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错了音乐,这让他不得不在欢快的美国乡村小调中艰难地开口,可是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用欢快来解构沉重。
“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我家的家庭成员组成有点不寻常。”
“嗯,稍微有点。”只共进了一顿晚餐的我都体会到了如坐针毡。
“我十一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了。”
“哦……”我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得礼貌地表现得深感意外。
这确凿地证实了我的猜测中相对较好的那一个,但这结果还是让我难以应对。我生在一个普通的家族,家里所有亲戚中的夫妻,都并非特别恩爱,却也没有离异。刚才共进晚餐的家庭没有年龄上适合做我男友母亲的那个人,倒确实有一位成年女性,陈正卿称她“姐”,可是另两个被陈正卿称为弟弟妹妹的人,却称这位姐姐为“妈妈”,我被搞糊涂了。我的猜测中更糟的那一个是,陈正卿的母亲已经过世,幸好没那么惨。
“我叫‘姐’的人其实是我的继母。”
“哦……”这才真的让我意外。
“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离开母亲,当时的第三者也不是现在这个姐姐。爱情就是这么无常,身在其中时什么海誓山盟都言之凿凿,时过境迁后,面对同样的人竟无话可说。”
婚姻不只是爱情,还有责任。但我不想做一个在初次见面后就对男友父母横加指责的“道德小标兵”。我有我更关心的事。
“那你还相信爱情吗?”
“遇见爱情像遇上雾,我们所有人都一样在其中苦苦摸索,一些人不小心去了歧途,而我坚持相信我是比较幸运的另一些。”
他用称呼继母为姐姐这么幼稚的方式来讽刺她与父亲的年龄差距,让我亲眼看见了那个心里长出刺的十二岁少年,我的心也好像被开了一个洞。我想回到过去寻找十二岁的他,但即使我拥有这种超自然的能力,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自然地安慰,依然只能像现在这样望着他,袖手旁观。现在我知道一个人的情商不会无缘无故那么高,他的温柔和深情背后可能是千疮百孔。
是因为那些曾经的存在,才有现在我面前这个近乎完美的你,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要一个任性和笨拙的你。
我们在车站吻别,气氛很凝重,我迷失在深深的伤感中。
列车开动之后,我又感到了反复。
从十二岁到现在,他对多少女生讲述过伤痕过往,又有多少女生为此手足无措,把爱全盘交给他。是啊,这也许只是他获取爱的捷径,他在一次次的述说中炼成一颗坚硬的心,一颗轻视爱却可以把人玩弄于股掌的心。
我不能完全相信这个人。
可是我不知道事到如今,怎么做才能把感情收起来一点点,保护好自己。我们这样的女生最擅长的只有保护别人、心疼别人、爱别人。
回上海之后,我尽量不再去反复琢磨江苏发生的事。陈正卿要过两个家庭的家庭生活,比一般人更忙一点,我们的电话多起来,因为我们的通话时间变得很短,总是意外被打断。
他对我袒露的家世秘密越来越多,让我有点招架不住。
我只是掀开了帘子的一角,他却整个人走了进来,我始料未及,喜忧参半。
除夕夜我问他有什么新年愿望。
“希望我妈的病情彻底好起来。”
“什、什么病?”
“乳腺癌。”
“哦……”我还年轻,不知道该怎么对生死、绝症这类事露出同情之外的表情。
“前年查出来的,晚期,我们告诉她是早期。她有点不信,追着主治医生去问,主治医生帮我们圆了谎,不是出于替她着想,而是替我们。医生说,千万不能告诉她,这样的老太太我见得太多了,要是知道了真相,将来任何事都会持病要挟,你们可别想过一天好日子。”
我被他逗笑了,但不敢笑出声,他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也是那么年轻。
“好在没有转移,手术之后像是痊愈了。可是最近她脸色越来越差,让人有点担心是不是和那个有关。”
“……好好照顾妈妈。”
“知道了。”他停顿了几秒,换了轻松的语气来问,“那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希望你妈的病情彻底好起来。”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在我说之前呢?”
“希望彩票中奖。”
“……没有关于我的吗?”
