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严嵩能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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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嵩的《钤山堂集》,除嘉靖本外,还有乾隆本和嘉庆本,现在就连清刻本也很难得了。听说中华书局正在请专家整理《钤山堂集》,在“白光一道”泛滥书市的时候,出版社能够考虑到这一类书,不能不佩服他们的胆识。黄裳先生告诉我,中华书局还准备出版阮大铖的《咏怀堂集》,这自然不是说,他们的人品有什么可取之处,而是说,从宏观的古籍整理规划设想,这一类书不妨酌量出几种,以供研究者参考。然而也只有今天的学术空气下才能办得到,十年内乱时期,出版社的编辑要向资料室借钱谦益的文章,还要经过所谓“宣传队”的批准呢。

    明代是重皇权的时代,也是官僚政权最烂熟的时代。单从嘉靖一朝说,大臣之间如夏言、严嵩、徐阶、高拱的明争暗斗、此升彼降的矛盾也表现得特别尖锐。世宗为人,信方士,求神仙,又刚愎自用,察察为明;严嵩为人,碌碌无能,却能善写青词,对世宗又事事驯顺。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四中,有一段很精辟的分析,说是“嵩之曲谨,有如飞鸟依人”,所以逢到言官的劾奏严嵩,“微特讦嵩,且似污帝。帝怒不解,嵩宠日固矣。……猜忌之主,喜用柔媚之臣,理有固然,无足怪者”。这是说,臣下越恨严嵩,世宗越宠严嵩。这倒并非全出自后人的贬抑,严嵩自己就在《钤山堂集》卷二十二的《思勉堂记》中,记嘉靖十八年(1539),世宗于郭勋等五“勋辅”退去后,将严嵩(此时任礼部尚书,位在郭勋等下)留下,并对他说:“卿勉尽忠诚,人言勿以介意,只要尽职。”因为事先已有人劾奏严嵩,世宗不听,这时又当面慰喻,这件事在严嵩自然大为得意,故而在《别号志》中重复记述,表示感戴。

    严嵩十六岁丧父,赖祖父扶养成人,他的诗文中,也屡屡说到早年清苦而多病,常受亲属欺侮,母子二人,忍气吞声。他的诗,今存七百八十首,大部分为酬赠予游赏之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诗在流辈之中,乃独为迥出。”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将严诗与夏言(江西贵溪人)诗相比,就说:“贵溪游览赠酬之作不及分宜。”钱谦益《列朝诗集·丁集》云:“其诗名《钤山集》者,清丽婉弱,不乏风人之致,直庐应制之作,篇章庸猥,都无可称。”这评语也还恰当。可是杨慎在《钤山堂集序》中说:“昔人云诗必穷而后工。又云诗非能穷人,待穷而后工耳。其说至为无稽。”此序作于嘉靖二十五年,正严嵩以少傅兼太子太师时候。穷与工本来不是必然关系,虽然它确有一定道理。杨慎如果在与严嵩的玉带蟒袍无关、独立地提出这种和旧说相反的论点,那也不失为一家之言,现在这样说,能够欣赏这种论点的,恐怕只有严太师父子了。何况从严诗成就看,也是早年之作写得像样;如果杨序作于此时,他也许会赞同穷而后工之说的。

    下面姑酌选几首严嵩早期的诗:

    [观雨作]东峰雨色遶[194]前溪,野树江船望欲迷。卷幔忽惊山雾入,近村长听水禽啼。清怜松菊长茅屋,深爱湍流满稻畦。故人门巷隔车辙,多病青尊不可携。

    [喜友人至]下马柴门日已曛[195],灯前悲喜话同群。空江岁晚无来客,远道情深独见君。瓦瓮细倾山郭酒,藜床闲卧石堂云。莫言古调只自爱,且诵新篇慰我闻。

    [夏日江亭赠客]江喧过雨时,绿树摇南飔[196]。归客乘流下,扁舟向我辞。台临春江迥,山绕旅行迟。无限蘼芜草,因君寄所思。

    [野泊]野外萧条灯火希,空江孤棹暂相依。年荒触目俱堪骇,隔岸燎原驱虎归。

    [晚次宝应湖阻雨忆舍弟]广陵舟里连衾枕,宝应湖边隔雨风。人世百年谁骨肉,天涯此路复西东。中宵忆尔心俱折,逆旅无人信莫通。身迹半生成底事,只余泥雪叹飞鸿。

    [经湘南寺]半岭遥闻深径钟,石堂梦薜护青松。草堂邀客供僧茗,此是云中第几峰?

