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水云间(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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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若鸿在断桥边摆摊子。这天真是不顺利极了,整个上午都没有人要画像,下午,好不容易有个孩子觉得稀奇,付了三角钱画像,画了一半,竟被他的娘一巴掌打走了,把三角钱也抢回去了。若鸿的愤怒和沮丧就别提有多么严重了。坐在断桥边,他弓着背脊,满脸于思,愁眉苦脸……自己觉得跟个乞儿差不了多少。此时,有两个女学生走了过来,对他评头论足了一番。

    “好潦倒啊!怎么胡子也不刮?头发也不剪,倒有点艺术家的样子!”

    “你看他挺落魄的,咱们算做件好事,让他给画一张好不好?”

    “不要吧!浪费这个钱,不如去买烤红薯……”

    “我想画嘛!合画一张吧!问问他合画一张能不能只算三角钱……”

    两个人推推拉拉,议论不休。若鸿一抬头,勉强压制着怒气,大声地说:

    “好了好了,坐下吧!合画一张,只要你们三角钱!”

    两个女学生嘻嘻笑着,正要坐下,忽然来了一个警察,手里拿着警棍,对若鸿一挥棍子,凶巴巴地说:

    “喂喂喂!风景名胜区!不准任意摆摊,破坏景观,快走快走!”

    两个女学生一见警察来干涉了,立刻跳起身子,坐也不坐,就逃似的跑走了。若鸿气坏了,对警察掀眉瞪眼,没好气地问:

    “我帮游客服务,增加游览情趣,怎么会破坏景观呢?”

    “我说破坏就是破坏!你不知道咱们断桥是西湖有名的风景点呀?你这样乱七八糟地坐在这儿……”

    “什么乱七八糟,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你不服取缔,还这么凶!”警察一凶,“你再不收摊,我就砸了你的摊子,把你抓到警察厅去!”

    他就这样和警察吵了起来,正吵着,忽然乌云密布,天空上,雷电交加,下起大雨来了。若鸿的画摊,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真的“乱七八糟”了。警察挥着警棍,躲进了警车,警车呼啸而去,又溅了他一身水。他气炸了,对着警车狂吼狂叫:

    “来呀来呀!要抓要宰,要罚要关都随你!脚镣啊,手铐啊,全来呀……”

    警车早就去远了。

    他收拾起破烂的画摊,骑上脚踏车,冒着倾盆大雨,回到水云间。

    一进房间,翠屏和画儿全迎了过来,拿毛巾的拿毛巾,倒热水的倒热水,心疼得什么似的。

    “看到下雨,我就急死了!”翠屏说,“生怕你淋雨,你还是淋成这样!怎么不找地方躲躲雨呢?”

    “爹!你快把头发擦擦干,我去给你烧姜汤!”画儿说。

    “你们不要管我!谁都不要理我!”他咆哮着,把翠屏和画儿统统推开,“让我一个人待着,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不然,我消失了也可以!”

    翠屏和画儿都惊怔了一下,知道若鸿在外面又受气了。翠屏找了件干衣服来,追着若鸿,追急了,就爆发了一阵咳嗽。若鸿一急,就对翠屏大吼着:

    “你下床来干什么?你存心要整死我是不是?我把什么面子、自尊都抛下了,就为了要给你治病,你不让自己快快好起来,你就是和我作对!”

    “我就去躺着,你别生气!你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好不好?”

    “湿了就湿了!”若鸿发泄地大喊着,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老天爷跟着大家一起来整我!不整得我天翻地覆,老天爷就不会满意啊!最好把我整死了,这才天下太平啊!”

    “爹!你不要和老天爷生气嘛!”画儿又吓又慌地说,“下雨也没办法嘛,我和娘来杭州的路上,有次还被大雨冲到河里去了呢!”

    “是啊是啊!”翠屏急切地接口,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若鸿,“两年前,家乡淹大水,那个雨才可怕呢,比今天的雨大得多了,淹死好多人呢……”

    若鸿一抬头,怒瞪着画儿和翠屏,暴吼着说:

    “你们的意思是说,我还不够倒霉是不是?我应该被冲到河里去,被大水淹死是不是?”

