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就像身陷在那种可怕的噩梦中,你得不停地奔跑,直到你的肺都快爆裂开来,但是你还是没法让自己跑得更快些。当我从冷漠无情的人群中挤过去的时候,我的双腿好像跑得越来越慢,但是巨大的钟楼上的指针却一点儿也没慢下来。在决不罢休、漠不关心的力量驱使下,它们残酷无情地朝着终点——朝着一切事物的终点转动。
但这绝不是梦,并且,它也不像梦魇,我不是在为我自己的生命奔跑;我要抢在终点之前挽救极其珍贵的东西。我自己的生命此刻已经毫无意义了。
爱丽丝曾经说过,我们两个死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大。要是她没困在灿烂的阳光里的话,结果恐怕会大不一样,但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能够自由地跑过这明亮拥挤的广场。
而我却无法跑得更快。
因此,尽管我们被外界极其危险的敌人所包围,对我而言却已经无关紧要了。钟楼上的钟在整点响了起来,钟声在我缓慢移动着的脚底下振动,此时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不过,想到附近有嗜血的东西,我仍开心不已。由于我没能做到这一点,我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愿望。
钟声又响了起来,太阳从天空正中央照射下来,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派对
我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地确定我是在做梦。
我之所以如此确信的理由是:第一,我正站在一束明亮的阳光下——那种令人目眩的、明净的太阳从未照耀在我终年烟雨的新家乡——华盛顿州的福克斯镇上;第二,我正注视着我的奶奶玛丽,她至今去世已经有六年多了,因此,这一确凿的证据足以证明我是在做梦。
奶奶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她的脸庞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她的皮肤柔软而松弛,形成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小细纹,轻轻地依附在骨骼上;她像一个干瘪的杏,只不过她头上还顶着一团蓬松浓密的白发,像云朵一样盘旋在她的周围,飘浮在空中。
我们的嘴唇——她的嘴巴干瘪,嘴角布满褶皱——就在同一时间伸展开,露出同样惊讶的半个笑容。显而易见,她也没料到会见到我。
我正准备问她问题,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她在我的梦里做什么?她过去六年过得怎么样?爷爷还好吗?无论他们在哪里,他们找到彼此了吗?——但是,她在我开口的时候也张开了嘴巴,所以我停了下来,让她先说。奶奶也停顿了一下,接着,我们俩都有些尴尬,笑了起来。
“贝拉!”
不是奶奶在叫我,我们俩都转过身来看着加入我们两个人小团聚的那个人。我没必要看就知道是谁,不管在哪里我都能听出这个声音——那么熟悉,无论是清醒,还是睡梦中……我敢打赌,就算我死了,我都能感知、回应它的存在。这个声音是我宁愿穿越火海都要寻找到的——或者,不那么夸张地说,它是我宁愿每天跋涉在寒冷无尽的雨中都要寻找到的。
爱德华。
尽管我看到他的时候总会兴奋不已——有意或无意地——即使我几乎肯定我正在做梦,但当爱德华穿过耀眼的阳光向我们走来的时候,我仍然感到惊慌失措。
我惊慌失措是因为奶奶不知道我和一个吸血鬼相爱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那么,一束束光辉灿烂的光柱散落成千万颗彩虹般的光珠,遍布爱德华的皮肤,使他看起来像是由水晶或钻石做成的一样,我该如何解释呢?
