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咀咀队今天开会。
山咀咀队顾名思义是在山上,实际它是在沟道里,在一条两面的黄土高坡上。沟叫作冰草沟,因其土质贫薄多生冰草。
要说山咀咀队今天这个会,就得耗费笔墨描绘一下冰草沟的地形。沟大体呈南北走向,沟垴衔接北塬,沟口通洪水河,中间七扭八拐几道弯弯。不仅如此,每个拐弯的地方必定向东或向西分出一条小的沟岔,俗称拐沟;每两条拐沟必然夹持一座高高的尖尖的黄土山咀。所以才叫山咀咀队。农家都凿在山咀咀上,因耕地在高处;山咀都劈出一层层重叠而上的陡坡梯田。
那么,山咀咀队画在平面图上,就活像—条多足的蚰蜒,或者像一根盘结扭曲的树根。
有位下来搞种草种树治贫致富的干部,蹲早先队部所在的大场坎塄边,观察冰草沟许久许久,不禁突发怪想哑然失笑。蛮队长问说你笑什么?他说笑“山咀咀”这名称。蛮队长说这名字咋的啦?他说这名字让人一听就饿得慌,几百年没吃饱似的。
山咀咀,嗐,冰草沟里再没什么喽,只有一张一张的“嘴”;长这么多“嘴”咋的?等着吃嘛。那干部说。你瞧瞧,一处山咀上安两三户人家,家家连堵院墙都不打。窑洞豁张着庄舍袒露着,远看那一孔孔黑咕隆咚的窑口都像是大张的嘴,永远也填不满啊。那扶贫来的干部这样比喻。蛮队长说,阿们老祖先这么叫了下来,现在听着不吉利也没法改喽。
山咀咀队今天要开会。
开会这码子事,山咀咀队的庄稼人早就熟悉。自打合作化以来,开会就是队里顶要紧的一种活动,开会在很大意义上才体现出队或村的行政存在。要是不开会的话,山咀咀还成其为队吗?但是,山咀咀队要开一场会,都是相当相当艰难。
—家和一家隔着大沟小沟,人和人站门前看得见,说话也听得见;可是你要把所有人收罗到一处圪蹴在一个场里,就很不容易了。光是下达开会通知这项议程,就够队干部出一身臭汗的。山沟里至今没通电,当然也就不会安装有线广播之类。在搞土地承包前,队里掏大钱买过一只装八节电池的扩音喇叭,蛮队长视若珍宝,挎手枪一样时时刻刻吊在腚上。结果,一不留神,搁他家热炕上蒸得淌了白脓黑水,坏个球的。如今,队里的家当都分到各家各户去了,再没钱买电磁喇叭;他嘛,只得倒退回去,像旱年那样,选择地势最佳的队部大场坎塄边,把两只手卷成肉喇叭,鼓足劲运足气直着嗓子野喊。
山咀咀队今天开的这个会,议题正是与“嘴”有关,所以这会非得喊起来不可。
蛮队长这就开始喊了。
“噢——有娃——开会——”
冰草沟的沟沟岔岔里的崖娃娃许是弄错了,以为喊他们一伙呢,此呼彼应此起彼伏起哄似的跟着喊:“噢——有娃——开会——会——
……”
被喊的村民有娃,在大沟里面他家小场上排二茬麦秸,麦秸排干净就准备上垛挂泥。他一边吆碌碡转圈子轧场,一边竖起耳朵听满沟道的回声。他耳朵听得明明白白,脸上表情硬是没任何反应。这是有娃长久培养起来的赴会习惯:开会这码子事嘛,无论瞎事好事,绝不要反应灵敏雷厉风行。
蛮队长嘴喇叭向北偏转十度左右,鼓足劲运足气野声野气喊下一户的户主。这也是他长久形成的喊会习惯。他绝不死盯住哪一家喊到底,“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知道,头一腔绝不会把他们哪个喊灵醒喊出声来,喊得应也罢喊不应也罢,反正他首先必须点名似的喊一遍。
“噢——有生——开会——”
