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冰儿(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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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吗?冰儿?”他问,“如果你没有‘看’到,你是瞎子!如果你没有‘听’到,你是聋子!如果你没有‘感觉’到,你是呆子!”

    “你说得很好听,”冰儿说,固执地凝视他。“我想,我可能是瞎子,是聋子,是呆子!我还是不觉得,你为我做过些什么?你曾经说,你爱我胜过于生命!可是,我现在只要求你请几天假,陪我去杉林溪……”

    “病人是没有办法向疾病要求放假的!”

    “这么说,你是不去杉林溪了?”

    “好了!冰儿!”徐世楚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慕唐没有时间去,我们约阿紫和高凯一起去,那位高凯,我早就想认识认识了!我们可以在山顶上比赛放风筝,到河里比赛划船。我跟你说,慕唐不去,我们还是可以玩得很开心的!”

    冰儿仍然凝视着慕唐。

    “慕唐,”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轻柔,她的胳膊在他脖子上用力勒了勒,她的身子软软地贴着他的。“你真的不去吗?请你陪我去好吗?你可以挂出休诊三天的牌子,那些病人,他们还可以找别的医生,台北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医生!”

    他动摇了,在冰儿柔媚的凝视下动摇了。

    “你知道,”他挣扎着说,“把娱乐放在工作的前面,是很不理智的事!”

    “你一定要做理智的事吗?你生活里,不能有一点不理智的事吗?”

    “你就是我最不理智的事,遇到你,已经让我的生活大乱了。”

    “是你的不幸吗?”她盯着他。

    “唉!”他叹了口气。“是我的不幸。”

    “后悔吗?”

    “不。”他摇头。“永不后悔。”

    她悄悄地笑了,眼睛又发亮了。

    “那么,我们一起去杉林溪吗?”

    “你一定要去吗?”他反问,“你非去不可吗?”

    “是。”她任性地说,“我已经兴奋了一个晚上了,计划了一个晚上了!”

    “慕唐!”徐世楚插嘴,“不要泄冰儿的气。冰儿连旅行服装都已经准备好了!”

    “那么,”李慕唐的怒火又往上冲。“如果我不能去,你们是不是仍然照原定计划去?”

    徐世楚不说话,冰儿屏息了片刻。

    “是不是?”他大声问,“如果我不去,你们去不去?冰儿,你说!”

    冰儿抬眼看他。

    “你为什么要那么凶呢?”她很委屈地说,眨动着睫毛。“你认为你不去,我就不可以去,是不是呢?”

    “是!”慕唐忽然冲口而出。

    室内顿时安静了。冰儿看了他片刻,把手臂从他肩上放了下来,她走回到沙发边,坐了下去。徐世楚慌忙在她大腿上拍了拍,柔声说:

    “冰儿,别生气,慕唐不过说说而已……”

    “徐世楚!”慕唐忽然大声喊着,声音之大,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突然间爆发了,完完全全地爆发了。在他胸中积压已久的闷气,像一股火山口的熔浆,蓦然间冲出火山口,迸发出一场无法遏制的大火。他对着徐世楚的脸,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给我滚出去!徐世楚,你听着,我和冰儿之间的账,我们自己会算,用不着你搅在里面!你少开口!少管我们的事!现在,你滚出去!让我和冰儿单独说话!”

    这是一个好大的炸弹,整个屋子都被炸得摇摇欲坠了。徐世楚的脸色,顿时涨红了,连脖子都涨红了。而冰儿,却相反地,整个面孔上的血色都没有了。

    徐世楚从沙发里直跳起来,他瞪着李慕唐,连眼睛都发红了,他喘了一口大大的气,说:

    “李慕唐,你叫我滚,是吗?”

    “是!”李慕唐吼着,“我叫你滚!”

    徐世楚掉头看冰儿。

    “冰儿!”他喊,“你也要我滚吗?”

    冰儿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气,立即飞快地扑奔过去,拦在徐世楚的面前。她苍白着脸,对李慕唐说:

    “慕唐,你有什么资格,叫徐世楚滚!这儿是我的家,我的屋子,徐世楚是我的朋友,你凭什么叫他滚?你以为你和我谈谈恋爱,你就可以垄断我的生命,扼杀我的快乐,赶走我的朋友吗?你未免自视太高了!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冰儿!”他喊着,胸口的怒气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响。冰儿这一连串的问话,粉碎了他心中的柔情。像是一盆夹带着冰块的水,对他兜头淋下,他只感到整个心脏都在绞痛。而怒气却奔腾着从他嘴里冲出来。“冰儿!我没有资格赶你的朋友,我没有资格说任何话,我不该垄断你的生命,扼杀你的快乐!可是,你必须认清楚……”他一直逼到她脸上去。“你生命里只能有一个男人,不是他,就是我!你不能一辈子脚踏两条船!你现在可以选择,如果你要他,我滚!你说,你是要他,还是要我?”

