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先是试探着叫了一声,接着又沾沾自喜地嘘了两声:待一分钟的安宁没有结束,它就开怀地狂躁地像个粗野的乡下女人骂街一般地吵闹了。
满鼻子都是酸臭味。他不晓得是外屋地的碗橱烂了,还是高居他头顶的搭在铁丝线上的两只货真价实的绒线袜发情了。总之,这气息叫他不安,令他烦躁。他把被子蹬开,赤条条地仰着,把手伸到他鼻子与嘴唇之间的那片黑森林中,吭哧吭哧地拔起胡须来。
他感到那片森林从沉睡中苏醒了。他觉得那儿疼。他还感觉到大拇指和二拇指的手指肚肥厚了,似乎上面黏黏地糊了一层胶。他隐隐地嗅到有一丝淡淡的腥味儿,他不知道自己那片黑森林竟这般不堪一击。那粗硬、爽利的胡须果真就长在薄薄一层的贫瘠的黄土上么?
蛐蛐有恃无恐地在火墙根继续发表演说。他对此气愤已极。那又小又丑陋横七竖八的蛐蛐,活脱脱像嫁不出门的老姑娘,喋喋不休地对着茫茫黑夜喁喁私语。他为它恼火,又想为它的苦恋而流泪。然而他的泪腺依旧麻木。
他很想快活一下,就一下子。他蹬出左脚。硬硬的东西好烫人,是火墙,他乖乖地规矩回左脚。出右脚时他可不那么奋勇了。他轻轻地慢慢地送出右脚,像一个柔情蜜意的少女把一片红叶泊在平静的秋潭上。红叶没有归宿。他的那只脚悠荡累了,这铺能睡下四个人的大炕却像天边的大海,不能给他一个稳固的岸。他的绵软的身体筑起的那道海中堤坝早已崩溃,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触到曾属于他的、位于他右侧的那片温存的白沙滩了。他懈怠回右脚,他觉得满目苍茫。他起身下地,用脚尖探索到鞋子。踏上,敛声屏气地摸到窗前,一把撩开厚实、沉重、肮脏的棉布窗帘。他的心在胸腔猛然被提拔到一个高度,垂悬着。
月亮一点也没改变模样儿,同五年、十年,乃至十多年前一模一样。脸庞依旧圆润,脸色依旧莹洁,微笑时的眸子也依旧清澈。他的脑子忽地出现一片空白。在这肃穆庄严的空白上,又缓缓地弥漫上许多许多悠悠飘来的影子。
“爸,酱里有苍蝇。”他就着咸酱吃掉了半个玉米面窝头,才突然发现敌情。
“嗯。”爸惯常地应着,不抬头,上下齿不停地捣动着口中的食物。
“是、一只、死苍蝇。”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溜圆的,盯着碗中的黑点。
“吃吧吃吧。”爸紧了下鼻子,望了他一眼,用筷子敲着碗说。
“你这碗糊涂粥,又不喝了?”
朦胧的晨曦中,爸的脸青黄青黄的。那上面跑着汗珠,—直溜到脖颈。他对爸小声地“嗯”了一下。
“咳,不吃——不吃省不下了。眼睛倒好使,一只蝇子……两三只蝇子又碍啥事?”
爸从容不迫地把那只苍蝇用筷头夹起,抬升到眼皮底下瞧了瞧,嘴唇张开,把那东西撸进嘴里。他见爸的喉结扭动了一下。他痉挛地丢下筷子和窝头。
“把蝇子想成飞龙鸟,不就结了?”爸看了他一眼,责怪地拿过他没动一口的那碗糊涂粥,全力以赴地歼灭起来。
昏黄的晨光恹恹地消退,屋子里徐徐地亮堂起来。他背上书包,到四大娘家喊来玉姣,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去学校了。
过了一架山,又过了一架山。蹚过那条汩汩奔流的小溪,再跑过一片开阔的草甸子,便可望见一幢白灰涂抹的平房和一个“门”形架吊着的一口大钟。
“快到了。”
“到就到呗。”他白了她一眼。
“小山子,谁惹你了?”
“早晨吃饭,酱碗里有只死苍蝇。”
“挑扔了不就得了。”
“我爸把它吃了。”
“吃……了?他没看真亮儿?”
