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聚散两依依(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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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贺太太没打电话。大家都隐忍了下来。但是,盼云从回家后就没对劲过,她不吃不喝不睡,坐在床上,一忽儿呆呆地出神,一忽儿又傻傻地笑。问她话,她也回答得清清楚楚,不问她话,她就整天不开口。这使贺家夫妇和倩云都担心得不得了。白天,倩云利用上课的时间,打了个电话到文牧的办公厅,文牧把晚间发生的误会说了一遍,当然,说得并不清楚,因为不能扯出高寒,他无法解释盼云何以会伏在他怀里哭泣。倩云满腹狐疑地回到家里,只对母亲说:

    “妈,请楚鸿志来吧!不管怎么回事,姐姐总有点不对劲!”

    于是,楚鸿志来了。

    于是,盼云只好接受楚鸿志的治疗。说真话,楚鸿志在心理医生中,是相当有名气的。他年纪不大,才只有四十岁左右,是留美回来的,在美国,他至今还保留着工作,一年之内,总有好几个月在国外。他的医术也很高明,他很能让病人放松自己,也很能让病人信赖他。盼云有一次对他说过:

    “你知道吗?你的工作等于是个神父,那些病人需要发泄,你就坐在一边听他们发泄。”

    楚鸿志想了想,笑了。

    “你该说,神父都是很好的心理科医生,心理科医生却绝不是神父!”

    “为什么?”

    “因为——”楚鸿志笑得坦率,“心理科医生会结婚,神父不能。”

    盼云也笑了。在某些时候,盼云相当欣赏楚鸿志,因为他很有幽默感。楚鸿志有个并不太幸福的家庭,他的太太数年前死于癌症,留下了两个稚龄的孩子。所以,在文樵刚死的时候,楚鸿志尽心尽意地治疗过盼云,他对她很坦白地说过:

    “你有的感受,我都能了解。以前读《浮生六记》,看到沈三白说,奉劝天下夫妇,感情不要太好,以免当一个早走一步的时候,另一个过分痛苦。这种感觉,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体会!我和我太太之间从没有爱得死去活来,但是,她走的时候我仍然难过得要命!”

    盼云肯接受楚鸿志的治疗,也因为他不是江湖医生,他细心,他诚恳,他像个朋友。

    现在,楚鸿志坐在盼云的床前,他特地支开了倩云和贺氏夫妇,他注视着盼云。恳切而真挚地说:

    “说吧!”

    “说什么?”她问。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想说——”盼云侧着头想了想,“人生是一场闹剧。”

    “我同意。”楚鸿志笑着。

    “我想,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会同意。”

    “那也不见得。你再说说看!”

    “我说,我并不需要医生。”

    “对!你需要睡眠、营养、休息、照顾,和爱情。”

    她惊动了,看着他。笑了。

    “可惜,你这个医生的处方里,很多药你自己都配不出来!”

    他也笑了,伸手拍拍她的手。

    “让我给你打一针,好好地睡一觉,等你睡够了,休息够了,精神也好了,我们再细细地讨论我的处方里,有哪几味药没配好!现在,最起码我可以给你配前面三种药!怎样?”

    “你要给我打什么针?有没有一种针药名叫‘遗忘’,打了就可以把过去所有所有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

    “你不需要那种针,那会使你变得迟钝!”

    “对了,我正希望迟钝!”

    他深深看她,准备着针药。

    “这管针药打进去,包管你就会迟钝!”

    “迟钝到什么程度?”

    “到睡着的程度!”

    “哈!搞了半天,还是镇定剂!你不觉得,我很镇定吗?不过……”她想了想,卷起衣袖,“打吧!能睡觉也是一种福气!”

    他望着她那雪白的手腕,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她那细瘦的手臂是楚楚可怜的。他给她扎上橡皮管,让静脉管突出来,一面把针头插进去,他一面习惯性地找话题,以免病人感觉出打针的痛楚。

    “你上次告诉我,有个朋友害了‘失忆症’,现在,她好了没有?”

    “她不会好的,”她很快地说,“我是她,我也不会好。楚大夫,你有没有希望过失去记忆?”

    “从没有,我知道如何去面对真实。”

    “你能让你自己失去记忆吗?”

    “不能。”

    “唉!”她叹口气,摇摇头。“你也只是个凡人!”

    “本来就是凡人,谁都是凡人!记忆是一样很好的东西,有时会填补一个人心灵的空虚,有时也会带来欢乐或痛苦,人不该放弃记忆。”他抽出针头,揉着她的手腕。微笑漾在他的唇边。“记得第一次给你打针,你才十五岁,因为和你的英文老师吵架,你骂她是心理变态的老巫婆,她要开除你,你气得又发抖又哭又跳,你爸爸没办法,只好把我找来给你注射镇定剂。盼云,你一直是个感情容易激动的孩子,你的问题出在,这些年来,你过分地压制自己,既不能痛快地哭,又不能痛快地笑!”

