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烟锁重楼(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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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块金牌是绝无仅有的呀!当然,还不止金牌,他襁褓时的衣服,包着他的小包被,还有那个盛着孩子的篮子,都是我和吟翠一起去置办的呀!而且,在孩子身上,还留下了一张纸笺……”牧白急急地从腰间翻出一个小荷包,“我收着,我仔仔细细地贴身收着,我拿给您看,上面是吟翠的手迹啊!”他从荷包里取出一张颜色泛黄的、折叠方整的纸笺来。双手颤抖地递给了奶奶。

    奶奶立刻打开了纸笺,只见上面,有娟秀的字迹,写着两行字:

    烟锁重楼,恨也重重,怨也重重!

    不如归去,山也重重,水也重重!

    奶奶深深地抽了口气,到了此时,竟有些承受不住,不知道是喜是悲,是真是假?该怀疑?该相信?是痛苦?是狂欢?各种复杂的情绪,排山倒海般地冲击着她,使她双腿发软,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她不禁跌坐在椅子里,用手扶着头,呻吟似的说:

    “雨杭是曾家的骨肉?他是我们家硕果仅存的一条根?真的吗?真的吗?你不是编故事骗我吗?哦!老天爷!我该相信还是不该相信呢?”

    “娘!”牧白悲切地喊着,“我怎么可能在瞬息之间,编出这样完整的故事来骗你呀!还有吟翠的纸笺,我怎么可能连道具都准备好了来骗你呀!”

    奶奶越来越相信了,忽然间,心里竟然恐惧起来。

    “你瞧……今儿个这样一闹,会不会把他气跑了?雨杭……这孩子,脾气一向就别扭……你还是快去船上,把他先给我追回来再说!你去告诉他,招赘这事,我就绝口不提了!叫他快点回来,那条上,现在又没吃的,又没喝的,怎么能住人呢?”

    “是!”牧白用衣袖匆匆地擦了擦眼睛,往门外就走,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又折回到奶奶面前,取回那张纸笺,再珍贵地收回到荷包里。抬眼看了看奶奶,他小心翼翼地又说:“他回来了,您可别跟他提这回事,这些年来,我试探过他多少次了,他确实无法原谅他的父母,所以,我不要失去他,我不要吓走了他!相认不相认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我身边,就是我精神上最大的安慰了!”

    奶奶点了点头。

    “在没有更多的证据以前,我也不敢认他呢!”她说着,却又情不自禁地追了一句,“一定要把他叫回来!快去!”

    “是!”牧白急急地去了。

    奶奶看着牧白的背影消失,她像个泄气的皮球似的,瘫痪了。倒在椅子里,她无比震动地、喃喃地低语着:

    “老天啊!咱们曾家没有绝后,是吗?是吗?雨杭那孩子……天啊!我差一点把他们亲兄妹给送作堆了!怎会有这种事呢?”

    她看着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晨雾正弥漫在整个花园中,楼台亭阁,全在一片苍茫里。她想起吟翠的纸笺:

    “烟锁重楼,恨也重重,怨也重重!”

    “不如归去,山也重重,水也重重!”

    她注视着窗外的轻烟轻雾,忽然间,心里就涌上了一阵莫名的苍凉。对那身世如谜的雨杭,竟生出一种难言的感情来。

    牧白追到码头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雨杭正坐在码头边的一棵大树下,望着面前的江水发呆。心里千头万绪,烦恼重重。真想就此一走了之,永不归来。但是,怎么抛得下那孤独的梦寒?尤其,在他已经和梦寒作了那番表白以后?梦寒的泪,梦寒的愁,梦寒的欲语还休……都牵引着他,不能走,不能走,他走了,她要怎么办?不走,自己又要怎么办?正在思潮澎湃,举棋不定的时刻,牧白赶来了。

    “雨杭!雨杭!”牧白喘吁吁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雨杭并没有“消失”,就暗暗地松了口气,“我跟你说,奶奶不会再要你人赘了,这件事过去了,你快跟我回家吧!”

    雨杭站起身来,眉头皱得紧紧的,身子往后一退。

    “我不相信!你把我叫了回去,奶奶又会想出办法来整我的,我现在不要回去,我要好好地想个清楚!”

    “不会了!真的不会了!”牧白急急地说,“奶奶已经亲口跟我说,招赘这回事,她绝口不提了!你就把它忘了吧!回去吧!”

    “干爹!”雨杭痛苦地看着牧白那张憔悴的脸,“我告诉你,我总有一天会被你们曾家的人弄疯掉!有的人拼命把我往外推,有的人又死命把我拉回去,这两股力量,永远像拔河一样,在我心里拉着扯着,我已经心力交瘁,觉得快要被这两股力量,给撕成两半了!”他烦恼地用手揉了揉额头,“我怕了奶奶了,我服了奶奶了,她说什么绝口不提的话,我根本无法相信,这只是一个缓兵之计,等我回去了,她又会想出新的花招来的!说不定会给我下药!”

