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苏轼谪黄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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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147]。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148]。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149]。

    (苏轼:《初到黄州》)

    元丰二年(1079)二月,苏轼在《湖州谢表》中有这样几句话: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一场轩然大波就此掀起。

    御史台的何正臣,说他“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并借此诋毁新法。舒亶[150]等又罗织苏轼许多诗句,如《山村五绝》之三的“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之四的“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说前者是在讥谤盐法太苛,后者是讽刺百姓得了青苗钱,农村少年便到城市中来耗费的事件。《塔前古桧》的“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王珪[151]便说“有不臣之意”,意思是暗喻神宗不赏识苏轼,因而只能求之于地下的蛰龙,“非不臣而何?”这却连神宗也无法相信了。其他还有许多,不再列举,但从指控者引述的这许多诗篇来看,似苏诗当时已印成册子。

    苏轼这些诗的内容,可以分为四类:一、确是针对新法的,例如谢表中的“难以追陪新进”,其中有对这些新进之士虚骄之气看不顺眼的地方,也有他个人的偏见。二、只是文士对时政的一般不满。三、横加罗织,故入人罪,如上引的“蛰龙”。四、如《秋日牡丹》:“一朵妖红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指控者说他以化工比执政,以闲花比小民。苏轼自己则说原是在杭州僧寺中和陈襄而作。但像这样的诗,写在政潮波动时候,难免使人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感,下意识中难保没有讽喻执政之意,也只能疑以存疑了。

    接着,就由御史台派皇甫僎[152]往湖州拘捕。到了官署,两个狱卒便将他缚住,立即出城登舟。“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鸡犬。”(孔平仲《孔氏谈苑》)宋无太守,习惯上仍称知府,知州为太守,知州为一郡之长,古人或比之于诸侯,湖州又是大州,而朝廷却以鸡犬待之。

    由于朝廷中有人必欲置苏轼于死地,所以入狱后狱卒问苏轼,属于五代的祖先中有无誓书铁券?意思是,若有铁券,尚可免于一死。这只是对死刑犯才这样问,非死罪的只问三代。

    但因神宗本不想杀苏轼,太皇太后曹氏又在病危时叮嘱神宗要宽赦苏轼。张方平、范镇都是退职的大臣,并因诗案而被列入名单,却冒险上疏营救。这时王安石也已退职在金陵,他也说:“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王安石毕竟不愧为王安石。后来苏轼在《次荆公韵四绝》中曾有“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之句。

    据周紫芝《诗谳》引《元城先生语录》,当时有人问刘安世,应当用什么最有效的理由去说动神宗,安世答道:“但言本朝未尝杀士大夫,今乃开端,则是杀士大夫自陛下始,而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必援陛下为例。神宗好名而畏义,疑可以止之。”所谓士大夫,其中就有不少的“读书种子”。不管神宗动机如何,却说明在这类关系到士大夫生死安危的重大案件上,如果君主措施得当,就可以避免枉滥,防止极端;苏轼因而也能保全余生,以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责授官则例不得签署公事。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因汉代御史府的柏树上,曾有乌鸦数千来栖息,后世也称御史台为乌台。

    黄州辖黄冈(治所)、黄陂、麻城三县,当时户口不满一万。但地连云梦,城倚大江,从王禹偁“黄冈之地多竹”和“远吞山光,平挹[153]江濑”(《黄冈竹楼记》)这些描写上,犹可想见这地方的风土特色,不失为逐客安身之地。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梅花二首》)到了黄州,苏轼确是谨慎多了。他在《答秦太虚书》中就说:“但得罪以来,不复作文字,自持颇严。若复一作,则决坏藩墙,今后仍复衮衮多言矣。”可见他还是有牢骚的。由于闲散无聊,便去抄写《金刚经》,还常到城南安国寺焚香默坐,以求“自新之方”。在《安国寺浴》中他曾说:“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他在黄州城门的东坡,曾经亲自垦辟耕作。

    他的东坡之号,即由此而来。他在《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中说:“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苏轼曾入值史馆,这时听说朝廷已将史馆撤废,第二句即指其事。即是说,他对前途已经绝望,只想终老于东坡了。

    但他的所谓“不复作文字”,当是指易遭违忌之作,他的笔还是不曾停过,而且写出不少好诗,如《南堂》的“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东坡》的“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都很能表现境随笔成的苏诗本色,纪昀所谓“兴象自然”。又如《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是以美人之入睡比喻花之萎缩。古人诗中常有夜阑持烛赏花之作,如白居易《惜牡丹花》的“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李商隐《花下醉》的“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元丰七年,他逢赦南归。次年五月,他经过扬州,作了《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三首》,其三云:“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此诗和王维《既蒙宥罪……》中的“花迎喜气皆知笑,鸟识欢心亦解歌”是同一心情。但因为这一年三月,适值神宗逝世,到了哲宗元祐六年(1091),侍御史贾易便指控苏轼此诗“以奉先帝遗诏为‘闻好语’”,是在“怨诽先帝”。这样的罗织,也真使人大吃一惊,苏轼何至于丧心病狂到这样地步。他在听到神宗逝世后,曾作挽词三首,其中“病马空嘶枥,枯萎已泫霜。余生卧江海,归梦泣嵩邙[154]”。这种悲痛的感情也是真实而深切的,因为他知道神宗很爱其才并有起用之意,神宗生前御札中即有“人材实难,不忍终弃”语。据苏轼的《辩谤札子》说,写此诗的动机,实因在扬州见百姓父老十数人在笑语,“其间一人以两手加额云:‘见说好个少年官家。’(指刚即位的哲宗,时年十岁)其言虽鄙俗不典,然臣实喜百姓讴歌吾君之子,出于至诚”,又看到淮浙间年成很好,因作此诗。这话该是可信的,后来总算平安无事,主要又是靠了一位太皇太后高氏的力量。

    贾易初任侍御史时,曾上书说:“天下大势可畏者五,一曰上下相蒙,而毁誉不得其真。……故以非为是,以黑为白,更相欺惑,以罔其上。”《宋史》本传说他“老生常谈”,但话还是说得对的,只是一经和他诬陷苏轼事相参照,同样令人有“可畏”之感。他由此也为士论所薄,出知宣州。

    赵翼在《瓯北诗话》卷五中,却批评苏轼此诗写得太不考虑,其说倒不为无见:“此何时而作此诗耶?”又说:“然如咏桧而及地下之蛰龙,当遏密(指皇帝逝世)之后而有花鸟欣然之语,亦太不检矣。”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说:“既示人以可疑之端,则虽无所诽诮,亦可加以罗织。”他们都是后于苏轼六七百年的人,从历史和现实中知道的“转喉触讳”的故事更多了,故而有此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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