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烟锁重楼(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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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山?”奶奶一怔。“不会吧!那秋阳念了一肚子的书,跑到山里去干什么?他不是很有才气吗?不是想扬眉吐气给我看吗?他这种人,才不会把自己埋没在深山里!我不信!他们会去大地方,大城市……对了!马上派人去北京!一定在北京!那卓秋阳不是在北大念书吗?他一定处心积虑了好多年,今天的行动,大概早就有预谋了!明儿一早,就给我派人去北京!”

    雨杭暗暗地抽了口冷气,这曾家的老奶奶,实在不是等闲人物!幸好他们没去北京。

    夜深了,怎样都无法再找了。大家筋疲力尽地回房休息,奶奶也吼不动了,叫不动了。吃了退烧药,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又是一天疲如奔命的搜寻。牧白也派了几个得力的伙计,立刻动身去了北京。但是,大家都知道,找寻得到的希望十分渺茫。即使知道他们藏在北京,可北京地方那么大,哪儿去找这几个人?何况,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两个人想必生米已煮成熟饭,就算找到了,又要把他们怎么办?牧白见雨杭找得十分不起劲,心里也明白他宁可找不到。不禁后悔当初没有听雨杭的,干脆让他们成了亲,不是免得今日的伤心和奔波吗?人的悲哀,就在于永远不能预知未来。他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十岁。看着雨杭的眼光,竟总是带着点哀求的意味:千万千万,不能再逃掉一对呀!他心里的沉沉重担,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了。

    第二天晚上,老尤再也熬不住,去了奶奶的房间,禀告了靖萱失踪那晚的大事,梦寒和慈妈带着书晴都在花园里!

    奶奶这一惊非同小可,思前想后,不禁暴怒如狂。她直接就冲进了梦寒的房里,拐杖一跺,厉声地问:

    “你说!靖萱是不是你给放走的?啊?”

    梦寒脸色大变,脱口惊呼着:

    “没有!没有啊!我……我怎么会放走靖萱?这话从何说起?”

    “慈妈!”奶奶大喊着,“你给我滚过来!”

    慈妈面无人色,浑身簌簌发抖。

    “说!”奶奶怒瞪着慈妈,“前天晚上,你和梦寒带着书晴在花园里做什么?掩护靖萱逃走,是吗?给她开门关门,是吗?别说不是!你们已经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老太太……不……不是啊……”慈妈抖得言语都不清了,“咱们是……是出去散步……散步……”

    “散步!”奶奶吼得好大声,“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吗?”她用拐杖一指梦寒,“你给我从实招来,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我现在都明白了,她会停止绝食,就是你在给她出主意,你放走了她!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下贱女人!咱们家就败在你手上,毁在你手上!当初若不是你冷若冰霜,靖南不会死于非命,今天若不是你穿针引线,靖萱不会和人私奔!你这个心术不正的妖孽!”

    梦寒听着这样的指责,真是又惊又痛又委屈,她激动地叫了起来:

    “不……您怎能把我说得如此不堪啊!”

    “别在我面前喊冤,你的心术正不正,咱们彼此心里都有数!”

    “就算我再怎么心术不正,我也没有出卖这个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梦寒凄楚至极地喊着,“我宁可自己受凌迟之苦,被千刀万剜也认了,天知道我是怎样的一片心!”

    奶奶冲了过来,抓着她的肩膀一阵乱摇。

    “你少装模作样了!我现在没有时间来跟你细细地算,什么叫凌迟之苦,千刀万剜!这个家让你衣食无缺地做少奶奶,给你的感觉竟是这样八个字!你这女人有一颗怎样的心,天知地知,不言而喻了!我慢慢再跟你算这个,现在,你先给我说!你把靖萱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说!”

    “我不知道啊!”梦寒咬紧牙关喊,“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啊!不是我放走的,不是不是啊……”

    “你故意不招,你故意要气死我!”

    奶奶用力一推,梦寒站立不稳,跌了出去,脚下一绊,绊倒了椅子,她就连人带椅子一齐摔落于地。此时,雨杭,牧白,文秀,连书晴和奶妈都奔了过来。慈妈已经发疯般地在狂叫着:

    “救命啊!救命啊!奶奶要打我们小姐啊……”

    奶奶本无意对梦寒动手,却被慈妈这一喊,喊得心头火起,当下就高高地举起拐杖,用拐杖头对着梦寒的背,狠狠地砸了下去。顿时间,有个声音疯狂般地大吼着:

    “不可以!”

    这声“不可以”叫得真是肝胆俱裂,同时,声到人到,雨杭已飞扑过来,合身扑在梦寒身上。龙头拐就重重地砸在他的背脊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这一拐杖正好打在脊椎骨的下方,尾椎骨上面。雨杭顿时痛彻心肺,不禁脱口大叫:

    “哎啊……”

    奶奶骇然退步,拐杖掉落在地上,她惊怔地看着地上的雨杭和梦寒,如此地舍身相护,忘形一扑,使奶奶在刹那间有所知觉。但,更让她惊惧的,是这一棍如此沉重,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雨杭?打在梦寒身上她不会心痛,打在雨杭身上,她却惊慌失措了。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她本能地就向雨杭伸出手,想要去扶他,嘴里喃喃地说着:

    “雨杭……我……我……”

    她的手才刚碰到他的头,他就怫然地一把拨开奶奶的手,愤愤地嚷:

    “别碰我!”

