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刚开始时,程司——是的,由于他一直坚持不懈地建立和我的各种联系,我们还没有绝交——给我找了点事情做,他女朋友在校报负责大扫除时用来擦窗的一个版面,他希望我帮她写点用来擦窗的杂文。
我的闺蜜夏秋也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方式,整个春夏季节她都把自己关在作坊里制作陶瓷瓶子,我在工作室外面的院落里陪她。院落是竹子横排织起的墙,纵向长着青绿的树,细长的枝条上悬挂着尚未作画的白色纸扇,绿色树影投射在夏秋和她手里逐渐成型的艺术品上,像一幅画。
夏秋原本有邀尹铭翔一起来,没细说情况,男生摆手推辞——你们文科小女生聚会我就不去了。
早知道他静不下心,整日就爱名山大川各处摄影,或者胡吃海喝,身边随时聚着一大群男男女女。由于艺术的共通性,夏秋也爱摄影,菜市场里走一圈也能拍出几张劳动的脸,她拍的片和尹铭翔拍的完全不同,不具备挂历似的震撼性宏伟,不过一点生活碎屑,风格总是温暖又孤独,说实话更能触动我。
夏秋几乎不了解我,不知道我生活在怎样光怪陆离的世界,也不知道我磕坏过一颗牙,我们只不过是高中同学,可是她又很了解我。
高中有一次作文我写得很好,成为范文,被印成全年级传阅的学习资料,课间,夏秋和我一起去厕所,下楼梯时她叹了口气:“我家奶奶和妈妈也常有矛盾。你不要太受影响,为此抑郁,家人再怎么打也打不散的。”
我作文里没有写这些鸡毛蒜皮。我也没有反驳。
夏秋没什么超能力,但她愿意静下心花时间仔细看看朋友们写的、做的东西。说起来非常简单,实践者却很少。在我看来,我们虽然做的都不十全十美,但这些能成为我们的作品而不是别人的,总有它的道理。
我对她友情的表现是,带她去她一个人不敢去的夜店。她总是生活得特别拘谨,她独立自主、目标明确,但也需要这样一些时刻,能够很放松地喝杯鸡尾酒,借着酒劲渐渐变成话痨。很多男生会过来搭讪,他们一开始都是冲着夏秋的美貌来的,但很快就会转向我,然后退散。夏秋具有那种把任何不怀好意的异性吓跑的本领,她是个女神,而我比她懂得享乐。
这样的交往,大概是属于诺法利斯说的境界——我们永远不会完全相互理解,但是我们将会并能远远超过相互理解。
谁知道最近,有心人又多了一个,却让我倍感压力。
星期天我和陈正卿以及夏秋、尹铭翔——四人约会,打了两小时羽毛球双打,找了家火锅店大快朵颐,赢的人请客。
陈正卿担任了火锅判官的工作,把牛肉丁往我碗里捞的时候他突然提起:“我喜欢你上周的那篇文章,提到物欲时代,还有恶魔性。”
我愣了片刻,脊梁上很快冒出汗。我还不太习惯认识的人谈论我的文章,我口头表达能力很好,但对书面表达没什么自信,如果写得差反而可以坦然接受批评,问题在于不知自己处于什么水平,分辨不了褒奖和讽刺。
“噢,恶魔性那部分,我是受导师启发的,他最近发了好几篇关于这个的论文。”
“可你却用这个理论来评价现实中的人,有意思。”
“无非是胡说八道。”我笑着吃肉。
夏秋插嘴说:“挺有道理的。我早就觉得天才就是有恶魔性的,所以天才不为社会所容也是常态。现在我们很少遇见天才了,大部分都不过是勤劳的普通人,在事业之路上兢兢业业,广受爱戴直到成为大师,然而成果却并无喷薄而出的生命力。天才则容易死于起点了。就像你说的,当代社会……”
“当代社会的信息传播速度胜于过去一切时代的总和,对天才的碾压也是前所未有的。”陈正卿背得出我的原句,这让我非常害羞。
“我看文章时想起了一个人——马克·扎克伯格。”
“我懂你的意思,是《社交网络》里的马克。”我点点头,“真正的马克·扎克伯格是什么样我们完全不知道。”
“是的是的,这又一次回到了那个问题。我们对一个人的所有判断会来自我们获取的信息。信息传播速度太快会以曲解为代价。”
“其实一个人对社会的价值最重要的是才华,但我们容易迷失于道德判断。”
尹铭翔终于笑着捂住了脑袋:“我一个理科生完全插不进话了!”
