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就觉得北京是一座沙盘城市,它在不停地旋转和扩展,它的所有正在长高的建筑都是不真实的,我用手指轻轻一弹,那些高楼大厦就会沿着马路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依次倒下去,包括52层高的京广大厦和有300米高、88层的望京大厦。毫无疑问,我的这个想法是个恶狠狠然而也显得无可奈何的想法。每当我行走在楼群的峡谷间和三层立交桥下,听着城市庞大身体微微颤抖和喘息的声音,我都会下意识地伸出中指和拇指,轻轻一弹,接着我就会恶毒而又带几分傻气地笑起来。
那天我骑着我那辆花300元买下的二手山地车,沿着长安街一路骑了过去。我要找一个叫陈灵的人,因为他偷走了我的房东家的钢琴。当初我一见到陈灵就多少有些不信任他,因为他肯定是那类城市流浪汉,这类人在北京还为数不少。我每一次骑车走过长安街,都要看看那像怀抱一样的妇联大楼盖好了没有。我注意到这座像女人怀抱一样让我产生温暖想法的建筑已经成形,成吨的脚手架正在被拆下来,在它的边上,是另一幢正在建造的大厦,那恐怕是交通部的办公大楼,我约莫听说过。刚才我说我有些不信任陈灵,是因为陈灵十分有艺术的灵气,只是这家伙长着一双闪闪烁烁的眼睛,好像总在躲避着什么。这类人是天生的总在干亏心事的那种人,我一看就知道。我家房东是一个十分善良而又轻信的电气工程师,当初陈灵背着他那像婴儿的铺盖一样小巧的行头敲开房东的门时,电气工程师立刻就可怜起他来。他说他是从山东海岛边的一座城市的艺术学院毕业后来到这里的,他想教钢琴——给孩子——他在经过这幢公寓楼时听到屋里有琴声。刚巧我的房东的8岁的孙女十分需要老师,于是,我就和陈灵这个杂种住在一块儿了。我们住在房东很大的一个套间里,这整个是两套单元房,约莫有八间,还不算那些该死的厨房和厕所什么的,所以,陈灵就成了家庭钢琴教师啦。
我经过海关大楼有些怪里怪气的大厦边上,穿过建国门立交桥,向右一拐来到了凯莱大酒店门前。我估摸陈灵这家伙兴许躲到这里来了。因为这里有十分有特色的西贡菜苑,传说所有的服务员也都是越南小女子。有一天晚上陈灵和我躺在床上聊天,他告诉我他做梦都想找一个越南女子做情人,因为他哥哥曾经参加过对越战争,在越南战场上见过被打死的越南女兵赤裸而又美丽的乳房。那一年他哥哥只有18岁,所以十几年来经常面带忧伤和神往地说起那一对美丽的乳房,以至于让他也染上了西贡乳房憧憬症。这家伙还有些异想天开地告诉我,他想和西贡女子在钢琴上做爱,一边运动那钢琴一边发出奇妙的响声,“那才是最绝妙的后现代音乐呢!”我想起来电影《最后一班地铁》中男女主人公在钢琴边躺下去的情景,不由得有些羡慕他这些奇妙的想法。没准儿他肯定能实现呢,因为在北京到处都是梦想家,也到处都是梦想成功、脸上挂满喜气洋洋的表情的人。
我刚停好自行车,把我的墨镜摘下来,打算走进凯莱大酒店,却发现在一边的大柱上,有几个约莫有点儿像海外华人的人在干着什么。我走了过去,嗨!我看见一个街头女画家在给人画像。原先我听说过美国才有街头艺术家来着,可现在中国也有了,我不由得有了一丝兴奋。那个画家也是一个小女子,也戴着一副紫边的太阳镜,头发有些黄,懒散地披在肩上。从她抿住嘴唇的架势看上去,这个女孩儿我认识。她竟然是我的中学同学!上高一时,她就坐在我的前排,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喜欢她那一头褐黄色的头发,一直想伸出手摸一摸,可三年中我都一直压抑了自己这在当时看上去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后来生活的水流便把我们推开了,我听说她去南方上了大学,学的是工艺美术专业,可她为什么来到了北京?我想起来她叫林家琪。林家琪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高中三年有不少狗屁男孩都想骚扰她,可没一个成功的。
