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杜建成一家三口拿捏着时间,十一点十分准时敲开了米家大门。
杜建成知道,米家不接受杜天河的原因,在他和赵桂荣身上,一个挪庄出生挪庄长的平头老百姓,一个几乎是目不识丁的家庭妇女,如果说杜天河是棵玉树,那他的不是,就是生长在这个大粪场旁边的挪庄,不管他读多少书,穿多体面,长多帅,这贫贱的身世,经不住细端详不说,拿到人前,也嫌掉价。
这些,杜建成两口子心里明镜似的,所以,就商量说,去米家,是礼道,米家人和他们没多少话说,也是肯定的,与其去早了坐着尴尬,不如稍微晚点,说完寒暄话就吃饭,吃完了,早早回来,也算把儿女亲家这道程序走过一遍了。
米小粟家在太平角住独门独院的一小别墅。睡不着的夜里,赵桂荣也曾想象过,独门独院的一小别墅,那得多好啊,就问杜天河他们家院子多大。杜天河送米小粟回家的时候,老远打量过,说得二三百平米吧。赵桂荣就满脸向往地说,这小院要给了她,她得种上菜养上鸡,一年到头有青菜和鸡蛋吃了。杜天河就笑,说亏您没想养头猪。赵桂荣就一拍大腿,说就是,在院子角上砌个猪圈,春天捉头小猪回来,养到过年杀了,煎炸烹炒,痛痛快快吃一顿,把杜沧海的哈喇子都听出来了。
说真的,去米小粟家之前,杜天河真怕母亲会问米小粟父母为什么不在院子里种菜养猪这样的话,让米小粟父母笑话,在路上,就特意叮嘱了一下,不管看人家院子有多么大,养猪种菜的话,都不要说。
站在院门口等开门的时候,赵桂荣从铁栅栏门往里张望了一下,笑了,说:我还当大官家多牛气呢,这不,也养着鸡种着菜。
杜天河往院子西南角上瞅了瞅,果然,用铁丝网圈了几只鸡,铁丝网外也种了几垄青菜,不由的,就放松了好多,觉得当官的和平头老百姓的日子也差不多嘛,都晓得开源节流。
他们进门的时候,戴玉兰正坐沙发上看报纸,听见门铃响,并没起身去开门,而是看了看厨房的方向,又翻了一页报纸。米小飞一家三口早就回来了,老婆徐慧正辅导儿子学拼音,保姆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活,听见门铃响,擎着两只手跑出来,开了门。
保姆虽然也没见过杜天河,可见三个人大包小包的,就猜出来,端着一脸笑问:是不是小杜呀?
杜天河点点头笑着应到:是的,阿姨他们在吗?
杜天河虽然没来过米家,但看过米家人的照片,对戴玉兰还是有些轮廓的,猜她是米家的保姆李阿姨,忙叫了声李阿姨好。保姆对素未谋面的杜天河居然知道自己姓李而显得很高兴,受宠若惊地笑着,忙把一家三口让进来。
他们一家三口来了,戴玉兰才不情愿地合上报纸,从沙发上站起来,满脸都是被打扰了的不情愿。杜建成和赵桂荣满嘴寒暄,远远把手伸过去,戴玉兰却紧握着报纸,没伸手的意思。赵桂荣看出她无意于握手了,就从背后悄悄拽了杜建成一下。
杜建成有点尴尬,收回手,忙又从杜天河手里拎过六样礼。
按礼节,这六样礼,须得男方父母恭敬地送到女方父母手里。可杜建成见戴玉兰也没接礼的意思,就直接递给了保姆,才对戴玉兰说,按青岛风俗他备了六样礼,望她笑纳。
戴玉兰说不必客气,家里什么都有,这么多,吃不完会坏的。说完,对保姆说老李啊,等晚上回家的时候,你捎点回去。
保姆说:那哪儿成,这是您亲家尊您的,我给您码冰箱里。
戴玉兰不冷不热地说:让你拿你就拿,哪儿那么多事?
