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8短篇小说卷-戒指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郭宇一

    这座小小的院落里只住着两家人,王老汉在南房,张老汉住北屋。他们毗邻而居已经整整四十年了。

    房子是张老汉祖传的产业,甬子瓦的缝隙里冒出一丛丛蓬勃的蒿草,山墙脚下挂一层褐绿色的地苔。四十年前,王老汉赁了张老汉这两间南房,“大跃进”那年,张老汉响应政府号召,两间南房交给国家“经租”,自己只留下三间北房。从此,王老汉便开始向房地局交租金,两位老汉的关系也便由房东房客一变而为邻居了。

    邻居的关系是平等的。四十年里,他们之间没红过一次脸。每天早晨,各自一开屋门,便打个照面。

    起得早哇!

    还是你早。

    今天挺热。

    是啊,没一点风。

    晚上天一黑,便关了院门,又各自关好屋门。

    逢到大年初一,两位老汉各自站在自家门口,双手抱拳,满脸带笑:

    过年好!

    过年好!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两家的门楣上各挂着“五好住户”的红塑料牌;院子大门上,街道办事处发的“文明大院”的又像奖状又像牌匾的红底黄字洋铁皮牌牌高高悬着。

    真不易啊!四十年和睦相处。这四十年中,运动迭起,斗争频仍,多少夫妻反目,亲友成仇,而这一对邻居却一直相安无事。真不易啊!

    没有值得动气的事么?也有。反右派斗争前的一年,张老汉的老伴丢了一枚戒指。二钱重的金戒指啊!那是她出嫁时娘家的陪送。张大娘呜呜地哭了一夜。边哭边扯着张老汉的衣襟:“你去和他要回来!交出戒指来便罢,咱们还是邻居,不交出来,别怪我不顾多年街坊的情分!”

    “悄悄地!你咋知道是人家拿了?”

    “不是他是谁?吃罢晚饭我洗锅时才摘下来,晚上他来送房钱,今早就不见了。除了他,鬼也没来,不是他是谁?他要不拿出来,我到派出所告他去!”

    “悄悄地!你告人家得有证据。你有么?没有证据就是诬告,要反坐的!”张老汉气得直拍炕沿。他年轻时在县法院当过两年书记,虽然新社会的法律与旧社会有多少不同他不大清楚,可总觉得诬告大约仍然是触犯法律的。

    “那就白白好活了他个三只手?”张大娘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嗐!一两金子国家收购价是九十八块钱,你二钱重的戒指也不过二十块钱嘛,何苦为了这区区身外之物生闲气?若是你哮喘再犯了,不是还得花钱么?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李白有诗云: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二钱重的戒指算个啥!再说,还不定是你藏掖在哪里忘了哩!也许哪一天又翻出来哩!”

    张老汉尽管如此宽慰着老伴,可丢了戒指,他也心疼。老伴的判断或许准确,可是没有证据,有甚办法?再说,自己在旧社会混过事,还当过两年县法院的书记。虽然是个一般历史问题,且早已作过结论,可自己总捉摸着是个污点,在阶级斗争的社会里是最容易让别人抓住的一个把柄。这个短处,王老汉能不知道?他家女人是街道居委会的治保委员。人家是三代贫农,姑表姻亲上也没有一个有问题的人。为了这事得罪了她,就算戒指追回来了,合算吗?山不转水转,今后说不定碰上什么运动给你来上一下子,你受得了?四号院姓赵的那家不就是因为听台湾美国的广播让人家汇报给派出所抓起来了吗?待人处事就如下棋,不能只看到一子二子的得失,要看全局,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个甚?

    一夜的宽慰劝导,张老汉终于说服了老伴。为一个人一条路,惹一个人一堵墙。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些个世代相传的做人之道终于遏止了她惩罚对方的欲望。虽然一想起那只菱形的黄灿灿的戒指来仍免不了胆颤,但总算强忍下来了。她不浑,甚大甚小,能掂量清楚。张大娘头发长未必就见识短也由此可略见一斑。

    小院于是仍旧相安无事。

    每天早晨,两位老汉各自一开屋门,点头一笑。

    起得早哇?

    还是你早!

    今天天气不错。

    是哇,没一点云彩。

    只是张老汉觉得自己笑得坦然、舒心;对方笑得尬尴、勉强。

    自打张大娘丢了戒指以后,王家的人再也不进张家的门了。每月送房租时,只站在门外讪讪地叫一声:“他张大爷,房钱!”张大娘撩起门帘站在院子里就把钱收了。

    “哼!他们心虚着哩!为甚自从咱家丢了戒指,他家人就连咱家的门都不敢进了!”张大娘仍有点耿耿于怀。

    “嗐!真是女人家见识。若真是他拿了,他们从此再也不进咱的家门,岂不是大好事?就算花二十块钱买个清静,还不合算?”