    她眼眶潮湿。

    “十五岁?你还记得?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她靠在枕头上,有些昏昏沉沉起来,那药性发作得非常快。“楚大夫,你明天还来吗?”

    “是的!”

    她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摸尼尼,把尼尼揽在怀中,她昏然欲睡了。嗫嚅着,她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话:

    “幸好你是医生,否则,我会以为你爱上了我!”

    闭上眼睛,她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又长又久又沉,连梦都没有。她是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的。睁开眼睛来,她一眼看到倩云正握着电话听筒,非常不耐烦地低声喊着:

    “跟你说了几百次了,你怎么又打电话来?高寒,你不能跟我姐姐说话,她病了,打了镇定剂才睡的!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要再拿你和钟可慧的事来烦我姐姐,她与钟家早就没关系了!什么?你现在要过来?你马上要过来?不行,不行……”

    盼云完全醒了,睁大眼睛,她看着倩云。高寒!她有没有听错?是高寒吗?她支起身子,伸手给倩云。

    “听筒给我,我跟他说话!”

    倩云把听筒交给她,一面走出房门,一面叮嘱着:

    “你别太劳神啊,楚大夫说你需要休息!”

    她接过了听筒,目送倩云离开。

    “高寒?”她问。

    “盼云!”高寒喊了起来,“这是我第十二个电话!你好吗?为什么不能接电话?”

    “他们给我打了针……”她说,“我睡着了。”

    “打针?你病了?别说了,我挂断电话马上到你家来!我们见面再谈!”

    “喂!”她喊,头脑有些清楚了,“你不能来,不许来!我们都谈清楚了的,你说过不再……”

    “说很容易,做很困难!”他说,“尤其,听到可慧谈起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以后……”

    “可慧告诉了你?她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和她爸爸在一起,被她撞见了。”

    “哦。”她衰弱地低应了一声。心里在迅速地转着念头,迅速地组织着自己的思想。“你已经知道了?”她低声说,“你瞧,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少来这一套!”高寒的声音粗鲁野蛮而强烈,充满了感情,充满了了解,充满了苦恼。“我一点点都不相信!一丝丝都不相信!因为我太了解你!你绝不是同时能爱两个男人的女人!钟家如果不是出于误会,就是出于陷害!我要查明这件事,我告诉你,我要查明白!”

    “别查了!”她更软弱了。“请你别查了!”

    “那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谈。”

    “好,”他顿了顿,“我过来!”

    “不行!”

    “盼云!”他叫,“要我从此不见你,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一迭连声地、低低地、沉沉地说了二十几个“我做不到”,说得盼云心都碎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高寒,”她憋着气说,“你是男子汉,不要耍赖。你不要逼我,我们已经都讲好了,在青年公园,我们已经把一切都了断了。如果你继续逼我,我告诉你……我会……我会……”她咬住嘴唇。

    “你会怎样?”他问。

    “并不是只有可慧会做那件事,”她咬牙说,“如果是我做,我不会允许达不到目的,因为,我家住在第十二层楼!”

    电话那端,高寒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投降。”他急促而窒息地说,“我都听你,都依你,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投降。”

    “那么,永远别再打电话给我,永远别来看我,永远也不要再来烦我!”

    她挂断了电话。倩云端着牛奶和食物进来了。

    “怎么回事?高寒找你干什么?他不是和钟可慧打得火热了吗?”

    “是,”她吸吸鼻子,“小两口吵了架,要我当和事老。”她撒谎撒得像真的。

    “你还管他家的事呀!”倩云瞪大了眼睛,“让他们去吵!最好吵得屋顶都掀掉!”

    盼云望着倩云,心里忽然掠过一个想法,如果是倩云嫁到钟家呢?看着倩云那坚定的神态,她知道,如果是倩云,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文樵不一定会死,倩云也绝不可能和可慧爱上同一个男孩子,如果真发生了,倩云也不会从这战场上撤走。悲剧,是每个人自己的性格造成的。忽然,她觉得自己是有些傻气的,或者,她该和高寒逃走?或者,她不必去管可慧的死活?或者……她咬咬牙,似乎又看到可慧那攥住自己衣襟的手,那哀哀欲诉的眼神,那含泪的眸子,还有那躺在车轮前的身体……她猛一甩头,把这卑鄙的念头甩掉了。

    【第十三章】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变得很平静了。

    盼云住在娘家,几乎足不出户。连续两个月,她都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有时,倩云急了,才拉她出去看电影。如果要她逛逛街,她就毫无兴致了。她仍然在消沉之中,消沉得像是又回复到三年前,文樵刚死的日子中去了。但是,那时的她是个大刺激后的悲切,现在,她却平静得出奇。她对楚大夫说:

    “以前看屠格涅夫的小说,他有句话说:‘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层’,我总是看不懂,不知道怎样算是沉在河流的底层?现在,我有些明白了,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层。”

    “是什么意思?”楚大夫问,“我不懂。”

    “我沉在那儿,河流在我身上和四周流过去,是动态的。我呢?我是静态的,我就沉在那里,让周围的一切移动,我不动。”

    “是一种蛰伏?”