杜建成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抽了巴掌。一听戴玉兰让保姆拿回去,赵桂荣也心疼,备着六样礼的钱,还是她回娘家借的呢,为了借这五十块钱,娘家嫂子没少说难听的。可戴玉兰竟一转手就送保姆。这可是因为米小粟即将做他们老杜家的儿媳妇,他们给老米家的敬意啊,当着他们的面,戴玉兰就这么随手分遣了,这不成心给他们难看嘛?但也知道今天不是发脾气的日子,就按下了心里的忿忿,使劲擎着笑脸说道:亲家,这黄花鱼可是我们家老杜一大早去小港码头买的,刚离水,新鲜着呢。
戴玉兰应酬性地笑了一下,说:我们家不缺这东西。
杜天河一进门就东张西望,却没见着米小粟,就奇怪,按说今天这日子对他俩来说是很重要,她怎么能不露面?胡思乱想着,就有点心不在焉,父母和戴玉兰的话,听得有上句没下句的,根本就没入心。
徐慧已经泡了茶。米小飞忙招呼他们坐下喝茶。寒暄间,见杜天河左右张望,知他是在找米小粟,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让他上楼找姑姑。
米小樱一家三口就是这时回来的,张晋艇穿着海军军装,个头挺高,一脸的不苟言笑。米小飞给大家介绍了一下。米小樱夫妻商量好了要站队似的,米小樱很热情,是站米小粟这边的,张晋艇一看就是出于文明礼貌的敷衍应酬。
米家的房子,是一百多年前德国人留下的老别墅,层高墙厚,建筑质量没得说,但开间不大,客厅只有四十几平方,站了十来个人,再加上两个孩子的打打闹闹,客厅显得有点挤,也乱,相互之间说话都照应不过来。
米小粟从楼上下来,经一反常态地花了妆,还用了眼影,杜天河就笑了,悄悄拽了她手一下,说又不是办婚礼,化什么妆。米小粟笑了一下,但不是很自然,问是不是不好看。杜天河去端详她,米小粟让他看得不自在,偏过头不让他看,杜天河就说你怎么都好看。
人仰马翻中,饭菜上桌了,上桌的菜都很普通,不外是蒜苔炒肉,芹菜炒肉以及鸡蛋炒大葱等等的。米小樱有些意外,看了看戴玉兰,眼神里含了询问。戴玉兰没看见一样,夹起一根凉拌茼蒿,吃得津津有味,但还是自顾自话地说了句圆场话:我们家一贯饮食清淡,不知你们吃不吃得惯。
赵桂荣说:吃得惯,我们家蒸锅馒头炖碗虾酱就是一顿饭。
戴玉兰拖长了嗓音呦了一声,说道:虾酱啊,多臭。
米小粟说:对喜欢吃的人来说,香着呢,我喜欢。
正说着,保姆端了一大盘炒鸡块从厨房出来,顿时,整个房间充斥着香喷喷的炒鸡味,保姆端过来,看也不看地直接放在杜建成一家三口面前,用浓重的即墨口音说:鸡来了。
杜建成打量了一下,整张桌上,就炒鸡块是道最高级的菜,忙又端起来,往戴玉兰眼前放,被戴玉兰伸手挡住了,说这鸡是特意做给客人吃的。说着,目光巡视了一圈,表情反常地柔和了好多:听见没?别和客人抢,想吃,我们明天再杀只。
没人吭声,但大家很遵守纪律,没人去碰那道炒鸡。戴玉兰又寒暄着,让杜建成一家三口吃鸡,说院子里养的。
杜建成和赵桂荣有点受宠若惊,想,刚进门时,戴玉兰的冷漠,大概是性格习惯,师长太太呢,整天被人捧着奉承着,哪儿有给别人端笑脸的习惯?人家越是敬着,杜建成两口子反倒越是不好意思,这鸡哪儿吃得下?就端起来,要放在桌子中央,却被张晋艇强行又端回来了,还是放在杜建成一家三口眼前,让他们不要客气。
说真的,当戴玉兰说这盘鸡是专为他们做的,杜天河还挺感动的,甚至想,就冲她这么给自己父母面子,以前她有多少不是,就不放在心上了,结了婚,一定好好孝敬她。就对杜建成说:爸、妈,阿姨一片盛情,您就别客气了。
说着,就往杜建成和赵桂荣的接碟里,各夹了一块鸡,自己也吃了一块。
米小飞的儿子眼巴巴地看着,很想吃的样子。杜建成看见了,忙给他夹几块过去,米小飞的儿子看看爸妈,又看看眼前的鸡,突然就哭了。哭得杜天河莫名其妙,赵桂荣以为是因为姥姥说不让他们吃鸡,他想吃又不敢吃才哭的,忙端起炒鸡盘子,放在他跟前,说:小朋友,别哭了,都给你。
米小飞的儿子却把筷子一扔哭着说:奶奶说吃瘟鸡会生病的,可是,瘟鸡为什么这么香啊?
杜天河就觉得脑门嗡地一声。杜建成两口子也愣了,瞬间明白了戴玉兰为什么会说这道鸡是专门为他们做的,不让全家人吃,原来,这鸡不是特意为他们杀的,而是只瘟鸡。
赵桂荣端在手的盘子,不知不觉地就歪了,汤汁撒到了桌子上,顺着桌子往下流。杜建成到底是男人,没吭声,站起来,接过赵桂荣手里的盘子,依旧放在眼前,夹了一筷子,把鸡肋骨嚼得咔吧咔吧的,说:香,真香。说着,又夹了一筷子给赵桂荣:你也吃。
米小樱看不下去了,瞪着戴玉兰说道:妈,这鸡是瘟的?
保姆可能听见了,忙从厨房跑出来,说:没事的,没事的,今天早晨才死的。
杜建成却大大方方地摆了摆手说道:瘟鸡也是鸡,六零年挨饿那会,咱啥没吃?死老鼠都不知吃了多少,我还健健康康地活着?说完,歪头看杜天河,杜天河的眼都红了,眼睛瞪着米小粟,好像在逼米小粟给他一个解释。米小粟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杜建成拍了他肩一下,说:臭小子,好好的饭菜不吃,你瞪什么瞪?
杜建成又往杜天河和赵桂荣的接碟里夹了几块鸡,自己也一副吃的大快朵颐的样子,可杜天河再也忍不下去了,他一把夺过杜建成的筷子,大吼道:爸,别吃了!
杜建成一副莫知所以然的样子,看着他的儿子杜天河,他不难过吗?心不痛吗?难过!痛!可是,再痛他也得一脸欢快地把这盘鸡吃了,因为他想让儿子顺顺当当地把婚结了。
显然,对上桌的是盘瘟鸡这事,米小樱并不知情,所以非常震惊,就歪头问戴玉兰:妈,这鸡真是瘟的?