    奶奶一震,接触到雨杭愤怒如狂的眼神,这眼神像两支利箭,直刺向奶奶的心坎。奶奶竟身不由主地退了一步。雨杭死死地盯着奶奶,颤声地问:

    “你知不知道这拐杖是可以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它有多重?今天是我挡住了,如果打在梦寒身上,她瘦骨伶仃的一个女子,怎么承受得住?这是脊椎骨,打断脊椎骨会造成终身残废,你知道吗?为什么要下这样的重手?难道曾家不是仁义之家,而是暴力之家吗?”

    奶奶何曾受过这样的抢白,气得脸都绿了,老羞成怒地一瞪眼:

    “你……你这样子吼我,简直是反了!我教训我的孙媳妇,关你什么事?我这也不是头一回拿拐杖打人,谁又叫我给打残废了?梦寒行为不端,放走靖萱,我就要打!打出她的实话来!不要你管!你给我让开!”

    “我就是管定了!”雨杭一边吼着,一边夺下拐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迅速地冲到门口,把拐杖像掷长矛似的掷了出去。

    奶奶惊得目瞪口呆,牧白已冲上前去,抓住雨杭的手,急急地喊:

    “你疯了吗?怎么可以这样对奶奶?”

    梦寒的眼泪滴滴嗒嗒地往下直掉,跪爬过去,急切地痛喊着:

    “雨杭!求求你不要再冒犯奶奶了!奶奶生气,让她打两下就是了!求求你别搅和进来吧……”

    奶奶看着梦寒,再看看雨杭,又痛心又愤怒又怀疑地说:

    “你这样护着她?难道放走靖萱,也有你的份?”她的眼神凌厉,声音尖锐,“我懂了!你们两个,一个负责靖萱,一个负责秋阳,里应外合,导了这样一出戏,对不对?是不是你们两个人联合起来做的?说!好,不说是吧!来人呀!给我把梦寒关进祠堂里去!”

    “噗通”一声,牧白对着奶奶直挺挺地跪下了:“娘!”他痛楚地喊着,“事情没有弄得很清楚,千万别屈打成招呀!现在,家里已经乱成一团,孩子们走的走了,死的死了,请您千万息怒,别把仅有的也逼走了!”

    奶奶听牧白这样一说,心都绞痛了。此时,才四岁大的小书晴,也奔了过来,学着牧白的样子,对奶奶“噗通”一跪,哭着喊:

    “太奶奶!不要打我的娘!不要关我的娘!”

    奶奶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憔悴的牧白,小小的书晴,心里一酸,想到自己从二十岁守寡,守到今天,守得家破人亡!几十年的悲痛都涌上心头。泪水,竟也夺眶而出了。她吸了吸鼻子,沙嗄地说:

    “罢了,罢了……”她回过身子,文秀早已拾回了她的拐杖,过去搀扶着她回房去。她握住拐杖,双手簌簌地抖个不停。扶着文秀,拖着拐杖,她颤巍巍地,脚步颠颇地,蹒跚地走了。

    这边,奶奶和文秀的身影刚刚消失,牧白和梦寒就同时扑向了雨杭:

    “你被打伤了吗?要不要请大夫……”牧白问。

    “你怎么要这样扑过来?万一打到头上怎么办?”梦寒问。

    牧白和梦寒同时问了出来,立刻不由自主地彼此对看了一眼。梦寒为自己的忘情一惊,牧白却为梦寒的忘情也是一惊。雨杭吃力地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梦寒一眼,未能走成的沮丧依旧烧灼着他,他憋着气说:

    “背上不痛,痛在这里!”他一拳捶在胸口上,掉头就走了。

    梦寒一震,心中紧紧地抽痛了。她走过去,把小书晴紧揽在怀里,似乎唯有用这小小的身子,才能压住自己那澎湃的感情。牧白再看了她一眼,忽然间,他感到无比地恐惧和无比地忧愁。那种隐忧,比靖萱的出走,更加撕痛了他的心。

