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烟锁重楼(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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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飞快地用他的唇去吻住她的眼睛,吻完了左边,再吻右边。接着,就把她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前。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那么沉重,快速而有力。感觉到这颗强而有力的心是属于她的,她就激动得浑身都发抖了。

    靖萱这天回到家里,比平时晚了半小时,奶奶已经在那儿找人了。

    “怎么学个画学那么久?”

    “是……今儿个上课比较晚,老师有点事……”靖萱支支吾吾地。

    幸好,全家没有一个人再追问下去,只有梦寒,对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奶奶和文秀这天都很兴奋,根本没有怀疑她什么。奶奶不住地对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笑吟吟地对文秀说:

    “我就说嘛,这丫头是红鸾星动了,挡都挡不住!上次的事幸好没成,要不然就错失了这次的良机,是不是?”

    “可不是吗!”文秀应着,看着靖萱的眼光也是喜孜孜的。

    “你们在说什么?”靖萱听不懂,但是,她的心已经猛烈地跳起来了。

    “靖萱,”奶奶微笑地接口,“今年就是逃不掉要给你办喜事。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去年来我们家提过亲的顾家,上个月又派人来说媒,我随便带了句话给他们,问他们家肯不肯入赘?结果,今天下午,他们回话了,已经一口答应了呢!”

    靖萱脑子里,“轰”的一响,如闻晴天霹雳。

    “这个名叫顾正峰的孩子,跟你同年,”奶奶浑然不觉靖萱的不对劲,继续地说着,“是顾家第五个儿子,人家人丁兴旺,所以不介意入赘这回事!”

    “这顾家就是南门的顾家,”文秀怕奶奶说得不清楚,又补充着说,“是好人家!家世,门第,都没得挑!像这样的体面人家,父母健在,却肯入赘,真是咱们家的运气,太理想了!所以,奶奶也爽快地答应了!”

    靖萱脸上的血色,全体消失了。一阵晕眩,天摇地动地袭来,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就摇摇欲坠。梦寒慌忙从后面撑住了她,急急地说:

    “天气这么热,八成中了暑!”

    “中了暑?”奶奶定睛一看,“可不是!脸色白得厉害!我就说嘛,大热天的,去学什么画!梦寒,你快搀她回房歇一歇,反正亲事已定,这些话有的是时间说!等一等,我这儿有十滴水,拿几瓶去给她喝!”

    梦寒拿了十滴水,扶着靖萱,匆匆地走了。

    一回到靖萱房里,梦寒立刻把房门关好,就转身扑到靖萱身边,紧张地握着她的双臂,摇着她说:

    “靖萱!你千万不能露出痕迹来呀!如果给奶奶他们知道了,你会遭殃的!我看这婚事是逃不掉了!你和秋阳……就此断了吧!”

    “我不能断,我不能不能!”靖萱激烈地说,“我已经付出了整颗心,付出了所有的感情,除了秋阳,我谁也不嫁,奶奶如果逼我,我会宁死不屈的!”她攀住梦寒,哀恳地、求助地嚷着,“你帮帮我吧!你去告诉奶奶,我不能嫁到顾家去!如果现在嫁到顾家去,我已经有一颗不忠的心,我违背了所有的忠孝节义,因为,我叛离了秋阳!”

    “你和秋阳,有没有……有没有……”梦寒瞠目结舌地问,“有没有做出过分的事情来?你们已经……”

    “如果你问的是我有没有把身子给他,那是还没有,可我并不在乎给他,因为我的心早就给他了……”

    “还好还好,”梦寒急忙说,“就此打住吧!靖萱,我不能去帮你说任何话,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帮你啊!你心里的苦,我明白,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了解你是多么地痛不欲生,更了解你是多么地割舍不下!但是,生为曾家人,是命定的悲剧,你一定挣扎不开的!如果你拼命挣扎,你会弄得鲜血淋漓的!听我,听我!”

    “如果秋阳肯入赘呢?”靖萱急迫地问,“我马上去找秋阳,让他也找人来提亲,秋阳的条件不会输给那个顾某某的!对了!”她积极起来,“就这么办,到时候,你和雨杭都帮我们打边鼓……爹最听雨杭的话,咱们快发个电报,把雨杭找回来帮忙!”

    “雨杭?”梦寒悲哀地、低声地、自语似的说,“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啊,怎么救你呢?”甩了甩头,把雨杭硬生生地甩了开去,她振作了一下,紧盯着靖萱,诚挚地轻喊着,“靖萱!这条路太辛苦,太遥远了!秋桐的事,你忘了吗?醒来吧!真的醒来吧!我多希望看到你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婚姻,多么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啊,我怎么这么害怕呢?我真的怕你和秋阳,会陷入绝境,会生不如死!不行不行,这种悲剧,不能在你身上发生,你醒醒吧!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不好!”靖萱激烈地说,“你不帮我,我也要想办法帮我自己!唯一不让我变成第二个你的办法,就是不向命运低头!看看你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把你害得多惨,你还要让我重蹈覆辙吗?我不要!我一定一定不要!我要想办法,我非想出办法来不可!”

