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却上心头(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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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接一个旧金山的长途电话,我这儿的号码是×××××××,旧金山的号码是×××——×××××,找人,找一位萧人奇先生,是,人类的人,奇怪的奇……”

    她抬头安慰地抚摸迎蓝的头发。

    “别急,她正在拨呢!”

    一会儿,回音来了,号码占线中!

    “占线?”韶青呆了呆,“请你过十分钟再帮我接!如果接不通,就每隔十分钟给我接一次!”

    挂断了电话,她回头看着迎蓝:

    “或者,他正试着打回来,两边都打,就变成了两边都占线!我们等吧!”她拾起了睡袍,命令地说,“穿上,别再受凉!”

    “我不要穿,我热得很。”迎蓝急躁地说,在室内兜圈子,兜了半天,又转回到电话机边来,痴痴地望着那电话机。

    “你非穿不可!我负责给你接通这电话!”韶青说,强迫地把睡袍给她穿上,像给小孩穿衣服似的,把她的双手塞进袖管中。拉好了她的衣襟,系上带子。

    然后,她们就开始一场漫长的等待。

    半小时后,电话响了,韶青和迎蓝同时扑过去接电话,迎蓝的手指甲刮伤了韶青的手背。韶青收回手,紧张地望着迎蓝。

    “接不通?”迎蓝急得又快哭出来,“再试,好不好?再试下去!我一定要接通,我有要紧事……是的,试到天亮都没关系!是的。”

    她挂上电话,满脸的焦灼和苦恼:

    “怎么长途电话这么难打?他占什么鬼线?有什么要紧事一直占线占线占线……”她倒在沙发里,脸色灰败,喃喃地说,“我懂了!他在给琴恩打电话……只有给琴恩打电话,才会这样舍不得挂断!”

    韶青瞅着她,摇摇头。

    “唉!”她叹气,“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迎蓝迅速地抬起头,爆发地喊:

    “不要再怪我!我并不想把自己弄成这样惨兮兮!我……我……”她匍伏在沙发背上,苦恼地转着头。

    韶青走过去,揽住她的肩,在她耳边低语:

    “你最坚强,你最骄傲,你最洒脱!不要这么看不开!振作一点!”

    她把头埋在臂弯里,辗转地摇着头,声音压抑地、痛楚地、可怜兮兮地飘了出来:

    “我不坚强、我不骄傲、我不洒脱!我只要跟他讲话,我一定要跟他讲话!今晚不能跟他通话,我明天可能就死掉了!”

    “别胡说八道了!”韶青喊,看看手表,快五点钟了,这通电话多半是通不了了。她望望兀自埋着头的迎蓝,“你饿不饿?闹了快一个通宵了!我去给你冲杯热牛奶,做个三明治给你吃,好不好?”

    “我不要!”她闷声说,“你叫那电话铃快点响!好不好!”

    铃声果然响了,迎蓝触电似的跳起来,伸手就拿电话听筒,韶青也紧张地奔过来,惊愕地发现,迎蓝握着听筒,而铃声继续再响。韶青恍然大悟,把听筒从迎蓝手中抢下来,挂回电话机上。说:

    “不要太紧张,是门铃响,不是电话铃。”

    “为什么是门铃?”迎蓝神思恍惚。

    “门铃就是门铃哇!”韶青说,走到门边去。“八成是阿黎,他大概又在报社忙了一夜!这人工作起来真不要命!”她握住门柄,打开房门。

    门外,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正伫立在那儿,头发披在额上,滴着水,一件薄呢大衣,肩上全湿透了。他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脸上有仆仆风尘,有失眠的痕迹,有憔悴,有兴奋,有期待,有狂热。那浓眉上,雨珠闪烁,眼睛里,热情迸放……那不是黎之伟,是该出现在电话里的阿奇!

    韶青吓怔住了,她茫然后退,喃喃地喊:

    “迎蓝!迎蓝!迎蓝!”

    迎蓝的眼光从电话机上移到门边,有三秒钟完全窒息。然后,她滑下沙发,走到门边,眼光直直地转也不转,死死地、愣愣地盯着他,嘴里叽哩咕噜地说:

    “你在和谁通电话?为什么一直占线?”

    韶青惊异地看迎蓝,再看阿奇,她退后两步,大叫着说:

    “迎蓝,这不是梦,是真的!你别糊里糊涂了,睁大眼睛,你看看清楚,是阿奇!他回来了!从美国回来了!阿奇,”她的神智恢复了,喘着气问,“你的长途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

    “桃园国际机场!”阿奇说,终于大踏步走进屋里。关上了身后的门。他直视着迎蓝,一步步走近她,把旅行袋随便丢在地上,他紧紧地望着她的眼睛。“对不起,迎蓝,”他说,嘴唇微微有些颤动,“我又骗了你一次。我下了飞机,本想直接来看你,可是,我又不敢了,你那么傲气十足,那么狠心,我真怕再面临一次被拒于门外的局面,所以,我在机场试探性地先打个电话!我听到你哭,听到你喊我的名字,听到你说‘阿奇,回来!’我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我跑出机场,半夜又叫不到车子,只好搭巴士,一路上急得我要发疯,现在……我总算在你面前了!”