我干咳了一下,看着她画完一幅素描画像。那是一个珠光宝气的老太太,虽然满脸的皱纹里填的都是化妆品可毕竟挺慈祥。她拿到画时十分满意,给了林家琪一张50元面值的人民币。她接过钱,看上去十分高兴,道了声谢后,那一帮高等华人便坐出租车走了。这时我说:
“嗨,林家琪,你好啊。”
她着实有些发愣,“怎么会是你……山羊?你是山羊吧?”她摘下了她的太阳镜。她依旧很漂亮,牙齿白白的。
我承认我过去有这么一个绰号,我笑了:“你来这儿干吗?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看上去,她有些疲惫,而且比过去显得老一些了。岁月的脏手干的,我想。
“四处流浪。我刚从深圳过来。我在那里待了8个月,我不喜欢那地方。节奏快得你随时都在跳舞似的,而且还是迪斯科。何况那里又显得小,不像北京,铺天盖地的。”
“在那你靠什么活着?”我琢磨她也许总不至于卖身。“给一个又一个的酒吧和舞厅搞装潢。他妈的,那可没劲透了,”她说了一句粗话,“可我是一个艺术家,艺术家不来北京就不对劲了。我要在这里成名。”她凶狠地说。这倒吓了我一跳。她是变多了,“你呢?”她问我。
我告诉她我在《精品购物指南报》当记者,“像这座城市里所有的商场,购物中心的各种品牌的日用品,我都能指导你如何去购买,比如妇女用品什么的,我就知道哪里又便宜又好——我天天都干这个。”我自我解嘲地说。
“哈,”她笑了,她有一个迷人的下巴,“尽干这个?真想不到。中学时你可从不爱说话的。记者可是属于包打听那一类叫人讨厌的角色。你住哪儿?”
“我和一个冒牌钢琴家一同租住在一个电气工程师家里,他家的房子有八九间之多,像迷宫一样。报社没房子。你呢?”
“我住在一个地下室里。我来北京半个月了,现在还没工作。我表姐给找的房子——在北京我有个姑姑。你来这儿干吗?”她眯起眼睛瞧我。
我这才想起来我是出来找偷钢琴的人的。我对陈灵恨得咬牙切齿,因为这个杂种不知道藏在这座巨大城市的什么地方去了。我到哪儿去找他?我给她说了来由,她又乐了,“陈灵那个人还挺有趣的。跟我一样,也是个流浪艺术家?不过他不该偷走房东的钢琴。你在想他会躲在凯莱大酒店里?我刚才还在西贡菜苑陪一个英国小伙子吃饭,那里没有一个人看上去像你所说的叫陈灵的那个人。”
我有些沮丧:“我还估摸他会在这儿呢。你一天挣多少钱?”
“有时候挣几百块钱,有时候一分也挣不上。”
“经常来饭店?”
“这里有钱人多。外国人也多。昨天晚上在世界大饭店,我还看见有一个中央乐团的提琴手在给一个Party伴奏。这有什么稀奇?为了生存呗。”她打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哈欠。
“我要走了,我还得找到陈灵,”我说,“把你的电话留给我,我们改天再聚。我有一堆像你这样飘荡的朋友。“我没有电话,只有BP机。哈,我永远在路上,我是街头流浪人。”她又带上了太阳镜,收拾好画具并把它背在身上,她一边给我留下BP机号码,一边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有些心神不宁的,“见到你非常高兴,真的山羊。”她脸上带着一种几乎要哭的表情,“下回再见面,我给你做新疆烧烤——我手艺棒着呢。”她向一辆黄色“面的”招了招手,车子开了过来,她一缩脑袋钻了进去,“再见。”她挥了挥手,车子便钻到一条车流中消失了。我站在那里觉得有些伤感。我看见了不远处国际贸易大厦的巧克力色的躯体,然后我伸出了中指和拇指,弹了一下,接着我又带着几分傻气地笑了起来。
