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望夫崖(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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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磊啊!我们差一点失去了你!在你昏迷的那些日子里,我才体会到你怎样深刻地活在我心里,你和我的亲生儿子,实在没有两样啊!十几年来,我为你付出的心血和感情,比梦华还要多呀!孩子啊,经过这一番生死的考验,经过这一次的抉择……你或者心存怨恨,即使没有,你或者想离我而去……果真如此,我一样会痛彻心肺呀!”

    “干爹!”夏磊惊愕而痛楚地喊,这才明白,康秉谦对他的了解,实在是相当深厚的。“我答应你,我会努力,努力和梦凡保持距离,也努力留在你身边,但是,万一……”

    “没有但是!也没有万一!”康秉谦的手,重重地压在夏磊肩上。“我就相信你了!”

    和康秉谦谈过之后,就该面对梦凡了。梦凡,梦凡啊!这名字将是他心头永远永远的痛,将是他今生唯一唯一的爱。梦凡呵,怎么说呢?怎样对你说,我又退缩了?

    这天晚上,天白和天蓝终于回家了。康秉谦正色对梦凡作了最严重的交代:

    “这些日子,我放任你在小磊房里出出人入,只因为小磊病情严重,我已无心来约束你的行为!现在小磊好了,天白也回家了,你造成的灾难总算度过了!从今天起,你不许再往小磊房里跑!一步也不许进去!”

    “爹……”梦凡惊喊。

    “咏晴!”康秉谦大声说,“你叫银妞翠妞,给我看着她!心眉,胡嬷嬷,你们也注意一点,不要再给他们两个任何接近的机会,至于学校,当然不许再去了!我要重整门风!如果他们两个再私相授受,我绝不宽恕!”

    梦凡再度被幽禁了。

    夜静更深,梦凡病恹恹地看着胡嬷嬷、心眉、银妞、翠妞。要看守她一个人,竟动员了四个人。防豺狼虎豹,也不过如此吧!四个人都守着她,谁去侍候夏磊呢?他正病弱,难道就没人理他了吗?

    “胡嬷嬷,”她站起身来推胡嬤嬤,把她直往门外推去。“你去照顾夏磊,看他要吃什么,要喝什么?伤口还疼不疼……你去!你去!”

    “你放心吧!他那个人,身子像铁打的一样,烧退了,睡几觉,就没事了!”胡嬷嬷说,“我奉命守着你,只好守着你!”

    梦凡在室内兜着圈子,心浮气躁。轮流看着四个人,她们一字排开,坐在房门口。四对眼睛全盯住了她。她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无助地绞着手,心里疯狂地想着夏磊。夏磊啊夏磊,你和天白谈了些什么呢?你和爹又谈了些什么呢?为什么天白笃笃定定地去了?为什么爹娘又有了欣慰的表情呢?夏磊啊,你心里想些什么呢?当你昏迷的时候,你不断不断地叫着我的名字,现在你清醒了,就不再呼唤我了?还是……你的呼唤,深藏在心底呢?她抬眼看窗,窗外,寒星满天。侧耳倾听,夜风穿过松林古槐,低低地叹息着,每声叹息都是一声呼唤:梦凡!

    她突然停在四个人面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我求求你们!让我去见他一面!要聚要散,我要听他亲口说一句!我一定不多停留,只去问他一句话,你们可以守在门口,等我问完了,你们立刻带我回房!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

    四个人大惊失色,都直跳了起来,纷纷伸手去扶梦凡。

    “小姐!你金枝玉叶的身子,怎么可以跟我们下跪呢?”胡嬤嬷惊慌地。

    “我不是金枝玉叶,”梦凡拼命摇头,“我是你们的囚犯呀!我已经快要发疯了!我连见他一面的自由都被剥夺了,不如死了算了!”

    “梦凡呀!”心眉搀着梦凡的胳膊,试着要拉她起来,不知怎地,心眉脸上全是泪。“你的心情,我全了解呀!你心里有多痛,我也了解呀……”

    “眉姨!眉姨!”梦凡立刻像抓住救星般,双手紧握着心眉的手,仰起狂热而渴求的面孔来。“救救我!让我去见他一面!如果他说散了,我也死了心了!我知道,我跟他走到这一步田地,已经是有梦难圆了……但是,好歹,我们得说说清楚,否则,眉姨,他那个人是死脑筋,他会走掉的!你们没有人守着他,他会一走了之的……眉姨,求你,让我去见他一面,看看他好不好?听一听他心里怎么想……”她对心眉磕下头去。“我给你磕头!”

    心眉用力抹了一把泪,跺跺脚说:

    “就这样了!你去见他一面!只许五分钟,胡嬷嬷,你拿着怀表看时间……”

    “眉姨娘!”胡嬷嬷惊喊。

    “别说了!我做主就是了!”她看着梦凡,“起来吧!要去,就快去!”