    他说得又急又快,像雨滴的倾泻,迎蓝似乎根本没听清楚,也根本没有会过意来,她的思想还是凝固的,还是混乱的,太多的“意外”使她神思恍惚,她伸出手去,茫然地摸索他,想抓他的手,他立刻举起手来,紧紧地握住她。

    “迎蓝!迎蓝!”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紧张地喊,“迎蓝,是我啊!是阿奇啊!我从国外回来了!我告诉你,根本没有琴恩,那是我编出来的,我写信给采薇,知道她一定会把消息带给你,我再打长途电话问她,她说你哭着冲到大街上去淋雨,我听得心都碎了,所以我马上订飞机票飞回来……迎蓝,你听到没有?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等得快发疯了,我想,以你的骄傲,这电话是永远不可能打了,所以……所以……”他住了口,瞪着她,她眼里一片空茫的神情,双眉微蹙,苦恼地在看,但是仿佛“视而不见”,她也苦恼地在听,但是,仿佛也没听进去。阿奇的脸发白了,他举起手来,在她眼前晃动,哑声喊,“迎蓝!迎蓝!”

    韶青奔了过来,一看这情况,她就大急起来:

    “她不对劲了!阿奇,你出现得太突然了!你吓昏了她!”她急得把头贴到她胸口,去听她心跳,又去掐她的人中,捏她的耳朵。迎蓝只是直挺挺地站着,茫茫然地看着阿奇。她躲了躲韶青的手,固执地想看清楚面前的人影,眼睛睁得好大,却全无光彩。

    韶青吓呆了,惊惶后退,喃喃地说:

    “她瞎了!她聋了!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阿奇面孔雪白,嘴唇完全失去了颜色。他握紧了迎蓝的手,握得好紧好紧,他轻轻地说:

    “迎蓝,你看到了我,你听到了我,求你!求你!”

    迎蓝毫无反应,阿奇闭紧眼睛,狂叫了一声:

    “迎蓝!”

    他把她一把就抱了起来,放在床上,他跪在床头,摇她,喊她,求她……他的脸色比她的还白,他用嘴唇去轻触她的唇,她的唇凉凉的,木然而无反应。他心底闪过一个念头:她快死了!这念头立刻疯狂地抓住了他,他吻她的手指,吻她的眉,吻她的脸颊,把脸埋在她胸前:

    “迎蓝,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活着!我有那么多话那么多话要告诉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迎蓝,我不是要吓你,我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韶青回过神来,她跑到床边,看看迎蓝,返身就奔向电话,想打电话请医生,抓起听筒,她不知该打给谁,慌乱地回头喊:

    “阿奇,你认得什么医生吗?你醒醒,你这样跟她说也没用,赶快打电话找个医生来!”

    一句话提醒了阿奇,他正要起身去打电话,迎蓝的睫毛忽然闪了闪,抬起一只胳膊来,她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她的眼睛刹那间又充满了光彩,充满了感情,她瞅着他,轻声地说:

    “我不要医生,我只要你,不许走!”

    “你……你……”阿奇语无伦次,“你好了吗?你没事吗?你听得到我?看得到我吗?……”

    “我没有那么娇弱!”她眼里有泪光,唇边却闪现了一个可爱的微笑。“你太会骗人了!从开始就骗我,到回来了还骗我,如果我不装成神志失常来吓你,你永远不会了解被骗的滋味!”

    “你……你……”阿奇瞪大眼睛,微张着嘴,灰败的脸色仍然没有恢复,他哑声说,“你装的?”

    “我装的!”

    韶青把听筒轻轻放回电话机上,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来。她真想走过去骂迎蓝一顿,鬼东西!坏东西!差点把别人吓出心脏病来!她走了两步,又停住了,阿奇正瞪着迎蓝,咬牙切齿地说:

    “我以为你快死了!我差一点……”他忽然住了口,只是盯着她看,看了又看,然后蓦然间俯下头去,热烈而狂喜地喊,“原来你是装的!谢谢天!我快被你吓死了!现在,我们扯平了,扯平了!好不好?”

    “不好,”迎蓝泪汪汪的,“我……”

    他立即俯下头去,堵住了她的唇。她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抱紧他的脖子,热烈地反应着。

    这种情况,第三者未免多余。韶青看看天色,早已大亮了,她也该上班了,她溜到浴室去,换衣服,梳洗,然后轻轻悄悄地出来。那两个呆瓜正彼此对望着,彼此痴痴地、长长久久地对望着。韶青心里在唱着歌,她开门出去,再细心地关上门,心里的歌声在反复:

    阿桌阿上一瓶葡萄酒,

    阿娇阿娇艳地红透透!……

    她走进电梯,下楼去了。

    房内,迎蓝和阿奇握着手,眼睛望着眼睛,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电话铃蓦然狂鸣。

    迎蓝握紧阿奇的手,舍不得放开,她说:

    “让它去响!别理它!”

