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我的故事(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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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我们家里有了唱机,我可以一边写作,一边听音乐,写作时不再那么孤单了。我也有了冰箱,可以一星期买一次菜,节省了不少时间。《皇冠》和“联副”的稿费加起来,已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眼看生活的困窘,即将成为过去。但是,庆筠的落寞和失意,却与日俱增。我越忙于写作,他就越孤寂,我的稿子发表出来,他不再有笑意。一天,他苦恼地凝视着我,说:

    “我应该到‘清水’去的!”

    清水是台中附近的一个穷乡僻壤,庆筠在刚到铝业公司上班未久时,忽然想转行去教书,清水有个中学给了他聘书。他认为,“隐居”到清水,可以逃掉都市里的诱惑,可以埋头写作,那么他就能写出不朽名著。这个“去清水”的决定,被我推翻了,我不肯跟着他一再搬家,也不认为“写作”与“清水”有什么大关系。再有,铝业公司待遇好,清水待遇低,也是我考虑的一大因素。自从推翻去清水的决定后,庆筠每当最失意时,就会提到清水。

    “只有到清水才能写作吗?”我问他,“那么,你就去吧!这次我不拦你了!”

    “你已经‘拦’过了!”他忧郁地说,“你拦住了我,然后你自己可以平稳地走下去!我给了你一个写作环境,你却从来不给我写作环境!”他紧紧地盯着我,沉痛极了。“你现在已经得意了,报纸、杂志,大家抢着要你的稿子,可是,我呢?我在哪里呢?我在哪里呢?”

    他悲怆地说着,落寞地、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那夜,我抱着儿子,对着窗外黑暗的穹苍,做了一个最后的决定:我要放掉庆筠,我要给他自由,我要让他从家庭的束缚里解脱出来!我再也不要拖累他,不止我不要,儿子也不要!如果没有我和小庆的羁绊,说不定他还有很灿烂的一片天空!

    十六、一九六四年,离婚·写作·出书

    一九六四年,我的生活全然改变。

    那一年,父亲受聘于南洋大学,到新加坡去教书了。母亲带着妹妹,仍住在那栋日式小屋内。尽管,大部分日式小屋都在拆除,改建高楼大厦,师大的这批日式宿舍,仍然维持着原状。

    我和庆筠,在几百次几千次的争吵讨论、痛苦挣扎、流泪伤心……之后,两人都比较理性了,终于发现我们婚姻中最大的问题,不是赌,不是穷,不是爱得不够深。这些都可以纠正,都可以克服,我们真正克服不了的问题,是我们的写作。夫妻二人,从事同一样事业,潜意识中,仍然有竞争。庆筠是台大外文系毕业的,是正统科班出身,他一直自视比我强。但是,今日的社会以成败论英雄,写得再好,只有自己看是没有用的。他很迷惑,继而迷失。他无法在我面前掩饰他的痛苦,他更做不到以我为荣。可怜的我,可怜的庆筠,我们因有“共同兴趣”而结合,最后,却因这“共同兴趣”而分手。正像庆筠说的,我们不是神,我们只是一对最最平凡的凡人!

    那年,我和庆筠分居了一段时间。我带着儿子,搬到台北去住。房子在敦化北路一条巷子里。是两层楼,楼上有三间房间,楼下是客厅餐厅和厨房,前面后面,都有小小的院子。这房子对我来说,实在太豪华了。初搬进去,我非常不安,算算房租,尤其不安,虽然房东算得很便宜,对我仍然是笔大数字。搬进去第一天,鑫涛来看我们,见我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在客厅中一站,用极肯定、极权威的语气说:

    “你负担得起!只要你不停下你的笔来,你就负担得起!不只负担得起这栋房子的房租,你将来还会拥有一个你想象都想象不到的世界!”他盯着我,稳稳地、笃定地加了一句,“可是,你要让你的才华,发挥到极致,绝不能让它睡着了!”

    鑫涛这人,实在奇怪极了。我一生没碰到过像他这样的人,他浑身都是“力量”,好像用都用不完。他做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他思想积极,想做就立刻付诸实行。他不只对自己的事坚定果决,连带对朋友的事也坚定果决。我们刚搬到台北,他对庆筠说:

    “你不必回铝业公司上班了。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到报社去当编译,报社的上班时间是晚上,你有整天的时间可以去写作。另外一条路,是你暂时放弃写作,去从事翻译,翻译需要中英文都好,你是难得的人才!”

    庆筠两条路都没有走。关于第一条路,他说:

    “听起来很不错,可是,我不要靠你的关系进报社,我要靠我自己!”

    至于第二条路,庆筠简直有些生气。

    “翻译是一种再创作,再创作和创作怎能相比?难道你属于创作人才,而我只配去翻译吗?”