    梦凡飞快地跳了起来,飞快地拥抱了心眉一下,飞快地冲出门去。

    心眉呆着,泪落如雨。胡嬷嬷等人怔了怔,才慌慌张张地跟着冲出门去。

    于是,梦凡终于走进夏磊的房间,终于又面对夏磊了。五分钟,她只有五分钟!站在夏磊床前,她气喘吁吁,脸颊因激动而泛红,眼睛因渴盼而发光,她贪婪地注视着夏磊的脸,急促地说:

    “夏磊,我好不容易,才能见你一面!”

    夏磊整个人都僵直了。

    “不!不!”他沙哑地说,“我累了!倦了!我不当陀螺了!”一句话,已经透露了夏磊全部的心思。梦凡呆站在那儿,整颗心都被撕裂了。

    “那么,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我要你亲口对我说,你说得出口,我就做得到!”

    夏磊跳下床来,不看梦凡,他冲到五斗柜前,开抽屉,翻东西,用背对着梦凡,声音却铿锵有力:

    “我要你跟随天白去!”

    梦凡点点头。

    “这是你最后的决定了?”

    “是!”夏磊转过身子,手中拿着早已褪色的狗熊和陀螺,他冲到梦凡面前,把两样东西塞进她手里。“我要把你送给我的记忆完全还给你!我要将它们完完全全地,从我生命中撤走了!”梦凡呆呆地抱着小熊和陀螺。

    “好!”她怔了片刻,咬牙说,“我会依你的意思去做!我收回它们,我追随天白去!但是,你也必须依我一个条件!否则,我会缠着你直到天涯海角!”

    “什么条件?”

    “你不能消失。你不能离去。做不成夫妻,让我们做兄妹!能够偶尔见到你,知道你好不好,也就……算了!”

    好熟悉的话。是了,康勤说过:能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知道彼此,心照不宣,也是一种幸福吧!夏磊苦涩地想着,犹豫着。“你依我吗?”梦凡强烈地问,“你依我吗?”

    “你跟天白去……我就依了你!”

    梦凡深深抽了口气,走近夏磊。

    “那么,我们男女之情,就此尽了。以后要再单独相见,恐怕也不容易了。夏磊,最后一次,你可愿意在我额上,轻轻吻一下,让我留一点点安慰呢?”

    夏磊凝视着她。没有男人能抗拒这样的要求!没有!绝没有!他扶住梦凡的肩,感动莫名,心碎神伤。他轻轻地对她那梳着刘海的额头,吻了下去。

    突然间,一阵门响,康秉谦冲进室内,怒声大吼:

    “小磊!梦凡!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就知道你的诺言不可靠,果然给我逮个正着!”

    夏磊和梦凡立刻分开,苍白着脸,抬头看康秉谦。

    “是谁让他们见面的?”康秉谦大怒,指着屋外的四个女人,“你们居然给他们把风?你们!”

    “老爷呀……”胡嬷嬷、银妞、翠妞嚷着。“请开恩呀……”

    “不关她们的事,是我!”心眉往前了一步。“是我做的主,我让他们见面的!”

    “你?”康秉谦大惊。“你好大的狗胆!”

    “干爹!”夏磊回过神来,急急地说,“事情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坏,我们……”

    “不要叫我干爹!”康秉谦断然大喝,“你的允诺,全是骗人的!你这样让我失望……我从此,没有你这个义子了!”

    “爹!……”梦凡掉着泪喊,“我是来和他做个了断……”

    “你无耻!”康秉谦打断了梦凡,“你这样对男孩子投怀送抱,你还要不要脸……”

    心眉突然间忍无可忍了,再往前冲了一步,她脱口叫出:

    “为什么要这样嘛?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很好吗?”

    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全体回头看心眉。

    “你说什么?”康秉谦不相信地问。

    “本来就是嘛!”心眉豁出去了。“为什么要拆散人家相爱的一对呢?他们男未婚,女未嫁,一切还来得及,让他们相爱嘛!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现在这样情投意合,也是人间佳话,为什么要这样残酷,硬是不许他们相爱呢……”

    心眉的话没说完,康秉谦所有的怒气,都集中到心眉身上来了,他举起手,一个耳光就甩在心眉脸上,痛骂着说:

    “你滚开!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心眉惊痛地抬头,泪水疯狂般地夺眶而出,用手捂着脸,她狼狈地,痛哭着跑走了。

    夏磊颓然而退,感到什么解释的话,都不必说了。

    【31 康勤】

    如果夏磊不和梦凡私会,心眉就不会挨打,心眉不挨打,就不会积怨于心,难以自抑。那么,随后而来的许多事就不至于发生。人生,就有那么多的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控制,也不是人力可以防范或挽回的。

    心眉和康勤的事,终于在这天早晨爆发了。

    对康秉谦来说,似乎所有的悲剧,都集中在这个冬天来发生。他那宁静安详的世界,先被夏磊和梦凡弄得天崩地裂,然后,又被心眉和康勤震得粉粉碎碎。

    这天一大早,康秉谦就觉得耳热心跳,有种极不祥的预感,他走出卧房,想去看看夏磊。才走到假山附近,就看到有两个人影,闪到假山的后面去了!康秉谦大惊,以为梦凡和夏磊又躲到假山后面来私会,他太生气了,悄悄地掩近,他想,再捉到他们,他只有一个办法,把梦凡即日嫁进楚家去。

    才走近假山石,他就听到石头后面,传来饮泣与哭诉的声音,再倾耳细听,竟是心眉!

