢?白子行说谁找谁就不一定了,反正是碰上了,说好了六点过在“醉乡渔夫”河街店见面。
欧阳卿在电话里安抚完几乎要疯掉的欧阳妈,赶到了这家号称“酒醉活鱼”的店子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河街上的路灯清一色的桔黄色光让人有些温暖的感触。河街算是这个城市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但政府并没有投入更多的钱来像其他城市打造滨江路一样弄得珠光宝气的。相反,这条街上所有的临街门店都是商家们根据自己的喜好和理解,在政府优惠给出的地块上修建的最高不超过四层的小房子,然后又自己搞绿化弄出店家特色来。这么一搞,桥市城里的河街上就成了想象的乐园,各家老板几乎钻透脑袋想出了各种新鲜花样,让人真正惊奇了一把。这种万花渐欲迷人眼的效果让年轻人极喜欢,因此河街实际上又被称为“恋恋一条街”了。
“醉乡渔夫”是一家老渔民后代开的店,素以“酒醉活鱼”、“醉虾擒醉蟹”这两种深得渔家精髓的特色菜在城里称得一绝,自然吃一回价钱也是蛮够级别。而最有特色的还属他的店堂,整个就是一条大鲤鱼的造型,翘尾最高处就是露台观景餐厅,那也是整个店子最贵的几个区域之一,一般食客就算你出得起价钱也不会让你上去,这就是他神秘之处了。人若进店,得从鱼嘴往里走,里头千回百转的羊肠小道,你就算来十回,第十一回来了还是迷路。整个地板全是玻璃镶制,底下各种水产鲜货悠游无极……店内更有那玉臂朱唇更身姿可人的迎宾前来带路,一边走一边用标准的吴侬软语与你闲话家常,介绍新食材,一旦等你进九格出八仙晕晕乎乎进到那有着雕栏玉砌更兼丝竹盈耳的房间,再坐到明黄软垫上,不主动挨上一刀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欧阳卿被带到了观景露台上的一间雅间,便看到了正和一个女子临栏而望的何立坤,心里瞬时有了些激动。他和何立坤的一面之缘是因了当年学校里的一段公案。他替被欺负的女同学出头,带怀孕的女孩子去做人流手术,结果女子在医院自杀他被对方家长误会成元凶给抓进派出所。幸好何立坤挺身而出做了一个关键证人,还了他的清白。
何立坤是带着李若惜一起来的。今天的李若惜一身淡黄色的套装,长发在脑后随意扎了个马尾看上去清新怡人。她有意无意地就倚靠在何立坤身上,手也便挽住了何立坤的手臂。何立坤立时就紧张了,淡淡的馨香从身边的女子那儿缓缓渗透了过来,弄得他全身肌肉收紧几乎要手足无措了。他却又想笑出来,平日里英武得很的刑警竟然怕起如此娇弱的小丫头来真是难以理解了。
不容多想,白子行已经在身后喊客人到了。何立坤回过头见着欧阳卿还是那笑笑的样子。愣过几秒,快步走近的两人就紧紧拥抱了一回。分宾主落座,欧阳卿先就感叹了来这种主题餐厅吃饭真是他这小商小贩三十几年没敢想过的事呀,说完还眯缝着眼儿看着面前的两人。李若惜先乐了,说你才多大呀就如此感慨?欧阳卿说可不就三十多嘛,乡巴佬没来过么。这下连上菜的服务小姐都乐得快端不住盘子了。
何立坤说自己也和他有同感,小小警察能来这里吃饭也需要感慨一下的。看来传说都是真的,铲车一响黄金万两,这拆房子的是比我们住房子的有钱啊。
白子行正经了脸面说自己可是赔上半个月的工资来请的这一顿饭,结果还落个被人奚落的下场,那还是别吃了吧。他说完就要让服务小姐进来撤桌子。欧阳卿赶紧站起来把服务小姐轰了出去,转头对何立坤说咱们还是先吃完了再洗刷他,否则就太不划算了。李若惜一撇嘴说都是些没原则的,自己却先夹了只醉蟹到盘里,剥开了放到何立坤碗里,饭桌上的气氛就活跃起来。
夜色渐渐浓了,河上的风吹过来略有些凉意。一些大大小小的船在河面上星星点点亮起了灯,犹如那遥望的眼睛。白子行又给何立坤倒上一小杯酒说他父母住的那个片区国家其实已经考虑了优惠政策,如要再往上调的话确实违反基础政策了,而且这涉及的面如此之大就更不好办。
