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1925年12月14日
【导读】
这才是真正的战士
这是一个怎样的战士形象?
这样的战士,面对的敌人是握有武器的北洋军阀政府和一群附庸文人。他只有血肉之躯,武器近乎原始,但精神一直觉醒,斗志始终昂扬。他斗争经验丰富,拥有一双火眼金睛,不受“一式点头”和美丽招牌迷惑,一出场便器宇轩昂;面对敌人翻新的花样,他一击正中其心窝;敌人金蝉脱壳,摇身一变,自诩为“慈善家”,诬陷战士是戕害的罪人,战士绝不妥协;敌人贼心不死,故伎重操,战士毫不留情;战士衰老、寿终,未能战胜强大的敌人,然而,战士的精神并未死亡,一次又一次,“但他又举起了投枪”!
“这才是真正的战士”,他勇敢、智慧、觉悟而且坚韧!
战士和苍蝇
Schopen hauer[1]说过这样的话:要估定人的伟大,则精神上的大和体格上的大,那法则完全相反。后者距离愈远即愈小,前者却见得愈大。
正因为近则愈小,而且愈看见缺点和创伤,所以他就和我们一样,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异兽。他仍然是人,不过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伟大的人。
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他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
的确的,谁也没有发见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
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去罢,苍蝇们!虽然生着翅子,还能营营,总不会超过战士的。你们这些虫豸们!
3月21日
【导读】
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
战士,本质是人,是伟大不朽的人;苍蝇,本质是虫豸,是营营苟活的虫豸。“战士”和“苍蝇”本风马牛不相及,鲁迅独出心裁,看似别扭,读来触目惊心。同年,鲁迅在《这是这么一个意思》一文中这样注释《战士和苍蝇》:“所谓战士者,是指中山先生和民国元年前后殉国而反受奴才们讥笑糟蹋的先烈;苍蝇则当然是指奴才们。”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的: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耍钱;头钱从来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窠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他对他的趴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他哭嚷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地说。
“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1925年12月26日
【导读】
奴在心者,其人可鄙
鲁迅写文章比较灵活,突破了我们常说的记叙文和议论文的概念,这篇文章是散文诗,又类似寓言,以对话为主,还有一点小说笔法。读来幽默风趣,入木三分。文章写了三类人对黑暗的现状和奴才悲惨的生活的态度。“聪明人也惨然说”,“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我想,你总会好起来……”,“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读一读这些句子,仔细体会“聪明人”态度的本质。“傻子”是否真傻?你从“傻子”的被反诬中读出鲁迅怎样的情感?“傻子”的行为令你想起哪一类人?“奴才”出现在篇首,为什么标题却排在最后一个?怎样理解奴才的“喊声”和最后的“高兴”?鲁迅对奴才,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还有其他情感吗?现实生活中是否依然存在这三类人?浅显的故事,可以尝试往深处读。
记念刘和珍君
一
中华民国十五年3月25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18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3月18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18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4月1日
【导读】
墨写的谎说,决掩盖不住血写的事实
鲁迅说:“请愿的事,我一向就不以为然的”,然而,“万万豫想不到”当局“这么阴毒与残忍”。
1926年3月12日,冯玉祥所部国民军与奉系军阀作战期间,日军两艘军舰以护送奉舰为名,悍然进入大沽口,并炮击国民军。国民军开炮还击,将其驱逐出大沽口。日方联合英美等八国,以维护《辛丑条约》为借口,胁迫中国停止军事行动,并撤除津沽防务。3月18日,北京各界民众在天安门前集会抗议,李大钊等参与并领导了此次集会。会后,以学生为主体举行游行示威,并到段祺瑞执政府前请愿,要求拒绝列强通牒。段祺瑞下令卫队开枪,并追打砍杀,造成四十八名群众死亡,二百余人受伤。惨案发生后,执政府诬陷爱国群众为“暴徒”,诬陷共产党“啸聚群众,屡肇事端”。
惨案当日,鲁迅写下《无花的蔷薇之二》一文,将这一天称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并气愤地指出:“如此残虐险狠的行为,不但在禽兽中所未曾见,便是在人类中也极少有的,除却俄皇尼古拉二世使可萨克兵击杀民众的事,仅有一点相像”,“墨写的谎说,决掩盖不住血写的事实”,“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
然而,“现代评论派”文人一面谴责屠杀,一面散布流言,说请愿群众是“受人利用”,是有人“故意引人去死地”。这一论调蒙蔽了很多人,鲁迅对此义愤填膺。
3月25日,鲁迅出席女师大为遇难的刘和珍、杨德群召开的追悼会,随后写下《记念刘和珍君》。“三一八”惨案发生后的两周里,鲁迅目睹了各种歪曲事实、颠倒黑白的言论,作为对青年怀有无比真挚情感的他,陷入痛苦的深渊。“实在无话可说”“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呜呼,我说不出话”,然而,他又觉得“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我还有要说的话”。他知道“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是,他更知道“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这是陷入绝望的挣扎,是悲伤、哀痛、愤恨的层层郁积。然而,在浓黑的悲凉中,他又清醒地意识到,“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说不出的情感怎么说?读这篇文章,一定不会有一气呵成的感觉,因为鲁迅写作时便是愁肠百结、痛入心扉的状态,而刘和珍始终微笑、和蔼的模样和死亡的惨状一直在脑海浮现。这才有了一篇文章分为“一”到“七”部分,看上去像是“挤”出来的文字。心绪的文字,要用心去体悟,朗读也许是不错的选择,不必刻意字斟句酌。
“三一八”惨案在鲁迅的内心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在《“死地”》《可惨与可笑》《空谈》《如此“讨赤”》《新的蔷薇》《淡淡的血痕中》《坟·题记》等文中,他情不自禁、念念不忘……
注释
[1]Schopenhauer:叔本华,德国哲学家。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