    两条路都堵死。而我已不眠不休地开始写《几度夕阳红》。庆筠看我写得头都不抬,他一咬牙,决定回铝业公司。我对他说:

    “我们暂时分开,你愿意去清水也好,去兰屿也好,去绿岛也好……你去打你的天下,不要让我和孩子再来拖累你,天下打完了,或者你不想打了,回来,我还在这儿等你!”

    庆筠也是个奇怪的人,他回到高雄,居然没去清水、兰屿或深山大庙,居然不找一个地方去从事他心心念念的写作,他仍然留在铝业公司上班,这一上,就上了一辈子。前些年,才从铝业公司调到经济部。他一脚走进公务员的圈子,就再也没有跨出来。

    我和庆筠拖到那年夏天,两人都觉得累了,情虽未了,而缘分已尽,为了让彼此都有更大的自由去飞翔,我们终于到律师楼,去签了字,协议离婚。小庆给了我,从此,小庆就跟着我姓陈,称呼我的父母为“爷爷奶奶”,他从出生,就在陈家,似乎注定是陈家的孩子。

    刚离婚那段日子,我情绪低落。觉得我这一生,似乎做什么都做不好。既不能成为好女儿,又不能成为好妻子。回忆这五年的婚姻生活,我实在有太多太多的错误。离婚,是结束两个人的悲剧。我虽然有这种观念,真正离婚后,却感到无限地惆怅。毕竟,庆筠和我做了五年夫妻,毕竟,他是我儿子的父亲呀!

    好一阵子,我无法写作。对着稿纸,会忽然悲从中来,抱着儿子,也会情不自禁地悄然落泪。这种情绪,无法让任何人了解。伤情之余,交稿的速度很慢,那时,《几度夕阳红》已在《皇冠》上连载,这是我第一次“边写边登”。《皇冠》登我这篇小说,为了迁就我的情绪,每个月刊出的字数忽长忽短。这样,有一天,鑫涛来看我,他兴冲冲地站在我的客厅中,对我很“肯定”地“宣布”一件事:

    “下个月开始,我要在‘联副’上刊载你一部长篇小说,你最好马上就去写!”

    我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呢?《几度夕阳红》还没写完,我的头脑有限,怎可能再开始一部长篇?何况我情绪低落,何况我还要带孩子,何况,何况……

    “不行!”我摇头,“我做不到!一定做不到!”

    “你做得到!一定做得到!”鑫涛坚定地说,眼光逼视着我。他浑身上下,又带着那种令我惊奇的“力量”,他点点头,很认真地说:“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当初,我想在‘联副’上刊载《烟雨蒙蒙》,可是,长篇小说的连载必须要向上面报备,我报备的时候,上面打了回票。给我一句话说:‘琼瑶?琼瑶是谁?没听过这名字!”联副“应该去争取名家的稿子!’我听了之后不太高兴,把《烟雨蒙蒙》左看右看,铁定是部好小说。结果,我利用我的职权,闪电推出《烟雨蒙蒙》,连预告都没有发。报社以为是一部中篇,根本没注意,一直等到刊载了一半的时候,有天社长一清早到报社,发现一群女学生等在报社门口买报纸,社长惊奇地问她们在干什么,女学生说:‘来不及等报纸送到家里来,我们要上学呀!只好到报社来买!’社长问她们要看什么大新闻,她们说:‘《烟雨蒙蒙》呀!’社长惊愕地走进办公厅,问大家:‘《烟雨蒙蒙》是什么?’”

    我笑了,对鑫涛点点头说:

    “你编故事,也编得满好听的!最起码,可以治疗一下我的自卑感,我正需要这种故事!”

    “我没有编故事!”鑫涛一本正经地说,眼光显得严肃起来,“这件事,百分之百是真的。我告诉你,只是要你知道,在‘联副’刊载《烟雨蒙蒙》的时候,报社里没有人知道琼瑶!但是,今天我们报社开编辑会议,会议中,大家居然提出来:‘我们怎么不去争取琼瑶的长篇小说?’言下之意,《皇冠》有你的长篇,‘联副’没有你的长篇,是我徇私了!”他正视着我,一瞬也不瞬地。“琼瑶,”他清楚而有力地说,“《联合报》是台湾第一大报,能挤上‘联副’,不像你想象那么容易!现在‘联副’要你的稿子,我就一定要上你的稿子!因为,这对你太重要了,仅仅一本《皇冠》,不够来肯定你!”

    “可是,”我嚷着,“我写不出来呀!”

    “你写得出来!”他重重点头,毫不怀疑地,“今天我就是用逼的,用催的,用榨的,我也要逼出你另一部长篇来,你最好马上就去写!我给你十五天的时间!”

    “那么,那么,”我开始心慌起来,“《几度夕阳红》怎么办呢?”