戴玉兰看都没看她,说:愿意吃你就吃,不愿意吃你吃别的,哪儿这么多废话?
她这么说,等于是承认了,米小樱就惊了,说:妈你怎么能这样?
杜天河再也不能遏制内心的悲愤,他噌地站起来,端着盘子,擎到米小粟跟前,说:小粟,你早就知道这是盘瘟鸡是不是?
米小粟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但没说话。是的,杜天河他们来的时候,她之所以不在楼下,就是因为她和戴玉兰吵架了。早晨,保姆发现鸡窝里死了一只鸡,刚瘟死没一会儿,身子还是温软的。一到春天,鸡就容易瘟,隔三差五死只鸡是正常。但以往,鸡死了,都是在树下挖个坑买了。今天,戴玉兰没让埋,说趁着身子还温软,把血放了,中午做了招待客人。米小粟不肯,两人就吵起来了,戴玉兰也不是个惯于服软的人,就指着死鸡跟米小粟说:米小粟,你要敢拦着不让做这鸡,今天我就敢不让杜家父子进门,你信不信我能做到?
米小粟知道她能做到,气得跑上楼哭了一上午,也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杜天河,可又知道杜天河的脾气,虽然儒雅,但也不是个没脾气的,要是告诉他了,搞不好他得扭头就走,从此不再踏进他们家门半步,这,他真能做到,譬如说,他们谈了这么多年,因为父母不同意,每次约会完了送她,杜天河都会自觉地在离他们家二十米远的地方站住,有时候米小粟也生气,说你就不会闯进去和我爸妈理论理论啊?杜天河就笑,说硬往里闯,那是耍无赖。米小粟说这怎么能叫耍无赖?这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不好?杜天河说,如果你们家跟我们家不相上下,或者我们家跟你们家不相上下,我可以这么干,可现实情况是我们两家差距太大,我硬上就是穷小子硬要傍相府千金的大腿!把你从福囤里拖出来受苦,我这不叫耍无赖叫什么?
杜天河见米小粟无语,就晓得,她一定是知道了,他无法接受自己掏心掏肺地爱了多年的米小粟居然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吃瘟鸡,不由得,就悲从中来,一甩手,把一盘子鸡就摔到了地上,拉起父母就往外走:爸,妈!我们走!
米小飞他们虽然脸上也挂不住,可自知理亏,就隐忍了没有发作,倒是张晋艇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杜天河的鼻子喝道:杜天河!你还没在这个家摔盘子的资格吧?
杜天河也没示弱:今天我就摔了,你想怎么着?
张晋艇说:你这是打脸,你给我妈道歉,给我们全家人道歉。
杜天河说:那你们先给我父母道歉!他们为了我,为了他们儿子的幸福,明知你们招待的是瘟鸡,他们还大口吃,你知道嘛?我爸妈吃的不是瘟鸡,是我们的心脏和尊严!
杜天河说着的时候,赵桂荣已经泪流满面,她打了杜天河的胳膊一下,说:你这熊孩子,就不能少说两句?
杜天河回头吼道:不能!我今天要不把这盘鸡摔了,我都不配是你们的儿子,不配是人!
说着,杜天河扒拉开拦在前面的张晋艇就想往外走,却被张晋艇当胸给了一拳,打了个趔趄。
一见儿子挨了打,赵桂荣急了,一把护着杜天河说道:咱有话说话有理拉理,别动手。
张晋艇一把把赵桂荣推到一边,冲杜天河又是一拳,嘴里说道:打的就是他,我妈这几年上来一阵就头晕,都是被你小子气的。
米小樱急了,从背后拦腰抱住张晋艇:张晋艇,你疯了啊你?!
米小粟过来推着杜天河,让他们赶紧走,杜天河回头,用几乎要流血的眼睛看着米小粟,说:我们完了。
说完,泪水从他眼眶里跳了出来,赵桂荣见米小粟的脸都白了,忙打了杜天河一下:你这混小子,都要结婚了,瞎说个啥?
杜天河声音低低的,但咬牙切齿:真的,米小粟,我们之间,完了。
说完,杜天河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晋艇正了一下军装,指着杜天河的背影说道:杜天河,你要真是个男人,就说话算话!