“看真亮了。爸说……”小山子猛然觉得头一阵晕,肚子里好像有一股臭水直冲到嗓子眼,他蹲在地上,呕吐着。玉姣急忙在他的后背上捶打起来。她那红嫩的小拳头像可爱的鹿蹄,沓沓沓地在他的背上点来点去,点去点来。他的眼角窜出一股泪水。
这之后他见了爸就不舒服。看见他疾走如风地捣着碎步,一会鸡栏一会猪舍地跑来跑去,看见他那顶灰白得磨了几个洞的帽子倒歪斜地戳在脑袋瓜上,看见他乌七八糟的胡子和瘦弱微黄的眼珠,他就周身不自在起来。还有每天喝不断的糊涂粥吃不绝的窝头,都让他难过让他无语凝咽。
“你肚子里八成是长虫子了。”有一个夜晚,爸捏着他细瘦的麻秆胳膊,叹了一口气。
“肚子里长虫子怎么了?”
“人不爱吃饭,就黄了,瘦了。”
“我吃不进。”他颤着声告诉爸。
“吃不进也要强吃。”
“不吃呢?”
“就不经事了,像你妈。”
“妈为什么不吃呢?”
“没有能吃的。”爸沉默了好久,才说,“你还不知足,十多岁了,该懂事了。”
那天晚上的月光出够了风头。第二天早晨,爸问他昨夜睡得好不?他兴冲冲地说声“可好了”。接着,他连比带画神采飞扬地告诉爸,他梦见一个又白又圆的月亮变了一个仙女,这仙女飞过重重叠叠的大门进了他家,把倾斜的门框修正了,把满墙的灰尘蛛网臭虫血迹除掉了,还做了一锅晶莹透明香喷喷的大米饭。
爸听后,告诉他今天不要上学了。爸说他昨晚子夜时分跑出屋子,光着屁股在月光下绕屯子走了一圈,回来后又上炕接着睡了。他不相信。爸一定是怕花学费耍花招不让他上学。
“我没出去,我睡得可香了。”
“别犟。十多岁得了梦游症,不怕医,要不将来咋说媳妇呢?”
爸请来了四大爷,四大爷驼背、塌鼻子、老鸹眼。屯里人有了病,全都请他去医。有医好了的,也有医死了的。医好的人都说那些死了的人是寿路已尽。千恩万谢地说四大爷能妙手回春。小山子一听到他阴阳怪气的声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内心恐惧得像一个人深夜走进了坟地。
“这小山子是庙里的小童子,伺候天神的。不承想那年庙门开的日子,他就偷着跑出来了……”
“咋整呢,这孩子?”爸只是一筹莫展地挤眼睛。
“再过几天,看看他还出去不?”
一连三天都是好月光。爸说他一连三天都在夜半时分光溜溜地走出去,有规则地绕过东头的水井,然后悠然地回来蒙头大睡。
他不相信。他只是从玉姣那里知道他有两篇课文没有学了。
“叫你爸跟我爸说说,让我上学吧。”
“你有病。”她说。
“你也信?”
“嗯,我亲眼见的。”玉姣把小拇指触在嘴旁,歪着脑袋说。
“昨晚,我都睡着了,你爸敲门把我弄醒了,他说‘小山子又出来了’,我爸光着脚下地,我妈也光着脚跑出去,我跟着也出去了。我看见你往东走,他们跟在你后面。你、什么、什么也没穿。”
“你看清了么?”
“我没看清。月亮地里,你一跳一跳的,很白很白,白得像,像……”
“像什么?”
“像扒完了皮的大萝卜!”