山咀咀队的人家同一个祖先同—个姓,所以相互称呼不说姓只说名字,沟岔里的黄土崖娃娃大概也是同宗同姓吧?他们遥相呼应:“噢——开会——会——
……”
“蛮队长的声嗓老喽,听着不像他了。”有娃的媳妇小声评论。
有娃女人在家麦场坎下的谷子地里培土。农谚曰:谷子锄七遍,自成黄米哩。农历七月正是伏阳如火晒透骨的时节,铁锄口里有水分,锄一遍等于降场薄雨,所以她挥汗如雨挥锄培土。
“队长的心劲不足啦。”有娃在场上附和着说,有娃左手牵根细长的牛鼻缰绳,右手执一把牛屎笊篱;他居圆心牛走圆圈,慢慢悠悠反反复复吆着石碌碡在麦秸上面旋转。他—只眼眯眯地睡着了,另一只眼却警惕地注视着牛尾巴,牛尾巴往起一扎,他忙不迭抢近几步,把牛屎笊篱顿在牛尾巴下面,以防牛屎洒在麦秸土里。这场二茬麦秸兴许能排出三四升麦子哩。
蛮队长挨家挨户喊了一通,转回来打头重新喊。可以听出,他的声气已经有点躁,因为喊第—遍,山咀咀所有户主是同样反应:无声无息。
“噢——有娃——开会——”
继续装聋作哑就要挨骂了。有娃这才表现有所反应的情状。喝牛站住,搁下牛屎笊篱和鞭子,懒洋洋走出到场畔畔上,像队长那样把手卷到嘴上,喊:
“噢——开啥会——”
既然开会,就无须乎保密,按理说来。任何级别的保密文件也传达不到山咀咀庄稼人这一级,几十年的保密基本是对于庄稼人保着的。事实上,对山咀咀人有保密价值的,只是救济款项;扶贫、救济、小投资等分拨下来,队长、会计、党小组长几个私下捏摸捏摸就定了,也用不着喊天喊地的开他娘的什么会。
蛮队长却硬是不肯说明今天开啥会。这又是他长久总结出的开会经验了,如果把会议内容预先隔山沟喊明叫响,这个会八成就开不起来。
蛮队长喊:“噢——村民会——”
有娃喊:“噢——啥村民会嘛——”
队长躁了,骂:“蔫熊一个!”
骂的这句有娃的确没听清。他没听清也很清楚,队长在骂他,他也就再不刨根究底地问。当然他也不会生气,队长骂人天经地义,队长不骂哪个来骂?有娃蔫耷耷挪回场心里,捡起绳头牛屎笊篱鞭杆,继续吆牛走圈继续排他的麦秸。别以为他这是一种轻慢的表示,不,他可没有任何抵触情绪,开会嘛肯定是要去参加的,开会怎能不去?他只是不打算第一个到队部大场上去,去得早误家里的工蹲那儿也没意思,无论开的什么会,出头冒尖的事少说少干。
蛮队长向北偏转,使出吃奶的力气继续喊:
“噢——有生——开会——”
坎下锄谷子的女人幸灾乐祸地说:“现在队长腔调不凶了。”
场上吆碌碡的有娃应和说:“现在庄稼人不害怕当官的了。”
包产到户之前,队里喊会也难喊。社员被喝牲口一样喝喊了十几二十年,一个个都喊疲了。但以前社员还是害怕队干部的,蛮队长往大场坎塄一叉,喊两三腔喊不喘,就破口污骂,骂一句,说:“下沟底里筑坝去!”骂一句,说;“上峁顶顶修大寨田去!”社员就跌跤扒扑往来跑哩。现在呢,用蛮队长自己的话说,驴没了笼头牛没了鼻系,队长把他们没处抓挖咧。还说:像这样整下去,山咀咀队还算个队吗?国家有纲常没有,共产党有王法没有?他对包产到户很不满。各家种各家的责任田,各家上各家的国税粮;上粮是按承包地亩摊派的,化肥、地膜、农药和柴油等等按地亩往下分。当队长还有什么权力?除这些与他们生死相关的东西,蛮队长手里就是一种法杖:扶贫款、救济款一类。但那毕竟不是常数,给了,他们觉得应该给,不给,他们也能过下去。所以,这会越喊越难喊,这队长的官儿越当越没劲道。但,山咀咀的村民偏是要选他当队长,事情就这么奇怪。
女人高兴地说:“就是,让他喊得挣死!”