何立坤哈哈一笑,说你我都是吃公家饭的就应该清楚坚持原则的重要性,他说他相信自己的父母亲会理解国家的难处。最后说如果自己的父母实在不听劝,他就自己动手去拆房,绝不能做“钉子户”。
白子行对欧阳卿说要是人人都像何立坤,这拆迁的事情真是太好办了,可惜现在是人心不古啊。
何立坤说:“你白大侠我可是知道啊,小小一个信访干事,就弄翻一个手眼通天的镇长,最后搞得你们区连区长都换了,都说你厉害呢。”
白子行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就冷笑一声:“那镇长已经从“鸡圈”里出来了你不知道么?河街另一头的宏源酒店就有人家的股份在里头。”一时间桌上就都沉默了。
欧阳卿拿过白子行的碗给他舀了半碗鱼汤说自己还是相信天道昭彰的,何必那么沉重,不有人民警察在么。很多事情在他看来都是轮回有数的,所谓报应不爽绝不是古人吃饱了撑的说胡话。不论道家、佛家还是儒家,都强调了因缘际会的性命相关的道理。很多事你猖狂也许一时,却又应了上帝欲毁灭谁,必先使其疯狂的预言。所以在他看来,如今看似喧嚣无度的社会其实规则是永远不可侵犯的,你真要踏破了规则,等待你的也就是一记惊雷了。
话音未落,白子行便被鱼汤给呛了一口,刚缓口气欧阳卿说,都说了要遵守规则,又不是喝了这碗就没下一口了,如此玩命干啥呢?这话气得白子行要反驳,一着急却就呛得更加厉害,弄得一桌子的笑闹。
何立坤忍住笑说这学哲学的人就是不一样,站得就是比我们高。难怪你一进来我就觉得风挺大,原来果真是异类啊。李若惜被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说从不知道他还有如此顽皮的一面。
好容易安静下来,欧阳卿却说真是有个情况需要跟警察叔叔汇报一下,就说了自己和老古的经历,但并没有说白子行帮着解救表弟陈凡的事情。何立坤沉思了一会儿说自己最近也是听到过好几次“崔哥”的名头了,看起来此人倒真有些硬要作死的念头,他还真把这地界儿当作上海滩了。说完一晃手中的空杯子瞥了一眼喝汤的白子行。白子行喝得挺有滋味。
李若惜说总觉得这世界上的有些男人很是麻烦,在搞乱自己视觉的同时也搞乱了别人的味觉,所以发明扫帚的时候一定是还考虑了有扫除垃圾人的功用。大大的眼睛望着几个男人,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感觉。
白子行舔舔嘴唇说这也也挺正常,林子大了什么鸟儿没有呢?要没这些个呱噪的东西,树林子里也会寂寞许多的。从欧阳卿的哲学观点看,世界的转换总是随时随地的在进行,而每一次变化都会留下了难以覆盖的死角,这些人就是那些死角,需要加强辐射才能杀死的细菌,而这辐射的强度如何就决定于何立坤的手段如何呢。
欧阳卿从泡着醉虾的酒碗里夹起一只已经神游他方的虾酒仙儿来放进嘴里,说这绍兴老酒泡的醉虾是风味太独特了,让人如游五里雾中。他又指点了白子行的一席话实在是有点世俗哲学的味道层次不高,所谓这些人的存在之必然是因了各种规则的结构材料不够致密所致,而今建材业发达,弄点高强度水泥来自然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一顿饭吃得三个不同年的老同学唏嘘感叹。露台上一人一杯普洱茶喝透了之后才挥手告别。何立坤说送欧阳卿和白子行回去,欧阳卿说自己还要回家领罚,就是故意不打算快些走,还是溜达着吧。
4
何立坤一个人坐在没有开灯的办公室里。外室亮着一盏灯,李若惜正在电脑前搜集白子行的所有资料。一顿暖意融融的饭,吃得几个人心事沉重,有嗖一声滑过的影像在李若惜和何立坤眼前转瞬消失了踪迹,可就这瞬间的波动,两人的一眼对视就明白了夜色下确实有一双狼的眼睛幽深地看着他们。游戏才刚刚开始,一栋神秘的房子已经自动打开了门,这对于喜欢探险的人来说绝对是一种致命的诱惑。生活就是些随意拼凑的模块,而你一旦发现这些模块是认真拼起来的,那么刻意为之的后面一定是逃不掉的陷阱。陷阱对于一匹狼而言是不需要逃的,而这匹狼真的就站在那里吗?