杜天河依然没有回头,在米小粟的泪流满面里,铿锵而去。
米小粟惨白的雕塑一样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杜天河远去的方向流泪。赵桂荣忙晃着她胳膊说:小粟啊,天河在气头上,你别当真,等回家看我不收拾他。
然而,没有了以后。
几年后,张晋艇在街上遇到了已大学毕业,且分到文化单位的杜天河。
长风呼啸的街上,两人都愣了一下。到底,军人出身的张晋艇比杜天河要大度爽气,主动伸手。杜天河犹豫了片刻,也把手递了过去。寒暄几句,张晋艇拉他进了劈柴院,那时的劈柴院已是青岛最富声名的饮食一条街,像风骚少妇一样吸引着来自全市的食客们。
在涮羊肉馆,张晋艇道出了他的苦衷,来自近郊县城的普通工人家庭,从提干那天起,在整个家族中就等于是扛起了出人头地的大旗,这又谈何容易?可他能对父母兄弟说你们别指望了,我不是那块料?不能!他不能掐灭整个家族唯一的星星之火,要为他们照亮幽暗的未来。可他只有高中毕业,想提干谈何容易,只能寄希望于岳父。为了让岳父母觉得这女婿果然也能为米家顶起一片天,他要处处积极表现……所以,请杜天河原谅他那天的粗莽。
杜天河就想起了为了让他顺利结婚而大口吃炒瘟鸡的父母,胸口涌上一阵隐隐的疼,原谅了张晋艇。
2
赵桂荣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不管她怎么收拾,杜天河就是不肯去找米家赔礼道歉。他坚持自己没做错什么,他无法忍受和眼睁睁看着他和父母吃瘟鸡的米小粟过一辈子。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心,痛得细细碎碎。多少年的青春,他一心一意地爱着的女人,却不得不转身而去。但是,做为儿子,他必须为父母的尊严而战,除非戴玉兰能登门向他的父母赔礼道歉。当米小樱替米小粟去纺织机械厂门口找他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
米小樱说:对不起。
杜天河说:又不该你的事。
米小樱说:我丈夫……他不该对你动手,我代他道歉。
杜天河说:你又不是他。说完,仰头去看天,说:我从没把你和他看成是一体的。
两人都去看天,碧空万里,春风和煦。
米小樱说:小粟很痛苦。
杜天河说:我也是,可我没办法说服自己。
又过了几天,杜天河借遍了全车间,凑齐了一千块钱,下班后,用报纸包着,夹在腋下去了红星电影院。正在卖票的米小粟远远看见他来了,一阵欣喜,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杜天河笑了笑,走过去,把报纸包从窗口塞进去。米小粟掀开报纸一角扫了一眼,眼泪就滚滚地下来了。
她知道,她和杜天河,完了。
杜天河站在那儿,对她微微地笑,又轻轻摆了摆手,礼貌得像个经久不见的远房亲戚。摆完手,收回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插进裤兜里,走了。
3
本来,杜建成打算就把吊铺让给杜长江和郭俐美当婚床。把他们弟兄三个的大通铺再用木板间出一个隔断他和赵桂荣睡。可没想到杜天河死活不肯结婚了,不管是杜建成打还是赵桂荣哭赵桂荣骂,他就是不肯去米家道歉,更不肯原谅知情不告、眼睁睁看他们一家三口吃瘟鸡的米小粟。他把新房钥匙递给杜长江,让他和郭俐美安心住行了,他一时半会用不上了。杜长江替他于心不忍,也劝他不必太较真,招待他们吃瘟鸡是很气人,可又没吃出毛病,看在谈了十多年、米小粟对他一往情深的份上,闭闭眼过去得了。杜天河说不了。杜长江问他以后怎么办,杜天河答非所问,说不想在纺织机械厂混一辈子,想考大学。杜长江说行吗?杜天河说试试吧。
很多年后,米小樱告诉杜天河,原定举行集体婚礼那天,米小粟一早就穿好了军便装坐在床沿上等杜天河去接她,坐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泪流满面。
杜长江和郭俐美把婚结在了杜天河分的职工宿舍里。
新婚夜,郭俐美躺在床上,抚摸着已隆起的肚子,目光扫荡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笑着说:真是傻人有傻福,没想到结婚就有自己的房子住。
也是从那时候起,杜天河下班就去市图书馆呆着,赶末班车回来,简单洗刷一下,倒下就睡,早晨,杜沧海醒了,也见不着杜天河的人影,说是栈桥附近有个英语角,学英语去了。
后来,杜天河的车间主任接了几个电话,说是找杜天河。杜天河问是谁。车间主任说不知道,是个女的。杜天河猜是米小粟,没去接。又过了一段时间,电话还来,杜天河思前想后,就算接了电话,又能如何?找回曾经的爱情?折腾了十几年,他已筋疲力尽,回头张望只有无穷无尽的痛和凄凉,心下就更是索然。
他执着地不接电话,电话执着地来,他和米小粟的故事,整个车间都知道,车间主任说他一男人,别拖泥带水的,实在不想回头,就和人姑娘说清楚。
杜天河觉得也是,十几年的感情,是应该有个正式了结,就把这些年米小粟送他的礼物打了一个包,下班后拎着去了电影院,远远看着米小粟,比以往又瘦了不少,心下难免一阵酸楚,终还是狠下心,走过去,敲了敲售票窗口的玻璃。
见是他,米小粟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眼泪刷刷地往下滚。杜天河垂着头,不去看她的脸,说小粟,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说完,杜天河把包放在售票台上。
米小粟怔怔地望着他,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特意找过来说这句话。
杜天河说: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吗?
米小粟解开包上的袋子,看着自己曾写给杜天河的信和送给他的笔记本,抬头,安静地看着他,内里,却一痛彻心扉: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杜天河很意外,说:你不是往我们车间打了好几个电话吗?
米小粟这才明白,杜天河过来找她,是因为有个女人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而且他以为是自己打去的,所以没接,今天特意来找他说清楚,就心平气和说:你弄错了吧?我没那么多情。
米小粟的平静让杜天河多少也有些意外和受伤,喃喃说:不是你啊?