    “没有的事,绝没有人会给你下药,你相信我呀!”

    “我相信你也没有用,你拿奶奶也无可奈何!”

    “我保证她不会再为难你,真的真的,因为……因为……”他看着雨杭,突然,有一股热血往脑袋里冲去,在一个激动之下,他脱口而出地说,“因为我告诉她,你是我的儿子,不是干儿子,是亲儿子!是我三十二年以前,在杭州和一个女子所生的孩子!”

    雨杭猛地一怔,迅速地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牧白。

    牧白也被自己这几句话给吓住了,胆战心惊地迎视着雨杭。

    雨杭愣了几秒钟,接着,就啼笑皆非地大笑起来。

    “哈哈!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编出这样的故事来骗奶奶!怎么?难道奶奶竟然上当了?”

    牧白脸上的期待,顿时变成了失望。

    “可是,你这个故事根本说不通呀!我是你在杭州生的儿子,怎么会住到圣母堂去了呢?怎么会变成孤儿的呢?”

    “就是弄丢了嘛!或者,”牧白神色一正,“你也试着来听听这个故事,说不定你也会觉得这故事有几分可信……”

    雨杭脸色一变,眼神中立刻充满了戒备,收起了玩笑的态度,他严肃地说:

    “你可以骗奶奶,但是,绝不要来对我说故事,我不喜欢拿我的身世来作文章!昨天晚上的事,已经证明奶奶失去了理智,在这种情况下,她会被你骗了,我也毫不惊讶,反正她想一个继承人快想疯了。可我没有疯,你别试图用同一个故事来说服我,我闻到诱饵的味道,说穿了,就是招赘不成,干脆叫我入宗,对吧?你们这是换汤不换药,至于我,还是一个‘不’字,请你打消各种让我改姓的办法吧!”

    “其实,你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牧白勉强地说,“而我们却这样有缘,你就不能假定我是你的亲爹吗?”

    “这种事怎能假定?”雨杭有些生气了,“我是被父母遗弃的啊,不管我的父母有什么苦衷,养不起或是无法养,我都没办法原谅他们!如果你是我的亲爹,你这十几年为我付出的一切,会因为前面那十五年的孤儿岁月,而一笔勾销的!”

    牧白的胸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撞击了,他困难地叹口气,额上,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雨杭看了他一眼,忽然把声音放柔和了:

    “干爹,你回去睡觉吧!这两天,被奶奶折腾得人翻马仰,我看,你也不曾休息,你去休息吧,别管我了!”

    “我怎能不管你呢?”牧白急了,“我已经跟你说了,什么危机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还不肯回家呢?你到底要怎样呢?”

    “我……我想回圣母院去!”

    “什么意思?”牧白惶恐地问。

    “我真的想回圣母院去,”雨杭的语气,几乎是痛苦的,“我好思念以前在圣母院的时光,那时的我,虽然穷困,却活得比现在快乐。我帮着江神父照料那些孤儿,感觉上,比帮你料理事业,似乎更有意义和成就感!我在曾家,其实是很拘束又很孤独的。我真的好渴望自由,想过一些海阔天空的日子,我不要……被曾家这古老的房子、古老的教条、古老的牌坊、古老的观念……给重重包围,我真的真的不能呼吸,不能生存了!”

    “不不不!”牧白紧张了起来,“我不放你走!江神父有好多好多的孤儿,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你说我自私也好,你说我是失去了靖南而移情也好,我反正就是离不开你!在我内心深处,你就是我的亲儿子!我已经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

    “我离开曾家,你也不会失去我啊!你要做的,只是赶快找一个人来接替我的工作……”

    “怎么越说越严重了呢?”牧白悲哀地说,“难道这个家里,就没有丝毫的地方,值得你留恋了?”

    “这……”雨杭才说出一个字,就忽然咽住了话,眼光直直地看着前方,怔怔地呆住了。牧白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惊讶地看到,梦寒牵着小书晴,正向这儿走了过来。

    “梦寒,”牧白急切地问,“你怎么来了?家里又出什么状况了吗?”

    “没有没有!”梦寒急忙说,“我带书晴出来走走,顺便看看你们,谈得怎样?”她的眼光直射向雨杭,眼里盛满了掩饰不住的哀恳。“家里已经风平浪静了,奶奶刚刚到了靖萱的房里,特地来告诉靖萱,招赘的事再也不提了,所以,靖萱好高兴,你不要担心回去以后,见到靖萱会别扭,不会的!靖萱一直把你当大哥!你还是她的大哥!奶奶看样子蛮后悔做了这件事,要我过来看看你们,怎么还不回家?”

    “哦!”雨杭轻声地说,“原来,你又是‘奉奶奶之命’,前来说服我的!”

