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年老的新女婿，
你一身全是新的——
新的黑棉袄，
新的白棉裤，
新的灰毡帽。
你是一个新农民，
你过的是好光景；
身体结实健康
腰上束着腰带，
脸上闪着红光。
拿惯镢头的手，
拥在袖子里；
脚上是白的毛线袜子，
黑的双筋鞋。
你走进青年俱乐部，
你走上主席台。
箫儿响了，
胡琴响了，
献花人走到你面前，
把一朵大红花
插在你的衣襟上；
好多礼物摆在桌子上，
好多人看着你，
好多人向你敬礼；
你接受了礼物，
你接受了敬礼，
像采果子一样自然，
像娶亲一样快活，
像选举一样严肃；
你两弯胡子在动，
嘴张开着，
耳朵听着，
眼睛眯笑着；
大家鼓掌，
你站起来，
走到桌子边上，
满脸是善良；
你说话了——
慢慢的，一口陕北腔，
你说着过去的日子。
二.写你受苦的日子
你小时候，
给人家拦羊，
挨打挨骂；
为了把羊喂饱，
你空着肚子，
从这山头，
爬到那山头。
等你举得起镢头，
你帮人家种地，
一年又一年，
真是愈种愈穷；
直到三十四岁，
北边闹荒旱，
大大小小一家人，
“下南路找吃！”
你从横山逃难到延安。
你带着几张嘴，
啥也没有，
当着大风沙，
坐在路口。
你到吴家率园，
住在一间破窑里，
衣服遮不住身体，
和婆姨两个人，
砍柴烧炭过日子——
山多人少柴炭贱，
枉费力气不值钱。
荒旱好像追赶你，
它也来到了延安，
天天晴空百里，
看不见一朵云，
太阳是一个大火炉，
把禾苗都烧死，
种庄稼的没饭吃——
大家吞糠皮，
吃橡树叶子。
为了救几个孩子，
你把三岁的女儿
给了一个地主，
换五升糜子。
饿得没有办法，
你们上山挖苦菜
用开水冲去苦味，
大大小小抢着吃，
婆姨吃病了，
没有钱医；
谁看见过饿死的人？
吴满有看见过——
吴满有的婆姨是饿死的，
她死的时候真难看，
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嘴唇焦得像干菜；
她死的时候真可怜，
一心只想吃碗面，
吴满有到哪儿去找面？
吴满有对她说：
“先吃黄连后吃甜，
先吃糠麸后吃面。”
但是她却死了。
你借了五六块钱，
买了一口棺材，
买了几张纸钱，
把她埋在荒地里。
活着的就更苦了——
一个九岁的女儿，
一个七岁的儿子，
最小的才两岁，
一双双饥饿的眼睛，
都睁得大大的；
一个个小小的脸，
皱得像老人。
三个孩子挤在炕上，
不是赤着上身，
就是光着屁股，
脏得像猪仔，
瘦得像猴子。
大的叫喊，
小的啼哭。
军阀时代，
穷人比狗还不如；
活着就像走绳索，
一个不当心，
马上会丢掉生命；
收税的像“活无常”，
“一手拿个枪，
一手拿个绑。”
为了欠几块租钱，
你被绑到城里；
为了交不起“维持费”，
你被捆在深山里。
你没有土地，
没有耕牛，
没有犁耙，
一头牲口，
不说话——
痛苦藏在肚子里，
仇恨放在心里。
你辛辛苦苦，
把收成给了地主；
留下几颗杂粮和粗糠，
吊着几条命，
在世界上受苦——
难道种下去的是谷子，
长出来的是粃糠么？
莫非世界上真有一种人，
活着是为了受苦么？
三.写你翻身
一九三五年，
革命来了，
它好像一个霹雳，
把所有的人都震醒。
天突然亮了，