男人附和说:“队长这官当头不大喽。”
蛮队长照看各家的山咀喊一遍又转回来。他把塬上头的日轮从一竿子高喊到三竿高,喊得喉咙嘶哑嘴唇乌青眼珠子外凸,脖颈里青筋显露鼻窦上汗粒晶莹。他想发火发不起来。他再不敢像从前骂“驴日的”“狗日的”什么。
“噢——有娃——开会……”
最后这腔,声嗓软溜溜颤悠悠明显地底气不够。有娃两口听得舒心悦意非常满足,耳朵也就变灵了。
有娃喝牛站住,故意乏沓沓回应一声:“来喽——”
蛮队长喊问:“碾完了么——”
有娃一边卸牛一边回应:“完了完了——”
“日你家的!”
蛮队长这下才扎实骂了一句。有娃仍然不生气。开会嘛,肯定是要去的。他这就去。
山咀咀队今天开会,讨论给国库上粮的事情。蛮队长打日头一竿子高喊到日头三竿子高,才喊拢半场男人和零三巴四几个女人。先到的人咂完两根旱烟喇叭了,冰草沟二面曲曲折折的坡道上,仍然有人弓腰驼背罗圈着腿不慌不忙往下磨往上蹭。
山咀咀队的大场有三个篮球场大,这是冰草沟最平坦的一块高地。场后斩出一弯弧形山坎,崖有两丈多高,凿了几孔大窑。有的窑可以并排停六辆汽车,有的窑可以搭戏台、演电影,当然那都是集体化时的美好假设。过去,每当夏收之后,窑里就显得满满当当,气氛肃穆,戒备森严;现在包产到户窑都空了,窑角里悬起蚊帐那样大的蜘蛛网,唯剩下主窑门外一挂特大的石碌碡,记载着过去的一段历史。
碌碡竖起来放着,这是主持会议的蛮队长固定的位置,别的人来迟来早不能随便占据,具有某种法定的意味。蛮队长虽然失去了昔日的威风气魄,又虽然说队长这官当头不大了,但多年造成的心理状态具有一定的稳固性,他自觉不自觉地照旧圪蹴在他的碌碡端面上,双臂交抱搂住膝头,瞪着两颗牛眼看人。对每个走进场的与会者,他都免不了要久久地瞪上一眼;因为除去他一人,来的人无意识地离开他远点,寻找一坨地皮就地落座。这一个一个的无意识合起来,便组成一个有意识:人人都和碌碡保持相应距离形成一个半圆。于是,碌碡端面上的人得到烘托凸现出来,可以比作一只猴子,也可以比作一只老虎;总之,碌碡后面的土崖上显示出一圈山大王的灵光。有的人戏称这挂碌碡为“镇山石”,想想也的确有道理,山咀咀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纯是黄土,没有一只轧场的碌碡的话,庄稼怎么打得下来?
山咀咀队今天开会讨论上粮的事,这会眼看就要开起来了。
塬上空的日光已经很刺眼很灼烫,这会儿有几竿子高再不好量它了。男村民抓住会前的空闲谝闲传,他们对开会这码子事的热情,很大程度上正是要来这儿乱谝一场;虽是同一条沟同一个队的人,自从包了产,各自为政各忙各的,难得有机会凑一起大谝—场。而女人,撮成一堆儿做针线拉家常;她们要离男人群远点,男人们都是山汉,谝着谝着就日哩戳哩胡说开了,女人的脸没处搁,只好头低头把脸面埋起来。
上粮会应该开了呀,怎么还不开?
蛮队长不说开的话,他就故意不说!蛮队长今天喊会把一身牛劲喊光又喊出一肚子火,如果没个发泄的捻子,他打那挂石碌碡上咋下得来啊?
他的这个“蛮”,其实不是绰号是他的奶名,蛮有丑陋的意思,又有胡乱搅和的意思。山里人给娃取奶名讲究丑陋贫贱以求吉利。他大(父亲)喊他蛮儿,他妈喊他蛮娃,喊大了果然有些蛮横霸道,大伙便喊他蛮子。因其蛮所以才当选原来的生产队长现在的自然村村长。村民叫了几十年队长改不过来仍叫“队长”。山咀咀的队长不蛮就当不住,他不蛮这会他能召起来吗?
会应该开了呀,还等什么?有娃等急了,憋不住说:“开吧开吧,再不敢熬时间啦,后晌我还得扬场呢!”他二茬麦秸排出的一堆麦衣帽帽堆在场上,怕下雨。
蛮队长腾地从碌碡上跳下——引子有了,会终于开起来了。
“日他家的这会不开了!”