好吧,奶奶,您可能已经注意到我的男朋友闪闪发光。他在阳光下就会这样,别担心……
他正在做什么?他住在福克斯这个世界上最多雨的地方的全部原因就是——他能够在白天外出,同时又不会暴露他家族的秘密。然而,爱德华现在正优雅地向我信步走来——他天使般的脸庞上挂着最美丽的微笑——仿佛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一样。
就在那一刻,我希望我没有被排除在他神秘的天赋之外,我原先一直很庆幸他唯独不能看透我的心思,但是现在我希望他也能听清我的想法,这样的话他就能听见我脑海里尖声喊出的警告。
我大惊失色地朝身后瞥了一眼奶奶,但一切都太迟了,奶奶正好转过身来瞪大眼睛盯着我,她的双眼和我的一样警觉。
爱德华——仍然带着如此美丽的微笑,我的心仿佛要从胸口膨胀迸裂出来一样——他伸出手臂抱住我的肩膀,转过身来面向奶奶。
奶奶的表情令我惊讶不已。她看起来毫不恐惧,相反,她怯懦地盯着我,仿佛在等待责备一样。而且她站立的姿势也很奇怪——一只手臂笨拙地抬了起来,向外伸出去,接着环绕着空气弯曲起来,就像她的胳臂环抱着某个我看不见,某个隐形的人一样……
正当画面逐渐变大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围绕着我奶奶的巨大的镀金镜框。我想不通,于是抬起那只没有搂着爱德华的腰的手臂,伸出手想要触摸她。奶奶一模一样地模仿着我的动作,简直就像从镜子里反射出来的一样。但是就在我们的手指头应该相触的地方,我却只感觉到冷冰冰的玻璃……
我头晕眼花,梦突然变成了梦魇。
那根本不是奶奶。
那是我,镜子里的我。我——年老色衰,满脸皱纹,神情枯槁。
爱德华站在我的身边,镜子中也没有他的映像,他如此可爱,永远保持着十七岁的模样。
他把冰冷完美的嘴唇贴近我消瘦的脸颊。
“生日快乐。”他呢喃道。
我猛地醒了过来——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大口地喘着气。又是一个多云的早晨,熟悉的昏暗的灰色光线取代了梦中令人目眩的阳光。
只不过是个梦而已,我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个梦。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时,闹钟冷不丁地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闹钟钟面角落里的小日历显示今天是九月十三日。
尽管不过是个梦而已,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至少预示着什么。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就要正式地步入十八岁了。
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在整整一个完美的夏天里——我曾度过的最快乐的夏天,那是任何地方的任何人曾经度过的最快乐的夏天,当然,那也是奥林匹克半岛历史上最多雨的夏天——这个令人沮丧的日子却秘密地潜伏着,等待着迸发出来。
而现在它突然袭来,比我恐惧的情况还要糟糕。我能感受到这一点——我变老了。虽然每天我都在变老,但是这是不一样的,这种感觉更糟糕,而且是可以用数字计算的。我十八岁了。
而爱德华永远都不会变老。
我刷牙的时候几乎惊讶地看见镜子中的脸庞并没有改变。我紧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在象牙般的皮肤上寻找即将到来的皱纹的蛛丝马迹。不过,我脸上唯一的褶皱是在额头上,虽然我知道,如果我能够让自己放松一下的话,它们就会消失不见,但我做不到。我的眉毛纠结在一起,在焦虑的深褐色眼睛上方形成一道线。
这不过是个梦而已,我再次提醒自己。只不过是个梦……但也是我最糟糕的噩梦。
我没吃早餐,就急匆匆地想尽可能快地跑出家门。但我没能完全避开爸爸,因此不得不花几分钟时间假装高兴。看到那些我让他不要买的礼物,我认真地努力露出兴奋的表情,但是每次我不得不笑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就要开始哭一样。
在开车到学校去的路上,我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奶奶的幻景——尽管我不会把它当成自己——但是却很难把它从脑海中驱逐出去。除了绝望我毫无感觉,直到当我把车开到福克斯高中后面熟悉的停车场,发现爱德华仿佛一尊美神大理石雕像——那位被遗忘了的异教神——一动不动地靠在他的闪亮的银色沃尔沃上。我的梦对他不公平。就像往常一样,他现在正在那儿等我呢。
绝望暂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奇迹。即使在我与他交往半年之后,我仍然不敢相信我配得上如此这般的幸运。
他的妹妹爱丽丝站在他身边,也在等我。
当然,爱德华和爱丽丝并没有血缘关系(在福克斯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卡伦家族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是由卡莱尔·卡伦医生和他的妻子埃斯梅领养回来的,他们两个人太年轻了,不可能有十几岁大的孩子),但是他们的皮肤如出一辙的苍白与朦胧,双眸也闪烁着同样奇异的金色光芒,淤青般的阴影笼罩着深深的眼窝。爱丽丝的脸庞像爱德华的一样,美丽得令人惊叹。在知悉内情的人心中——就像我这样的知情人一样——他们的相似之处正是他们真实身份的标记。
我看到爱丽丝在那里等我——她黄褐色的眼眸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手中握着一个银色包装的小方盒——一看见她手里的东西我就皱了皱眉头。我告诉过她我什么也不要,无论是什么,我的生日不需要礼物,甚至不需要别人的注意。显而易见,此刻他们完全无视我的愿望。
我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的雪佛兰[1]53型货车的门——一阵灰尘轻轻地飘落到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我向他们等我的地方缓步走去。爱丽丝蹦蹦跳跳地向我跑来,她的脸庞在长长的直发下熠熠生辉,像小精灵一样。
“生日快乐,贝拉!”