米小粟从售票退台上拎起杜天河送来的包,放在脚下,说:你不买票的话,就让开吧,后面的队排老长了。
杜天河往后看了看,果然,就讪讪让到一边,站着看了一会米小粟。
米小粟一脸风轻云淡,有条不紊地卖着票,可心里的痛,翻江倒海,她强忍着,赌气不肯再在杜天河面前落泪。十几年的爱情,一盘瘟鸡就能葬送,而且,因为这,杜天河就要连以为是她来的电话都不接,这让米小粟心寒。
杜天河在边上站了足足十分钟,米小粟没再看他一眼,就讪讪走了。改天,电话又来,杜天河去接了,才知道是父亲胃病住院期间和郭俐美妈叮当了几句的护士何春熙,说是想打电话回访一下,问杜建成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杜天河说很好,谢了她。何春熙虽然没说话,但他听得见她的笑,轻轻的,在电话的另一端喘息起伏。杜天河当然知道,何春熙打电话来,并非是为了回访父亲的病情,而是想和他保持联络,但是,和米小粟的爱情刚轰隆隆逝去,让他提不起精神,那些何春熙希望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一个字也没说,又重复了一遍谢谢,就挂断了电话。
之后,他在下班路上又遇见了何春熙,在33路公交站上,她张望着车来的方向,好像在等车,但他知道不是,因为车间主任说了,今天那个女的又来电话了,没找他,只问他什么时候下班。杜天河远远看着她,有些踟躇,不是觉得何春熙不好,而是,现时的他,对任何女人都提不起精神。夜里,他经常梦见米小粟,梦见她平静地看着他,让他闪到一边,因为后面的队伍排老长了。她那么平静那么从容,好像从没爱过他,这让他非常难过,在梦里的他,特别想冲上去,摇着米小粟的肩膀大声质问她,我不生气你妈给我们吃瘟鸡,但是我生气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分手了,你为什么不痛苦?
刚刚和米小粟分手不久,就和其他女孩子谈恋爱,杜天河会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悲情的守贞者,坚守着一份永远不再有回应的爱情,很痛很苦,但却能让他心下慰藉。想他想米小粟想得心脏痛的时候,就去读书,书就像另一片土壤,他把自己栽进去,努力朝着另一个方向生长,不去想米小粟以及那些曾有过米小粟的岁月。
但他也知道,回避何春熙会伤她自尊,这么想着,就在心里叹了口气,自自然然走过去,冲她笑笑,说等车啊?
何春熙点点头,礼貌性地说下班了啊?
杜天河点点头,然后,去看车来的方向,何春熙也看,像两个熟稔了多年的老邻居。
后来,车来了,杜天河说我等的车来了。何春熙笑着说我也是,说完,跟在杜天河身后,想上车,杜天河往后让了让,让何春熙先上了,他有心等下一辆,又怕何春熙多想,就上了。
下班高峰期,车上很挤,何春熙身材娇小,被挤得东倒西歪,一次次地被挤到他的怀里,杜天河就扶着她肩,把她塞到两个车厢的夹角处,自己伸开两个胳膊,把着两边的栏杆,算是给何春熙撑出了一片谁也侵犯不着的空间。
一路上,何春熙用春水盈盈的目光看着他,他看着车窗外。
杜天河要去图书馆看书,中间要转车,下车的时候,心里放松了好多,觉得何春熙不会跟下来,车到台东,就跟何春熙说他到站了,要换车。何春熙说她也换。
这让杜天河觉得意外,又不好意思问她换车去哪,只是笑笑,指了指马路对面的1路车站,意思是自己要去乘1路车了。何春熙也抿着嘴笑,没说话,却跟了过去。
杜天河心里轰隆隆的,如同千军万马跑过,却又不好问,就又是礼貌地笑笑,车到大学路,杜天河下车,何春熙也跟着下车。
总不能不告而别。杜天河就指指图书馆说,他要去看书。
何春熙就好像发现了新大陆,阳光明媚地笑了,说你也是去图书馆啊?
听这话的意思,她也是去图书馆了,杜天河又不好说不去了,就笑笑,说是啊,回家也没事,过来看看书。
何春熙就欢快地说太巧了!
杜天河嘴里说着是啊是啊,但笑得有点尴尬,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图书馆。
杜天河去了他常去的角落,从挎包里拿出书,一边看一边写写划划。何春熙凑过来,脸上露出了吃惊的喜悦,说你要考大学是不是?杜天河说有这想法,但不一定考得上,总得试试吧。何春熙就笃定说肯定考得上!好像她已经往前跑了好几年,替杜天河看过结果了一样。
杜天河笑了笑。
何春熙又说你一定考得上。杜天河问为什么。何春熙说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过了一会,又问杜天河有没有观察过,他和身边的人不一样?
杜天河摇头,说没有,就觉得身边的每个人都过着热烘烘的生活,而自己死气沉沉。何春熙说你这不是死气沉沉,你这是心高气傲,不愿意阿猫阿狗地和他们混成一堆。虽然何春熙把同事们比成阿猫阿狗很不礼貌,但杜天河还是很受用,是的,他之所以一定要考大学,被米家的盛气凌人刺激了是主要原因,另一个原因是看着身边同事亲友,觉得这种在社会底层沉沦着的日子,特别没意思,像非常具有阿Q精神的行尸走肉,所谓快乐,不过是每攒俩月的啤酒票,拎把烧水壶去供销社打三斤散啤酒回来,炒上一盘辣蛤蜊,就着满嘴的啤酒蛤蜊嚼张三李四,没意思透了,混吃等死似的。
何春熙定定看着他,脸突然红了,鼓起好大勇气似地说:杜天河,我知道你刚和女朋友分手。
杜天河看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合适,就嗯了一声。
何春熙语速飞快地说:我们做朋友吧,你别怕,不是男女朋友,就是普通朋友。说完,殷切地望着他,杜天河觉得,何春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要说不,显得很不男人,就说好啊。
何春熙说那你以后不要不接我的电话。
杜天河说好。
何春熙又说,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杜天河说行。
何春熙像刚刚得到了妈妈温暖抚慰的小鹿一样,坐在他对面,两手托着下巴,笑得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杜天河,从今往后我们是朋友了!
