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问斜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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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出卧室,穿过客厅,到玄关去打开了大门。

    出乎意料之外,门外并不是管理员,却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冠群夫妇!

    “哈!是你们!”他有些惊奇地说,“怎么不先打电话?”

    “怎么?屋里有人吗?”晓芙伸头对里面望望,悄声问,笑意弥漫在眼底眉梢。顾飞帆不能不赞叹,当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晓芙仍然像当年一样,维持着那份天真和促狭的个性,也维持着当年的美丽。而且,她增加了一份成熟的韵味,就更加“有女人味”了。“我们出来散步,走呀走地就走到你这儿来了,根本没想到单身汉的晚上,可能另有节目,这样,咱们就告退了!”晓芙不由分说地,拉着冠群的手腕就往外走,好像他屋中真的藏了“娇”。

    “少胡闹了。”顾飞帆笑着说,伸手把冠群和晓芙拉进屋子里来。“家里除了我就是我,我正闷得无聊,你们能来,太好了!”

    冠群走进客厅,四面张望。

    “嗬!”他怪叫着,“你屋里怎么还是这样空荡荡的?住了两个月,好歹要添点东西呀!怎么连盏台灯都舍不得买?沙发上连个靠垫都没有!还好晓芙给你装潢的时候,买了沙发地毯,否则,你是不是预备席地而坐?”

    “可能。”顾飞帆回答。

    “这个人已经不属于城市了。”晓芙对他大大摇头。“他该待在印度那个蛮荒丛林里不要回来!早知道你对住这么不讲究,真冤枉我帮你设计一番!”

    “抱歉抱歉!”顾飞帆笑着对晓芙点头。“其实,你心里有数,你明知道我很欣赏你的设计。对好的设计,添东西反而是种破坏……”

    “别说恭维话!”晓芙打断他,“我认得的顾飞帆从不虚伪!”

    顾飞帆看了她两秒钟。

    “你认得的顾飞帆说不定早就死了!”他冲口而出。

    晓芙微微一怔,笑容顿消。室内本就空荡,这句话一出口,立刻,就在空荡之余,更增添了几许感伤。冠群敏感地咳了一声,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下来,大声说:

    “飞帆,给我一杯茶好吗?我们刚刚出去吃小馆,那粉蒸肉又咸又辣,现在只想喝水。”

    “哦!茶!”顾飞帆回过神来,转身往厨房走。“好,你们坐着,等我去烧开水。”

    “什么?你连开水都没有?”晓芙吸了口气,走过去拦住他。“我看,我去烧吧。不过——”她顿了顿,注视顾飞帆,“你家里有茶叶吗?”

    “哦!”飞帆醒悟过来。“没有。”

    “你平常喝什么?”

    “我在家的时候很少,需要喝的时候,喝酒——和自来水。”

    晓芙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你知道你这个家里缺什么吗?”她心直口快。“缺一个女主人!”

    飞帆立即变色,眼神阴暗,嘴唇苍白。

    “晓芙!”冠群警告地喊。

    “我们为什么不打开窗子说亮话?”晓芙睁大眼睛说,“飞帆是缺一个女主人!他才三十二岁,为什么三十二岁的男人不能为自己再找一个太太,因为他离过三次婚吗?因为有三个女人离他而去吗?因为……”

    “晓芙!”冠群再喊,从沙发里跳起来,走过去拉住妻子。“你今晚怎么了?又没喝酒,怎么尽说些……”

    “不该说的话?”晓芙接口,“大家都避讳谈这个问题,于是,好朋友间都避重就轻,只谈天气石油物价和美国大选!”

    “这些事也是我们的切身问题呀!”冠群勉强地说。

    “不是飞帆的切身问题。”晓芙固执地,“他该有个女朋友,该再去学习爱人和被人爱!”

    顾飞帆的脸色更白了,他那深沉而凌厉的眼光就显得特别黝暗起来。

    “晓芙!”他开口,声音低沉、喑哑、诚恳、坚决,而有力。“你既然开了头,在我的伤口上来开刀,我也只有实话实说。在台湾,我只剩下你们这一对知己,我的事,你们最清楚。但是,我心里的感触,你不一定能深入。让我们今晚谈过这问题,以后不要再谈,好吗?”

    “你说!”

    “我这一生,再也不交女朋友!再也不谈恋爱!”飞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那种坚决和那种意志力,是晓芙夫妇从没有感觉过的。“在经过那么多事情以后,在这世界上,不够水准的女孩,我看不上,好的女孩,我配不上……”

    “你是不是自卑感在作祟?”晓芙打断他,热烈地盯着他。“那几次失败的婚姻,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

    “别提它们!”飞帆喊,声音严厉了起来。

    晓芙吃了一惊,眼神立刻黯淡了,她有些受伤地低下头去,用手挽住冠群,轻轻对冠群说:

    “来得不是时候,咱们走吧!”