    母女两个一怔,这才知道安慰得不是方向,两个人异口同声,急急忙忙地回答:

    “不是!不是!”

    “这是什么世界嘛!”若鸿继续吼着,“我已经走投无路,才摆一个画摊,居然被路人侮辱,被警察欺侮,被老天欺侮……回到家里来,你们还认为我的霉倒得不够?”

    翠屏倒退了两步,急得直咳,说不上话来。画儿眼眶一红,泪水就滚了出来:

    “爹!你又乱怪娘了!你就是这样,一生气就乱怪别人,乱吼乱叫,又不是我们要老天下雨的!”

    若鸿见画儿流泪,整颗心都揪起来了。满腔的怨恨、不平,全化为巨大的悲痛。他踉跄地冲到屋角,跌坐在地上,用双手紧抱住自己的头,绝望地说:

    “一个人怎么可能失去这么多呢?失去尊严、失去友谊、失去欢笑、失去信心、失去画画、失去芊芊……啊,这种日子,我怎样再过下去呢?”

    翠屏呆呆地注视着若鸿,她虽听不懂若鸿话中的意义,但,对于他那巨大的痛苦,却一点一滴,都如同身受。

    这天夜里,雨势仍然狂猛,风急雨骤,如万马奔腾。

    半夜里,翠屏悄悄地起了床,不敢点灯,让自己的视线适应了黑暗,才摸黑下了床。对画儿投去依依不舍的一瞥。再对缩在墙角熟睡的若鸿,投去十分怜惜的、饱含爱意的目光。她心中有千言万语,苦于无法表达。走到画桌前面,在闪电的光亮中,看到了那儿供奉着的牌位。她对牌位恭恭敬敬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爹!娘!请在天上接引我,媳妇和你们团聚了!就不知道若鸿明不明白,我多希望他过得好!我没有怪他,但愿他也不会怪我,我不能再让他为我受苦了!”

    她站起来,再对若鸿跪下,磕了一个头。

    “若鸿,画儿就交给你和芊芊了!”

    拜别已毕,她摸索着走到房门口,打开房门,笔直地走了出去。风强劲地吹着她,雨哗啦啦地淋在头上,她笔直地往前走,往前走……她再也不怕淋湿了,再也不怕生病了,西湖就横躺在水云间前面,闪电把水面划出一道道幽光,她走过去,走过去……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冰凉的水,立刻把她紧紧地拥抱住了。

    画儿被门声惊醒了,竖着耳朵一听,风吹着门,砰砰砰地打着门框,雨哗哗地响,被扫进了房里。

    “娘!”她叫,伸手一摸,摸了个空。“娘!”她大叫,咕咚一声滚下了床。

    若鸿惊醒了,跳了起来。

    “爹!娘不见了!”画儿尖叫起来,“外面好大的雨!娘不见了!爹!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若鸿跳起身子,对着大门就冲了出去,嘴里发狂般地惨叫着:

    “翠屏!你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要惩罚我!你回来!回来!回来呀!求求你!回来呀……”

    “爹!等等我!”画儿跌跌冲冲地奔过去,摸索到若鸿的手,她握紧了若鸿,对那黑夜长空,也发出了悲切的哀号,“娘!你回来呀!娘!你不要画儿了吗?娘!回来呀!回来呀……”

    若鸿和画儿,喊了整整一夜。把附近方圆几里路,都已喊遍,喊得喉咙哑了,无声了,翠屏不曾回来。

    第二天,风停雨止,阳光满天。翠屏的死尸,在水云间旁几步路之遥的地方,被村民们捞了起来。她面目祥和,双目紧闭,不像一般溺死者那么浮肿可怖,她,像是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第二十一章】