    冰儿脸上闪过一丝痛楚。

    “你一定要我选择吗?”她大喊,“你是一个暴君,你是一个独裁者!你自私,你根本不了解我,你连生活的艺术都不懂!你是个工作狂!你根本和我在两个极端的世界里……”

    “很好!”李慕唐打断了她,沉重地呼吸着,“你已经选择了!徐世楚,祝你们幸福快乐!冰儿,当你下次自杀的时候,拜托不要来推我的门!再见!”

    他冲出了那房间,重重地带上了房门。当房门“砰”然一响时,他觉得,自己整个心灵,都被震碎了。

    【第十三章】

    彻夜无眠。

    但是,时间不会因为你不睡就停止的,也不会因为你心碎而停止的。工作更不能因为你失恋就可以罢工,病人也不会因为你心情难受就不上门……所以,第二天,日子还是照常地过下去。

    照样是那么忙碌,一个病人又接一个病人,都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老人家的血压太高,小孩子的扁桃腺发炎,以至于一年四季,永不停止的感冒。这样也好,忙碌可以让人不去思想。但是,他却常常感到像闪电似的,有股尖锐的痛楚,就强烈地从他心底闪过去。这股痛楚,来无影,去无踪,却在整天之内,发作了七八十次。他是医生,他却无法治疗这种彻心彻肺的痛楚。

    午餐几乎没有吃什么。晚上也淡而无味。生活一下子变成了空荡荡的,即使有那么多病人,即使小魏小田都咭咭呱呱,爱说爱笑,生活却一下子失去了声音。他常会在诊病的中途发起呆来,只为了某种潜意识的期盼——门外的脚步声会是她吗?窗外的人影会是她吗?候诊室的笑声会是她吗?弹簧门的开动会是她吗?

    没有。不是她,任何声音都与她无关。她现在正飘在桃红色的云上,与桃红老鹰共翱翔。

    晚班护士来上班了。朱珠和雅珮带来了一串笑语喧哗。雅珮推开他的门,笑嘻嘻地嚷:

    “李医生,朱珠要请你吃喜饼!”

    哦?他看过去,朱珠果然捧着两大盒喜饼进来了,她圆圆的脸蛋上洋溢着喜悦,眉梢眼底,绽放着青春的光华。她把两盒大红色的、上面写着喜字的饼盒放在他桌上,快乐地、坦率地、甜蜜地笑着:

    “李医生,上星期天我订婚了,诊所太忙,我也不敢请假。本来,要请你去参加的,看你也忙得……哈哈……”她笑着,心无城府地。“难得一个星期天,不敢耽误你和冰儿小姐的聚会……反正,我们本省习俗,订婚只是个形式,送送喜饼,通知亲友而已。改天,结婚时,再请你喝喜酒。”

    他注视朱珠。那张爱说的、小巧的嘴,那对温柔的、和煦的眼睛,那张永远沐浴在阳光下的脸庞。平平淡淡的朱珠,她会给一个男人平平凡凡的生活;没有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却有宁静安详。朱珠,善解人意的朱珠,得到她的男人有福了。

    “你未婚夫叫什么名字?”他提起精神来问,一向和朱珠、雅珮都像一家人,居然,她订婚了,而他却不知道那男孩是谁。这一年来,生活多么反常呀!

    “他和你同姓,姓李,是学工的!”朱珠笑着,“在一家工厂当工程部的技师!”

    “哦?怎么认识的?”他笑着问。

    “嗬嗬嗬!”雅珮大笑起来,“就是她家那口鱼池呀!总算没有白搁着!”

    “怎么说呢?”

    “别听她乱盖!”朱珠打断雅珮,笑得更加甜蜜了。“是这样的,李茂生是我哥哥的朋友,他们都在南雅工厂上班,今年三月间,我哥哥带了他们一大伙朋友来我家,又钓鱼、又唱歌、又吃烤肉的,闹得好开心。从此,他们就每个星期都来,到了夏天,我和李茂生就走得很近了。有一天,我们又合力钓起了一条大鱼……”

    “说来说去,”雅珮笑嘻嘻的,“就是她家那口鱼池哪!那鱼池有点怪,专门撮合姻缘。朱珠,下次你也约我去玩玩好吗……”

    “你又不是没去过!”

    “我去的那次全是女生,你安心不让我见李茂生,怕被我们抢去……”

    “你胡说!你自己的那位刘大记者呢?怎么说,偷偷摸摸交了大半年了,以为我不知道呀……”

    “不许说!不许说!”

    两个女孩子拉拉扯扯,笑成了一团。

    “怎么”,雅珮李慕唐注视雅珮,“你也有男朋友了?是不是也要请我吃喜饼了?”

    “吃喜饼?”雅珮羞红了脸,那一脸的娇羞,竟也楚楚动人。“没有那么快啦!大概要到农历年的时候!”

    “哈!”朱珠大叫,“原来你也要订婚了,你瞒得真紧,李医生不问你,你还不说呢!”

    “不是不说,”雅珮笑着往配药处躲去。“你又没问我,难道我还该弄个大喇叭,沿街叫嚷着我要订婚了?”

    朱珠掩口而笑,对李慕唐说:

    “她在骂我呢,因为我一交男朋友,全天下都知道了!她说我是大喇叭!”