我琢磨陈灵这家伙兴许在火车站,因为他要带着钢琴逃离这座城市一定只能在火车站。我来到了火车站,我在蚂蚁般的人群中走着,搜寻着陈灵那像一棵白杨树一样的个子。在人群中四处张望,我忽然变得有些焦躁了,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人,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他们来来去去,同样带着自己内心的秘密与焦躁来到这里。他们像候鸟一样出发,对他们来说,这里是驿站也是起点和终点,他们像水流一样从不间断。火车站一定是一个他妈的叫人伤感的地方,因为我看见有一对恋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些装模作样地在哭。我想陈灵会带着一架巨大而又精美的钢琴躲在哪里呢?会在货场吗?我神色不安地来到了货场,然后我发现有许多人在那里搬动钢琴。没错,装在包装箱里的全是钢琴!陈灵这个家伙也一定躲在这些人当中,我冲了上去,我揪住一个推着手推车的搬运工的手,我说:“你见过一个鬼鬼祟祟地要托运钢琴的小伙子吗?他是贼,我要抓住他。”
“没有,没见过。这些都是星海牌钢琴,是要运到外地去的。也许你疯了?谁会把偷走的钢琴拿到这里来?”他身上散发着汗味儿,不屑地看着我说。
“嗨,我见过那个人。他在锯木厂。那家伙长着一双闪闪烁烁的眼睛对不对?我昨天还在锯木厂见过他,他正在一堆木片中间疯狂地弹着钢琴。我想他首先是个疯子。你刚才说他是个贼吗?”一个铁路工作人员走了过来。他有一脸像康纳利那样的白胡子,简直棒极了。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我确认那家伙就是陈灵。我十分兴奋,当即回到了大街上,在车站邮局乱糟糟的街边上拦住了一辆“面的”,叫司机朝东郊那座巨大的锯木厂开去。我到达那里十分顺利,我在一堆原木的边上见到了陈灵。这个小疯子已经睡着了,睡相很像一只傻里傻气的鸭子。那架德国产的、价值1万人民币的钢琴就在他边上。然后我叫醒了他。
“停停,老Q,我正在做梦,梦我在大西洋的海底弹琴,在我身边游走的全是色彩斑斓的鱼,简直太有趣了。”他擦去了口边的涎水,神往地说,他可没注意我的脸色十分不好。
“可是你是贼,”我生气地说,“电气工程师已经气得半死了。我想不明白你有这么大力气会把钢琴偷到这里?你为什么要偷钢琴?”
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找搬家公司呗。那天你们都不在家,我一个电话就把他们找来了。为什么偷钢琴?因为我是一个艺术家。你知道约翰·凯奇吗?后现代音乐的大师,他最有名的作品4分33秒,上台坐在钢琴后面待上4分33秒什么也不干然后再走下台。他娘的,从电视上见到这镜头我兴奋得要发狂。他有个关门弟子也叫陈灵,陈灵上周曾来中国,还在中央音乐学院打算演一场来着,可他妈的不知为什么没有到场。他现在把钢钉、木屑和石子儿夹到钢琴发音部位,叫它发出不规则的天籁。你懂吗?这叫后现代艺术!所以我就把钢琴搬到这里来,为了是用不同的木片夹进钢琴来做出不同的曲子,我几乎试过了所有的木头:松木、桦木、檀木……你说我是贼?滚你的吧。”他生气地推开我,然后掏出黄色背包里的干面包啃了起来。我立即原谅了他,因为他也许真的是个艺术家。那天我们又给利康搬家公司打了电话,然后我们就把钢琴又运了回去。在他的道歉和我的说情下,工程师原谅了他,因为他兴许真的是他妈的艺术家。
在这座巨大的旋转着的城市中生活,我们每一天都感到兴奋。世界上任何地方也没有北京叫我这么动情,虽然它现在还像个后娘似的拒绝我入怀,可我死活得扑进它的怀里去,像亲儿子那样撒娇,我有这个信心。陈灵这家伙可不像我这么自信,因为他没有北京户口林家琪同样也没有,这样的人多了,我不停地安慰他。有一天我的大学同学、在一家饭店当部门经理的齐燕给了我几张舞票,我便呼了林家琪,叫她去太平洋饭店门口等着我和陈灵。太平洋饭店是北京十几家五星饭店之一,那里的迪斯科舞厅倒挺不错的。我和陈灵赶到舞厅时林家琪已经等在那里了,她穿着一条大概拖到脚背上的长裙子,那条裙子实在漂亮。我和陈灵朝她走过去时陈灵赞叹了起来,“她真的很漂亮,她真的是你同学?”她也发现了我,有些欣喜若狂地傻乎乎地扑了过来,裙子带起一阵风。
“介绍一下,艺术家陈灵。”我说。
“啊哈,偷钢琴的人,很高兴,认识你。”她当真十分高兴,伸出手来叫陈灵握了一下。