“瞎扯。”他抬起手,蹭了蹭眼睛,说,“都怨那只苍蝇。”
他从此不再上学。只要是月光太疯狂的夜,他总要出去梦游一番,第二天早晨,一切又都记不起来。他非常憎恨爸、四大爷和玉姣,他认为他们在合伙耍弄他。爸因为他不吃酱中的蝇子而惩罚他,四大爷因为没有营生做了拿他开心,玉姣是因为他好几次蹚小河时没有背她而报复他了。
他握着火钩子,把炉膛的火捣灭,闹得狼烟四起,爸佝着身子点头哈腰地直咳嗽,还假装疯魔地捶胸。他见了很高兴。看到锅里的糊涂粥好了,他也要趁爸去园子屙屎的空当把两大块桦木棒扔进灶里,等爸提着裤带栖栖惶惶地奔回外屋地,疯狂地把灶里的棒子撤到院子,稀里哗啦地舀一瓢水往糊涂粥浇去,然后再用铁勺叮叮当当地搅拌一番,他就等于饱餐一顿,再不会有任何食欲。
他时时刻刻监督爸的一举一动。他发现爸总是天微微亮就起来,穿起那条四季永不变更的青布灯笼裤,一件灰蓝色的对襟小褂,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老鹰一样趴在他背上;而那双圆口的条绒夹鞋,则像两眼小小的陷阱,把他那双青筋暴起瘦如鸡爪的大脚牢牢地绑在那里。穿戴好,他开了门出去,在院墙上摘下锄头铁锹洋镐叉子之类的农具,向他那一片园子巍然走去。等到他又睡了一小觉,常常发现爸已经蹲在门槛,用右手的五指托起碗底,专心致志地吸着糊涂粥。他的额上脸颊上一如既往跑着密麻麻的汗珠。小山子这才起来穿衣,然后跟爸下地干活。
田地的风光总是旖旎。盛夏的微风款款地从山谷间飘游而去,在一望无际,苍翠如黛的大草甸上温情脉脉地滑行着。饱满充沛热烈妩媚的太阳拉长了金色的焦距,追踪着风儿的脚步,把那草叶野花和那野花上对对双双的彩蝶拉进镜头。小山子坐在地头,望着爸干活,望得眼睛疼了,望得夕阳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地跌进山坳,只在西边的天际留下一朵一朵羞红的晚霞。傍晚,天倒清澄了许多,空气也新鲜了许多,他和爸扛着农具慢腾腾地往家走。烧锅做饭,碗盆叮当。当肚子被糊涂粥吹涨了的时候,月亮便也圆圆地出来了,他们父子俩顾自擦着汗。
“这汗,像下了层露水。咳咳,你闻闻。酸得像发糕。”爸把汗水濡湿了的毛巾递到小山子的鼻子下,小山子屏住呼吸,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不闻就不闻,哭啥?”爸扫兴地撇了毛巾,哼了一声,叹了一声,“逗逗你也不行。”
晚上,他老是觉得口干,他摸黑下炕,跌跌撞撞地找到水缸,咕嘟咕嘟地灌了一气,然后又开门坐在院子里。天好凉啊,星星少得可怜,月亮却老是丰满。湿漉漉的夜风挟带着一两声虫鸣,情深意切地温存地裹着他。他用双臂环抱着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悄悄地注视着黑夜。不久,他听见门响,爸接着出来了,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小山子抱起来。
“你坐这……干啥?”
“我渴……喝了凉水……不困了。”
“不困也要困!”爸把手塞到他的腿间,摸索着。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他挣扎着,掐着爸的那只胳膊:
“别碰!”“嘿嘿,成人了。”爸将他摆在炕上,干笑了三四声,然后坐在炕沿搓脚掌上的灰尘,自言自语地道:
“该有个窗帘了。”
于是就有了窗帘。爸拆下了被里,撕了一半,穿在一段细铁丝上,用两根生锈的洋钉子牵牢,无论多么潇洒的月光也溜不进屋子了。爸说这样下去,他的病就会好的。
这窗帘足足垂吊了一千多个夜晚。爸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四大爷家和他家做了亲家,过了腊月,就把玉姣娶过门。
“她不是上学么?”
“上啥。你四大爷四大娘不叫她去了。学校一天不务正业,见天地领学生下地。”
“早先……”小山子咕咕哝哝地说。
“早先是早先……你病了三年了……外头的事知的少……”
“三年?”