    [登岳]仙家鸟道迥莫到,石壁猿声清忽闻。幽泉树杪飞残滴,瑶草岩中吐异芬。

    顾起纶《国雅品》,举严诗《灵谷》与《登岳》,以为“真境与秀句竞胜,杂之《极玄》,亦足矜赏。其集大多数钱、刘语”。这评语高了一些,但就上举诸诗看,把他列入明代的“国雅”也还可以,可是《钤山堂集》中还有大量的《赐玲珑雕花玉带》、《赐金织蟒服》、《赐五味汤寝宫垂花帘下饮之》、《恭和圣制中秋思母歌》等,如《侍上金海放灯》云:“红灯焰焰水,此夕真从天汉游。鸾箫凤管鸣仙吹,锦缆龙旗引御舟。”可真是“雅的这么俗”了。据唐顺之在序中说,这部《钤山堂集》是严世蕃交给胡梅林(宗宪)刻的;刻成之后,也许献一部给世宗看看,世宗感兴趣的,想必也是这类诗以及“魂莹澄真识,心齐清道容”的《步虚词》,但因此也使我们看到诗人的严嵩和佞臣的严嵩。他在故乡时,曾有《赠相命颜生》一绝:“扫榻云林白昼眠,行藏于我固悠然。元无蔡泽轻肥念,不向唐生更问年。”[197]这首诗颇为人称道。当时这种心情,未必全是虚伪,他在诗集的自序中曾说晚年之作,“抑皆触口纵笔,率尔应酬,不能求工,亦不暇于求工也。由前则多山林之致,由后则皆朝省之事。时既不同,词体各异”。似乎也认识到晚作不是好诗,像他诗中说的“在山心事出山违”。他的晚作中,绝少有对当时的朝政和人事的议论,又见得他的阴鸷圆滑。朱彝尊说得好:“分宜能知暮年诗格之坏,而不知立身之败裂有万倍于诗者。”李慈铭题《严介溪文集》云:“观其自撰先茔诸碑,历叙孤寒之迹,时已为少师,世蕃亦为太常少卿,请假修墓,而词气抑然,自称不肖无以副先德,亦似非丧心昧良者,使不及败而早死,复无奸子,亦足安其丘垄。”(见中华版《越缦堂读书记》)所谓“不肖无以副先德”云云,原是一句混话,李氏看得太老实了。严嵩后期所作所为,不能说“似非丧心昧良者”,夏言、杨继盛、沈炼、曾铣、王忬这些人就是被严嵩屈杀的。李氏之意,如果是说严嵩并不是一开始就“丧心昧良”,那倒非常对,天下本来没有天生的权奸大恶,善与恶都要通过一个过程的。姚士粦《见只编》卷下,记严嵩的分宜老家被抄时,宗弘暹曾监视严家,见严嵩手持小书数帙而出,监视的人阻挡他,严嵩说:“此经验方书,欲藉以送老耳。”监视者问:“方书有刀疮药否?”嵩答“有”。

    监视者又问:“能治得杨继盛、沈炼颈疮否。”他默然了。可见他杀杨、沈之不得人心,却不知这段时期,他是否还有诗兴?王世贞为王忬之子,他于严嵩失败后,曾作乐府《袁江流钤山冈当庐江小吏行》[198],历述严嵩自发迹、弄权至覆败的经过,其中云:“宁忤县官生,不忤相公死。相公犹自可,司空立杀尔。”县官指皇帝,相公指严嵩,司空指严世蕃。世蕃曾任工部左侍郎,古代司空掌管工程,故以此借喻。诗中又有“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语,意思是严嵩为人虽很毒辣,诗文却很有文采。朱彝尊称为平情之论。王世贞又在《艺苑卮言》卷八,记从前有个在酒馆为佣的小民,唱《渭城曲》唱得很好,后来有人给他一笔钱去做卖酒生意,就不会再唱《渭城曲》了[199]。接着说:“近一江右贵人,强仕之始,诗颇清淡,既涉贵显,虽篇什日繁,而恶道岔出。人怪其故,予曰:此不能歌《渭城》也。”即以此借喻严诗前后异致、贫富易趣的原因。王士禛《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中有论严嵩诗云:“十载钤山冰雪情,青词百媚可怜生。彦回不作中书死,更遣匆匆唱《渭城》。”士禛自注:“分宜早年诗有王维之风,贵后皆应制腐恶之作耳。”彦回为褚渊之字,渊初在刘宋任中书郎,后入齐为司徒,从弟褚炤叹道:“使彦回作中书郎而死,不当是一名士?”(见《南史·褚炤传》)也是说严诗后期不如早期,对前引杨慎之说,倒是颇为冷隽的回答。

    钤山堂像冰山似的崩溃后[200],严氏父子也成为戏剧中的大花脸。

    越剧的《盘夫》,京剧的《打严嵩》和《一捧雪》,就都以严门故事为题材。京剧方面,上海的观众看得多的还是周信芳先生主演的。《打严嵩》的情节很简单,但动作和对白,都表现了麒派艺术的特色。他的全部《一捧雪》,我看时已经在他晚年了。后来又看到《海瑞上疏》。这出戏,和严嵩无关,不幸,戏里恰巧有个嘉靖皇帝,又是新编的。曾几何时,在京剧院门前看到周先生时,却留着很长的胡须和头发,穿着蓝布棉大衣,人被反绑着,押上大车驶向闹市,从此再也看不到他的戏他的人了。

    近年来,《一捧雪》中的《审头刺汤》曾经上演过,《打严嵩》还不曾重见于舞台,因而更加令人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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