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普陀山回来后,我的情绪一直低落,连着好几天彻夜难眠。只要我一闭上眼,陈正卿母亲抱着怀孕日记,听逝去的女儿录音的场景便又浮现在我脑海里。我躺在床上,却离奇地嗅到桂花香。
我打开壁灯,从枕头下拿出自己小学时的日记本。
本子的边角已被翻得卷翘,泛黄的页面上一个个稚嫩的字迹跃入眼帘,我能看见曾经那个小小的自己的无助。这些年始终被带在身边的只有这一本,因为从那时起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孤独的一个人。
当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斑斓的蝴蝶凭空出现翩翩起舞;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风是甜的而云是悠扬的;发现只有我一个人觉得12+13得到的那个形状就是25……我得把自己藏起来。我开始懂得差异不能轻易暴露,差异无法换来同情,只能换来偏见和歧视。
在刚学会跳皮筋的年纪学会与自己划清界限不是件易事。活在外部世界的那个我必须娴熟地模仿其他正常小朋友的言行举止,内心世界的我只能和日记本对话。起初我并不擅长割裂,每一次穿帮都必然遭遇嘲笑。
我的整个童年几乎都在恐慌中度过。
心态就像是刚刚进城的乡巴佬,每时每刻都努力模仿着自己向往的那种“普通”,但有时不知哪个细节——是傻气的笑还是蹩脚的口音突然就会暴露真实身份,惹来周围城市人的起哄。
人类对异类从来谈不上理解,无论在五岁还是五十岁。
手机屏幕在枕边闪了又闪,陈正卿的短信一条接着一条。我没有拿起手机。
让一类人去理解另一类人是浩大的工程,最终也未必能成功。正常人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事,首先是接受现实摒弃幻想。
我的天性就是太沉迷于幻想了。
我舔了舔自己曾经断了一半的门牙。
打着瞌睡勉强撑过上午的课,我抱着书走出教学楼,在正门口,看见台阶下站着陈正卿。
人群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只有他站着没动,好像一块礁石。
隔着长长的台阶,他的视线穿过拥挤的人群指向我。
深秋季节,一阵风过,树上落下了樱花雨。花瓣们蹭过他的脸颊,落在他的肩上。他朝我伸出手,花瓣又从指缝里漏下去。与真的花瓣不同的是,它们在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像肥皂泡一样纷纷炸裂,消失。
“饿了吧?带你去不用排队的地方吃。”
陈正卿牵过我的手,我下意识挣脱,却没能成功逃掉。看着他坚定的侧脸,我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面对面吃着海鲜炒饭,没有人看手机,但也没有抬头。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只是在使用备战高考的专注力认真地从米饭里挑海鲜吃。
“你知道自己失联多少天了吗?”
“我还能坚持得更久呢。”
“为了打破吉尼斯纪录吗?”
“大概是为了分手吧。”我的语气极其轻松,就像在超市和一面之缘的同学随便打个招呼。
陈正卿可不让我那么容易蒙混过关,他以惊人的毅力保持安静,使我不得不好奇地抬起头。
噢,他没走,而我中计了。
“我猜测过原因,”他看着我的眼睛问,“是不是我家里的事太沉重让你感到有负担了?”
“是你妈妈对你结婚对象最基本的要求我无法满足。”我直言不讳。
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笑得出来:“她根本没要求!”
“她要求你找个健康的姑娘。”
他依然在笑:“所以你怎么了?感冒了吗?”
我放下筷子,把碗推到一边,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我是联觉症患者。”
“……那是什么?”
“精神疾病的一种。”
“咬人吗?”
我微笑起来:“偶尔咬一咬男友吧。”
“问题解决了,”他高兴地摊了摊手,“我不介意。”
“你妈妈介意。”
“她的意见没那么重要。要知道拜我爸所赐,我最不缺的就是亲人,如果每个亲人给我提的建议我都得采纳,那我可能得孤独终老。”
“亲人和亲人也不一样,她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
“所以也未必是坏事啊。交往很容易出现瓶颈期,太平淡了反而不懂得珍惜。关键时刻长辈提个反对意见,我们一起抗争,不是更增进感情吗?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
“可是,”我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不想抗争。”
陈正卿有些怔忡。
“我就是这样的人。进攻时要勇气能拿出勇气,撤退时要果断能拿出果断。我不想抗争,因为我不想在抗争中受伤害。很自私吧?”
“为什么那么肯定一定是你受伤害?”