    飞帆很快地拦住他们,神情沮丧,眼光诚挚。

    “别走!”他轻声说,“晓芙,我知道你是好意。我……我……”他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或者还有个机会,我能重建幸福。”

    “重建?”晓芙迷惘地。

    “微珊。”他费力地说出这个名字。

    “微珊!”晓芙轻呼,脸色有些发白。

    飞帆转开头,走到窗子旁边,用手支着窗格,望着窗外的街道。街上车子穿梭,来往如鲫,车灯在暗夜中连成一条条的光带。他不敢看晓芙,只死瞪着那些车子,低声说了一句:

    “我从来不敢问,她是不是还在恨我?”

    “我……”晓芙和冠群交换了一个视线。“我想,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至于了吧!但是,我不知道。”

    “你难道没有她的消息?”飞帆的手握着拳,手指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他的声音却是沉静的。“她好吗?她在什么地方?”

    “你都不知道?”晓芙无力地问。

    “我不敢去知道。”

    “她……”晓芙挣扎着说,“她很好,她又结婚了,三年前结的婚,对方是个物理博士。”

    “哦。”飞帆闭上眼睛,那些闪烁的车灯使他晕眩。他的背脊挺直,身体僵硬如一尊塑像。“她总算有了个好归宿!她在什么地方?台湾吗?”

    “不。她和她父母全家移民到巴西,是在巴西结的婚。”

    一段短短的沉寂。

    飞帆睁开眼睛来,那些车灯仍然在闪烁,街车仍然在奔驰。人们,都在忙些什么?那些坐在车里的人,都要赶到什么地方去?他抬头去看黑夜的天空,几点疏星在对他冷冷地眨着眼睛。他心底有个小声音在重复地说着:

    “幻灭,幻灭,幻灭……”

    是的,幻灭。这种彻底的幻灭感会让人发疯,会让人从心底寒冷到四肢百骸。永远坚强的顾飞帆!永远面对挑战的顾飞帆正在绝望的浪潮中载沉载浮。不行!他深呼吸。必须摆脱这些,必须摆脱这种绝望,否则,他立刻就会精神崩溃!他蓦地回过身子来,正视着冠群和晓芙。

    “冠群,你还没喝到茶。”他说。

    “算了!”冠群懊恼而急促地接口,“我改天再来喝吧!晓芙,走了!”

    “等一下!”飞帆很快地说,“我家里虽然没有茶,但是,在台北,要找个喝茶的地方太多了!”他抓起沙发上的西装上衣,“走吧!我请你们去一个地方,可以喝茶,喝咖啡,喝果汁,还可以打掉太空飞碟,打到你有成就感为止!”

    “你在说些什么?”晓芙不解地问,一面关心地研究着飞帆,后者的脸色已恢复了平静,除了眼珠特别黑,黑得像夜,深不见底之外,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斜阳谷。”飞帆笑了笑,望着冠群,“不要以为是什么山谷之类,那是一家咖啡馆。你知道我第一次知道斜阳谷,是从……你弟弟亚沛那儿听来的。最近,我有很多晚上,都消磨在那家咖啡馆里。”

    “哦?”冠群有些好奇。“那咖啡馆有什么特别吗?亚沛去的地方,不可能有多奇妙。”

    “确实,那儿并不奇妙。”飞帆自嘲地笑了笑,“那只是一家普通的咖啡厅,在那儿,你们可以喝到茶,我呢,可以发泄一些郁闷之气。”

    “我从不知道什么咖啡厅可以让人发泄郁闷。”晓芙转动着眼珠,眼光明亮。“但是,我猜到那咖啡厅里有什么东西了。”

    “什么东西?”冠群追问。

    “最近才流行起来的玩意:电动玩具!”

    “晓芙,”飞帆赞赏地说,“你是个天才!”

    “电动玩具?”冠群怪叫着,“飞帆,你不是说,你迷上电动玩具了吧?那是小孩子做的事!”

    “我确实说,我迷上了电动玩具,那并不是小孩子做的事。”飞帆从桌上拿起汽车钥匙。“我跟你打赌,当你在打那些小蜜蜂的时候,你只一心一意要射掉那些飞舞的东西,而没有心思想别的。”“老天!”冠群叹着气,“从打老虎到打蜜蜂,你可走了一条漫长的路!”

    “相当漫长,而且,是极端地不同。”

    他们走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进入电梯以后,冠群还在那儿叽哩咕噜地抗议:

    “电动玩具!飞帆,你简直是堕落了,堕落得一塌糊涂!我真不相信你会去玩一个玩具!你不要让我轻视你,打老虎的顾飞帆去玩电动玩具!”