    雨杭这几句话,如同一记闷棍,狠狠地打向了梦寒。她心里一痛,脸色一僵,盯着雨杭的眼光立刻从哀恳转为了悲愤。她痛苦地咬了咬嘴唇,有口难言,胸口就剧烈地起伏着。雨杭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见到梦寒这种样子,知道自己冤枉了她,心里就翻江倒海般地痛楚起来。一时之间,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上有牧白、下有书晴在场,他什么都不能说。牧白陷在自己的焦灼中,浑然不觉两人间的微妙。看到梦寒,像看到救兵似的,着急地说:

    “梦寒,你快帮我劝劝他,我已经说了一车子的话,他就是听不进去,执意要走,一会儿说我们在拔河,一会儿说他会窒息,一会儿又是要自由,一会儿又是不能呼吸不能生存的……好像咱们家,是个人间地狱一样,其实,并没有这么严重,是不是?”

    梦寒的眼光,依旧直勾勾地看着雨杭,她微仰着头,不让眼眶里的雾气凝聚。但,两个眸子已像是浸在水雾里的星星,闪亮的,水汪汪的。

    “我想,”她咽着气说,“我说任何话也没有用的,如果他根本不要听,或者根本听不见的话!”

    他迎视着她的眼光,脸上闪过了一种万劫不复的痛楚,咬着牙说:

    “地狱也好,不能呼吸也好,生也好,死也好……这场拔河你们赢了,我跟你们回家!”

    【第九章】

    雨杭回来之后,奶奶真的绝口不提招赘的事了。非但不提,她的态度突然有了极大的转变,对雨杭和靖萱都非常温和,温和得有些奇怪。尤其是对雨杭,她常常看着他,看着他,就看得出神了。每次在餐桌上,都会情不自禁地夹一筷子的菜,往他的碗里放去。这种温馨的举动,就是以前待靖南,她也没有过的。因而,难免使文秀、梦寒和靖萱都觉得惊奇。但,谁也不敢表示什么。牧白是心知肚明的。雨杭当然也明白,都是牧白的一篇“胡说八道”引起的反应,被奶奶这样研究和观察着,使他颇为尴尬。不过,这种尴尬总比被送作堆的尴尬要好太多太多了,反正雨杭也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奶奶去观察了。

    靖萱度过了这个难关,就有如绝处逢生,充满了对上苍的感恩之心,生怕雨杭被自己那种“抵死不从”的态度所伤害,她试图要对雨杭解释一些什么。雨杭对她也有相同的心,两人见了面,什么话都没有说,相对一笑,就彼此都释然了。

    雨杭又住回了他的房里,撞坏的门也重新修好了。他开始焦灼地等待着机会,要单独见梦寒一面!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对她说。可是,梦寒开始躲他了,每次吃完饭,她匆匆就回房。连眼光都避免和他的眼光相接触。平时,身边不是带着书晴,就是跟着慈妈,简直没有片刻是“单独”的。这使雨杭快要发疯了,等待和期盼的煎熬像一把火,烧焦了他的五脏六腑,烧痛了他的每一根神经,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觉得自己的脸上身上心上……浑身上下,都烙印着梦寒的名字,觉得普天下都能读出自己的心事了。而梦寒,她仍然那样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他常常吹着他那支笛子,她听而不闻。他常常故意从她门前走过,门里,总是充满了声音,有小书晴,有奶妈,有靖萱,有慈妈……于是,他知道,如果她安心不给他机会,他是一点机会也没有的。她想要让他死!他想。她存心折磨他,非弄得他活不下去为止!他真的快被这种思念弄得崩溃了,那么想她,那么爱她,又那么恨她!这样,有一天,他终于在回廊上逮住了她,慈妈带着书晴在她身后,距离只有几步路而已。他匆匆地在她耳边说:

    “今天晚上十二点钟,我来你房间!”

    “不行!”她急促地说,“最近书晴都睡在我房里……”

    没有时间再多说了,书晴已经跳跳蹦蹦地走过来了,他只得威胁地说:

    “那么,你来我房间,到时候你不来,我就什么都不管了,我会在你房门口一直敲门,敲到你来开门为止!惊动所有曾家的人,我也不管!”

    他匆匆地转身走了,留下她目瞪口呆,心慌意乱。

    这天晚上,他断断续续地吹着笛子,吹到十一点钟才停,吹得梦寒神魂不定,胆战心惊。梦寒等到了十二点,看到奶妈带着书晴,已经沉沉入睡。她溜出了房间,四面倾听,到处都静悄悄的,整个曾家都睡着了。她不敢拿灯火,摸黑走了出去。小院风寒,苍苔露冷,树影朦胧,楼影参差。她穿过回廊,走过小径,心中怦怦地跳着,好不容易才走到他的房门口。还来不及敲门,房门就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他伸出手来,把她一把拉进了房间。

    房门在她身后阖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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