夏秋这才注意到我们事实上把他晾在一边了,有点不好意思,转头叫服务生过来加水。
我和尹铭翔只是死党关系,用不着顾及太多,拍了一下他的头:“说得好像理科话题你就能插进话似的。”
尹铭翔笑得没心没肺,也没生气。
但之后,我们尽量避免讨论严肃话题,对话局限于老师的绯闻和同学的恋情,然而介于男生在场,为了显得不那么八婆,我们又不能在流言蜚语方面尺度太大,于是选择面急剧缩小,经常冷场,然后从“怎么水还没开,是不是火灭了”重新出发。
五月时,程司的女友终于受不了我那些在她看来离经叛道的愤青小文章,她保持了最后的礼貌,用彻底从我生活中消失的方式表达不再约稿的意愿。这件事对我而言却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重要。
我的导师需要我帮她整理即将出版的著作,我又忙碌了起来。
唯一觉得遗憾的人是陈正卿,他鼓励我给一些更加正规的社会刊物投稿,以便他能够继续拜读。我没有如他所愿,我估计全世界对我写的东西感兴趣的人只有两个,另一个是夏秋,他们俩被情感蒙蔽了双眼,看不出我那偏激的思路有多不适合表达观点。
因为小时候磕坏牙的经历,我已经怕极了让别人知道我的脑子与众不同,不仅在感官方面,还包括感想。我打定主意做一个穿高跟鞋超短裙的姑娘,像绝大多数姑娘那样,剪个当下流行的空气刘海,在晚高峰时堵在高架上的车里气定神闲地掏出神器自拍。这样的姑娘千千万,对所有人都好。
只不过还剩下一个问题。
我从小到大被传授的经验、被告知的真理,都带着明显的悲观倾向。你不应该期望你爱的人、爱你的人、十足默契的人、共度一生的人是同一个,要懂得让他们各司其职,在你的人生中扮演各自擅长的角色。
我观察过周围同龄的女孩,除了浪漫主义者夏秋,大部分都深谙其中道理。我们会和导师在学术上的得意门生相谈甚欢,我们也会低调地偷偷翻看同班同学的《家庭经济情况调查表》去物色一个适合组建家庭的丈夫候选人,以避免涓生和子君的悲剧。
但现实很令人困惑,我爱的人、爱我的人、Soulmate,突然重叠起来,变成了同一个人,作为丈夫候选人他也很理想,我说不出那种措手不及的忐忑不安。
我和陈正卿是步行去买两杯奶茶都能从非理性繁荣聊到人口原理的情侣,他虽然是个工科生,但历史功底比我强,谈及古今中外任何一个时间点他都能说出一些我所不了解的细节,我的长处在于哲学,对于重大事件的看法会令他感到新意。我们被放在这个时代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们所见过的正常情侣应该是夏秋和尹铭翔那一类,共同爱好是看漫威系好莱坞大片。我和陈正卿当然也爱看,但不止于此。
在一个周末,夏秋和尹铭翔大吵了一架。当他们坐在商场楼下的咖啡厅看了一下午“进门的女生谁腿比较美”之后,到了晚饭时间,尹铭翔接了个电话。他父亲让他赴一个饭局,席上有市级领导。他在昨天、前天甚至大前天就和女朋友约定了今天的行程,逛过商场,自然而然到了共进晚餐的流程。但是他突然把夏秋扔下了,在晚餐之前。
我接到夏秋的电话,拉着陈正卿一起去找她。她拿着等位号坐在餐厅外,局面像她带着我们行动,但事实上是我们解救了双休日下午突然变得形单影只的她,她的眼圈有点红。
我并非不理解尹铭翔,一对常态化的情侣势必会遇上这样的问题,如果男生对女生擅长的领域不感兴趣,甚至积攒不够听她谈两句的耐心,他们就只能坐在商场楼下看美女的腿,毕竟这是少见的双方都能轻易理解的话题。然而坚持一下午之后,也到了想尽办法从压抑气氛中逃离的时候,位高权重者出席的饭局一定程度上犹如救星,不是那边比较重要,而是这边比较无聊。
不用担心,这对于夏秋和尹铭翔并不算致命问题。他们之间有青少年时期最纯真青涩的回忆,他们总能在危机边缘和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