    “《几度夕阳红》不能停,你要做一个计划,半个月用来写《几度夕阳红》,另半个月写新长篇,两部小说同时进行!”

    我愕然地看着鑫涛,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他真认为我有这种能力吗?我自己却不能肯定。鑫涛不看我,他看看我的房子,看看正在屋内练习枪战的小庆,他说:

    “你需要雇一个人,来帮你烧饭带孩子,”抬眼看我,他正色说,“像你这种人,是不应该埋没在厨房里的!明天,我去帮你物色一个用人!”

    “我……我……”我结舌地说,“我用不起!”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

    “你用得起的!将来,你要用多少人,你都用得起的!只是,你必须坐在桌子前面,去努力地写!你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用来哀悼你的婚姻或过去!”

    他走了。我呆呆怔着。然后,我拉着儿子,飞奔上楼,打开稿纸,去拟新长篇的“人物表”和“故事大纲”。

    第二天,“阿可”来到我家,是个二十几岁的苗栗姑娘,她来帮我做家事、带孩子、烧饭、洗衣服。(阿可在我家,足足做了二十年,到四年前才“退休”回老家。)我一头栽进我的书房,夜以继日地写我的新长篇。

    新长篇“如期”在“联副”刊出,书名是《菟丝花》。《几度夕阳红》并没有因而停止,它继续在《皇冠》上连载。鑫涛说对了,我做得到,我也做到了。虽然,两部小说写到后期,我必须用纱布缠住我肿痛的手指,勉强握着笔去写,但是,我并没有马虎,我很用功地写完了这两部风格完全不同的小说。

    一九六四,真是我生命里很奇异的一年!

    一九六四,我搬到台北定居、我离婚、我疯狂般地写作、我在两大刊物上同时刊出连载小说,我还一口气出版了四本书!

    这四本书分别是《烟雨蒙蒙》《六个梦》《幸运草》《几度夕阳红》。我把四本新书带到母亲那儿,一字排开,排在母亲的书桌上面,我抬眼看着母亲,终于透出一口长气,我说:

    “虽然我一直让你失望,虽然我没有考上大学,虽然我恋爱结婚离婚弄得乱七八糟,虽然写了一本让你们伤心的《窗外》……但是,我总算坚持着我从小就有的梦,走上了写作这条路!妈妈,”我郑重±也说,“我会一直走下去的!”

    母亲默默地看着我,终于笑了。这个笑容,实在“难得”呀!

    一九六四年年底,《菟丝花》出版,接着,《潮声》出版。我的书都由皇冠出版,一整年中,皇冠就忙着印我的书。那年,我是二十六岁,距离为了一张数学二十分的通知单,而仰药轻生的时期,足足隔了十个年头!这十年,我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挨过了多少痛苦艰辛。但是,二十六岁的我,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方向!

    十七、“梦想家”与“实行家”

    就这样,我开始当一个“职业作家”。

    我的书,都在皇冠出版社出版,每一本的销路都还不错。鑫涛给我百分之十五的版税,我惊奇地发现,我每个月都有相当好的收人,足以应付我的房租、阿可的薪水,以及我和儿子的衣食住行。这真是个奇迹!

    一九六五年,母亲也去新加坡了,小妹搬来和我同住。小妹那时已从一女中保送到台大物理系,是台大的高材生。我的小妹,真是个奇才,我父母在我身上找不到的希望,都可以在小妹身上找到。此时的小妹,情窦初开,和同班同学“阿飞”正在恋爱,幸好父母都在新加坡,鞭长莫及。我给了他们两个最大的支持,让他们顺利地相爱下去,小妹真是幸运。如果母亲在台北,我相信,以母亲对小妹的爱,她一定又会像母猫叼小猫般惶惶不安,不见得会让他们如此自由。(阿飞也是台大高材生,非常优秀,可是,在我母亲眼中,任何人追小妹,可能都不够资格!)

    我们那栋日式小屋,终于被师大收回,没多久,就拆除了。日式房子逐渐成为过去,台北街头,新建的公寓及局楼大厦一栋栋地耸立起来。一天,鑫涛来我家付版税给我。付完之后,他看着我说:

    “现在,你应该分期付款,去买一栋公寓,总不能一辈子租房子住,太没安全感了!”

    我吓了一跳。买房子?买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最奢侈的梦中才有这样的梦。

    “我怎么买得起?”我惊愕地说,“房子好贵呀!”

    “就在这附近,正在盖一批四楼公寓,你不妨去看一看!至于买得起或买不起,我想你不用担心,你的版税足以支付头期款!以后的款子,你可以写新书,你源源不断地写,稿费和版税就会源源不断地来!”

    “这个道理我懂,”我忧愁地说,“可是,写作这行业和别的工作不同,我不一定能够源源不断地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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