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急什么,仅仅是想重温一下那段惬意的时光吗?
那时光早已头也不回地远走,和他原先的人生路径一起缥缈如烟,永不再来……
命运的促狭无人可预测,你永远不会知道噩运这东西到底要来折腾你几次才算完。
跌入谷底期待反弹的大梦并不知道,更糟糕的境遇,即将到来。
赛前15天时,机票、球衣已备全,他忽然开始发高烧,骶骨处鼓起一个大包。教练找来所谓的队医,看了之后说每天上点儿药,打几针就好了——就这样他妈的耽误了治疗。
高烧数天不退,他无奈自己跑去大医院就诊,医生当场催促他办理住院手续,说情况很危险,需马上手术。可莫名其妙的是,教练并不允许他马上住院,说需要回去找领导请示和商量。
妈妈第二天赶到了沈阳,教练给出了答复,核心思想是:
可以回家治病,但这种非比赛受伤,残联是不会管的。
满头白发的妈妈推着大梦就走,放心,我儿子的命,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说:儿子,咱们回吉林,有妈妈在呢,不怕。
可先怕了的是妈妈,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医生面前,听着医生的宣判:
怎么给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菌群感染了,抗生素都不起作用了,已经出现败血症状了啊,命都快没了。
缓过神来的妈妈第一反应是张罗着筹钱救命,手术费想凑足的话只有卖房子。
又老又破的旧房子一时卖不出去,手术却不等人,万般无奈下,只剩一种救命方法——
自承风险,自己找大夫做手术,这样每次能比在医院里做手术省下1万元。
手术的名字叫VSD,腹壁吸引。
大梦描述说,就是往伤口里塞进一块类似海绵的东西,然后外面接上一个管子,不停地把坏的组织液吸出,让伤口的地方长出新的肉芽。
他打了个比方,当时的伤口就像一个西红柿,里面整个是空的,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让里面的肉长满,然后才能彻底缝合,让伤口彻底愈合。
这种手术最大的风险是随时会被感染,他当时对妈妈说:挂了就认了,不能再拖累人了。
妈妈不说话,乱着一头白发,捂着脸在他身旁坐着。
两个半月7次手术,每次手术完毕,必是疼痛加倍。
他那时每天疼得抽过去,用头撞床头柜,心里慢慢滋生一个想法……死才是解脱哦。
妈妈是无能为力的,她唯一能用的方法是跪在地上磕头,哀求去世的姥姥姥爷:爸妈,救救你外孙子吧,他那么孝顺,每年都给你们烧纸啊,救救他吧!
她崩溃地喊:反正我也撑不下去了,把我带走吧,把我儿子留下!
大梦和她一起哭,妈我没那么疼,我不撞柜子了。
他喊:妈我错了,我不是个好孩子,我对不起你啊……
有一天半夜他疼得晕了过去,妈妈苦苦央求来医生,打了杜冷丁和镇静剂。
医生劝,我也不能天天过来啊,你还是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医院吧,要不死在这儿咋办?
醒来时,不知妈妈已抱着他哭了多久,泪水把妈妈的白发黏在他脸上,他听见妈妈不停地小声说:儿子,是妈对不起你啊,不该生你出来遭罪啊……
…………
大梦的母亲叫白文琴,1957年生人。
小屋厦门分舵的人都见过她,大梦奔赴北极前,她曾去厦门小住探亲。
听厦门分舵的歌手们谈起过,那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阿姨,很腼腆,天天不是忙着做饭就是洗衣。
大梦领着歌手们打篮球时,她总是悄悄坐到场边。
膝盖上搭着儿子的外套,怀里抱着一瓶水。
大梦说,妈妈知道他要来看北极光,比谁都高兴,专门办了一张4G卡,等着儿子给她传视频。他说他明白的,妈妈哪儿是想看北欧风景,她想看的是每天平不平安,船撞没撞上冰山,沉没沉。
航程中,我们路过许多座漂浮的冰山,也停靠过许多个深雪的港口,每次登岸巡游,大家都会陪着大梦逛街,在北欧清冷的小镇上找小店,帮他给母亲挑选纪念品。
丝巾、盘子、餐具、餐布……印象里买的最好看的是一顶帽子,菜菜帮忙挑选的,说那顶帽子和妈妈的发色一定很配。
…………
大梦说:
两个半月的7次手术后,我又坐在轮椅上了,那天阳光特别好,特别足,我请妈妈把我推到了篮球场,自己和自己打了一场篮球……
从那天过后,我再碰篮球,又重新变回是发自内心的了。
他说:是哦,如果不是因为打篮球,我不会雪上加霜受第二次伤。