“嗯,亏了那窗帘遮光,要不,谁管保你不会梦游得掉进井里。”
都说那口井缠人。打井时,有两个人在底下镶井框时被坍塌的泥沙埋葬了。井打好了,水却总也不旺,一次只能上半。闹饥荒的时候,小山子的妈妈饿得头昏眼花地去井台摇水,一头晃进十几米深的井里死了。把她捞上来后,井里竟奇迹般地一下子涌出好些水来。从此,这口井便汪洋恣肆着肥厚的水源。人们都说小山子的妈妈变成了一棵水仙草。以后家家户户挑水时,总是在饭后饱了肚子才去。
爸又提起这口井,他不由得真真切切地打个冷战。他不记得妈的模样了。可一想到她,他就害怕。尤其是想到他所痴迷的月亮也会剪一缕月光甩进井里,就更加深了恐惧。
天冷了,大雪封门。山山岭岭,沟沟壑壑都起伏着白了。一入夜,爸早早就撂下窗帘,催他上炕养精神。他时时听见爸叨叨咕咕地算计着成家该用的东西。
腊月就到了。四大爷的门牙不知怎的掉完了。他流着口水到小山子家含糊不清地咕咕噜着:“还差一条红腰带,咳咳。”
“就下山去买。”爸对着四大爷直点头。
“冲喜么,就要有个讲究。小山子的病才会去根。”四大爷又说。
“就是,就是。一条红腰带,算啥?”
爸抠出了枕头里最后一点钱,揣在怀里,第二天一清早就走了。一个白天悠悠过去了。晚上,小山子他爸还没回来。四大爷一家人都着急了。一直到子夜时分,他才汗涔涔喘吁吁地夹着一团红布回来了。
“这么晚,让人牵念着。”四大娘捶了下胸口。
爸的脸被油灯映得红堂堂的。他一边脱棉袄一边说:
“供销社哪也没有卖红布的。我跑折了腿,一个布丝片都不见。倒好,街里才热闹呢,红布条子挂了满大街。”
“你怎么……”四大娘敏感地抚弄着那团满是灰尘的揉皱了的红布。
“买不着,没法子。我挨到天黑,把吊在供销社门前的红标记布扯下来了。”
“你……”
“怎么好……不成了偷么?”
“偷?不能算。我把兜里的钱都放在那了,用石头压着,等于买。”
“这要让人知道,不蹲笆篱子才怪。”
“不碍事。满街都挂红布,我扯一条用用咋的?这一去,我可就知道还是咱这里安稳,好地方呐。”
爸的话分外多起来,他精神焕发,好像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壮举似的。四大爷不悦地抖了抖红布,问道:
“上面没有字么?”
“都让我撕掉了。”
“真是。”四大娘叹气。
“你可真是不知马王爷长几只眼了。你撕碎的纸片,扬在道上,可不就把他们引上山来?”四大爷跺了下脚。
“哪能那么神!”爸自信地说。
爸还是被人抓走了。街里的雪被碌碌行人踩得瘠薄而又肮脏。爸游了一天街。水米未进,腿都站不直了。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的,鼻孔下淤着血迹,胡子挂了厚厚的一层白霜,小山子跟在后面,想给爸递上一个窝头。他奋力地向前挤着,喊着爸爸,那几个身高气盛的小将几下就把他推得踉跄着倒下了。他听见爸一声一声地哭着乞求:
“别管我,回去吧,回去吧。别丢了咱那块……好园子……”
三天后,他死了。
三天后,小山子和玉姣成亲了。
仍旧是那铺炕,睡的不是爸,而是她了。窗帘哀怜地低着头,屋子里黑沉沉的。虽然如此,他仍感觉出窗外是一派好月光。他的心空旷旷的。他觉得口干舌燥,鼻子酸疼酸疼的。他下了炕,到外屋地舀了一瓢水,从头顶直浇下去。水流到地上,和着灰土,把他的脚弄得黏糊糊的。他推开门,迎着冰冷的月光站在院子。
“小山子,你出来撒尿么?”四大爷披着皮袄,战战兢兢地从窗根下立起,问他。
“我没有尿。”
“那就进屋和玉姣睡吧。”
“我要看看月亮。”
“月亮?见天地看,有什么稀奇?”
四大爷连哄带推地把他关进屋子,然后用一根铁钎把门顶上。
他昏昏沉沉地上炕了。他听见玉姣低低地饮泣。
“你要啥?红腰带不是也有了么?”
“小山子,你真没良心。”
“我浑身一点劲都没有。”他哭了。
“你怎么不去当和尚?”