杜天河被她的天真烂漫感染了,笑着说是啊,我们是好朋友了。
后来,他们一起离开图书馆,在明晃晃的大月亮底下告了别,各自回家,杜天河心情特别好。
那段时间,杜沧海拉板车送货,已经挣了五十多块钱,每攒够了五块,他就去银行把零票子兑成整的,藏在床底板下面。其实,他很想交给赵桂荣,却又不敢,怕赵桂荣知道自己逃学。
直到有一天,吴莎莎放学回家,发现奶奶正生炉子做饭,撕了一本书做引火,知道奶奶不识字,怕她撕了还有用的书,忙抢过来看,果然,是代数课本,就急了,说:奶奶你怎么撕我课本?奶奶说:咋是你的?我从煤屋里捡的。吴莎莎不信,翻开一看,果然不是自己的笔迹,翻到封面,发现写着杜沧海的名字,心里就咯噔一声,想有段时间没在学校看见杜沧海了。就什么也没说,跑出去翻煤屋子。果然,不光书,连杜沧海的书包都在。
就作业也顾不上写了,跑到杜沧海家,杜建成正听收音机里的评书联播,赵桂荣在做饭,见吴莎莎来了,赵桂荣习惯性地问了一句:放学沧海没和你一块走啊?
吴莎莎就知道了,杜沧海肯定有什么事瞒着家里,就嗯了一声,跑到胡同口等杜沧海。
杜沧海下午拉了趟远活,今天挣了整整四块钱,高兴得不行,所以,一路哼着小曲回了家,老远,见吴莎莎站那儿,就笑着问她站得跟望夫石似的等谁呢?
吴莎莎没给他喘气的空,直扑扑问道:杜沧海,最近你干什么了?
杜沧海就诡秘地笑,说:才想起来问我啊?
吴莎莎说:我还真以为你陪伯父去外地看病了呢,去了你家才知道你请假是撒的谎。
杜沧海忙嘘了一下,问丁胜男最近是不是还和孙高第好呢。
吴莎莎就委屈地看着他,不说话。杜沧海就嬉皮笑脸说,只要他俩好,孙高第就不缠磨你了啊。
吴莎莎抽了一下鼻子,小声问:真心的?
杜沧海嗯了一声。吴莎莎就凑到他耳边说丁胜男告诉她,孙高第非要和她呢个。杜沧海有点懵,说哪个?吴莎莎想说又不好意思的,只好撒娇似地恨恨说:就是那个嘛!孙高第说想试试他是不是让你捅残废了。杜沧海脑子里就轰地一声,呆呆地看着吴莎莎,半天才说:丁胜男……丁胜男让他试了吗?吴莎莎紧张地点点头,说丁胜男不让他告诉别人。
失落就排山倒海地在杜沧海的心里轰鸣着,他呆呆地看着吴莎莎,突然踢了旁边的墙一下,说:臭流氓!
泪在眼眶里潜伏着,突然转头,瞪着吴莎莎,说:你告诉我这个干嘛?
好像吴莎莎不怀好意似的。
吴莎莎被他吓着了,也泪汪汪地,小声说:你不是问我嘛,人家就说了,你还凶。
杜沧海呆呆看着她,难受得不行,又怕吴莎莎看出来,笑他自作多情,就解释说:我就是气丁胜男傻,孙高第又不是真心喜欢她,她不知道啊?
吴莎莎擦了擦眼泪,说:她觉得这样了孙高第就喜欢她了。
杜沧海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蠢!
恨恨的,恨不能把这个世界踢烂了,甚至懊恼那一竹竿怎么没把孙高第给穿阉了。面上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恨恨地看天看地,一肚子气没出撒。吴莎莎过来怯怯地拉起他的手,走到自家小煤屋旁,掏出他书包,晃了两下:都快考试了,你为什么要逃学?
杜沧海心里一紧,知道瞒不过去了,就拉起吴莎莎的手,说:走,我请你吃冰糕。
本来,吴莎莎是满腔怒火的,她一直在拼命学习,就是为了和杜沧海考同一所大学,可他居然逃学!还是在高二下学期,大家都在紧张复习的时候,他逃了学!可杜沧海拉着她的手,就像带着微微的电流,一瞬间吸住了她柔嫩的手掌,带着微醺的热和麻,让她无力挣脱,嘴里却还要逞强地说:杜沧海,你别想收买我!我要告诉大姨和伯父!
后来,杜沧海把她拉到商店,买了一只雪糕递给她,说:吃吧。
是的,杜沧海给她买的不是三分钱一支的冰棍,而是五分钱一支的奶油雪糕!吴莎莎见他竟如此奢侈地请自己吃雪糕,不仅诧异,还给气哭了,因为在明知家里因他欠了一屁股债,他不仅逃学,还学会了乱花钱,那他一定是学坏了。于是,为杜沧海学坏了而痛心疾首的吴莎莎无论如何也不肯吃这只雪糕,逼杜沧海把雪糕退了,跟她回学校上学。
杜沧海只好说钱是正道来的,就把自己想帮家里还债,就逃学去拉板车的事说了,说加上今天的这四块钱,他都攒五十九了!他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兴奋,终于可以有人分享他的喜悦:莎莎,才十二天,我就挣了五十九块钱!比我爸上班挣得都多!