    张老汉日久天长也看出了点端倪。比如说,王老汉家的在居委会当个治保委员,在街面上也是个威风的角色。吆喝街坊们开会时那嗓门震得人家窗纸发颤:“喂——下午三点派出所召开居民会,一户一个人,不准迟到!”那声音透着威严,透着自信,透着掌握一定权柄的人那种与众不同的优越感。可临到最后通知张家时,走到台阶前就站住了,冲着窗户递上一句:“她张大娘,下午三点,派出所开会哩!能去不?”ppp的强度,还带着圆滑线。

    还有,每当张家遇到什么事,比如说打个煤糕拉个烧土啦什么的,王老汉总要打发他那个半大小子帮忙:“这么大的小子了,没点眼色?”于是两个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噼啪一顿帮着张老汉干完了事。

    他是觉着亏心了,才这样殷勤。张老汉想。

    也难为他,一个卖灌肠的小摊贩,公私合营后,在家小饭铺里帮人家烧火,一个月四十块工资,养活五口人。两个十六七的儿子,一顿饭能吃三大碗高粱面饸饹,他也难呀!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他不仁,咱不能不义。他能觉着亏心,说明他还有良心。多年的老邻居了,人家就是张口求你帮助二十块钱,你能说个不字?张老汉越想越觉着自己当初好歹劝住了老伴没有捅破这层纸是英明无比之举。当初若真是挑明了,戒指未必要得回来,王家也得罪了。自己在机关里整日察言观色谨小慎微,回到家里仍然松弛不得,一言一行都要让专找碴儿的治保委员抓不住任何把柄,神经末梢时时处于极度紧张状态,那种日子可就太艰难了。现在多好,他们觉得有愧于咱,总想讨好咱,咱落得个和和睦睦太平无事岂不好?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与人为善。张老汉为自己发展了孔老夫子的名言而自我陶醉起来。

    过了十年,“文化大革命”来了!

    张老汉整天愁眉苦脸。机关红卫兵已经抄了好几个人的家了,说不定哪天就会轮到自己头上。一天晚上,张老汉撩起窗帘的一个角儿,看到南屋里已经熄了灯,才蹑手蹑脚关起门把多年积存的信件、解放前的照片大把大把塞进了炕火里,眼看就要烧完了。

    “砰砰砰”有人敲门。

    张老汉霎时怔住了,只觉得脑袋像水发海参一般胀大了几倍。

    “砰,砰”一声更比一声响。

    “谁呀?”声音打着战儿。

    “是我。他张大爷。”

    “有……有事?”

    “你家烧甚哩?”

    张老汉和老伴的心“呼”的一声蹿上来,堵在嗓子眼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没烧甚。火熄了,添了几块柴……”

    屋外,王大娘笑了:“慢点烧,我看见你家后墙上烟囱直往外蹿火苗子,当心别把屋顶上那些陈年蒿草引着了!”

    听着王大娘咚咚咚走回自己屋里,张老汉一屁股瘫坐在地下。这下可糟了,人家是治保委员,新近又参加了红卫兵。刚才明明看到她家熄了灯,怎么还没睡觉?噢!说不定早就暗中监视上自己了,半夜三更,销毁罪证,了得么?

    他后悔起来,还不如不烧哩。其实自己烧的都是些普通信件相片,搜出来也没啥大不了,可你这么一烧,还能说得清么?听天由命吧!这一夜,张老汉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噩梦联翩,总不外是红卫兵批斗他,他头上戴着三尺多长的纸帽子。老伴也在一旁陪斗。

    他硬着头皮等待着噩运的降临。

    谁知,等了一日,等了两日,三日五日,竟无事。早晨起来,王老汉照例笑眯眯地问候一声:“起得早啊!”

    “还是你早!”张老汉怯怯地用眼睛的余光捉摸王老汉的神色,也未见异常。连日来悬浮着的心终于慢慢踏实下来了。

    “文化大革命”的大风大浪,张老汉竟然以当过两年县法院书记之身而未遭磨难;毁灭了那些虽非罪证却完全可以被视为罪证的照片、信件而终未受到追究。对此,他十分感激王老汉家里的,她那天如果去告发了,自己非得坐几次“喷气式”不可。由于这种感激,他开始感到自己有点亏心了,他开始对十多年来只凭直觉而无任何证据就在心中给王老汉定的案有点怀疑起来,他越来越觉得王家两口都不像那种人,真说不定是自己糊涂婆娘油蒙了心胡乱藏掖在哪里忘记了。起初,他强迫自己相信这种可能,渐渐地,他宁肯相信这种可能。有一天,张大娘又翻起陈年老账提说那枚戒指时,张老汉立时把手里的那只康熙年间的薄胎豇豆红盖碗摔个粉碎:“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有完没完?”张大娘吓得从此再也不提说这件事了。