“嘘!”我一边示意让她小点儿声音,一边看了看停车场周围,确定没有人听见她说的话。我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就是因为这次黑色事件而进行任何形式的庆祝活动。
她无视我。爱德华还在原地等待,我们朝他走过去的时候,爱丽丝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想现在还是晚些时候打开礼物?”
“不要礼物!”我咕哝着抗议道。
她终于好像弄明白了我在想什么,说道:“好吧……那晚些时候再打开看吧。你喜欢你妈妈送给你的剪贴簿吗?还有查理送给你的照相机,你喜欢吗?”
我叹了口气,她当然会知道我会得到什么样的生日礼物。爱德华并不是他们家族唯一有特异功能的人。我的父母他们一旦决定要给我买什么,爱丽丝就能“看见”他们正在计划的事情。
“是啊,棒极了!”
“我认为那个主意不错。你只有一次当高年级学生的机会,不妨把你的经历存档起来。”
“你当过多少次高年级学生了?”
“那不一样。”
此时我们来到爱德华等我们的地方,他伸出手来牵住我的手。我急不可待地握住他的手,暂时遗忘了忧郁的情绪。他的皮肤和平常一样光滑、坚硬,也很冰冷。他轻轻地挤了一下我的手指,我望向他那明亮的黄褐色双眸,心脏一阵紧缩,心头一紧。爱德华听见我不平静的心跳之后又微笑了起来。
他抬起那只闲着的手,用冰冷的指尖轻轻地在我的嘴唇周围滑动,他说:“那么,和我们讨论的一样,你不允许我祝你生日快乐,是这样吗?”
“是的,就是这样。”我从来都没办法模仿他的遣词造句,那么完美,那么流畅,那么正式。那是只有一个世纪以前的人们才学得会的措辞。
“只是确定一下,”他用手理了理凌乱的铜色头发,说道,“你可能改变主意了。大多数人都好像喜欢过生日、接受礼物这样的事情。”
爱丽丝大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清脆而动听,就像风铃在风中发出阵阵响声一样,“你当然喜欢的,今天每个人都应该对你友好,让着你,贝拉。还能发生什么最糟糕的事情吗?”她反问道。
“变老啊。”我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但我的声音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坚定。
站在我身边的爱德华咧着嘴巴笑了起来。
“十八岁并不老呀,”爱丽丝说,“女人们不是直到要过二十九岁生日的时候才会感到难过吗?”
“可我比爱德华老一些啊。”我喃喃自语道。
爱德华叹了口气。
“就技术层面上而言,”她说道,语调还是那么轻松,“不过大了一岁而已。”
而我觉得……如果我对我想要的未来有把握的话,如果我将与爱德华、爱丽丝还有卡伦家族的人永远在一起的话(最好不要变成一个满脸皱纹、身材娇小的老妇人)……那么不论是大一两岁,还是小一两岁,我都不会如此介怀。但是爱德华完全反对任何让我发生改变的计划,任何让我与他一样的未来——也让我永生。
那是死路一条,他是这样说的。
老实说,我无法真正地理解爱德华的意思。死亡有什么了不起?做吸血鬼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至少卡伦家族的人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可怕。
“你几点钟到我们家?”爱丽丝继续问道,她改变了话题。看她的表情,她想要做的事就是我一直希望逃避的。
“我并没想过要去你们家呢。”
“哦,公平些,贝拉!”她抱怨道,“你不是真的打算那样扫我们的兴吧?”
“我以为我的生日应该是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来过的。”
“放学后我会从查理家把她接过来。”爱德华告诉她,他根本无视我的话。
“我得打工。”我抗议道。
“实际上,你不用去了,”爱丽丝得意地对我说,“我已经跟牛顿夫人说过了,她给你换了班。她还让我转告你‘生日快乐’。”
“可我——我还是不能过来,”我结结巴巴地说,搜肠刮肚地想找个借口,“我,噢,我还没有看英语课上要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2]呢。”
爱丽丝哼了一声:“你都快把《罗密欧与朱丽叶》背下来了。”
“但是贝尔蒂先生说过我们要看表演的戏剧才能完全欣赏它——那才是莎士比亚想要的演绎方式。”
爱德华转了转眼睛。
“你已经看过电影了。”爱丽丝责备道。
“但不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版的。贝尔蒂先生说过那才是最好的。”
最后,爱丽丝再也没法得意地笑了,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这事儿要么很简单,要么很难,贝拉,非此即彼……”
爱德华打断她的威胁,宽慰道:“爱丽丝,放松点儿。要是贝拉想要看电影的话,那么就让她看吧,这是她的生日。”
“就是啊!”我补充道。
“我七点左右带她过来,”他继续说道,“这样你们会有更多时间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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