吴莎莎的嘴张得可以站下一只煮鸡蛋。杜沧海就把雪糕剥了,塞到她嘴里,说:吃吧,只要你替我保密,我每天请你吃一只雪糕。
吴莎莎边吃雪糕边问:那你不想考大学了?
杜沧海摇了摇头:就算我今年考上了,还得先上四年学才能毕业,上学四年没工资,我打听了,大学生毕了业,一个月的工资才能拿五十二块五毛钱,我们家两千多块钱的饥荒什么时候能还完?我爸妈还不得把身体累垮了?
吴莎莎默默在心里算了一会账,觉得也是,就点头,答应替杜沧海,不用他请雪糕也会替他保密。
3
杜沧海攒一百块了,想交给家里还债,又怕父母问钱是从哪里来的,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和吴莎莎商量,怎么让父母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百块钱。
吴莎莎像个作家似的,编了无数个故事,最后,杜沧海决定选用在放学路上捡了一百块钱这版故事。为了应付父母的盘问,连几点钟,在什么地方捡的都编好了。
可杜沧海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当他把一百块钱交给杜建成,说是放学路上捡的。杜建成非但没像他想象的一样欣喜若狂,反倒是二话没说就把他揍了一顿,说他不是个东西,小小年纪就这么贪心!
在当时,一百块钱,随便放谁家,都是笔巨款。他捡着钱拿回家了,想没想丢钱那个人的日子咋往下过?!
杜建成连打带踹的时候,杜沧海没吭声,想只要父母能把钱收下,随便他打随便他踹。没成想杜建成打完了,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拖着他往外走,说是要去他捡钱的地方等失主,杜沧海一肚子不情愿,但还是去了,心想,等就等,反正这钱不是别人丢的,等不到失主杜建成死了心,这钱也就收下了。
爷俩在广州路上蹲到快晚上十点了,等来了无数来来往往的路人,就是没等来找钱的,杜沧海说别等了,没人回来找,说明人家根本就没把这一百块钱看在眼里。
杜建成说放屁!说不准是丢前的人想不起来在哪儿丢的了,正满世界踅摸呢。说完就要去派出所交给警察。杜沧海这下真急了,知道不说实话不行了,就说:爸,别去了,这钱不是我捡的。
杜建成就懵了,定定看着他,好像在琢磨,难不成是偷的?这么想着,朝着他屁股就踹,说:杜沧海你这个祸害!你给我老实交代,这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杜沧海敏捷地躲过了,说:挣的。
原以为自己说这钱是挣的,父亲就不气了,会停下打,问是怎么挣的。可事与愿违,父亲非但没不揍他,反倒打地更凶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骂杜沧海是真学坏了,质问是帮人偷挣的还是帮人望风挣的。杜沧海被打急了,也扯着嗓子跟他吼上了,说:拉板车挣的!
杜建成说:你拉啥板车?
杜沧海就把自己逃学拉板车挣钱的事说了。杜建成还是将信将疑,说:真的?
杜沧海说:不信你去问我师傅。杜建成说:你他妈个逼的真长本事了,还混上师傅了!让杜沧海这就领他去见。
杜沧海知道父亲是真怕他跟杂七杂八的人学坏,只好领他去了。
他师父姓薛,叫薛春峰,就是领杜沧海走上拉班车之路的锁厂会计。虽然他犯过事,虽然只是个拉板车的,但杜沧海很尊敬他,觉得他并不坏,甚至很仗义,就像当年挪用锁厂的公款,也不是为自己个儿享受,是老家弟弟不起新房子娶不上媳妇,可起房子得用钱,老家的日子就是土里刨食,要见分钱比登天都难,哪儿有?他爹娘就坐火车从老家来了,要三百块,他没有,爹娘就不走,媳妇一肚子意见,三天两头找他呛呛,把他给呛呛急了,就挪用了厂里的钱,年底对不起账来,就露馅了,抓进去坐牢了。从拉上板车那天起,杜沧海就一直跟薛春峰干,因为薛春峰不像其它拉车的,有活干不过来,转给别人时还得扒层皮,薛春峰看不上,说都熟人,哪儿好意思的?