“因为你对你妈妈曾经的创伤无比熟悉,而对我曾经的创伤一无所知,矫情、过激将是你对我逐渐产生的误解,你根本不会明白某一些小小妥协、小小忍让使我多难过,承诺要一起抗争,但最终你不会站在我这边,我不想到彼此憎恨再分手。”
陈正卿沉默着,没有回答,也许是找不到什么论点来反驳。我看见,真空般的寂静中,他的呼吸在我们之间形成毛玻璃一样的视效,有点像雾,质地又比雾坚硬。
我一个人在图书馆自习,旁边那桌的情侣在窃窃私语。女生说了句什么,男生自然地伸手越过一桌文具捏了下她的脸颊。
难免地,我开始想念和陈正卿一起上自习的日子。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有过交集,必然会在那人的世界有所投射。但最后……
我们曾一起填纵横字谜,那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睛闪着光。
而现在我手机里再没有出现一条他发来的新短信。出现了是慌张,没出现则是失落。
从专业书到小说,我整个下午眼前晃动着全部认识的字,却连一句话的意思都没理解。
我抱着书离开图书馆,不急着回寝室,只是绕着学校漫无目的地走,像进校第一天那样。那一天我遇见一个与我相爱的人,而这一天看起来不过是我生命中平淡无奇的一天。
枯黄的落叶铺满校园小径的尽头,篮球场中声源密集。校园广播里,一首欢快的英文歌放送着,只有仔细听歌词才会知道它唱的是孤独。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有过交集,必然会在那人的世界有所投射。但最后我们都只是孤独的一个人。
我站在篮球场边发了会儿呆,一转身,看见陈正卿站在几步开外。
是幻觉。
我的理智第一时间否定了那些向来不靠谱的感官。
而他站在那里,并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他说了句“嗨”,声音沙哑,我依然在恍惚中困惑着。
我的生活中总是充斥着这些真假难辨的瞬间——
直到我看见一匹马在夕阳下收起了翅膀,沉默地伫立着。
文艺青年一般是怎样谈分手的?也许是一起躺在教学楼的草坪前看风筝。但世界不文艺,大冷天一个放风筝的人都没有。
“我们在看什么?”我觉得抢先提问会显得我比较不荒唐。
“在发呆。”他这么诚实,显得我输了。
“上一次躺在这里,我们在看别人放鸽子。”
“是啊,校园情侣太无聊了。”他转头看向我,“你知道我这些天在干什么吗?”
“忙实验吧,工科生。”
他摇摇头:“我在查联觉症相关论文,现在我感觉自己已经是半个医学家了。”
一般人最多百度一下吧?我笑着不知回答什么才好。
“字母和数字是有形状的,喜怒哀乐是有不同气息的,每个人的声音每个字的读音都有不同的形象……你是哪一种?”
“我是几乎每一种,你可以想象我生活在多么光怪陆离的世界。”
“在我的想象中,这就像拥有超能力一样。”他停顿片刻,“我好像明白了,你为什么讨厌自己的名字。”
“准确地说,是讨厌姓氏。从小大家就喜欢以姓氏称呼我。”
“那两个字是什么形象?”
“不是那么确切的形象,黑色的,有刺痛感,有点模糊,但落实到现实中,恐怕是……黑色的荆棘吧。”
“那名字呢?”
“有点松散的,栗色的。像小时候玩过的太空沙,你玩过吗?好像能捏成形状却总是从指缝里漏出去,存在感不太确定。”
“那我的姓名呢?”
“也不是太确切的形象。但你的声音有形象,每个人的声音都是一种形象,不同情况下能变成不同形态,可永远是同一种形象。”我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想增强自己的可信度,“你的声音是长着翅膀的马,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生物,无论在幻觉还是现实中。”
他有点惊讶:“现在也在吗?神奇的马?”
“在你右边。”
他盯着一片虚空看了会儿。
“其实在我左边。”
陈正卿无奈地收回目光:“永远是那匹马吗?”
“永远是马,有时是一匹,有时是一群。大多数时候是蓝色的、透明的,但偶尔是彩色的,无数种颜色交叠而至,美不胜收。”
“是因为你爱我才会这样,还是因为这样你才爱我?”
“我不知道。你觉得我讨厌自己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喜欢你。你拥有一整个世界的梦幻,而你是我整个世界里唯一的梦幻。”
“要为了唯一的梦幻去和什么未知因素抗争吗?我们期待过圣诞老人,但他没有来过;也为小美人鱼流过泪,但她和洗衣盆里浮出的泡沫显然毫无联系。和现实相比,梦幻的分量太轻了。而我其实,根本不想活得那么沉重。”
陈正卿在我耳畔长嘘了口气,接着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大概是,好好学习,多发论文,交新男友,努力幸福。”
我的自我感觉可能好过头了,事实是,论文我倒发了不少,男友却再也没有出现,直到毕业我还是单身一人,但好在陈正卿并不知道,我毕业时他早毕业了。
陈正卿在毕业前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是不是从没有体会过爱一个人爱到心碎的感觉?”
我凝视着夕阳余晖中马的形状的一朵云,有片刻走了神。
“算了,”他截在我开口前选了一个答案,“当我没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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