第一次受伤是致残,第二次受伤是致命,但真心地说,第二次受伤的经历让我想明白了挺多,我太急功近利、太孩子气了,伤不伤的都是因为自己没沉住气,和篮球其实没有关系。
还有,他补充说:
小时候老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死了两次以后才明白,我妈和我其实是一个人儿。
(十一)
猎光小分队一行6人中,有4个是擅长画画的美术人儿。
铁成不用说了,他是陕西省艺校毕业的美术生,西安美院旁听生。
我更不用说了,毕业自山东皇家艺术学院,本科专业方向风景油画。
大松更更不用说了,他是正儿八经当过美术老师的人,张嘴就是劳特雷克莫奈高更。
大梦更更更不用说了,人家大梦是带着全套画具上船的,光尼龙笔就带了七八种。
船沿着挪威海岸线一路北上,每天会停靠一两个港口,其余大部分时间皆在冰海上航行,日光好的时候我们陪着大梦坐在甲板上,抽着烟喝着茶扯着淡,吹着海风看着他作画。
他那时候带了一兜子手机壳上船,准备手绘,说是客户们的订单。
订单要求五花八门,有的是定制生日礼物,有的是用来当结婚纪念物,有的人请他把自己的脑袋画在壳上,要求骑着冰山,有的要求北极熊的身子人的脸。他有不少忠实的老用户,很多订单是让他随便画,画啥都喜欢。
我们很喜欢大梦画的风景,小小的手机壳,方寸之间,却巧妙地描绘了浮冰和海鸟,鲸鱼和船。有时候他画着画着,我们集体乐起来,这不是昨天刚路过的鲁姆斯达尔郡吗?你看你看,小教堂的哥特尖儿。
一时技痒,我也想讨个手机壳画着玩儿,还没等我说话呢,大松严肃地说:大梦,我认为这么多订单你一个人画不完……
不得不承认,大松的手没生,画风依然很高更,帝企鹅画得很漂亮……
但身为一个画者除了画技不能没有鉴赏力是吧……
他捏着我画的手机壳辨认了半天,诚恳地求教:为什么画了坨(左尸右巴)(左尸右巴)?
他问:你让人家大梦回头怎么卖……
我说这是冰激凌啊!冰、激、凌!
他问,冰激凌有屎绿屎绿色的?
抹茶冰激凌啊!抹、茶、的!
…………
也不知道那个手机壳现在在谁的手机上套着,记住,上面画的是冰激凌。
我印象中在北冰洋上诞生的最有意思的手绘手机壳,是大松出浴图。
船很豪华,有个圆形恒温小游泳池,一次能盛下三四条大汉,我们先把大梦扒光扔进去,再扑通扑通跳进去。
菜菜不肯下,她说才不要跟穿着家居内裤的人一个池子里泡着呢。
上海女人生活精致,6个人里只有她带了泳衣。
我们鼓励她跳船,下海冬泳,她不从,说水太凉了会伤到幼滑的肌肤。
几米之外冬涛汹涌,小游泳池里春光旖旎。
大梦在水里时很好玩儿,腿是漂着的。大松在水里时很硌硬人,游泳你戴什么墨镜?
(烦死我了,我想起有一遭我和大松在泰国度假,到拜县时住进一家带泳池的小别墅,那天我狠狠心开了瓶勃艮第,他找来一个托盘漂在水面上,非要玩儿日式风情,和我泡在池子里喝酒……后来托盘翻在水里,勃艮第沉了底,一并沉底的还有我的手机,大松非要听节奏明快的进行曲,听你就好好听,瞎打什么拍子扑腾什么水!)
大梦后来把戴着墨镜的大松画在了手机壳上,他忠于事实,一并画上了大松的卡通内裤,上面印满黄色的小鸭鸭……听说那个手机壳一直到今天也没被人买去。
铁成也被大梦画进了手机壳,他画铁成时,被几个上甲板透气的德国老头老太太围观,轮廓刚一画完,老太太们吆喝:希那,希那!
大梦听得一脸懵B,他问菜菜:姐,这几个大娘在喊啥?
后来得知,那几位德国老人家去过中国,在西安参观过兵马俑。
……铁成陕西土著,脑袋上歪盘着一个发髻,肖似跪射俑。
欧洲人敬重手工艺人,老太太们对那些手机壳爱不释手,后来大梦画了几个送她们,把她们高兴坏了,专门给大梦留了地址,邀请他有空去巴伐利亚做客,说是啤酒管够。
后来红酒也管够了,是闻讯而来的法国人,再后来威士忌也管够了,船上有爱尔兰人……
再后来,大梦在餐厅一出现,许多人笑着和他挥手致意,从门口到餐桌,一路上不停有人和他握手。
2017年2月,轮椅上的大梦靠一根画笔,在北冰洋的一条船上当了明星。
(十二)
我轮椅上的兄弟大梦画画的时间其实不长。
念头始自他第二次受伤前,行动始自他第二次死里逃生后。
那时他告别了母亲,尝试着独自去接受接下来的人生,他一个人摇着轮椅去了郑州,在一家叫木鱼的甜品店当学徒工。
店主夫妻是好心人,愿意免费教大梦做甜品,大梦喊他们哥哥姐姐。
姐姐叫木木,坐的也是轮椅。
关于郑州的记忆满是温馨,木木和老公张林对大梦的甜品教学尽力尽心,做一个漂亮的甜品好比画一幅画,大梦用奶油和面粉画上了瘾,开始试着在纸上玩儿图案手绘。
没多久,甜品店的墙壁上挂满了他的习作,店里的餐单也是他的手绘。
客人们很喜欢他的画儿,经常夸他:噫,我看中!