“我没偷钢琴,只是借了几天。你这条裙子真漂亮,真的,你像是一只花蝴蝶。”陈灵上下打量着她。
“是吗?谢谢。这条裙子才128元。是‘3·8’购物节时我在北展买的。我们进去吧。”她胸前的一件小玩意儿晃来晃去的。我们沿着旋转门走进去。大厅里到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在走动,有几个外国妞走过来都看了几眼林家琪的裙子。我不能不承认她十分懂得装潢自己。我在心中有点儿喜欢她了。她走路的样子既快捷又洒脱。我们坐电梯来到了底层,在快餐部我们吃了台湾牛肉面,林家琪还要了一份俄罗斯意粉。我们吃完,看看时间已到,就穿过铺有厚厚地毯的一号厅,来到了迪斯科舞厅。灯光有些暗,音乐的声音十分巨大,所有的人都在像遭受了电击一般地狂跳着。“你穿的裙子太长了。”我责备她,一边走向人群。“不,这样看上去更好。跳起来的话,兴许还能看到你的尊腿吧?”陈灵认真地说。我捶了他一下,然后我们就跳了起来。我觉得空气有些沉闷,就把领带扯松,我感到仿佛受到了什么指令,身体情不自禁地扭动了起来。所有人都是木偶或是皮影,在灯光变幻中变换着动作。我想这个世界的确是他妈的有些发疯了。我约莫跳了半个小时,才大汗淋漓地钻出人群,坐到边上去喝点儿什么饮料。我看见林家琪也坐在了那里,正用吸管在喝着什么。她两个眸子亮晶晶的,仿佛在观察着什么。
“你为什么不跳了?”
“我突然感到了孤独,我害怕我会发疯,因为这座城市不是我的,它根本就不信任我,不接纳我。何况我也没有北京市户口。他娘的。”她阴郁地说。
我突然有些怜爱起她来,她楚楚可怜,像一个盲目的人一样来到这座城市。“你会得到信任的,只是需要时间。”
“我已经待了一个月了,可我还找不到一个固定的工作。即使是装饰那些该死的舞厅和酒吧也行。现在我在想,谁收留我,我就嫁给谁。”她顿了一下,又说,“你会收留我吗?”
我突然感到一丝紧张,冰淇淋呛住了我。我再一次地回忆起了中学时代。噢,她那一头褐黄的头发。“恐怕,恐怕我还没有这个能力。我没有房子,而且,我一个月才挣60元。”我结结巴巴说了实话。她扑哧一笑:“我在跟你开玩笑山羊,我们太熟悉了我不会爱上你。”
“你得学会依靠男人。我想,嫁给一个有钱人,最好是懂艺术的那种,这样你就会被养起来,安心作你的画,成名成家。”我这次说的是真心话。她愣了一下,下巴翘了一下,“算了,咱们还是别谈这个了,去接着跳吧。”她站起来,我们又走进了人群。
等到我和陈灵再次回到桌边喝点什么的时候,我发现林家琪已经悄然失踪。对她的离去我的确有些突然之感,也许艺术家都是这类情绪琢磨不定的人,幸亏我还没有娶她做老婆,我想。陈灵却到处张望着找她,“我想我已经爱上她了,真的。有三年了,即使我在西藏接受过一个藏族少女的爱,都没有我见到她这么令人激动。她非常迷人,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吸引了我。噢我没有抢你的生意吧?你一定不要和我抢她。”他在哀求我,“我正在创作的《天籁》系列,要为她而作。”他的两眼放出光来,令我害怕。我忽然感受到了忧伤,它不是时候地袭击了我。我想到了我在这座城市中一无所有,我同样没有资格去拥有很多东西,包括爱情。“你不会得到她的,真的,”我真诚地告诉陈灵,“因为你一无所有。女人的外表只是一个符号,一件外衣,你不该看重这些。你会被伤害的。”
“我倒要试一试。把她的BP机号码给我。”他执拗地说。
不久以后,因为电气工程师害怕初学钢琴的女儿染上了后现代钢琴艺术的“瘟疫”,而制止了陈灵的教学指导,他失业了,他不得不搬了出去。因为工程师已经害怕见到他,原因在于他几乎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夹到钢琴的发声部位。他搬到了城市西南角一个艺术家出没的地方,而我则到处找人给他联系工作。我多少有些喜欢他的后现代音乐,尽管听上去完全是乱糟糟的。我起先在一个地下咖啡厅替他找了个弹钢琴的活计,可他弹一晚上才得到20元,他嫌太少,就跑了。