队长的开幕词就是这话。他说“不开了”就是说开了。他骂的“他家的”,泛指在场的同辈男人的婆娘,摊在每个人头上分量轻得多,所以一场人仍旧不大介意。队长的开口浑骂乃开会时的家常便饭。
骂过后,蛮子才拿出队长应有的姿态,宣布:昨天,乡政府召集行政村自然村干部会议,布置夏粮征购任务。场上霎时静悄悄的,听说上粮,庄稼人都神经紧张,这是他们祖宗八辈以来最关心最敏感的一桩事情。蛮队长在身上乱揣,像要揣什么文件却又没能揣出什么,便将两只眼向上翻起,努力回忆着宣读:
“公粮,一万一千八百斤!购粮,两万三千四百斤!总数是……”
场上轰轰作响。庄稼人就像豆荚晒破了皮豆粒儿蹦出来,喊着大大、妈妈、爷爷、奶奶,说今年这数字能把人吓死,努力表现着各种惊恐状。蛮队长这时脸上生出些狠毒的笑意,他一转身又上了碌碡端面,手揣在口袋里抠旱烟渣子,脖颈一梗一梗的,好像他把在场的人都整治了一下似的。
“完了么?”有娃小心翼翼地探询。
蛮队长一边拧旱烟喇叭,一边瞪着有娃,瞪够了才说:
“按地亩一亩摊二十八斤,按人口平均一口人贡献一百七十四斤。乡上说了,二十天内全部交清。交得清得交,交不清也得交!我的话完了。大家踊跃发言吧!”
就这么多。蛮队长传达上级会议精神,没有许多的官话铺垫,关于国际国内形势农村经济改革成就种草种树的动员等等,一概省略,他是块石头,碌碡也是块石头,实打实的。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日头花花很凶,庄稼人粗糙得像黄土一样的皮肤渐渐沁出一层油膜。从场畔畔望出去,多皱的沟壑地表闪烁着金属箔片似的光点。
“我家交不起……”
有娃解开衣衫纽扣伸进手去摸揣,好像衣服里有虫。他说给队长听又怕队长听清,头尽量往怀里抠眼睛努力向上睁,额上便涌现着深深密密的沟壑。他又咕噜说:“我两个碎娃没分上责任地,我兜底儿交了,婆娘娃娃喝风呀屙屁呀。”
他家底儿薄是事实,但说八九百斤粮能把粮囤底儿掏出来,假话。却没人立即揭穿他。有人接上话茬说:“你两个碎娃没地,怪你婆娘高产超了计划喀。”又有人接口说:“计划生育风头又紧啦!”听说南河川有个李啥啥乡长,是个瞎熊,超计划生育罚款不交,领上人闯进庄里硬抢,见羊牵羊见驴牵驴见箱子柜就往外抬哩。大伙七嘴八舌咬牙切齿,说那李乡长真个是瞎熊,进而扩展开来,说现在条条政策都好,就是计划生育一条不好……
蛮队长发觉会议走题,蹲碌碡上高声喝道:“大家发言!交得清得交,交不清也得交!”
土场上闷寂片刻,照样又哄哄嗡嗡起来。有娃趁着人声混杂喊冤似的小声说:“我家交不起……”大伙不再理会他。他就咕咕哝哝自算自账,他捡了根草棍在腿当间地皮上画了许多横杠竖道。麦子国库开价一斤一毛七分三,一百斤十七块三,一千斤才是一百七十三块。高价尿素一斤八毛,一百斤八十块,二百斤就是二八—百六十块!有娃把草棍一扔,失声嚷道:“种不得了!这地种不得了!”马上引起一片响应:“种不得了的确种不得了!”
大伙就兴致勃勃说尿素。有人神谋鬼道地透露消息一则。说哪个地区哪个县的农民把化肥给抢了!抢化肥不犯法吗?别人不信。说:那不是犯法的抢。问:怎么叫不犯法的抢?说是把县上拉化肥的卡车截住,爬上去自己下手拿,你一袋我一袋硬给扛下来了。问:这不叫抢叫什么?答:就是不叫抢。因为谁也没扛回家去喀。扛下来压在屁股底下,手里举一张十元大票子。县长赶来说你们怎么能抢啊?把闹事的人抓起几个!人家说得好,我不白拿国家的啊,我有钱我买哩……大伙听得眉飞色舞心花怒放,连说好好好,往后咱们碰着拉化肥的车也截住也硬往下扛,把十元的大票子准备着。
主导会议的蛮队长发觉,会又开到岔路里去了,打碌碡上往起纵纵,吼一嗓子:“大家踊跃发言!交得清得交,交不清也得交!”