    电话铃继续响个不停。

    “我去接吧!”阿奇说。

    “不管是谁找我,都说我不在家。”迎蓝说。

    阿奇拿起听筒,对方立刻开口:

    “夏小姐打到旧金山的电话通了,萧人奇不在,请问要不要再接一次?”

    阿奇怔了怔,看看那横卧床上,对他痴痴凝望的迎蓝,他笑着对听筒说:

    “请销号!”

    挂断电话,他回到床边,迎蓝傻傻地问:

    “谁打来的电话!找谁的?”

    阿奇温柔地看她,温柔地吻她,温柔地低语:

    “你打来的电话,找我的!”

    【第十一章】

    萧家这晚灯火辉煌。

    这是迎蓝第一次走进萧家。

    坐在萧家的大客厅里,她还真有些不自在,那客厅宽敞明亮,有两面都是玻璃窗,可从窗内直接看到窗外的小花园,那花园虽小,倒五脏俱全。有假山,有巨石,有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有挨着围墙,一排绿油油的、高大的“肯氏南洋杉”,阿奇告诉她,这种南洋杉,品种名贵,冬不落叶,永远长青。她对那南洋杉注视良久,树犹如此,人,能不能这样呢?她最喜欢那园中的一弯小水池,池中种满荷花,如今,天气已冷,残荷萍碎,更有种说不出的诗情画意,使她不自禁地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句。水池四周,是巨石嵯峨;每块巨石的石缝间,都开着一簇簇小花,有海棠,有月季,有金盏花,还有棵小小的枫树,红叶,在树枝上映着灯光闪耀。

    萧家的大客厅,倒看不出任何金碧辉煌的东西,简单的白纱窗帘,飘然曳地,墙上挂着两巨幅油画,另一边是古董架,架上有音响,有电视,有书籍,还有一些出自名家之手的雕塑。

    迎蓝四面张望,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温暖之情。萧彬这晚是那么和蔼,笑吟吟地抽着烟,简直是个忠厚长者。萧太太握着迎蓝的手,亲切,自然,关怀,而且不停地低声埋怨:

    “瘦了!瘦太多了!阿奇,都是你的罪过!”

    阿奇在一边痴痴凝望,微笑挂在嘴边,怜惜挂在眉端,他低叹着说:

    “妈,你没有发现我也瘦了吗?是谁的罪过呢!”

    “是我的罪过!”萧太太出人意外地说。

    “与你有什么关系?”阿奇惊异地。

    “当然有关系,你不生在我家,迎蓝也不会生气了!”

    “这么说来,”萧彬插嘴,“还是我的错顶大,如果阿奇不姓萧,就没这么多周折了!”

    “哎呀!”采薇亲自端茶奉水,煮咖啡,女佣阿娟在一边侍候,“如果没有爸和妈,哪儿会有个精灵古怪的阿奇?如果没有精灵古怪的阿奇,我们这位精灵古怪的夏小姐,预备到什么地方去找这样合意的人呢!”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和谐与温暖弥漫在整个大厅里。

    这晚,也是迎蓝第一次见到萧人仰。奇怪的是,她在达远工作了这么久,萧人仰居然没在达远出现过。是采薇牵着她的手,对她介绍的:

    “这是萧人仰。”她转头对人仰说:“这就是把萧家闹得人仰马翻的夏迎蓝。”

    迎蓝抬头看萧人仰,他一身的白,白衬衫,白长裤,外加一件白背心,如果别人这样穿,迎蓝一定会觉得怪怪的,假假的。但是萧人仰这样穿,就硬给人一种玉树临风,潇洒不羁的味道,连阿奇,都被他比下去了。他和阿奇长得不太像,阿奇有些野,他很文;阿奇爽朗,他比较沉默;阿奇不是非常细心的,他却细腻温存。他的面颊比较长,眉毛没有阿奇粗,但是,他那对眼睛却长得真好,看着人的时候,总有种专注的神情,专注得令人感动。迎蓝一看到他,就知道黎之伟的失败,并不仅仅是贫富的关系了。

    萧人仰亲切地看她,立即对阿奇说:

    “能不能向你借一借迎蓝,我有几句话想跟她单独说!”

    阿奇抓抓头,看看采薇,再看人仰,笑着说:

    “你总不至于连弟弟的女朋友都抢吧,你已经有了采薇了,要知足啊!”

    采薇笑得甜甜的,去倒咖啡。抿着嘴不语。

    “没关系,阿奇,”萧彬开了口,“他抢了你的,你再去抢他的!”

    “什么话?”萧太太对着萧彬又笑又嚷,“你是公公呢!也跟着小的一辈开玩笑!”

    “别忘了,”萧彬正经八百地对萧太太说,“你也是我打倒三个情敌,才抢来的呢!”

    “哈!”阿奇大笑,仰躺在沙发中,长手长脚似乎都没地方放。“如果我会写小说,我要把咱们家的事都写下来,题目就叫‘抢’!”

    大家又都笑了,采薇笑得最不自然,似乎若有所思。

    萧人仰没有疏忽采薇的表情,他深切地看了她一眼,就揽着迎蓝,走到客厅外的阳台上,这儿可以看到整个花园,可以闻到月季和桂花的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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