    梦寒看着她那张坚定的、热烈的脸,看着她那种毅然决然的表情,和她那对灼亮灼亮的眸子,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靖萱挨到了第二个星期,还是借学画之便,才见到了秋阳。

    “什么?”秋阳如遭雷击。“顾家愿意入赘?月底就要订婚?”

    “是啊,我都快要急死了,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现在我要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入赘?”

    “我?”秋阳吓了一跳。

    “咱们只剩下这条路了!如果你真的爱我,要我,那就说服你爹娘,让他们来跟奶奶提亲,好歹和顾家竞争一下,只要赶在月底订婚以前,一切都还有希望!”

    秋阳皱紧了眉头,似乎觉得靖萱的话说得不可思议。他激动地说:

    “有希望?怎么可能有希望?第一个,我家里就不会答应入赘,你想想看,我爹我娘,我哥哥,包括死去的秋桐姐,大家付出一切地来栽培我,他们眼巴巴的,就希望看到一个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的卓秋阳,如果我变成了‘曾秋阳’,不是让他们每个人都要气死?他们怎么可能同意呢?”

    “那……”靖萱咬着牙问,“你的意思是不肯了?是不是?”

    “我……”秋阳为难极了,“这不是我肯不肯的问题,是我家里肯不肯的问题,靖萱,你家是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对姓氏宗室看得很重,我家虽然卑微,对姓氏宗室是看得同样重要的啊!”

    “总之你不愿意就对了!”靖萱又急又气,“嘴里说得那么好听,什么可以为我生,可以为我死的,结果,连一个姓氏都舍不得放弃!我看清你了,算了,我就嫁给那个顾正峰去,没感情就没感情,至少,人家不介意做曾正峰!”说完,她转身就跑。

    秋阳飞快地抓住了她,着急地喊:

    “你不要意气用事,你听我说!就算我肯入赘,你以为奶奶会点头吗?你不要太天真了!秋桐只要当个小星,人都死了,木头牌位都进不了祠堂!这种记忆,我一生难忘!靖萱,”他正色看她,眼神真切而热烈,“以前和你谈恋爱,谈得糊里糊涂,一切只是身不由主,心不由主!自从念了大学,我就常常在想,我们以后要怎么办?等到发生了雨杭大哥的事以后,我更是想破了头,上次见面,我就跟你说过,我们一定要有长久之计!没料到我们这么快就要面对这个问题!我认为……”他加强了语气,“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我们私奔吧!”

    “私奔?”靖萱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呼吸急促。

    “是的!私奔!”秋阳有力地说,“你千万别露出破绽,我也不告诉家里,事情必须非常机密,然后,等我筹备成熟,咱们说走就走!”

    “可是……”靖萱犹豫地问,“我们要走到哪里去呢?北京吗?”

    “北京去不得!你家发现你和我跑了,第一个要找的地方就是北京!”

    “那你……你念了一半的书怎么办?”

    “此时此刻,还顾得到念书吗?”秋阳大声地说,“书,以后还有机会去念,失去了你,我哪里再去找第二个?”

    靖萱的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着秋阳,神情昏乱。

    “但是……但是……我们要去哪里呢?除了北京和白沙镇,你什么人都不认得,我们要怎么走呢?靠什么生存呢?”

    “所以我说,我要筹备一下,第一件事,我们得弄一点钱,不管是走公路,铁路,还是水路,这路费总要筹出来。第二件事,是落脚之处,要找一个大城市,容易找工作的地方,我正年轻力壮,我也不怕吃苦,应该不难找到工作!靖萱,”他盯着她,“你愿意跟着我吃苦吗?我们这一走,你就再也不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了!”

    “不管要吃多少的苦,不管要走多少的路,我都跟你去!”她热烈地说,“只要跟你在一起,人间就根本没有这个‘苦’字!我们会把所有的艰苦化为欢喜,我要做你的‘芸娘’!”

    “说得好!”秋阳点点头,满脸都是坚决。“既然你我都有决心,那么事不宜迟,我立刻就去进行!”

    “你哪里去找钱呢?”靖萱担心地问,“你知道,奶奶和爹娘认为我根本不需要用钱,所以我身边都没有钱,但是,我有一点儿首饰,不知道可不可以先拿去变卖……”

    “你家的首饰一露相,大概我们谁都走不了!白沙镇的金铺就这么两家,全是你家开的!不过,你可以带着,万一路上需要时再用!目前,我家给我准备的学费,藏在我娘的床底下,我得想办法把它弄到手,反正书也没法念了……这样吧!下星期二,我们还在这儿见面,那时候,我无论如何都会完成初步的安排!你也无论如何都要出来跟我见面!”