    张老汉觉得心亏,颇有点讨好似的主动到南房串门。逢年过节,也断不了开一瓶老白汾,请王老汉对酌。喝完了,“当头炮,把马跳”地热闹到夜阑人静。

    街坊们都羡慕这两家相处得好。

    又是十大几年过去了,两位老人都退休了。王老汉的老伴早已作古,两个儿子业已成家另过。王老汉自己又操起了旧业,推一辆小车走街串巷去卖灌肠。他的灌肠是祖传手艺,真材实料,精工细做,没出几年,竟也发了。街坊们都说王老汉的存折早已上了五位数,而且打头的绝不是“1”。究竟王老汉有多厚的家底,谁也说不确切,单就街道上办托儿所,他一下子捐了一千块!乖乖!

    两个老汉仍断不了三天两头喝几盅,可如今多是王老汉做东,打酒买菜,掏出来的“大团结”新崭崭的,能切豆腐。张老汉过意不去,多次谦让着要自己花钱。王老汉满脸不悦:“咋!!你就不该吃我的?”弄得张老汉反而有点尴尬,摇摇头一笑,也就不争了,由他去。

    街坊们说,两个老汉处着处着,处成亲兄弟了。这话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两人相对着只是笑。

    忽一日,王老汉觉得不适,从医院回来,竟卧床不起了。说是得了绝症。张老汉两口尽力照拂,自不在话下。

    那一晚,夜静了。张老汉两口刚刚想宽衣就寝,王老汉推门进来,拄着棍子,跌跌撞撞扶着炕沿坐下。喘着气,半晌无语。

    橘黄的灯光映着他多皱而发暗的脸颊,无神的眼珠镶着灰蓝的边,张老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凭经验,观言察色,知道王老汉大去之期在即,可一时竟想不出几句宽慰的话,喉头一股热浪一涌一涌的。直戳戳迸出一句:“还有甚没安顿的事么?”

    王老汉摇摇头,只是用没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老汉两口子的脸。像是要在临离别时把两人的影像尽量摄进自己的记忆之中。

    默默地坐了一阵,王老汉挣扎着站起来,拄着棍子迈着艰难的步子,张老汉夫妇连忙搀扶着。临出门了,王老汉慢慢回转过身来,痴痴地望着张老汉夫妇,沙哑的喉咙嘟囔了一句:“咱兄弟相处四十多年了。有甚不对的地方,哥哥你多担待着些个。”说着,两滴混浊的泪水沿着鼻翼噗噜噜滚下来。张大娘禁不住背过身子抹着眼睛……

    第二日凌晨,南屋里突然传出王老汉儿孙们的一阵号哭,张老汉夫妇披衣趿鞋奔过去,只见王老汉睡着了一般,双目微合,死得善相;两只手伸得展展的:他没有撒不开手的事。

    返回北屋,张大娘叠被子时,褥子底下摸见一个硬硬的东西:戒指!

    张大娘的手颤抖着,把戒指递给张老汉,张老汉看也没看一眼,说:“我不是当时就跟你说过?也许你乱掖在哪里,不定哪一天就会翻出来的!”

    张大娘听得真切,男人的声音带着极度悲戚的哭腔。她掂掂那戒指,怔怔地说道:“都怨我,记性差,自己放的东西自己记不住地方。”说着老泪流满面颊。

    原载《北方文学》1988年第9期

    点评

    所谓人性,不过人情。《戒指》写的是人情,人之常情。平凡人的生活大多时候都是靠人之常情而得以存在的。大是大非的时刻是少数。小说在张王李赵、家长里短的娓娓道来中,将人情中既普通又厚重的部分展现得充分而真实。“真不易啊!四十年和睦相处。这四十年中,运动迭起,斗争频仍,多少夫妻反目,亲友成仇,而这一对邻居却一直相安无事。真不易啊!”从世俗的角度来看,能够和睦相处说明双方都具有充分的做人智慧,只是这种智慧不是抽象的人生哲学,而是从现实生活中得出来的鲜活的为人之道,里面充满朴素的道德意识,略显功利和宵小,却能够带来人性的圆满。

    围绕一枚小小的戒指及其形成的心结,老张与老王各有各的处理方法。两个家庭各怀心事,但谁都没有捅破,维持着面上的和谐,久而久之,这种外在的和谐就渗透进了人心之中,变成了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和谐,并催生出浓厚甘洌的情感。人情也好,人性也罢,人都有向往美好和谐生活的本能,只是这种本能未必能够找到恰切的实现途径。表面上看,这篇小说的叙事手法、主题结构、语言形式都不够现代,反而带有某种笨拙的白描的特征,但是正是这种叙事形式与生活历史合二为一的特征成全了小说的全部艺术世界,可谓是返璞归真,也可谓是浑然天成。这也是一种难得的境界。

    (刘永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