郝强和黄运来急匆匆走回办公室,一进门郝强就说找到一个重要线索。有个叫周新的保安说,在许力宏出事前几天,刘福全曾几次在值夜班的时候说要报复许力宏,对许的怨气很大。主要原因是,刘福全才到公司的时候是在办公室管复印和送材料,工作很轻省。但过了一段时间,许力宏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把刘福全调到了门岗保安队,还让他当副队长。但刘福全对这工作一直很不满意,觉得是被发配了!
李若惜头也没抬就说:“你不会告诉我你认为就是刘福全买凶杀人吧?”
黄运来呵呵一笑,有可能啦,他完全可以拿出每月两千工资的一半买凶嘛,要知道可那是一千块哟,能吃多少顿红烧肉了。何立坤被逗笑了,笑骂黄云来没个正经。不过刘福全的怨气倒给他打开了一扇门,许力宏被杀案中的内鬼几乎已经浮出水面,但浮出水面的却应该只是冰山一角,那么水底下会藏着怎样的怪兽呢?
黄运来继续在说,从刘福全的尸体状态来看,他是先在手腕处割脉,然后自缢身亡,可见求死的决心很大,那么并不完全排除他是由于内心愧疚而自杀的。因此他觉得刘福全这条线要再继续追下去一定要变化下角度,因为老话儿说,那上面有人嘛。
郝强沉思了许久,说刘福全的社会关系很有些复杂,而且他喜欢去那种开着紫色灯的发廊,因此把这些理清楚也许就能发现几根狐狸尾巴。黄运来点点头,说这工作他来安排,毕竟是自己辖区的事,随即就安排了人去查。
李若惜一直安静地在过滤着资料,听见黄运来的话便又说黄队长对这样的工作应该是熟悉的,那圈里有很多好朋友吧?
黄运来瞪了李若惜一眼说小女子家家的不学个好,怎么竟跟某些人一样学得个牙尖舌利的,看来将来也只能嫁给唠叨的师傅当个婆婆嘴的师娘了。
这话惊得何立坤和李若惜都愣住了,郝强哈哈大笑,说文人就是文人,实在是歹毒得很。
李若惜回过神来脸红得跟苹果似的却没有冲过来狂殴黄运来只是呸了他一下便低头继续工作,却也忍不住偷笑了。
何立坤绷不住了脸面刚要收拾已经从座位逃开站一边叉着腰笑个不住的黄运来,办公桌上的专线电话响了。翟书记在电话里继续追问案件情况,并说这事关老百姓能否安心睡觉。他说老百姓睡不著就要骂娘,他这管政法的书记自然也就不能睡了,而他要不敢睡就先拿何立坤收拾。老头儿语气很严肃,绝非玩笑。
黄运来和郝强回去以后何立坤让李若惜也回家睡,她却偏就在长沙发上和衣而卧了。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到夜色沉沉之下的城市在凌晨时分依旧显出了光鲜,城市的失眠非止一日,而同样失眠的众人之中谁会穿过层层夜空与他对视一眼?手头这件案子要说起来,充其量也就是个手法恶劣的刑事重案,可翟书记的高度关注当然不会是闲得无聊,国内几个大城市率先掀起的风暴冲击波应该是已经冲击过来了。
想完了案子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在沙发上已经睡熟的李若惜。连续高强度的工作,让女子的面容很疲惫,可嘴角似乎还挂住了微笑,她究竟在笑谁呢?自然是不能告诉李若惜关于特勤的事情,毕竟这事关候进等人的生死。何立坤轻轻叹口气,也许他真应该把李若惜调出这个部门去,而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娶了这女子。可何立坤更知道女子并不喜欢琼瑶戏,她有她的理想,自己怎么好如此自私呢?他觉得这真是比破一百个案子都累,今晚又该失眠了!