“和你一起买的彩票中奖。”
他在电话那端彻底笑了起来。新年的烟火在倒计时后绽放开来,爆竹声把他的话语声压下去,我们陷入了“你说什么”和“你说什么”的拉锯战。我需要承担起在跨年的一刻让沉重气氛变轻松的责任,所以我没有说,我的心愿是希望,明年你依然爱我。我知道如果我如实相告,就可以得到他的誓言,誓言会让一切都更加沉重。
挂断电话后我觉得自己表现太糟了,一通包含如此重要信息的电话,整个过程我呆若木鸡,一无所获。如果给我长一点的时间,我肯定能想出一两句合适的话来回应他——像移动客服那样善解人意。
遇见爱情像遇上雾,我们所有人都一样在其中苦苦摸索,我坚持相信我没有那么幸运能不去歧途。我生在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但我不信世界善良。
我们学校开学时间晚,所以再见他时已经过了一个月。陈正卿看起来瘦了一点,和离开前有些变化,就像平装书出了再版精装本似的,变得尊贵,而我从中读到了沉重。
校园生活还和从前一样千篇一律,陈正卿的实验在忙碌的春天拉开了争分夺秒的序幕,我喜欢陪在他身边,实验室那些机械装置的环绕让我很有安全感,安全感将我的阅读量推上了新高。
我看所有书都是同一个态度,课本、史籍、小说、气象学、天文学、金融学……一切都潦草以待。陈正卿做实验的间隙看我几眼,被我翻书的速度惊呆了,不过他和我聊一聊就发现,我只记住了书中最没用的部分。
这是很不错的一段时光,书和实验把两个人狭隘的世界拓展出去,我们对坐在食堂一边吃糖醋小排一边聊辐射雾如何转化成能下雨的层云,爱情也就由雾变成了毛毛雨。古诗云:“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听起来就有点美。和诗人海子歌颂的红发哥哥不一样,我们的血液里全是情人和春天。
反应迟钝的围观群众在情人节前后终于对我们这对扎眼的情侣产生了兴趣。我知道他们是怎样归类的——一个男财女貌的俗套,更恶毒一点,也许要说这是个花花公子加拜金女的故事。也许他们是对的,至少那样更具有娱乐价值。
陈正卿之前毕竟已有过几个学霸女友,而我,这学期考了驾照买了车。车是爸爸给我买的,很庆幸他终于把自己从困苦疲乏的体制弯路上解放出来,狂奔向资本的旷野。车虽然没有顶,但是很便宜,我喜欢开车时听见风声拂过耳畔,这给我平淡乏味的穷学生生活开了个天窗。
车本与陈正卿无关,但由于他经常坐我的副驾,大家想当然地认为这是花花公子给女友的小礼物。学校里流言蜚语多了起来,集中爆发于我们专业。我室友听来真假难辨的传闻——关于陈正卿的劣迹,忧心忡忡地向我汇报。“可别被他骗了。”她最后叹着气告诫道。
我们班有两个很活跃的男生喜欢我,个性比陈正卿幼稚浮躁一点,我想他们不会对流言蜚语不作为。
这反倒让我对爱情确信下来。
爱情的反讽在于,越相信的人越容易惨遭背叛。可我想得很明白,我不害怕失去什么。在地铁站初见他的时候,我可没考虑过这个人会不会在七十岁的时候把假牙戴好,和我坐在长桌两端,费劲地用餐刀切美式早餐里的培根。给我年轻时的浪漫和起伏跌宕才是他力所能及的,一开始我就看清了这点,像从白菜堆里挑一棵最新鲜的那样简单,隔着有机蔬菜的塑料包装袋都能判断。
二月十四号当天他是订了位的,可是没有办法,我们还是得等,其他人也订了位。六点开始的时间段餐厅只能坐下二十来桌,而他们起码接受了翻倍的预订量。到了八点我们还没吃上饭,饥肠辘辘。我说:“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想吃烧烤。”
陈正卿惊讶得眉毛快飞上头顶了:“真的吗?我是无所谓吃什么,可是……”
“真的啊。”
半小时后,穿着定制西服的他和穿着礼服裙戴着黑色长手套的我,坐在我们第一天相遇的那间烧烤店里吃马贝。
我知道世界上太多事都是选择题,不过关于爱情的这道并不难。我的感官比一般人混乱得多,但我也能获得一些额外信息。那些把他简单归类为花花公子的人,那些编造流言蜚语的人,那些听过他悲伤身世和我一样同情爱怜他的女生(如果有),你们不知道他的声音大多数时候是一匹马,它清澈的眼睛里时常倒映着蔚蓝的天空。
正当我在随遇而安的幸福中自欺欺人时,局面已经开始向悲剧滑落,我给我的恋人设置的期待底线低到不能更低,从此开始得意,我从没有想过问题会出在我这里。
世界上任何选择题都至少有两个选项,包括,你知道他的声音是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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