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雪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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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口!”王爷瞪着雪珂,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已许配罗家,这婚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两个家族的事!明年冬天,你一定要嫁到罗家去!你想死,还没有那么容易!”

    王爷说完,拂袖而去,剩下心碎肠断的雪珂,和惊魂未定的福晋。

    夜半,福晋进了雪珂的卧房,摒退了下人,福晋坐在雪珂床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雪珂,”福晋含泪说,“我终于说服了你爹,咱们不强迫你,允许你把孩子生下来……”

    雪珂震动地看着母亲,全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时,”福晋继续说,“也免了周氏母子的死罪!”

    “娘!”雪珂惊喊着,满眼眶的泪。“我知道你会帮我!我一直就知道!你一定会尽全力来救我!”

    “不过……死罪难免,活罪却不能免!”

    雪珂脸色骤变。

    “那……那要怎样呢?”

    “顾亚蒙充军边疆,周嬷要逐出王府!”

    雪珂怔怔地看着福晋。

    “雪珂,”福晋恳挚地说,“你知道你爹的脾气,从小到大,你但凡小差小错,你爹从不会计较,但是,这次,事情实在太严重了!你爹即使不惩罚你,他也绝不会放过亚蒙的!你心里也明白,只要给你爹抓到,亚蒙就等于判了死刑了!”

    雪珂凝视着福晋,默然不语。

    “所以,你不要以为充军很委屈,要说服你爹,饶他们不死,我已经尽心尽力了!但是,你要答应你爹三个条件!”

    “还有三个条件?”

    “当然。你以为你爹那么容易放掉亚蒙吗?”福晋紧盯着雪珂。“第一,你发誓再不寻死!第二,孩子一落地,由娘做主,连夜送出府去,你不得过问他的下落,从此斩断关系!第三,你与罗家的亲事,必须如期举行!”

    雪珂深深吸了口气。

    “如果我不依呢?”她问。

    福晋面色惨然,从怀里取出一条白绫。

    “如果不依,我们就让这条白绫,把一切都结束吧!”福晋抬头,望望那雕刻着仙鹤和云彩的横梁。“你离开亚蒙和孩子,如果你觉得生不如死,那么,我告诉你,我失去你,也生不如死!我嫁到府来十八年,未曾有过儿子,我只生了你这一个女儿。十八年来,我依赖着我对你的爱,和你爹对你的爱来生存。现在,我必须要面对失去你,又要面对失去你爹,那么,孩子,让我们娘儿两个,一起死吧!”泪水沿着福晋的脸庞,不断地滚落,她的声音,已泣不成声。“我不能眼睁睁送你的终,让我先咽了这口气,你再随我来吧!”

    说完,福晋把白绫往梁上套去。雪珂这一下,完全惊呆了,扑过去,双手紧紧扯住白绫,她哭着大喊:

    “娘!娘!娘!我虽已不孝透顶,但,我不能逼您死!娘!娘!你要我怎么办?怎么办?”

    “依了娘吧!”福晋一边哭,一边拥着雪珂,“让我们大家都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吗?”

    雪珂心中一动。

    “娘,我已非完璧,怎能再嫁入罗家呢?”

    “这个……娘自有计策,孩子呀,自古宫闱之中,都有一套方法,你先不要操心,这件事,我当然会帮你遮掩的!就是府里这些侍卫丫头,也会牢守秘密的,说出去都是杀身之祸呀!”

    雪珂泪眼看福晋,到这时,真觉得五内倶伤,走投无路。自己一死不足惜,连累的却是母亲、亚蒙、周嬷和腹内那未出世的孩子!雪珂柔肠百结,五脏六腑,都痛成一团,咽了一口大气,她咬咬嘴唇,掉着泪说:

    “要我依这三个条件,除非……”

    “除非什么?”福晋问。

    “除非让我再见亚蒙一面!”

    福晋深深看着雪珂,沉吟片刻,毅然起身。

    “好!我就让你们再见一面!”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亚蒙和雪珂,就着月光,在凉亭中见了最后一面。

    侍卫押着亚蒙。兰姑、翡翠、福晋押着雪珂。两人隔着石桌石椅,就着月光,彼此深深地、深深地互相凝视。两人都泪盈于眶,两人都哽咽而不能语。雪未融,风未止,凉亭里夜寒如水。

    “亚蒙,”雪珂终于开了口。“我要你一句话!”

    “你说!”

    “我是该苟延残喘地活着,还是该——从一而终地死去?”

    亚蒙紧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双眸炯炯,如天际的两点寒星。

    “活着!”他有力地说,“只有‘活着’才有‘希望’!雪珂,为我——活着!”

    “可是,活着,是要付代价的!”

    “我知道!”亚蒙说,贪婪地紧盯着雪珂。侍卫环立,千言万语,竟无法传达。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腊梅香。福晋拉了拉雪珂的衣袖。

    “时辰到了!快走,给你爹发现,大家都活不成!”

    侍卫拉住亚蒙,不由分说地往凉亭外拖去。

    雪珂的眼光,死死地缠着亚蒙。

    “枫叶经霜才会红,梅花经雪才能香!”亚蒙哑声说。“雪中之玉,必能耐寒!”

