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朱淑真的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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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诗数量虽多于唐诗,但妇女能诗而成就较大的,只有李清照和朱淑真。朱熹《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说:“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170]魏夫人为曾布(曾巩弟)之妻,其诗传世的很少,且甚平庸。李清照诗也只寥寥数首,数量质量都不及其词,就诗而论,写得最多的是朱淑真。

    可是有关朱淑真生平的史料却不多,有的不可靠。她究竟是北宋人还是南宋人,就两说相歧。主张北宋说的,是因为她的五首七绝的题目中有这样的话:《会魏夫人席上命小鬟妙舞,曲终求诗于予,以飞雪满群山为韵作五绝》。如果这位魏夫人即曾布之妻,则曾布显赫时在神宗和徽宗朝,她自是北宋时人。可是从朱淑真全部诗看,她的大部分生活是在杭州度过的,而这时的杭州已是南宋的都城,如《夜留依绿亭》云:“水鸟栖烟夜不喧,风传宫漏到湖边。”这是说,皇宫中的更声随风传播到湖边。《元夜三首》的“归来禁漏逾三四”和“辇路轻舆响翠軿[171]”,这禁漏和辇路只能理解为南宋都城的禁漏和辇路。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十六说:“与淑真同时,有魏夫人者,亦能诗,尝置酒以邀淑真,命小鬟队舞,因索诗。”这显然是明人因袭朱诗题意而复述,却由此而给我们以启示:朱诗题目中的魏夫人不是曾布之妻,可能这位夫人的丈夫姓魏,就像朱淑真另两首诗题里的吴夫人、谢夫人一样。其次,淑真《断肠集》前有魏仲恭(端礼)一序,其中说:“比往武陵,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诵朱淑真词。”魏序作于南宋孝宗淳熙九年壬寅(1182),察其语气,似淑真是距离魏仲恭时代不很远的人。总之,魏夫人还可以解为另一个不详的闺妇,“风传宫漏到湖边”这一句却无法解为北宋的汴京。

    限于资料,她的生平,能够有把握说的大致是这样:她生得很瘦削,会喝酒,能弹琴,家境很富裕,有楼台园林,有侍女。她从小受到父母娇养,故而有些任性,甚至放纵,却又“多愁善感”,因而感情上有脆弱的一面。她的好些诗作于年轻时代,所以显得不很成熟,也说明她少年时受到家庭的熏陶,在当时属于上层妇女。她死后,父母却将她的诗烧毁了。据魏序说:“今所传者,百不一存。”为什么要烧毁她的诗?也许还是出于好意。因为在封建礼教压制下,有些诗,出于一个女子之手,也确实不宜于流传。可是终于还留下不少,数量占宋代女诗人第一位。也不知道怎样侥幸地留下来的?特别是《元夜》那样的诗。

    她在婚姻上不称心,丈夫姓名不可考。魏序说:“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乃嫁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诗中多有忧愁怨恨之语”,就此“抱恨而终”。但我们从她的诗集看,却看不出有虐待她的地方。她有一首《春日书怀》,是写她随丈夫出外任官时的旅情:“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帏千里泪长流。已无鸿雁传家信,更被杜鹃追客愁。日暖鸟歌空美景,花光柳影漫盈眸。高楼惆怅凭阑久,心逐白云(指思亲)南向浮。”光就这首诗看,实在难以断言两人有什么不融洽的地方,所谓“从宦东西不自由”,对于一个往外就任的男子,也会有这种情绪的。魏序说她丈夫是市井之民,但他却又会去做官,无论官大官小,也总是一个士人。再说当时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她父母也不会选择一个门第悬殊的婿家。此外,她又写过两首《贺人移学东轩》、《送人赴试礼部》七律,况周颐《蕙风词话》卷四说:“案二诗似赠外(指丈夫)之作。”这猜测是对的。前首中有“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希子勉旃[172]”语,这分明是就夫妇两人而言,“子”也不可能解为另一个男子(这一句其实是很庸陋的),也真像夫唱妇随了。后一首写她丈夫于上次考试时未中,这次便竭力宽慰他。从诗里看,朱夫似已非青年人。不过,既是写给丈夫的,却偏说“送人”,也很奇怪。又如《恨春》的“春光正好多风雨,恩爱方深奈别离”,对象也是丈夫,可见起先还是很恩爱的。但她的《愁怀》中,有“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是与花为主,一任多生连理枝”语,况周颐说是“大似讽夫纳姬之作”,下又云:“近有才妇讽夫纳姬诗云:‘荷叶与荷花,红绿两相配。鸳鸯自有群,鸥鹭莫入队。’正与此诗暗合。《游览志余》改后二句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以为淑真厌薄其夫之佐证,何乐为此?其心地殆不可知。”此诗是否为讽夫纳姬,原很难说,但说淑真并未厌薄其夫,则非事实,而且不仅仅厌薄而已。