连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座沙盘一样的城市照旧在旋转,在长高,我也每天忙于在越来越商品化的世界里奔走,悉心打听各种内衣的最新时尚。林家琪不定时地给我打打电话,我得知了她在给一家又一家饭馆和酒吧搞装潢了,我还知道了她还在广告公司、公关公司、点子公司,以及各种五花八门的公司干过,可她就像跳迪斯科一样地在各个地方跳跃,“这座城市依然不属于我,我恨它,我该怎么办?我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她有一天在电话中问我,我无言以对,我的确有点儿想收留她,可我没有足够的钱。在这座见到钱才能眉开眼笑的城市面前,我口袋空空。我有一种深深的自卑心理。有一天,陈灵也给我打了电话,他告诉我他在给一个靠发行黄色书刊发了财的家伙教钢琴来着,“那家伙原来还是个诗人,但他再写下去就要被饿死,于是改弄黄色书刊了。他悟性不错,我一开始就从约翰?凯奇教起。另外我还请过林家琪吃过两顿饭,她只能归我所有,昨天在约她去看英国友架剧团演的话剧时她还握住了我的手。我已为她发了狂,真的。”他喜气洋洋地告诉我。也许他是有福的,他也许会得到她,可是我却不会也不能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沙盘一样的城市,我满怀仇恨地伸出中指和拇指,在半空中重重地弹了出去。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陈灵和林家琪。间或有他们零星的消息传来,有时候他们也给我打打电话。每个人都是那么忙,那么孤独地跳着舞步。我还听说有一段时间他们俩同居了,我既伤感同时又为他们感到幸福。因为在这个一切都是破碎的时代里,两个流浪的人拥有一片坚实的天空是多么的不容易。据说他们租住在城南的一间地下室里,而且陈灵和林家琪把这间地下室依照他们的想法装扮成了地狱的样子:黑暗,超现实,而又令人恐惧。有一天我忽然想去看看他们的“地狱”时,我接到了林家琪的电话:
“陈灵和我分手了。他疯了,他拿着他的《天籁》组曲到处演奏和推销。我们打了一架,我想见见你,在这个城市我没有别的熟人,我的姑姑也不愿再帮我了。我能在西单地铁站口和你见面吗?”
我来到了西单地铁站,我发现地铁口也许就是通向地狱的入口,人们蜂拥而入又蜂拥而出,他们就像是这座沙盘城市的细沙一样渺小而又众多。我见到了穿着一身黑色裙子的林家琪。她似乎又老了一些,这座城市总是在让漂亮女孩变老,这座恶毒而又可怕的城市。
我走向了她,她面目严肃而又焦急,“陈灵已经失踪了。我对他说我要嫁别人了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发疯了,他打了我,揪着自己的头发跑出了我们的‘地狱’。你能够帮我找到他吗?”
我听到她的话,有些吃惊:“你说你要嫁别人了?不是陈灵,是谁?你要嫁给谁?”我当真瞪大了眼睛。
她笑了,“嫁给一个有钱人。我越来越觉得这座城市是那么的可怕,我一无所有,我唯一能合法出卖自己只能通过婚姻。他今年50岁,他是一个茶叶商。怎么,听说这你很震惊是吗?这没有什么奇怪。他能收留我,能带给我房子、钱和安宁感,能让我安心作画。你不是也曾劝我现实一些吗?你不是还告诉我,有一个南方来的30岁的女作家,为了在这座城市里留下来,嫁给了一个快70岁的老头儿?你说呀,难道我不对吗?陈灵什么都不能给我对不对?”她流泪了。我冷冷地看着她。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女人的确只是一个符号,男人和女人只是因为互相需要才在自己的眼睛中高看对方。其实谁都是平淡无奇的,人就是物,女人尤其如此,当她终于那样做的时候我反而不承认她了。但她是真实的,而我却猛然显得多么不现实。“那么好吧,祝愿你幸福。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感到呼吸不太通畅。
“三天以后。你来吗?”