    翠屏在三天后,就入了土。

    葬礼是子默和醉马画会安排的。参加葬礼的,也只有醉马画会这些人。子默请了一个诵经团,绕着墓地诵经,为翠屏超度亡魂。画儿披麻戴孝地跪在坟前,哭得肝肠寸断。看到泥土一铲一铲地被铲进坟坑,画儿忍不住对坟坑伸长了手,哀声哭喊着:

    “娘!不要不要啊!你这样埋在地下,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娘!不要不要啊……”

    子璇走过去,把画儿搂在胸前,拭着泪说:

    “画儿,你娘活着的时候,病得好厉害,现在,她到天上去了,她就再也不会咳嗽,再也不会痛了!天上不会寂寞的,有你爷爷奶奶陪着她,还有好多好多可爱的仙子陪着她!你别哭了,你爹,还需要你照顾呢!”

    大家听着,人人都为之凄然落泪。但是,若鸿却无动于衷地站着,看着坟冢,不言不语,两眼呆滞,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他整个人都在另外的什么地方,只有他的躯壳参加葬礼。诵经团诵经,大家撒白菊花,烧纸钱,一抔又一抔的土,逐渐掩埋了棺木。画儿的悲啼,众人的劝解……离他都好遥远好遥远,他似乎听不到,也看不见。

    葬礼结束了,大家都回到了水云间,若鸿依然是那个样子,大家推张椅子给他,他就坐下,倒杯水给他,他就喝水。杯子拿走,他就动也不动地坐着,两眼痴痴地看着前方。周围的人物,外界的纷扰,仿佛与他都无涉了。

    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了。画儿拉住子璇的手,用充满恐惧的声音冋:

    “子璇阿姨,我爹怎么了?他为什么不说话,也不理人?他会不会是生病了?”

    子璇走过去,推了推若鸿。

    “若鸿!你还好吗?你别吓画儿了!你要不要吃一点东西?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我去下碗面给你吃,好吗?你说句话,好吗?”

    若鸿目光呆滞地直视前方,恍若未闻。子璇害怕地抬起头来,和大家交换注视,人人惊恐。

    “爹!爹!”画儿一急,扑进了若鸿怀里,“你不认得了我了吗?我是画儿啊!你看着我,跟我说话呀!你为什么不理我?”她害怕极了,哽噎起来,“娘已经走了,我只有你了,你不可以不理我呀!”

    若鸿终于皱了皱眉,转动眼珠子,迟缓地看了看画儿,但却是极陌生的眼神。

    “若鸿!”子璇蹲下身子,仔细看他,越看就越紧张,她摇着他,大声喊起来了,“你在想什么?你有多少悲痛,你有多少苦闷,你有多少委屈,你有多少不平,你都发泄出来啊!你不要这样子嘛,死去的人固然令我们伤心,但是活着的人更重要啊!你这个样子,叫我们这些做朋友的,看了有多心酸,你又叫画儿那么幼小的心灵,怎样承担呢?”

    若鸿仍然用他那陌生的眼神,看了看子璇,动也不动。

    “若鸿!”钟舒奇重重地拍他的肩,“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要振作起来,抚育画儿的责任更重大,现在完全落在你肩上了,你还有许多未完的事要做呀!”

    “哭吧!”叶鸣跳着脚说,“你大哭一场!骂吧!你大骂一场!甚至你要大笑一场也可以!骂这个世界待你的不公平!骂老天,骂上帝……你骂吧!”

    陆秀山抓住了子默,着急地说:

    “我看他不对,整个人都失了神,这样子,得请大夫来看才行!”

    子默冲上前去,把若鸿从椅子里揪了起来,大吼着:

    “梅若鸿,你看着我,我是你的仇人,你看清楚了,我烧了你的画,我是那个烧了你二十幅珍贵的好画的汪子默,我们之间有着生生世世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恨,你总不会连我也忘了吧?”

    没有用。子默的激将法也丝毫不起作用,若鸿仍然沉坐在椅子中,不言不语。一时间,个个人都激动起来了,大家围绕着若鸿,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提起往日旧事,想要唤醒他。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遥远了,他对所有的人,都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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