关于画画,大梦无师自通,不久上手彩画,用色漂亮干净。
关于甜点制作他学得也极快,很快变成个熟练工,最高纪录是一天做了200个蛋黄酥。
累自然是累,汗湿透了前胸后背,心里却是抑制不住地高兴,这种累和打篮球时不同,这种高兴和扣篮成功时也不同。
他那时重新开始打篮球,每天晚上都去附近的篮球场上流流汗,甜品店里的汗和篮球场上的汗混合在一起,奶油味儿的大梦。
那时的他慢慢掀开了一页新的篇章,心里慢慢汇集起的平静渐渐驱散了一点惶恐——静下心做一些事情,将来还有可能以此糊口。
念头就是种子,落地即抽芽,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尝试着用手艺糊口。
那时郑州夜晚的街头不少摆摊贴膜卖手机壳的,他学着人家买了十几个手机壳,认真地画上图案,摆摊在光彩市场的大门口。
两个周末晚上过去,一个手机壳没卖出去,路人要么奇怪地瞅瞅他,要么步履匆匆。
灰心之前终于走过来一个人,那人背着手,劈头盖脸地问:恁这是弄啥[72]?
那人不像善茬,瞪着大梦看,又大大咧咧地抓起手机壳端详。
那人后来说:恁这是自己画的?画得还怪好看咧……
他说:恁得喊啊,要不恁这么大一坨子窝在这儿,人家知道恁这是在干啥?
他给大梦示范怎么吆喝,瞪起牛一样的眼睛,恶狠狠地冲着路人喊:卖……俺自己画的愣好看[73]的手机壳子啊!
……噫,俺了个娘来,眨眼间卖出去6个壳子。
后来知道他是这一带的摊霸,城管都不敢管的那种。
摊霸对大梦说:行了,好好干,恁就放心大胆地摆,没人管恁。
一个月后,大梦喊住他,告诉他自己挣了整整1万块,是不是应该交点儿保护费什么的……
他往轮椅上轻轻踹了一脚,笑着骂了一声:(左尸右求)!
然后背着手,笑着走了。
(十三)
北极圈的日子里,大梦和我经常聊起郑州,关于郑州的记忆是我们聊不完的话题。
我和他聊了7 Live House如何曾对我的“百城百校”江湖救急,讲了那个骑摩托带我去吃烩面的老人是如何送过我一只臭脾气的鹰……
他和我讲了街头摆摊卖手机壳时结交的朋友,他用我书里的话告诉我:那都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我断断续续地记录了大梦的口述,下述800字,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些郑州家人。
大梦说:
……二傻姐、清河哥、黄楠姐、吴大哥,还有峰哥……好多好多,哈哈他们都是买过我的手机壳后和我成了朋友的。
孙大夫是河南中医药大学一附院心脏科的主治医生,第一次见到我是在篮球场,她看我一个人坐在场边等着人散场,着急地想打球的样子,心就想,这小伙儿怪可怜的。
后来晚上她在逛夜市时又看到了我,立马上去买了我的手机壳。
她对我特别好,知道我神经痛特别严重,和父亲一起帮我想了很多的办法。她父亲老孙先生是个中医学老专家,是个高人,每天看书,写毛笔字,从来不用手机,唯一的爱好是去家附近的河边散步,可有学问了,可对我特别和气……
黄楠姐也是摆摊儿的时候认识的,她也买了我的手机壳。
她是新华社的美编,特别擅长设计,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一下班就跑来教我设计,饭都不吃的……后来我来厦门分舵上班,黄楠姐想我了,领着一家人专门来小屋看过我。
在郑州时,我每次买药都是二傻姐帮我去买,免去了不少麻烦。
二傻姐说起来还真让人唏嘘,有段时间我是她的倾诉对象。他前夫是个检察院的检察长,结婚两年她体检发现得了结核,虽然治好了,但是影响到了生育。就这样,她前夫和她离婚了,她啥也没要,净身出户。她郁闷了半年,后来相亲认识了清河哥。
清河哥老实得像木头一样,也离过婚,离婚原因匪夷所思。
他妻子怀孕后,女方家里就狮子大开口要钱,一直到孩子出生后,不给钱就不让他见孩子,这样真的半年没见到孩子,后来实在急眼了,他就离婚了,到现在他都见不到孩子。
相亲时清河哥一眼看上了二傻姐,二傻姐还高兴得不得了,告诉我说自己可能要恋爱了,说和清河哥一起给彼此创造一个新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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