“不来。”
“为什么?”
“因为他娘的我不想来。”
“为什么不想来?”
“……你的选择是对的,你走吧。”
“那我走了。你千万要找到陈灵,我怕他会自杀。”
“不会的。”然后我们各自转身离去。地铁里所有的人都在蜂拥着走向地狱。她没有错,但所有的人都是狗娘养的,我想。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陈灵,在昆仑饭店的迪斯科舞厅里。他并没有发疯,只是失去了林家琪后他学会了揪着自己的头发跳舞。他成熟了,他明白了爱原本就是不存在的。我们相对着跳了约莫3个小时。这时已是午夜两点,舞厅里还有许多深夜不回家的人在跳着舞。他们为什么不回家?是因为染上了城市孤独症吗?然后我们坐下来喝冷饮的时候,陈灵开始对我说了:
“她浑身都是珍宝,她叫我明白了女人是物质和精神的绝妙结合。在我像个疯子似的爱上她时,她突然要回到现实中去了。因为我不能给她带来安全、物质和舒适。女人原本是最需要这些的啊,可我已经绝望地爱上了她,她浑身都是珍宝,她的峡谷与丛林,她的月亮一样的乳房,她的湖底和瀑布使我要被爱淹死了。但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扔下了我,她回到了现实当中,她嫁给了一个茶叶贩子。这多么有趣,我失去了她,失去了她……”他像个蠢货那样抱住我的肩膀不知羞耻地哭了起来。这时我忽然发现音乐声已经停了下来,很多人都静下来朝这边张望,听着陈灵的呓语,良久,他们为他,为一个因爱而哭泣的人鼓起掌来。
我们走在午夜的大街上时,感到有些寒冷,我仍能够清晰地听到这座城市嘎吱吱转动的声音。失去爱情,这有什么稀奇的,我想,在这座沙盘城市中,什么都是一场流沙,一座沙堡,什么都是脆弱和不真实的。陈灵这时又像傻鸭子一样唱起了台湾歌曲《午夜牛郎》。这是一首下流的曲子,听到他唱这首歌我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这座城市的真谛。我们沿着大街一直向前走,一直到走近黎明;一直到生活教给了我们越来越多的东西,直到我们不再去真正地爱了,成了自身消耗自身的单面人,在沙盘城市里跳着机械的舞步。我和他一起向大街的深处走着,我伸出了中指和拇指弹向夜空,听见那一座座高楼依次倒下去的巨大声响,感到了复仇般的安宁和快乐,是的,这座城原本就是一座沙盘城市。
原载《作家》1994年第10期
点评
邱华栋的《沙盘城市》是一篇以北京城为主题的写作。这个小说真正的主人公是北京城。这座城市像一个沙盘,一切都像流沙,尤其是爱情在这座城市中显得更加无力。“我”、林家琪、陈灵,都是这座城市的流浪者。在这座城市里,没有自己的房子,甚至没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说是为了理想,但是理想却非常的虚无缥缈。小说中出现了地下室和地铁的意象,这在北京是非常普遍的,在叙述人看来,它们就是“地狱”的象征。地狱象征着这群没有被北京接纳的流浪者的生活。林家琪的情节主要地承担着表现主题的重任。为了能在北京生存下来,三十岁左右的她最终决定要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茶叶贩子。她自己很明白这是一次出卖,她是在出卖自己,合法地通过婚姻的方式出卖自己。钱,成了本质性的问题。不论是房子还是安宁感,都需要通过钱来实现,根本就没有什么爱情。人被物化了。美丽的外表和性感的身体,也不过就像商品的包装一样。这一切都是城市带着人的。《沙盘城市》有着很大的抱负,要写城市,在肯定它的同时,也许有必要指出小说的情节承重能力不够。和这样一个大的主题相比,情节还是略显单薄。
(朱永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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