山突然青了，
人突然年轻了——
你参加了游击队，
带着红缨枪，
在山沟里守卫；
你年轻的弟弟，
参加了革命的部队。
耕地的问地主要还地！
耕地的不是他们！
耕地的是我们！
欠债的问债主要还钱！
欠债的不是我们！
欠债的是他们！
军阀和官僚，
像老狼似的逃走了，
像老狐狸似的打死了。
革命胜利了，
劳动者翻身了——
你领到了牛和羊，
领到了一个山头的土地，
你一家不愁穿，不愁吃，
也没有人敢欺负你。
世界变了，
人人务正业，
没有偷牛的贼，
没有劫马的土匪，
家里平安，
走路也平安；
一来公家人，
总是坐在一起，
商商量量，
和和气气，
女的像姐妹，
男的像兄弟。
而今是穷人的天下，
自己种地自己吃，
自己织布自己穿，
不是为了军阀，
不是为了官。
四.写你勤耕种
你工作很刻苦：
窗子还没有透光，
就起来喂牛；
太阳还没有上山，
就赶着牛去耕地；
直到星星亮了，
你才回到家里。
你耕地耕得深，
打土打得烂，
上粪上得多，
锄草锄得勤；
你的庄稼，
比谁也种得好——
烈日晒也不枯，
大水冲也不倒。
秋热天，
谷子熟了，
你赶忙割下。
谷子长得大，
一根抵五根，
又肥又重，
像一条条狗尾巴……
到黄昏，
晚风凉，
一家都在打谷场，
欢欢喜喜，
忙忙碌碌，
你打谷呀——
我扬谷呀……
个个冬天，别人都吃闲，
你却不休息——
忙着拾粪，
赶着砍柴，
为来年打算；
把犁修好，
把牛喂肥，
准备春耕。
三月里，
好天气，
你就上山耕地，
地虫睡觉醒来，
你一锄一锢翻了土，
翻好了土是清明，
天在前面撒青雨，
你在后面撒种子……
你这样勤忙，
从来不偷闲，
年年开荒，
天天早起晚睡；
你心里明白：
而今做活，
而今流汗，
不是为别人，
是为革命，
是为自己。
没有饿死的长大了：
一个个都是胖胖的，
女儿长得俏，
大儿今年二十岁，
小儿进了学校。
问你吴满有：
“谁带给你的好日子？”
你说毛主席！
你说没有他，
你就活不成；
你说他到哪里，
你就跟他到哪里。
五.写你发起来了
几年过去，
你发起来了——
嫁了女儿，
又娶了媳妇；
光景像春花春草，
一天更赶一天好，
暖炕暖窑；
炕上铺的是毡子，
蓝的马褥子；
叠的是新被子，
绣花枕子；
门顶窗格子，
贴满了剪纸；
獅子一酒壶，
凤凰鸡，
蛇盘兔。
开门见喜——
一抬眼是启明星。
新打的磨石，
就在不远，
一心盼望滚转；
那只黑母猪，
躺在旁边，
鼻子埋在土里靣；
白的叫明鸡，
拖着长尾巴，
站在木棚上，
伸着头，
张着嘴，
一阵又一阵，
向着太阳叫唤……
从你门前望出去，
只隔一条山沟，
对面山头就是你的地——
是你一锄锄开辟的；
你的打谷场，
上面平坦坦，
和你的地相连，
高高的站在那边。
两条犍牛仰着头，
尖尖的角朝着前面；
一条母牛在它们旁边，
把头俯进石槽里，
——就在去年
它给你生了两个儿子：
现在它们也正在吃草，
那两个小小的头额上，
已露出小小的角尖。
牛栏旁边小窑里，
一匹红马，
一匹白马，
一匹年轻的公驴，
头朝着里面站着——
你一走过这些牲口，
它们就转过头来，
用大嘴来嗅你的手，
等你给它们干草和黑豆。
在门旁的羊圈里，
两百多只羊，
老是进进出出一大阵，
羊圈的木栅上，
贴着“三百维群”。
你指着白白一大片，
你说看！