    靖萱用力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握住了秋阳的手,两个人深深地互视着,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那份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坚定不移的挚爱。然后,两人再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就各自回家,去为他们的未来而努力去了。

    秋阳奔走了三天,终于把自己的路线定出来了。他决定要去上海,因为上海是全中国最大的都市了,他和靖萱两个,流进上海的人潮里,一定像大海中的两粒细沙,是无法追寻的。目标一定,这才发现,无论山路水路公路铁路,这路费都是一笔大数字。没办法!只好去偷学费了。

    秋阳的运气实在不好,这卓老妈整天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秋阳根本没有机会去偷那藏在床下的钱。再过了两天,他急了,半夜溜进了卓老爹和卓老妈的房间。谁知,他实在不是一个当偷儿的料,那些现大洋又被卓老妈放在一个饼干罐里,动一动就发出“钦钦眶眶”的声音,结果,秋阳这个偷儿,竟被当场逮个正着。

    别说整个卓家有多么震动、多么愤怒了。卓老爹揪着秋阳的耳朵,惊天动地般地吼着:

    “你疯了?你偷钱?这个钱本来就是你的,你还去偷它干什么?你染上什么坏习惯了,是不是?赌钱?抽大烟?还是什么?你给我老实地说!”

    秋贵更是激动得一塌糊涂。

    “咱们一大家子做苦工,省吃俭用积这么一点钱给你念书,你现在要把它偷走!你简直不是人!”

    “要钱用你就说嘛,”卓老妈伤心透了,“干吗用偷的呢?你要多少钱?你要做什么用?告诉我,我给你……我就不相信你会是去做坏事……”

    这样,一家人包围着他,又哭又骂又说又叫的,弄得他完全没办法了,竟在走投无路中,把和靖萱的恋爱给招出来了。不但把恋爱给招出来了,把决定私奔的事也招出来了。

    这一招出来,全家都傻住了。

    卓老爹跌坐在地上,用手抱着头,只觉得天旋地转。卓老妈立刻就放声大哭,呼天抢地地喊天喊地喊秋桐。秋贵干脆去找了一根扁担来,对着秋阳就一阵乱打,嘴里嚷着:

    “我打死你!你这么不长进,不成材!全白沙镇只有一个女孩子你不能碰,不能惹,你就要去碰去惹,你得了失心疯……还要跟人家逃走,你不要爹也不要娘了!念的书全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气死我了!这些年白栽培了你,白白让全家流血流汗……”

    秋阳一面躲着秋贵手里的扁担,一面狼狈地大喊着:

    “我没有不要你们,私奔逃走是逼不得已啊!我们逃到安全的地方,成了亲以后,我会拼命地工作,拼命地挣钱,然后回来接你们……我发誓,我一定一定会来接你们,我也一定一定会扬眉吐气的……”

    “吐气个鬼!”秋贵一扁担打在他背上,又一巴掌挥到他面颊上,“你带着人家大闺女去私奔,人家追究起来,咱们还有活路没有?到现在为止,咱们还在吃曾家的饭,你搞清楚了没有?你把家里这一点点钱也偷走了,你预备让咱们全家喝西北风啊……”

    卓老爹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了。指着秋阳,沉痛至极地说:

    “好了!你今天说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过!你说他们月底就要订婚,是吧?那好,你就给我乖乖地待在家里,一步也不准出去!直到他们订了婚!然后你给我彻底死了这条心,回北京念书去!”

    “我没有办法!”秋阳喊着,“我今天说什么,都没有办法让你们了解,失去靖萱,我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到那时候,你们才会知道什么叫‘失心疯’!我必须救靖萱,救我,也是救我们一家子!我今天打开了一个新局面,你们以后再也不用依靠曾家来生活……钱给我!你们不会后悔的……”说着,他伸手就去抢那个饼干罐。

    “你抢钱?你居然动手抢钱?”卓老爹这下子怒发如狂了,他跳了起来,一手抢过秋贵手里的扁担,就对着秋阳没头没脑地打了下去。

    秋贵打的时候,还手下留情,卓老爹这一打,硬是下了狠手,一扁担又一扁担,打得秋阳痛彻心肺,没有几下子,就已经遍体鳞伤,头破血流了。卓老妈又是心痛,又是绝望,不住口地哭喊着: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打死了,咱们又少一个儿子了!哇!我怎么这样命苦,到底哪一辈子欠了他们曾家的,一个女儿赔进去还不够,还要赔一个儿子吗?老天啊!老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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