    “……康勤,你得救我!老爷这样狠心地打我,他心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他现在变得又残酷又不近人情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没办法再在康家待下去……康勤,我这人早就死了,是你让我活过来的……现在,不敢去药材行见你,我是每夜每夜哭着熬过来的……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心眉,”康勤的声音里充满了痛楚和无奈,“小磊和梦凡是我们的镜子啊!他们男未婚女未嫁,还弄成这步田地,你和我,根本没有丝毫的生路呀……”

    康秉谦太震动了,再也无法稳定自己了,他脚步踉跄地扑过去,正好看到心眉伏在康勤肩上流泪,康勤的手,搂着心眉的腰和背……他整个人像被一把利剑穿透,提了一口气,他只说出两个名字:

    “心眉!康勤!”

    说完,他双腿一软,就厥过去了。

    康家是流年不利吧!咏晴、胡嬷嬷、银妞、翠妞、夏磊、梦华、梦凡都忙成了一团,又是中医西医往家里请,康忠、康福、老李忙不迭地接医生,送医生。由于康秉谦的晕倒延医,弄得心眉和康勤的事,完全泄了底。大家悄悄地,私下地你言我语,把这件红杏出墙的事越发植染得不堪人耳,人尽皆知。

    康秉谦是急怒攻心,才不支晕倒的,事实上,身体并无大碍。

    清醒过来以后,手脚虽然虚弱,身子并不觉得怎样。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是彻骨的痛。思前想后,家丑不能外扬,传出去,大家都没面子。康秉谦真没料到,他还没有从梦凡的打击中恢复,就必须先面对心眉的打击。这打击不是一点点,而是又狠又重的。康勤,怎么偏偏是康勤?他最钟爱的家人,是忠仆,是亲信,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有如手足的朋友呀怎么偏偏是康勤?

    经过了一番内心最沉痛的挣扎,康秉谦把康勤叫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他定定地看着康勤。康勤立刻就情绪激动地跪下了。

    “康勤,”康秉谦深吸了口气,压抑地问,“你原来姓什么?”“姓周。”

    “很好。今天,出了我家大门以后,你恢复姓周,不再姓康!”“老爷!”康勤震动地说,“你把我逐出康家了!”

    “我再也不能留你了!”他凝视康勤:“虽然你曾经是我出生入死,共过患难,也共过荣华的家人,是我的亲信,我的左右手,而现在,你却逼得我要用刀砍去我的手臂!康勤,你真教我痛之人骨呀!”

    康勤含泪,愧疚已极。

    “现在不是古时候,现在也不是清朝,现在是民国了!没有皇帝大臣,没有主子奴才,现在是‘自由’的时代了!小磊梦华他们一天到晚在提醒我,甚至是‘教育’我,想要我明白什么是‘自由’,什么是‘人权’……没料到,我的第一件要面对的事,居然是康勤——你。”

    “老爷,您的意思是……”康勤困惑而惶恐。

    “你‘自由’了!我既不能惩罚你,也不想报复你,更不知该如何处置你……我给你自由!从此,你不姓康,你和我们康家,再无丝毫瓜葛,至于康记药材行,你从此也不用进去了!”

    “老爷,你要我走?”康勤颤声问。

    “对!我要你走!走得远远的!这一生,不要让我再见到你!离开北京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你得答应我,今生今世,不得再踏入我们康家的大门!”

    康勤愧疚、难过、伤痛,但却承受了下来。

    “是!老爷希望我走多远,我就走多远!今生今世,不敢再来冒犯老爷……只希望,我这一走,把所有的罪过污点一起带走!老爷……”他吞吞吐吐,碍口而痛楚地说,“至于……眉姨娘,您就原谅了她吧!错,是我一个人犯的,请您高抬贵手,别为难她……”

    康秉谦用力一拍桌子,怒声说:

    “心眉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是!”康勤惶恐地应着。

    “走吧!立刻走吧!”

    康勤恭恭敬敬,对康秉谦磕了三个头,流着泪说:

    “老爷!您这份宽容,这份大度量!我康勤今生是辜负您了!我只有来生再报了!”

    康秉谦掉头去看窗子,眼中也充泪了。

    “康勤,你我有缘相识了大半辈子,孰料竟不能扶携终老,也算人间的残酷吧!”

    “老爷!康勤就此拜别!”康勤再藏了一个头,站起身来,不敢再惊动康秉谦,他依依不舍地掉头去了。

    康勤当天就收拾了行李,离开了北京城。从东窗事发,到他远走,只有短短两天。他未曾和心眉再见到面,也不曾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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