5
一场爱情该如何浪漫地开场?如果今夜有雨就让它尽情地下吧,月光下心不甘情不愿的散步着实让人猫一样焦躁不安,需要雨水来缓和一下绷紧的神经。欧阳卿躺在床上,两眼发直地盯着天花板,拼命抑制住想要大笑的冲动。
白子行已经打电话来嘲弄了他一番,这么大个人呢居然还是要被父母之命所左右,说欧阳卿成了天下媒婆的救命草药了。两人电话里的一阵笑骂让他却不由自主地又多想了一会儿刚才那挺爽朗的女孩儿。其实两人如果是吃了饭之后主动约了去散散步,倒真是不错的安排,可被命令着散步就让两人觉得郁闷不少,以至于转一圈回来两人都走得跟铁轨似的保持着距离的坚定。如此不堪景象让欧阳妈极其失望,但看她的劲头,不把自己儿子的意志给摧毁了是誓不罢休的。
欧阳卿现在觉得有点后悔了。光顾了跟老妈斗心眼儿,竟然没有多看两眼自己那早已经被承认的“女友”长得具体有怎样的精致,以至于这终于安静的空间里想思考对方一下子却弄不清摸样了。想思考都无从考起,真够麻烦的。他看着书架上摆放着的各类写着风流韵事的书,还是老问题冒了出来,大约书上的爱情都是写书人意淫的结果,与现实是不搭界的。
更麻烦的事情在这个夜里注定了会出现。等欧阳卿接到陈凡的电话冲到郊区一间废仓库里,首先被这仓库内部的装修给吓了一跳。高高的穹顶,彩色的玻璃,四周墙上挂满了复制的名人杰作,甚至还有一大幅梵高的向日葵;通往二楼的楼梯做成龙脊型,不锈钢与水晶玻璃的结合给人以轻盈的质感。沿着楼梯跟着身高足有一米七的礼仪小姐往上走去,二楼的走廊两边却挂的是中西不同样式的“春宫画”,笔意精巧惹人遐思……欧阳卿边走边想,谁说老外只晓得越大越好,假斯文起来也不输给咱们,地球真是平的。
推开一扇沉重的橡木烘漆门,里边是一间很大的包房。屋子中间是一张豪华的镏金镶玉石的大桌子,桌上的轮盘以及各式格子,还有桌子尽头上立体的一款液晶彩屏,让人无需用脑就知道这是做什么的,标准的赌桌。桌子周围摆着几张高级的意大利进口的皮靠背椅子,每张椅子旁边是一架小茶几,几盘精致的点心,一瓶同样精致的酒摆在那里。靠墙是一排宽大的皮沙发,大茶几上的茶具是典型的青花瓷。大房间右边尽头有一扇小门,里边传出阵阵浪笑。这让欧阳卿有点晕,不知道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如此豪华的地方自己也不曾想过,陈凡那不够买十盒方便面的钱包里难道有一张金币?
欧阳卿望望身边的礼仪小姐,那小女子冲他示意让自己参观,笑着退出去了。等他走过去一推门,陈凡在更加精致的小房间里和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子在一张大水床上滚来滚去,看起来就要引爆空气了。
欧阳卿终究没有惊掉了下巴,站在门口敲敲门,陈凡才从温柔乡里惊醒,嘿嘿笑着爬起来。女子安静下来,居然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哥,进来吧!”他笑一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笑陈凡还是笑自己,他让陈凡三分钟之内穿好衣服,自己在大厅等他。
陈凡跑出来,小房间里传来了水声和女子似有若无的歌声。欧阳卿一把将陈凡抓住扔在大沙发上说怎么回事,你又叫的哪门子春?
陈凡依然笑着爬起来说是光哥找到他,让欧阳卿也来这里玩的,光哥说是想交这个朋友,说很爷们儿。
不等欧阳卿回过神来,光头男人带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走了进来,笑呵呵递上一支烟来说兄弟赏光这里着实不易,一定要玩好。
欧阳卿也哈哈一笑,烟接过来之后却说自己喜欢安静就不多呆了,再说女朋友还在家等着呢,如此明目张胆的违反宵禁令不是他的风格。嘻嘻哈哈一阵他便走出来,并没有叫上陈凡。每个人总有逃离不了的生活态度,不必强求。他走了一段路,回过头来见那废弃的仓库如一尊野兽般沉浸在早已不再深沉的夜里。有车安静地从身边驶过,又是自己送进虎口的蠢东西。
他拨通白子行的电话开口就是你是真的想死吗,还开起赌场来了?今晚这出突如其来的喜剧似的麻烦欧阳卿认定了是白子行的导演。自己死党的能量显然已经超出了他可以想象的范围。
白子行没有往日的嘻哈,而是声音沉了下去说让欧阳卿别神叨叨的,他并不知道此事,说完就挂了电话。欧阳卿听着手机里的忙音,在想着人生有时候将会不可避免地遭遇忙音,而那又将是怎样的棋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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