这值多少钱——
羊毛，羊皮，
羊肉，羊油，
好多羊羔，
羊羔大了，
又生羊羔……
你快乐得像在梦里，
看见一大堆银子……
六.写你爱边区
——一个歌
黄土山呀——
黄泥水，
高旱地呀——
多风沙；
边区原是呀——
苦地方，
十年便有呀——
九年荒。
地主剥削呀
无止境，
军阀压迫呀——
更凶狠，
不是打来呀——
就是杀，
吃不尽的苦头呀——
是穷人！
自从出了呀——
刘司令，
咱们穷人呀——
才算翻了身，
苛捐杂税呀——
齐废除，
打倒军阀呀——
讲民主，
家家户户呀——
都安宁，
山也绿呀——
水也清。
只要不是瞎子，
谁都看得见：
政府是人民的政府，
他是为人民办事情，
办好办坏自己提意见；
军队是人民的军队，
士兵是人民的子孙，
他们爱人民，保护人民。
你记得受苦的日子，
你记得自己怎样翻身——
你缴十二石公粮，
一千斤公草；
你买一百五十元公债，
出六百七十斤公盐代金。
你劝庄里人，
都像你一样，
多出公草，
多缴公粮；
你说八路军在前方，
和日本鬼子拼着命，
就是为了老百姓，
没有他们，
边区怎能够太平？
“我们在边区，
过着好光景，
就是八路军的功劳，
我们不多缴公粮，
他们饿着肚子打球仗？”
好老吴是有良心的——
你说我受过革命的好处，
我是革命里爬起来的，
我忘不了革命，
我真心爱边区。
好老吴眼光看得远——
你说啥都是革命给我的，
只要革命需要，
我怎样都行，
啥也可以还给革命。
只要想一想：
军阀时代怎么样？
边区时代怎么样？
心里就不会糊涂了。
难道刚把眼泪擦干了，
就连记性也没有了么？
难道舌头上碰上甜，
就连苦处也忘了么？
吴满有瞧不起那种二流子；
吴满有是个好公民——
凡是公家事，
你总拥护，
总是宣传；
凡是政府号召，
你总抢先响应。
轮到你自己，
你又是勤劳，
又俭省，
拣不好的“使唤”，
拣旧的穿；
你吃的是小米饭，
玉米馍馍，
菜叶子汤，
喝洋芋
南瓜糊糊。
北边来了难民，
你借间窑，
借粮，借盐，
借镢头，借种子，
帮他们找荒地，
鼓励他们生产——
你对他们说：
“我来的时候，
一满没办法，
比你们不如，
比你们苦……”
全个吴家率园，
大大小小都喜欢你；
附近种庄稼的，
个个都佩服你；
人人都说：
“老吴人算是第一，
老吴受苦算是第一。”
你是二乡的优抗主任，
你自己就是抗属——
你的年轻的弟弟，
在陇东警备团里。
你是他的好同志，
前年他回家，
只在家里住一天，
你就要他回部队去；
你是他的好兄弟，
你知道在部队里，
比在家里苦，
你常常托人写信，
二百二百给他寄钱。
你天天关心抗属，
送袋耕粮、借谷子，
看谁家娃娃没衣穿，
你回家找衣裳；
一到黄昏没事做，
你就动员少先队，
给没柴的担柴，
给没水的挑水。
豆子向好人碗里投，
你是二乡的参议员——
你对人满和气。
你热心给公家做事，
你说帮助公家，
就是报答革命，
没有公家，
咱哪里有今天？
只有那些二流子才会说
“号里无马，
拉驴支差。”
他们不做事，
还要说怪话！
公家是老百姓的公家，
老百姓帮公家
岂不是帮自己？
公家和老百姓
像手和身体分不开，
天下没有傻子
要把自己的手绑起来；
公家是船，
老百姓是水，
水帮着船走，
没有了水，
船怎么能行？
七.写你当了劳动英雄
去年四月底.
