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没想到，因为甘蔗快熟了，顽皮的孩子会偷甘蔗，所以有人在地里守甘蔗。他碰到的头一个守甘蔗的人就是他的岳父尹贵明。他想真是见鬼，我怎么偏偏碰到他呢，老头怎么不回家去吃饭呢？怎么抱着竹菜筒在甘蔗地里吃饭？尹贵明的竹简里装的是腌菜，他闻到了那股味道，还听见他的瘪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他还看见尹贵明眯着老眼朝他看。老头看清了是我吗？他实在拿不准。躲似乎是不合适的，还是打个招呼吧。他便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然后大声问尹贵明，“怎么带饭在这里吃？”尹贵明说：“我说这个人像你呢。那些学生啊，放了学就害甘蔗，不守着要被他们害光的呀。”他在心里叫一声天，天哪，没想到还有人守甘蔗！尹贵明问他跑到地里来干什么？是不是又来帮他拔草？他支吾着说：“撒、撒尿。”尹贵明听不见，皱紧脸问：“你说什么？”他忽然来气了，喊道：“撒尿！”尹贵明把脸一垮，说：“撒尿？区政府那么大的茅坑不能撒尿？一泡尿还跑到这里来撒？”他说：“走急了，谁知道尿来了。”尹贵明还皱着脸，“你不像尿急的样子，莫不是有什么事吧？”他一惊，心想这老头是个精怪。他说：“有什么事呢？就是一泡尿。”老头撇一下嘴，说：“不知道热尿会烧死甘蔗吗？要撤出去撤，别在这里撤！”

    他说：“好，我听你的，我出去撤！”

    他又从甘蔗林里出来了。

    他挨着甘蔗林往西走，走了一阵子，站在那里看看天，又看看地，一脸茫然，忽然心一横，又钻进了甘蔗林。他先是东张西望地走着，走了一阵子就跑起来。他咬着牙想，我往里面跑它几里路，我跑到最里面去，那里总没有守甘蔗的人了吧？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一个哭的地方！甘蔗密密麻麻向他扑过来，同时还有一股闷热的、发酵后的家肥的气息。他四周都是甘蔗。他一边跑一边用手拨开拦在面前的甘蔗叶子，免得它们划破自己的脸。甘蔗叶子上下翻飞，发出塞塞率率的声音。他摇摇摆摆往前跑的样子真像一只瘦鸭子。他喘气越来越粗，腿越来越软，他还咬牙往前跑。他没有再看见守甘蔗的人，但他觉得他要离红旗镇越远越好。直到再也跑不动了。他才停了下来。他面前的甘蔗更高更密，阳光洒在叶子上，漫漶着一片霜粉一般的光亮。他的汗水像溪流一样往下淌，嘴张得很大，却喘不过气来。等到好不容易喘匀了，他就准备要哭了。他仰脸看着层层叠叠的闪着光亮的叶子，看着在叶子里飞蹿的蚂蚱，看着它们漂亮的翅膀，心想你们多自在呀，哪里像我呀！他咧了咧嘴，又咧了咧嘴，却发现自己根本哭不出来。他感到很惶惑，扭头四顾，除了密密匝匝的甘蔗，不见一个人影。他想我怕什么昵？一个鬼都没有，我就是来哭的，我那么想哭，怎么会哭不出来呢？是不是被尹贵明那个老东西打了一个横岔，弄得我没心思哭了呢？

    他为自己哭不出来着急，于是用力挣，眼睛都挣红了，就是哭不出来。一点哭的感觉都没有。他坐在那里发愣。他终于明白，他真没有一个可以哭一哭的地方，虽然甘蔗林里很静，只有叶子在微风中摇动的声音和蚂蚱蹦来蹦去的声音，阳光也很安详，可他心里却是紧紧的，怎么也松不开，就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似的。这么大的甘蔗林，谁知道哪里藏了人？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你看不见人家，可人家能看见你。他刚张开嘴做出要放声大哭的架势，心里就一抽一抽地紧起来，他就怎么也哭不成了。他想干嚎几声，声音却在喉咙里打转，呜噜呜噜地放不出来，像杀不死的瘟猪似的。他想我豁出去了，管他有人没人，先哭了再说。于是又作势要哭，却还是哭不出来。他急得打自己的耳光，打得很重，跟放爆竹一样，反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本然地缩一下脖子，像猴子那样骨碌着眼睛到处看，看了好一阵，才松了一口气。可是刚松了一口气，又觉得不对劲，扭头再看，看来看去，结果看见了两只躲进甘蔗林里交媾的快乐的狗。

    两只狗屁股对屁股黏在一起。一只狗动一下，另一只狗也跟着动一下。一只黄狗一只花狗。周围的甘蔗被它们弄得不住地摇晃。他一下子冲动起来，一步步朝它们走去。它们看着他走过去，互相拖扯着往后退，它们步履踉跄，惊慌失措。他站在它们面前，手叉在腰上，使劲跺跺脚，它们吓得双双跳了起来，落地后却依然分不开。他又跺跺脚，它们又双双跳起来。他不断地跺脚，狗不断地往后跳。他感到很痛快。“狗东西，你们也吓我！”他说着，一边跺脚一边朝它们吐痰。它们又双双往后跳了一跳。

    “尹招娣——尹红梅，”他忽然蹲下来，仔细看了看狗屁股，对着花狗叫道：“尹红梅！”过了一会儿，又对着黄狗喊，“赵——”他刚开声，声音却陡地细下来，细得像一根丝线，他拖着细丝线似的声音，扭头向四处张望，望了很久，确信周围没人，才又定定地看着那只亢奋的黄狗，压着喉咙说：“赵大河，你不就是赵大河吗？你都跟她黏在一起，还这样看我？好你个赵大河！”

    “尹红梅，赵大河！尤其是你，赵大河，你们！你们两个人，就是这样的吗？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很快活吗？你们把我弄得这么难受你们还快活？啊？说呀，为什么不说？你们都哑了吗？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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