    宋诗中有一首很著名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生查子》,有的选本将它的作者算在朱淑真头上,因而被看作“桑濮之行”、“白璧微瑕”。这首词其实是欧阳修写的。为什么有这样错置呢?大概因为她写过三首《元夜》诗:

    阑月笼春霁色澄,深沉帘幕管弦清。争豪竞侈连仙馆,坠翠遗珠满帝城。一片笑声连鼓吹,六街灯火丽升平。归来禁漏逾三四,窗上梅花瘦影横。

    压尘小雨润生寒,云影澄鲜月正圆。十里绮罗春富贵,千门灯火夜婵娟。香街宝马嘶琼辔,辇路轻舆响翠軿。高挂危帘凝望处,分明星斗下晴天。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这三首是朱诗中较为工整之作,除了这三首,再也找不到充满这种轻快欢乐情调的作品。地点在帝城杭州,连“辇路”上也有轻舆经过。香街宝马,火烛银花,又是小雨过后,星斗满地,也反映了南宋小朝廷苟安于残山剩水间追求狂欢的畸形的社会现象[173]。从“归来禁漏逾三四”看,回去时已经夜深了。第三首的下半首,说明他们之间的会晤只是暂时性的,又使她想起过去在梦境中的可怕幻影,因而她也料到明年未必再能够在一起相会,和《生查子》里的“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两句恰相吻合,也就更容易引起附会。后来大概便不再重见,在那样的时代,也是可以想象到的。她诗集中的怀人诗,有的对象还是她丈夫,有的可能是那个“新欢”[174],如《恨春五首》的“碧云信断唯劳梦,红叶成诗想到秋”,《暮春有感》的“故人何处草空碧,撩乱寸心天一涯”。不过现在已很难分辨。前人对她的身世还是很同情,但对这三首《元夜》诗却避而不谈。

    她是古代的知识妇女,遭受封建婚姻的折磨,希望得到一个理想的情人来补偿,在当时自然很难满足她的愿望。最后便死在母家。她从那个地方呱呱坠地,又从那个地方郁郁而没。

    就她的诗本身而论,在宋诗中恐怕连第二流都挨不到。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序中说:“像朱淑真《断肠诗集》里的作品,实在浮浅得很,只是鱼玄机的风格,又添了些寒窘和迂腐。”这批评是中肯的。浅薄确是朱诗一个显著缺点。她也写过一首《苦热闻田夫语有感》的悯农诗、几首咏史诗,却粗糙生硬,缺乏诗味,感情上真挚的还是那些抒写个人感伤情绪、身边生活的作品,可是过于集中了,就觉得粗而滥,大同小异,有的近乎无病呻吟,“自作多情”。将感情拧在一两根弦上,弹出来的音调必然显得单调沉闷。例如那些咏四季景物的诗,总是翻来覆去地在一些感伤性的而又落俗套的辞藻上绕笔头。谢无量先生在《中国妇女文学史》中说:“今观其诗,虽时有翩翩之致,而少深思,由其怨怀多触,遣语容易也。”这话也是对的。李清照的诗数量上比朱淑真少得多,语言艺术上却远胜于她。但朱淑真在中国文学史上虽然占不到什么地位,在中国妇女文学史上却应该有她重要的一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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