    亚蒙被拖走了。

    “雪中之玉,必能耐寒!”雪珂咀嚼着这两句话。泪水,被冻成冰珠,凝聚在衣襟上。雪中之玉,正是“雪珂”二字,“必能耐寒”!亚蒙亚蒙,雪珂心中辗转呼号:我知道了!我懂了!以后,不管岁月多么艰辛,不管自己将变成怎样;我将为你,忍耐雨露风霜!但愿上天有德,彼此有再相逢之日。

    以后,在雪珂无数辛酸的日子里,她总是记得亚蒙最后这几句话:枫叶经霜才会红,梅花经雪才能香!雪中之玉,必能耐寒!

    【第二章】

    第二年,六月初十的深夜,雪珂生下了一个婴儿。

    颐亲王府中,那夜又是戒备森严,雪珂房中,只有产婆、福晋和兰姑。连雪珂的心腹翡翠,都被遣离。

    雪珂经过了十二个时辰的挣扎。痛楚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撕裂了。原来,生命的喜悦来自如此深刻的痛苦!她以为这痛苦将会漫无止境了,她以为她会在这种痛苦中死去。但是,她没有死,就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痛以后,她听到的是嘹亮的儿啼声。

    “咕呱!咕呱!咕呱……”孩子哭着。世界上怎有如此美妙的声音呢?雪珂满头满脸的汗,满眼眶里绽着泪,对福晋哀求地伸出手去。

    “让我看一看!快告诉我,是男孩还是女孩?”

    “抱走!”福晋对产婆简短地说了两个字。

    “是!”产婆用襁褓裹住婴儿,转身就要走。

    “娘!娘!”雪珂凄然大喊,“最起码让我见他一面,一面就好。”

    “不行!要断,就要断得干干净净!”

    “娘!娘!”雪珂情急地想翻下床来。“你也是做娘的人呀?你怎么能这样狠心呢?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也不问这孩子的事,但是,求你在抱走以前,让我看看他!就只看一眼,一眼就好!”

    福晋心头一热。

    “好吧!就只许看一眼!”福晋对产婆说,“抱过来!”

    产婆把婴儿抱到床边来,伸长手臂,让雪珂看。

    雪珂撑起身子,贪婪地看着那婴儿,初生的孩子有红彤彤的脸,蠕动的小嘴。眉清目秀,眼睛闭着,细细长长的一条眼缝,有对大眼睛呢!雪珂想着,长大了,会和亚蒙一样漂亮吧?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手和脚都健康吧?她伸出手去,想找寻婴儿在襁褓中的手脚,摸一下,摸一下就好……福晋及时把襁褓一托,大声说:

    “行了!快走!”

    产婆抱着婴儿,快步离去。雪珂一阵心慌,徒劳地伸着手,悲切地喊着:

    “让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雪珂!”福晋握住雪珂伸长的手。“你明知道今生今世,你再也看不到这孩子了,你就当作根本没生过这孩子,别再看,也别再问,连他是男是女,你都用不着知道!”

    产婆抱着婴儿,已然疾步离去。雪珂心中一阵抽痛和恐惧,蓦地反手抓住了福晋,哀声地,急切地说:

    “娘!我答应你,从此不问这孩子的下落,也不问这孩子是男是女,但是,请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让这孩子活下去!给他一个生存的机会,你把他送给老百姓,送到教会,送到庙里……无论你送到哪里都好,只是,别扼杀了他的生命!”

    福晋心中一动。雪珂啊雪珂,她实在是冰雪聪明,她已经完全了解,王爷不准备留活口的决心。她瞪着雪珂,雪珂一看福晋的眼神,心中更慌,她推着福晋:

    “娘,我给你磕头!”她在枕上磕着头,“那孩子身上,不止流着我的血,也流着娘的血呀!他是您嫡嫡亲的外孙呀!”

    福晋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匆匆追出门外去了。

    从此,雪珂没有再问过孩子的事,福晋也没说过有关孩子的事。王爷心中笃定,以为那孩子早就“处理”掉了。

    雪珂的孩子,就像她那个庙中拜天地的丈夫一样,在她生命里刻下最深的痕迹,却像闪电般迅速,闪过了光,就此无踪无影。

    那年冬天,雪珂在盛大的宫廷礼仪中,嫁入了罗家。

    婚礼壮观到了极点。在彩衣宫女舞衣翩飞之下,迎亲队伍跨越了两条街,花轿上扎满了彩球珠花,雪珂凤冠霞帔,珠围翠绕,前呼后拥地上了花轿。一片吹吹打打,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欲聋。翡翠以陪嫁丫头的身份,也是一身珠翠,扶着轿子,主仆二人,无比风光地进入了罗家。但,在内心深处,主仆二人,却都各怀心事,忐忑不安。

    拜完天地,拜完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晚上,红烛高烧,这是洞房花烛夜。

    罗至刚喝了很多酒,但是,绝对没有醉。他今年才十九岁,比新娘子只大一岁,终于,娶了一个格格当新娘!罗至刚志得意满,颐亲王府的小格格!订婚前,母亲特地去王府里探视了一番,回来就夸不绝口:

    “那小格格,眼珠乌溜溜的黑,皮肤娇嫩嫩的细,活脱一个美人坯子!见了人也不藏头藏尾,又大方又文雅,有问有答。毕竟是个格格,教养得真好呢!”