边区出了劳动英雄，
你猜是谁？
不是别人，是你！
你在山上拦羊，
人在山下喊你：
“好老吴！
你当了劳动英雄！
政府要来奖励你！”
你说你不配。
你不配，谁配？
你开荒开得多，
种地种得多，
打粮打得多，
缴粮缴得多；
过了几天，
你的名字
像一朵牵牛花，
开在解放日报上！
二乡的农民
远远近近赶来，
吹吹打打，
开大会庆祝你，
延安县的刘县长，
在台上宣传你，
司令员，
林主席，
都给你锦旗；
还有好多奖品，
还有四把镞头。
从此吴家枣园，
天天有人来问：
“吴满有住在哪里？”
从此你家里，
客人坐得挤挤的，
墙上贴得热闹闹的……
新闻记者来看你，
照相师给你照相，
做歌的把你编成歌，
画画的把你刻上木刻；
人们天天在说你，
不认得的也寄信给你；
你的事情被写成洋字，
用无线电送到外国去。
今年延安县选举，
你又做了县参议员，
人家一问起，
你就说：“是的——
在南区
刘县长第一，
刘主任第二，
王委员第三，
我第四。”
恭喜你啊——吴满有！
八.写你叫大家多生产
今年过春节，
文化界请你上延安；
好多机关请你吃酒，
好多会请你发言，
你一开口，总是说：
“咱边区好，
公家好，
毛主席好，
毛主席的计划好；
毛主席好计划，
农民好执行，
农民不好执行，
毛主席有好计划也不行。”
你又说：
“公家多生产，
减轻老百姓负担；
老百姓多生产，
多缴公粮；
要人人过得好，
军民大家多生产。”
你又说：
“一九四三年，
边区劳动英雄，
不只我吴满有，
赵占魁，黄立德三个；
一九四三年，
劳动英雄愈来愈多……”
人家问你
今年的计划，
你不肯说，
你叫他等着，
看今年年底。
你说：
“以前没有当劳动英雄，
还能好好办，
现在当了劳动英雄，
更要好好办。”
你叫大家和你比赛，
叫大家向你看齐；
你要边区人人都生产，
人人都做劳动英雄，
不留一个二流子！
九.写你的欢喜；
而今你披着旧皮衣，
里面露出新棉袄，
襟前插着那朵大红花，
你走在延安街上——
一个庄稼汉，
人人朝你看，
人人知道；
吴满有就是你。
延安真是一个大花园，
里面天天是春天——
你串来串去，
看见样样都新鲜，
个个人脸上是笑容，
个个场子都有锣鼓声……
一群一群的学生，
穿着各样的衣裳，
有的举旗子，
有的抬图像，
有的跳舞有的唱……
这里“扭秧歌”，“打花鼓”，
那里“莲花落”，“走高跷”，
看完了“老汉推车”，
接着是“坐旱船”……
好老吴，你知道么——
今天春节；
为啥这样欢？
让我一件件告诉你——
第一件：
中国苦了一百年，
人家不把我们当人看；
直到我们打了五年仗，
英美才和我们订条约，
主张废除不平等；
第二件：
苏联和德国的战争，
红军又是打胜仗，
斯大林格勒杀敌三十万，
德国军队已逃到边境上；
第三件：
今年是生产运动年，
目的要把生活来改善，
只有吃得饱，穿得好，
才能发挥革命的力量；
第四件：
政府号召要拥军；
军队号召要拥政爱民；
后方生产为前方，
前方作战为后方，
军民团结像钢链，
今年赶走日本人。
老吴知道自己是个庄稼汉，
主要的任务是多生产。
文化俱乐部，
留你多宿一晚，
你不肯，
你牵挂家里，
牵挂今年的春耕——
好像年轻汉，
牵挂新媳妇，
你老是想起：
你的地，你的牛，
你的马，你的羊，
你的驴子……
你像一株树，
年轻时候，
受够风吹雨打，
没有叶，
也没有枝；
直到老年，
才风调雨顺，
开满花，
又结满果子……
你已平五十岁了，
看起来却还年轻，
人们要给你做寿，
你反对，你说：
“把日本打下了，
再慢慢来……”
日子温暖了。
你的皮肤晒得通红，
你的手一刻不停，
刚拿下鞍架，
又去敲犁的木栓；
你的脚走来走去，
从窑洞走到窑外，
又从马槽走回到羊栏；
你的嘴和气的笑着，
你的快乐说不完——
这快乐不只是你一人的，
这快乐是中国庄稼汉大家的。
你站在吴家枣园的坡坡上——
你的脸像一朵向日葵，
在明亮的天空下面，
连影子都藏满欢喜。
一九四三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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