    哦?是吗?李慕唐有些歉疚,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有他这个医生,什么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来,他的字典里只有两个字:冰儿。随着这两个字的出现,他心底的抽痛又立即发作了,他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

    “李医生,”朱珠关怀地问,“你没有不舒服吧?你今天脸色不太好!”

    “我没事。”他注视朱珠,“预备什么时候结婚?”

    “过农历年的时候。”朱珠坦白地说,“所以,到时候要向你辞职了。”

    “辞职?”他一怔,“你先生不许你在外面工作吗?你是一个很好的护士,结了婚就辞职,不是太可惜了?”

    “李茂生根本不在乎我工不工作。”朱珠说,“他的工厂就在三重,我们可以住台北。问题是,我总觉得,既然决心嫁给他了,就该以他一个人为重心,在家里做个好太太就行了。我对自己的工作,并没有野心……换言之,当我决心结婚的时候,我就把这个婚姻——这个男人,当我的事业,我不想因为我的工作问题,造成两人间的不愉快。总之,这是个男性社会,对不对?”

    李慕唐惊奇地看着朱珠,这是个“现代女性”吗?曾几何时,现代女性的观念又改了?从“走出厨房”又变回到“走入厨房”了?但,不管怎样,娶到朱珠的男人是有福了。他正想再说几句什么,有病人登门了,朱珠忙着要去挂号处,她转身匆匆走开,走了两步,又回头嫣然一笑,指着那喜饼说:

    “我多拿了两盒来,请你的冰儿小姐吃!还有阿紫!”她深深看他,又加了一句,“李医生,希望我辞职以前,能够先吃到你的喜饼!嘻嘻!”

    她笑嘻嘻地跑进挂号处去了。

    李慕唐坐着,心底的抽痛又来了。这次发作得又凶又猛,从胸口一直痛到他四肢骨骸里去。

    深夜,收工了。慕唐回到了他的单身宿舍。开亮了一盏落地灯,他在灯下坐着。脑子里模糊地想着朱珠,朱珠和她的鱼池,朱珠和她的未婚夫,朱珠和她的事业……他模糊地想着,深沉地把自己埋在安乐椅中。想朱珠,最大的优点,是可以不要想冰儿。

    冰儿,怎么这个名字又出现了呢?怎么那股痛楚会越来越加重呢?他用双手紧抱住头,企图扼制那份思想。但是,那思想像脱缰的野马,在他脑海里奔驰;冰儿!冰儿!冰儿!马蹄剧烈地在脑中踹着,哦!冰儿!他的头疯狂地疼痛起来。

    门铃骤然响了起来。

    冰儿!他惊跳,由于起身太猛,落地灯打翻了。他扶起了灯,直奔向门口,一下子打开了大门。

    门外不是冰儿,而是阿紫。

    “阿紫!”他低呼着,有些失望,也有些安慰。阿紫,一个和冰儿十分亲近的人物,她最起码可以赶走室内那份紧迫的孤独。

    阿紫走了进来,关上房门。她的脸色凝重而温柔。

    “慕唐,听说你和冰儿闹翻了?”她开门见山地问。

    “唔。”他轻哼着。“你喝茶,还是咖啡?”

    “你少来!”她夺下他手中的杯子,把他推进沙发里去。“请你坐好,我自己会来泡茶。”她熟悉地泡了两杯茶,看到桌上的喜饼了。“谁订婚了?”

    “朱珠。”

    “阿朱啊!”阿紫叫着,不知何时,阿紫和朱珠间,就很巧妙地利用了金庸小说里两个人物的名字,彼此称呼阿朱和阿紫了。“她和李茂生订婚了?好啊!他们很相配,李茂生忠厚诚恳,阿朱温柔多情。”

    “原来,你也知道阿朱的事!”

    “是呀,我和阿朱、雅珮都很熟悉了呢!”她坐在慕唐对面,收起了笑容,正视着他,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今晚不是来和你谈阿朱的,我是来和你谈冰儿!”

    冰儿!他的心脏又紧紧地抽痛了一下。

    “她告诉你了?”他问,声音十分软弱。

    “是。”她坐正了身子,双手捧着茶杯,她的眼睛,非常深刻、非常严肃地盯着他。“慕唐,你决心和冰儿分手了吗?”

    他震动了一下。分手,两个好简单的字,像两把刀,上面还沾着血迹。分手!

    “我想,这不是我决定的,”他抽了一口气,“是冰儿决定的!我——再也没有办法,继续维持三个人的局面,她必须在两个人中选择一个!她选了徐世楚!”

    “你很意外吗?”阿紫深切地问。

    “我……”他思索着,“来不及意外,只觉得痛楚。”他回答得好坦白,在阿紫面前,用不着隐瞒自己那受伤的情绪和自尊。

    “唉!”阿紫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曾经想救你!记得吗?慕唐?当你和冰儿一开始发生感情,我就飞奔着跑来,想阻止这一切,想挽救这一切,可是,来不及了,你一陷进去,就陷得好深好深,完全不能自拔。”

    “阿紫!”他愕然地喊,“难道你在那时候,已经预见我们今天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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