    “也是一种淹没。”

    楚大夫深深看她一眼,沉思着不再说话。这些日子,楚鸿志成了家里的常客,几乎天天来报到。看病已经不重要,他常和盼云随便闲谈,他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他从不问在钟家发生过什么事,从不提任何与钟家有关的人物。如果她提了,他就听着。她不提,他也不问。渐渐地,盼云发现楚大夫的来访,很可能是父母刻意的安排了。包括倩云在内,大家都有种默契,楚大夫一来,大家就退出房间,让他们单独在一起。盼云对这种“安排”也是懒洋洋的,无所谓的,反正,她正“沉在河流的底层”。

    这年的冬天特别冷,寒流带来了阴雨,整日缠绵不断地飘落着,阴雨和冬天对于心情萧索的人总是特别有种无形的压力。盼云常整日站在窗前,只是看雨。贺家夫妇为了想提起她的兴致,特别买了一架新钢琴,她坐在琴边,完全弹不成曲调。强迫她弹下去,她会对着琴键泪眼凝注。于是,全家都不勉强她做什么。但,她自己却在壁橱里,找到一具她学生时代用的古筝。拭去了上面的尘垢,她有好些日子沉溺在古筝中。中国的乐器和曲调,弹起来都有种“高山流水”的韵味,涓涓轻湍,温存平和。她也就陷在这种和穆中。楚大夫很满意这种转变,他常坐在她身边,听她一弹弹上好几小时。有次,她问:

    “我这样一直弹古筝,你不厌倦吗?”

    “我觉得很安详,很平静。”他深深注视她。“而且,有种缓慢的幸福感,好像,我正陪你沉在河流的底层。有种与世无争,远离尘世的感觉,我喜欢这感觉。”

    她心底闪过一缕警惕,他话中的含意使她微微悸动。第一次,她认真地打量楚鸿志。他是个成熟的、稳健的男人,既不像文樵那样潇洒漂亮,也不像高寒那样才华洋溢。他平静安详,像一块稳固的巨石,虽然不璀璨,不发光,不闪亮……却可以让人安安静静地倚靠着,踏踏实实地倚赖着。她注视他,陷入某种沉思里。

    他在她这种朦胧深黝的眼光下有些迷惑,然后,他忽然扑向她,取走了她怀里的古筝,他握住她的双手,深沉而恳挚地说:

    “有没有想过一个画面。冬天,窗外下着雪,有个烧得很旺的壁炉,壁炉前,有个男人在看书,两个孩子躺在地毯上,和一只长毛的小白狗玩着,女主人坐在一张大沙发中,轻轻地弹弄着古筝。”

    她的眼光闪了闪。

    “什么意思?”她问。

    “我在美国D.C.有一幢小小的屋子,D.C.一到冬天就下雪,我们的屋里有个大壁炉。”他说,“我很少住到那儿去,一来这边的工作需要我,二来,没有女主人的家像一支没有主调的歌,沉闷而乏味。”

    她抬起眼睛来,定定地看他。奇怪这么些年来,她从没有注意过身边这个人。奇怪着他讲这话的神情。平静,诚挚。但是,并不激动,也不热烈,没有非达目的不可的坚持,也没有生死相许的誓言,更没有爱得要死要活的那种炙热。这和她了解的感情完全不同,和她经历过的感情也完全不同,这使她困惑了。“你在向我求婚吗?”她坦率地问。

    “一个提议而已。”他说,“并不急。你可以慢慢地考虑,随便考虑多久。”

    “你很容易为你的家找个女主人,是不是?”她说,“为什么选了我?”

    他笑了。凝视着她。

    “并不很容易。”他说,“五年前,你没有正眼看过我。你那幻想世界里的人物,我完全不符合。你一直生活在神话里。”

    “噢!”她轻呼着,讶异着。五年前,难道五年前他就注意过她。

    “而我呢?”他淡淡地说,“我的眼光也相当高,很难在现实生活中找到理想的人物。男女之间,要彼此了解,彼此欣赏,还要——缘分。”

    “这不像心理医生所说的!”

    “暂时,请忘记我是心理医生,只看成一个简单的男人!好吧?”

    “你并不简单。”她深思着,“为什么在美国?为什么在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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