    “你尽管轻视!”飞帆说,沉吟地看着他,“那些机器在进攻人性的弱点,每一种机器是一种挑战……”

    “我以为,你的挑战都在生命里。”

    顾飞帆嘴角的肌肉僵硬了一下,眼珠更黑更深更阴暗了。他们走出电梯,走向大厦停车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上飘起毛毛雨来了。空气里有着寒意,风吹过来是萧瑟而清凉的,凉得让人的心境也凄冷起来。

    一直走到车边,打开了车门,顾飞帆才回过头去,对冠群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如果我以后的生命里,只要面对机器的挑战,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晓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说话。

    “你为什么摇头?”飞帆问。

    “你还太年轻了。”晓芙说,“你的一切,都那么奇怪,命中注定,你一生要面对挑战。飞帆,我可以预言,你生命里,还有无数的挑战!”

    “请你别咒我!”飞帆钻进驾驶座,让冠群夫妇都挤在他身边的位子坐下。他一面发动车子,一面轻声说:“够了。我不希望再发生任何事故。我可以面对机器、丛林、野兽……只要不是人。”

    “不是女人。”晓芙加了一句。

    飞帆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扭开了雨刷,雨丝纷纷飘落在玻璃窗上,雨刷再把那些细碎的小水珠一扫而空,周而复始,雨刷做着同样的工作。飞帆摇头低叹,很多人,也像雨刷一样,不是吗?

    车子驶上了街道,加入了那些来往穿梭、勿忙奔驰的车海里。

    【第三章】

    那些电动玩具的发明人一定是天才。

    电动玩具忽然间就在台湾流行起来了,连百货公司、超级市场、餐厅……很多地方都会放上一两台,以供客人娱乐。它们所占的面积不大,每一台都是个平面的小桌子,桌面是荧幕,荧幕上,会显现不同的画面,有的是飞碟,有的是怪鸟,有的是小精灵,有的是蜜蜂……桌子旁边有按钮和操纵杆,你可以按动按钮,发射子弹,再握住操纵杆,左右你自己火箭的方向。电动玩具的玩法大同小异,你射掉飞碟,你得分,飞碟也会还击你,炸掉你的火箭。每次game以三架火箭为单位,如果三架火箭都被炸掉,一个game就结束。每个game只要丢五块钱的辅币。所以,对任何人来讲,它都不是一个花费很大的娱乐。但是,它却引诱你一次又一次地玩下去。

    这晚,斜阳谷的生意并不很好。

    天下着小雨,秋意已深。这种突然转凉的天气,人们大多待在家中。因此,斜阳谷的电动玩具桌,几乎有一半是空着的。

    但是,在一个不受注意的角落里,访竹已经坐在那儿,面对一架“火鸟”,苦斗了一个多小时了。火鸟以五十只鸟为一个攻击目标,打完五十只鸟,又会出来五十只鸟,再打完,它再出来……每次出来的方向、队伍、形状……都不相同。访竹一面射击,就一面在想,这发明家一定还有点艺术天才,因为,那些鸟扑着翅膀飞来,五颜六色,忽而成行,忽而分散,忽而绕圈子,忽而俯冲攻击……每个显像都是一幅画。有时,她停止攻击,只是呆呆地研究它们,看它们变戏法似的飞来飞去,惊奇着那电脑的“智慧”,更惊奇于“人脑”,怎会去创造出这些“电脑”?

    今晚,她原来的计划并不是一个人来玩的。访萍和亚沛说好了一起来玩,但是,临时,亚沛又提议去看电影,那影片访竹已和同学看过了,不愿再看,于是,她落了单。事实上,近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访竹心里有数,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在一起玩,总有一个会变成多余的。她并不在乎成为多余的一个。亚沛在她心中,只是个“中性”朋友,所谓“中性”,是引不起“异性”的触电感的。而且,许多时候,她觉得“孤独”也是一种享受,你可以坐在那儿,不受任何打搅,而让思想在窗外,在原野,在英国的大草原,或在古希腊的神殿中奔驰。这滋味也是很好的。“思想”是每个人最大的宝藏,没有人能侵占的宝藏。访竹很珍惜这份宝藏,虽然,偶尔,她也会对它生气,当一些冷雨敲窗,长夜漫漫,她看完了所有的小说,而又睡不着觉的时候。

    银幕上出现了一只蓝色大怪鸟,摇摇摆摆像喝醉了酒的老头,蹒跚着跋涉在黑色的天幕上。访竹瞪着它,看它迟缓而笨拙地行动……她的手指压在按钮上,却没有发射子弹,她在找寻那大怪鸟的眼睛,它有眼睛,真的。她看得出神,“轰”然一声,怪鸟撞上了火箭,来了个“同归于尽”。她摇摇头,对那大蓝鸟居然萌出一丝敬意,它那下坠的一刹那,简直“壮烈”!

    斜阳谷的电动门开了,有人进来。咖啡厅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访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不经心地对那几个走进来的客人扫了一眼。立刻,她心中微微一跳,她认出了他!那个有对“奥马·沙里夫”的眼睛的男人!他真的接受了她的建议,来这儿找成就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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