“爸让我守着园子呢,不能丢。”他抹了一把泪,想起了自己的责任。
一切都提不起他的兴致来。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许多天昏昏沉沉地过去了,他总是没有力气,一丝丝的力气也没有,快开春时,四大爷给小山子捧来一堆草药,让他医病。他用手指头拨弄拨弄这些草药,气愤地说:“草根树皮,有什么好吃!”
淡蓝淡蓝的猫耳朵花还没开,玉姣就用那根红腰带吊死了。
那些天好像一直在着火。四大爷四大娘的眼睛总是红的。屯里人的眼睛也都红着。他的屋子被折腾得乱七八糟,连子夜的月光,也那么乱七八糟的。他的两颗门牙都被王姣的哥哥砸掉了,他觉得这为的是让他一辈子都喝糊涂粥过日子。
屋门没锁,他就离了屯子,世界正在解冻,春寒料峭。山路朦胧不清,却也并不弯曲。他舍弃了爸给他的那块园子,晃荡出山林。
没有家,却总有家。
没有吃的,却总有可吃的。
他做了乞丐,伸着一双贫血的大手,走了大半个中国,尝遍了酸甜苦辣。消失的月光太多,或许可以汇成一片海了。他竟然活了这许多年,他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他奇怪这里的山路还那般窄,连一盏路灯也没有。他的屋子还原样生存着,并没有被新起的房屋所夷平。他的园子也长满了庄稼。同父亲种过的作物一模一样。只是山间的坟多了又多,野间的百合花稠了又稠。
蛐蛐总有叫累的时候。从窗外走出就是世界。风流的月光无论对什么人都传递出如水的柔情。他尽情地消享着这一切。
第二天,他刚一出门,就被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哑声哑调、指指点点地叫出了名字。立刻就来了许多人。都说认识他。都说他们那时不该为着死去的玉姣而合伙揍他,让他出去遭了这许多年的罪,都说他该回来过过好日子了,都说他爸留下的园子是这一带最肥的。
他却忘了他们,于是他们就用漏风的牙讲起月光,讲起梦游,讲起红腰带,讲起许多许多。他分明懂了,可那位老太太还是絮絮叨叨地流着眼泪指着远方启示他:
“你小时,就跟他一个样儿。”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充满生机和活力的赤身男孩。他披着满身阳光,手里抓着一个满月样的白面馒头,挤在人群中嘻嘻地冲着小山子笑。
一定是记错了。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时候。他摇摇头,哭了。
原载《北京文学》1988年第9期
点评
迟子建擅长在平凡庸常的静态生活捕捉那些微小的细节并在其中注入极强的残酷力量,这种日常生活蕴含的悲剧常常直抵人心,尖锐的刺痛感往往让人无可逃避。《无歌的憩园》同样讲述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以回忆视角呈现苦难的童年。父亲,母亲,儿子,三个人构成三种悲剧,他们在家庭中相逢,各自产生自己的命运悲剧。而小说则将这些故事交织在一个特定的年代里,那个年代虽然不是直接的施害者,但却是最大的不可绕过的背景。儿子的梦游造成了他艰难的成长经历,而儿子对自己受到的对待并不甘心,只有等到成年以后从别人的视角中才能多少看到少年的自己。也只有此时,儿子才能真正理解父亲和母亲的悲剧命运。这是一种无奈的成长,看似每个人的成长过程都是如此,但那个特点年代里,这种悲哀具有的时代性和典型性就氤氲在小说的各个角落里,凝聚不散。迟子建最擅长的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使小说变成某种诗性氛围,从而烙上鲜明的迟子建风格。梦游,是对那个时代的某种无声拒斥,以此为某种锋利的切入点切入时代和成长的最深处,是最俭省的诗学路径,也是迟子建风格的核心特征。父亲之死将整个叙事推向了高潮,也是迟子建小说中所能描写的最极致的悲剧了。随后,在小说结尾处,主人公回到了早年生活的环境,也使得情节回到了起点,缓释了悲剧气氛,使其以另一种形式深化下去。憩园,气氛是朦胧和悲剧性的,迟子建以一个简单的故事和惨烈的生命经历勾画出了一个家庭的悲哀,也呈现出了那个时代的悲剧。
(刘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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