他这两句话把一切都概括完了,别人还有什么可发的?场上静默了较长时间。碌碡的影子开始往东偏斜,当顶喷射的日光的威力却有增无已。男人们黧黑的面孔褐色的脖颈渗漏出一绺绺蓖麻油似的黏汁;女人的脸庞被炙烤得膨发起来,像高粱穗穗似的鲜艳红亮。场面地表泛起—股土的腥味,唯屁股底下一坨感到潮湿不舒。没忘了戴草帽的人把帽檐稍稍向西斜扣,遮住刺目的光晕;依崖坎坐的人干脆仰靠下去,任凭日炎灼烧而悠然拉响似睡非睡的鼾声。山咀咀庄稼人实在经得起晒,他们权当这会儿圪蹴在地里锄草哩。
“我家交不起……”有娃过一会就重复咕哝一遍,就像他吆碌碡轧场一样,耐得住性子。
蛮队长一只手弯到脑后,捏住衣领抖了抖,日光把他脊背和衫子烧结在一块了。那么,会议是否可以考虑早点结束?不,还得开下去。现在散会就不像个会的样子。
有人打破沉闷问道:据说上面有什么文件。规定往后的平价化肥按上粮任务和养猪头数下发。乡长说没说这事?队长回答:说是说了,他可没说多会往下分,也没说一亩地一头猪分几斤。问的人叹息道:“那是没菜的包子。”一场人嗬儿嗬儿起笑。山咀咀人种菜极少,包子包菜跟城里人包子包肉一样。又有人问:公购粮既然能带化肥,按理也能带塑料地膜、柴油是么?山咀咀庄稼人已经重视现代化农业技术,也就关心化工产品和柴油一类物资。接着有人提问:那么买不到煤油是怎么因事?为什么连煤油也卖高价?不是说咱们国家地底下石油多得很吗?问题越提越多,越问越古怪。上粮会变得有点像“记者招待会”。
蛮队长不再回答。他回答不上,也回答不完。你们爱问什么问什么,他干脆来个“无可奉告”。他只管履行自己的职责,隔一会,想起似的喝一声:“大家发言,交得清得交,交不清也得交!”
碌碡和碌碡上人的影子拉长变尖,斜阳热火逐渐减退。麦场上很静,现在真正地静下来了。山咀咀自打合作化以来,就熟悉了开会是怎么回事,都能很好地把握会的节奏感。大家这时都感到疲困,也感到乏味。因为要谝的闲传谝了,要问的问题问了,要发的怪话牢骚也发了……结论自然不会有,也不须有,开会从来都不为得出一个会前没有的结论,开会就是为了会。事实上结论早就有,比如蛮队长反复强调的两句话。所以挨到日头倒影这工夫,一场人全都沉默不语,充分地现示着茫茫然空空然,这种群体意识就意味着:会议应该收尾啦。
蛮队长坐功再好也终有个坐不住的时候,他一蹿打碌碡端面上跳下来,两腿打三折圪蹴得太久站起来有点罗圈,一瘸一晃地瞪着大眼在人前走动,进行会议收尾工作。
他广泛地训斥几句:“一个个装得瓷实,像一袋袋粮食,装着不喘就能抗过去吗?”……这之后,他按各个山咀住家位置开始逐个点名考问。
“有能,你能交清么交不清?”队长从存粮较多的户主问起。
“交嘛,那就交嘛。”有能并不直接回答。
“有生你呢?交上交不上?”
“交着看嘛,尽力量交着看嘛。”
“有宝!”
“交是要交,怕交不出那么多。”
“有年!懒熊一个,你还睡了个踏实!”