    【第十四章】

    一连好几天,曾家就在忙忙乱乱中度过了。所有的家丁仆人,都依旧在各条大街小巷,码头车站,找寻靖萱和秋阳,也依旧是踪影全无。奶奶到了这个时候,仍然要维持曾家的体面,不愿闹得人尽皆知。但是,下人们这样大规模地找人,消息总有一些儿走漏,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已有人在窃窃私语,谈着曾家的艳闻,七道牌坊竟锁不住一颗跃动的春心!曾家当初逼死了一个卓秋桐,天理循环,一报还一报!毕竟赔上了自家的黄花大闺女!卓家和曾家的冤孽牵缠,让人惊叹!牧白听到这些闲言闲语,心里真是难过极了。又怕惊动了曾氏家族,那就会引起族长出来追究。在白沙镇,“曾”是个大姓,仍然有自己的族长,和自己的法律。曾氏族长九太爷德高望重,一言九鼎。对所有曾家的纠纷,审判严厉。所以,牧白一方面要塞悠悠之口,一方面还要瞒住奶奶,只得叫下人们闭紧嘴巴,心里真是痛苦极了。但,奶奶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早就从张嫂俞妈那儿,听到了不少,奶奶忍着憋着,心里的积怒是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这天,已经是七月二十八日了。雨杭皱紧的眉头渐渐地松开了,梦寒似乎也搁下了心中重担。餐桌上见到面时,两人常会交换一个短暂的眼光,这眼光使牧白的隐忧加重,使奶奶的情绪绷得紧紧的,心头的疑云和怒火,都一触即发。

    这天下午,老尤拿着一封刚收到的电报要送到雨杭房里去。这封电报被牧白截了下来,打开一看,上面像打哑谜似的写着:

    二十二结二十五行均安

    牧白见了这几个字,心中的怀疑,全都证实了,他握着电报,直冲进雨杭的房里,把电报重重地往桌上一拍,他问:

    “这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

    雨杭拿起电报看了看,整个神色立刻松弛了。他抬眼看着牧白,唇边竟浮起了一个微笑。他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真挚而坦白地说了:

    “这是江神父打来报平安的电报!干爹,请原谅,我不忍心看到他们两个为情煎熬,又无法说服你们成全他们,所以,只好铤而走险了!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我安排的,与梦寒毫无关系,你们别再冤枉梦寒了!这封电报是说,秋阳和靖萱已经在二十二日那天,行了婚礼,成了夫妻了!二十五日那天,他们上了一条船,如今船在海上已经走了三天了!他们离开中国,到英国去了!所以,大家也不要再徒劳无功地找寻了!好了!我现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我这就去找奶奶坦白一切,任凭奶奶处置,以免梦寒背黑锅!”

    他说着,往门口就走,牧白伸手,一把抓住雨杭,大吼着:

    “你给我回来!不许去!”他把雨杭摔进椅子里,盯着他问,“你计划这一切,梦寒也参加了,对不对?所以,梦寒那天夜里,在花园里面!你们确实像奶奶所分析的,是一个里应,一个外合,是不是?”

    “不是不是!”雨杭连忙说,“梦寒会在花园里,完全是个巧合……”

    “巧合?”牧白吼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唬弄我?咱们父子一场,你居然这样欺骗我?你不要再撒谎了,你给我实话实说,梦寒在这场戏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雨杭豁出去了。

    “干爹,你别再吼我了!你问我梦寒在这场戏里扮演什么角色,简直就是拿刀子在剜我的心!我对梦寒的心事,你最清楚,眼看着我们痛苦挣扎,你一点也不施以援手……你要实话,我告诉你实话,船票是我为梦寒和我买的,婚礼也是为我们两个准备的,谁知我回到家里,竟杀出一件靖萱的事来,逼到最后,大家决定集体逃亡……所以,二十日的晚间,要走的不止靖萱,还有我,梦寒,慈妈和书晴!如果不是书晴突然惊醒大哭,使梦寒在刹那间失去了勇气,现在,我们已经全体在那条驶往英国的船上了!”

    牧白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跌坐在一张椅子里,嘴里喃喃地叫着: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

    就在此时,房门“豁啦”一声被冲开了,奶奶脸色惨白地站在房门口。

    “好极了,”奶奶重重地喘着气,眼光死死地盯着雨杭,声音冷如冰,利如刀,“总算让我知道事实真相了!”

    “娘!”牧白惊喊,从椅子里又直跳了起来,“您……您都听到了?”

    “看到你拿着电报鬼鬼祟祟地进来,我就知道不简单!幸好我过来听一听!原来,咱们家养了一个贼!”她的声音陡地尖锐了起来,发指眦裂地用手颤抖地指着雨杭,凄厉至极地怒骂着,“你……好一个干儿子啊!罔顾伦常,勾引弟妇,还教唆妹妹同流合污,勾结外人来颠覆这个家,把历代承传的美德荣誉全毁于一旦,你的所作所为,等于是鞭祖宗的尸,活生生地凌迟咱们!我……我……我找不出字眼来形容你,你不是人!你是魔鬼投的胎,你是魔鬼化的身!”她回头急喊,“文秀!你带张嫂和俞妈,给我把梦寒抓到大厅里去,我今天要清理门户!”

    梦寒被押进了大厅,还没站稳脚步,奶奶已对着她一耳光抽了过来。“无耻贱人!你水性杨花,吃里扒外,下作到了极点!身为曾家的寡妇,你勾引男人,红杏出墙!败坏门风……叫靖南在地下怎么咽这口气?”她“啪”的一声,又是一耳光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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