    罗至刚从十六岁,就知道将来要娶格格为妻。这并不是罗家第一次和王室联姻,至刚的祖父,也娶了靖亲王府里的第十一个格格,罗家与王室,正像富察氏、钮祜禄氏一样,和王室关系一直密切。也因为这层关系,罗家世代,在朝廷中身居要职,曾祖父那代,更在承德置下偌大产业,每当夏天,就陪着皇上,去避暑山庄接见塞外使节。

    罗家是世家。罗至刚从小,接受武官教育,骑马射箭,刀枪兵法,无一不通。虽然诗书也读了不少,到底年轻,却更加喜欢武术。军式教育下的罗至刚,是率直而带点鲁莽的,天真而带点任性的。在他洞房花烛夜之前,虽然正是国家多难,满洲王朝岌岌可危的那年,但,对年轻而养尊处优的罗至刚来说,生命里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但是,他娶了雪珂为妻,他所有的不幸,都是从洞房花烛夜开始的!

    那晚,在喜娘们的簇拥下。他挑开了盖在雪珂头上的喜帕,仔细地审视了他的新娘。

    雪珂垂着眼端坐着,安静,肃穆,不言不笑。

    好美的新娘!罗至刚心里怦然而跳。母亲没有骗他,这位格格明眸皓齿,沉鱼落雁!至刚心中欢快地唱着歌,脑子里已经晕陶陶得不知东南西北。喜娘笑嘻嘻嚷喊着:

    “请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至刚喜滋滋地笑着,和雪珂喝了交杯酒。

    “奴婢们告退了!”喜娘们请安告退。

    “拜见罗少爷!”一个标致的丫头上前,跪下去就磕头。“我的名字叫翡翠,是侍候格格的!我也告退了!”

    翡翠看了雪珂一眼,和众喜娘一起退下。

    室内红烛高烧,剩下了一对新人。

    雪珂心里评评跳着,手心里沁出了汗珠。虽然是冬天,她却一直在冒着汗。偷眼看至刚,一张年轻的,帅气的,未经世故的脸。兴冲冲的,带着微笑,也带着紧张和窘迫。她的新郎,雪珂心中蓦地一阵绞痛,烈女不事二夫!她已经和亚蒙拜过天地,怎能又有第二个新郎?

    她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锦囊。这是福晋左叮嘱右叮嘱,亲手交给她的。她再悄眼看喜床,红缎被单下,隐隐透出一段白色,顺着床单往下看,那段白缎子的下角,绣着鸳鸯戏水图。这片垫在薄薄床单下的白色喜带,将要出示一个新娘的贞节!

    红烛爆了一下喜花,至刚伸手,去轻扶雪珂的肩。

    雪珂被这轻触而震动了,她很快地扫了至刚一眼。这张天真而又稚气未除的脸孔下,一定有颗热情而了解的心吧!她深吸了口气,忽然下定了决心,咬咬牙,她的身子一矮,就对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你……你这是做什么?”至刚大惊。

    “对不起,”雪珂的嘴唇抖颤着。“我必须向你坦白一件事!”

    “什么?什么?”至刚实在太吃惊了。母亲根本没教过,新娘怎会下跪呢?

    雪珂心一横,从怀中掏出了那个锦囊。

    “这是我母亲为我准备的,里面是一个小瓶子,”她取出一个绿玉小瓶,那瓶子好小好小,像个小鼻烟壶一般。“这瓶子只要轻轻一按,盖子就开了……”

    至刚糊糊涂涂地听着,完全大惑不解。

    “这瓶子里装着的东西……”雪珂低低地、羞惭地、碍口地,却终于坦率地说了出来。“和落红的颜色一模一样,可以证明我的贞操……”

    至刚大大一震。落红!这回事他知道,罗府的少爷,这种教育和知识,早就有了。他紧盯着雪珂,更加困惑了。

    “我可以遵照我娘的指示,在适当的时机,打开瓶盖,一切就都遮掩过去了……”雪珂正视着至刚,缓慢地,清楚地说,“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想欺骗你,更不能对另一个人不忠……”

    至刚太惊愕了,把雪珂用力一推,大声地问: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我不能骗你!我是成过亲的!只是我爹娘把我们拆散了,在你以前,我已经有了一个丈夫……”

    罗至刚目瞪口呆,就是有个雷劈在他面前,也不会带来这么大的震动。这完全出乎他能够处理的范围,他呆呆站着,雪珂还在诉说什么,但是,那声音已变得飘忽,他不能听,他不想听……他的新娘,他的格格,怎会这样呢?蓦然间,他对室外冲去,直奔父母的卧房,他那凄厉的喊声,震荡在整个回廊上:

    “爹!娘!这个婚礼不算数!我不要……我不要……爹,娘,你们害惨了我……害惨了我呀……”

    王爷和福晋,是连夜被罗大人夫妇请进罗府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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