“——哦,我没意见,大家说啥就是啥。”
挨家挨户考问了一遍。
至此,冰草沟山咀咀队今天的上粮会可以结束了?是的,蛮队长认为可以,那就可以了。他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谁会在会场上给他一个简洁明确泾渭分明的回答。他又不是那种洋学生干部光按文件办事,他很清楚,谁家囤里粮多谁家囤里粮少,谁家能交清谁家能交一部分谁家确实交不上,他心里早就有本底账呢。既然如此,今天开这个会不是扯淡吗?不是,蛮子队长今天喊会骂会,本不是为了解决谁家交得清谁家交不清这个问题的,开会嘛就是为了开一场会,开会能叫窑掌草囤里的小麦变多变少吗?开会只是开会,如此而已。所以今天这会无论开成啥局面,队长认为可以结束那就结束了。
但是,还不能马上宣布散会。会要开得像个会,还须一段结束语。蛮队长留着一手——队里存粮最少的户主有娃,他把他留到最后最后。
“有娃,你交得上交不上?”
有娃回答得干脆:“我交不上!两个碎娃没分上地,夏田够不着秋田呢。”
“交不上咋办呀?”
“你们当官的看着办嘛,共产党讲实事求是,你把我家囤底掏空背走,我婆娘娃娃喝风呀屙屁呀?”
“日你家的!”蛮队长眼珠暴凸破口大骂,同时用手拍打屁股上沾的黄土,表现出他向来不讲理的蛮劲。“你交就交,不交拉球倒?你给我家上粮哩?你们都像是给我家上粮哩?”蛮队长转而针对一场的乡亲乡党:“从明天起,我这队长不干球了!谁爱干谁干,我图了个啥!”
蛮队长拍打着已经没土的屁股,脖颈一梗一梗,摔下全场开会的人,扬长而去。山咀咀队今天的上粮会到此结束。
晾在场上的乡亲乡党并不难堪,甚至不感到有什么奇怪。开会往往就是这样结束的。他们从蛮队长一通赌气的骂话中听出:只有像有娃这样的贫穷户,购粮任务免了吧。当然队长嘴上不说那个“免”字,他始终就说那两句话:交得清得交,交不清也得交。
至于队长这个官儿,虽然越来干头越不大,但他还会干下去的。每次开村民选举会,大家都乐意选他。山咀咀队的队长,不蛮的人你就当不住。会罢几日,各家黄土山咀小土场里拾掇整洁了,山咀咀队的庄稼人开始给国库上粮。
清早,不待塬畔日头冒花花,他们就灌饱袋子吆啰喝啰出了庄门。人肩上掮的,驴背上驮的,架板车上拉的,手扶拖拉机上摞的……五个六个一队,吭哧吭哧,断断续续,循着沟老里一条蜿蜒小路缓慢地爬坡。蛮队长也在送粮队伍里。
队长不再挨家挨户吆喊催骂,村民们也不再怨天尤人哭穷叫苦,大家伙运载着一袋袋粮食气喘如牛黑水汗流,神情却显得冷静自若,庄稼人做着几十辈子祖先代代如是年年如是的事情。种地嘛就要年年给国库上粮,种地人要是不给国家上粮,那这国家还是个国家吗?这与几日前的上粮会并无必然的逻辑关系。
原载《青年文学》1988年第12期
点评
《喊会》关注的是包产到户之后农村的变化以及农民的生活艰难。一方面是“现在的庄稼人不怕当官的了”,农民具有更强的自主意识,对权力和官员的依附减少了,甚至开会都要“蛮队长打日头一竿子高喊到日头三竿子高,才喊拢半场男人和零三巴四几个女人。先到的人咂完两根旱烟喇叭了,冰草沟二面曲曲折折的坡道上,仍然有人弓腰驼背罗圈着腿不慌不忙往下磨往上蹭”。农民对集体组织的认同感在下降,也清楚知道开会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对于交公粮,他们没有任何决定权。另一方面,“开会只是开会,如此而已”。喊了半天把人从山上喊下来开会,其实唯一的作用就是宣布下交公粮的数字,如此而已。因为“交得清也得交,交不清也得交”,只有最贫穷的家庭才被默许,蛮队长靠着他的“蛮性”完成着上级的任务,也对村民们进行着管理。小说中,蛮队长坐在“镇山石”上躬行如仪地执行着自己的职能,既有蛮横的一面也有人情人理的一面,表现了基层农村干部的艰难处境与复杂心态。小说在极其贫穷的生存环境中展现农民的生活状态与心理状态,并以人道主义的视角和温情的叙事建构起包产到户之后的社会图景,结构精致,语言生活,具有独特的地方风味。
(刘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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