杜沧海领杜建成来敲门时,薛春峰正烫脚,门是他老婆开的,一个面黄寡皮的女人,脸上还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俏丽。见是杜沧海,就笑了,说薛歌有道数学题不会,正愁着呢。
薛歌是薛春峰的小女儿,才十岁,读小学四年级,挺聪明伶俐的一小姑娘,上面仨哥哥,薛春峰掌上明珠一样地宠着。有时候,半下午时没活了,杜沧海不敢回家,也没地方去,薛春峰就领他回家。薛春峰老婆对杜沧海也挺好,只要他进门,就又是泡茶又是水果地招待着。杜沧海是个矜持的人,在人家又吃又喝的不好意思,就帮薛歌辅导作业。城里年轻男人,少有杜沧海这么知进退的,薛春峰两口子就更喜欢他了。有时候,快中午了,只要拉车拉到薛春峰家附近,薛春峰就会拉他回家吃饭。
薛春峰老婆虽然看上去病怏怏的,可做一手好菜,她有个娘家弟弟,在港务局扛大包,青岛俗称老搬,业余时间喜欢划橡皮筏下海钓鱼。春天三四月和秋天的十月,是钓逛鱼季节。逛鱼是近海鱼,脑袋大,像蛇,但比蛇粗大、短,黄褐色,没有鳞。虽同是逛鱼,但春天和秋天的逛鱼还是不一样的。春天的鲜嫩,秋天的香肥。薛春峰小舅子上三班,时间充裕,差不多天天出去钓逛鱼。逛鱼傻,好钓,俩小时就能钓十来斤,自己吃不完,又没冰箱,就给薛春峰家送,逛鱼耐活,送来了,薛春峰老婆就养在盆里,等薛春峰回家杀了,她做辣炒逛鱼,清炖逛鱼,逛鱼炖豆腐,炸逛鱼,总之,桌上有几个盘子就有逛鱼的几种做法。杜沧海觉得辣炒和清炖最让人流连忘返,把活的逛鱼切了段,用辣椒姜丝爆锅,滴几滴青岛本地的灯塔酱油,爆出酱香就把逛鱼下去,添少许水,刚好没过鱼,焖五分钟,只剩一点浅酱色的浓汤裹在逛鱼段上,外面味足足的,里面逛鱼肉幼滑细嫩……还有清炖逛鱼,炖的汤是乳白的,鲜嫩的逛鱼卧在汤底下,来一碗米饭,淋上逛鱼汤,稀里哗啦地吃下去,那过瘾,真叫一个淋漓尽致。所以,薛春峰说,他1979年的理想就是攒够钱买台冰箱,把吃不完的逛鱼码进去冰着,随便什么季节都能吃。
打眼一看进来的是杜沧海爷俩,薛春峰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杜沧海告诉过他,他是瞒着家里逃学出来拉车的。
薛春峰招呼他们坐了,泡了一大茶缸茶,跟杜建成说:老兄,孩子这么懂事,你啊,就偷着乐吧。
杜建成默默地喝了两口茶,和薛春峰聊了一会个体拉板车的各种甘苦,感慨了几句世道变化真快,就起身告辞了。
爷俩走在街上,一前一后,不声不响。
杜沧海年轻,性子急,步子迈得也快,一会就把杜建成甩身后去了。走一段,听不见身后动静,就站下等杜建成一会,等杜建成走得和他差三两步了,再自己闷着头往前走。
走到火车站的时候,他又站住,见杜建成定定地站在广州路和中山路交界的路口,望着东面的那片红红绿绿的洋房发呆,就叫了声爸。杜建成像是在梦游,突然被人喊醒了,愣愣地回头看着他,杜沧海这才发现,父亲脸上,有两道清亮亮的泪水。
杜沧海心里突然就疼了一下。想,或许,父亲在想,为什么他们要住在人见人嫌的挪庄而不是火车站东面的这片洋房别墅呢?如果是,他们的日子,会松快些吧?
杜建成见儿子看着自己发愣,忙下意识地擦了一下脸,也没言语,没事人一样往前走了几步,和他并了肩,才仰着头问:定了?
也是在这一晚上,杜沧海突然发现父亲老了,变矮了,看他这个儿子的脸,已要微微仰着头了。他知道父亲问的是他下定决心不考大学拉板车了。就嗯了一声。
杜建成问:为什么?
杜沧海说:祸是我闯的。
杜建成说:你还有爹娘有哥哥姐姐!
杜沧海说:我一个人闯的祸不能连累全家。
杜建成扬起手,要打的样子,最后还是拍在了路边的电线杆子上,泪下嚎啕地说:你就不能给我和你妈点指望?
杜沧海知道,父母对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大学,成为一个有文化、受人尊敬的人。
赵桂荣经常和他说,这做人啊,做个让人羡慕的人容易,做个让人尊敬的人难啊。
有钱有权有好日子过,这样的人生让人羡慕,但赵桂荣和杜建成不馋,唯独馋那些不管有没有钱,走到哪里都让人尊敬的人。比如栈桥英语角的修老师,他不仅没钱没权,前几年文革的时候连工作都没了,可他永远不急不躁,经常和外地来旅游的大学生聊得热火朝天,和要饭的,也能聊得有滋有味,也绝没人因为他吃不上饭或是他认要饭的人做朋友而瞧不起他,谁见着,都毕恭毕敬,因为他以前是个翻译书的,现在新华书店里的不少外国小说都是他翻译的。因为这,文革期间,被革命小将打成了里通外国,学校也停了他的职,等文革结束,他已到了退休年龄,就在栈桥成立了个英语角,想学英语的,只要去找他,一年四季都在,不管刮风还是下雨。
赵桂荣特别尊敬他,觉得他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贵气。杜天河经常去找他学英语,如果家里包了包子饺子,不管够不够全家吃的,赵桂荣都会包一些让杜天河捎去。只要杜天河回来说修老师夸她包得好吃,她就比什么都高兴。
修老师全名叫修品之,世家子弟,在英国留过学,吃了那么多年的奶酪火腿,却独独喜欢吃赵桂荣包的野菜包子,尤其是扫帚菜和骚蛤蜊加肥肉丁馅的。
骚蛤蜊是青岛沙岭庄一带特有的种白皮蛤蜊,其它地方没有,半个鸡蛋大小,肉鲜美,也好挖,在滩涂上徒手过滤,一会就能挖一堆。赵桂荣挖回来,养得它们吐净泥沙,剥出肉,再去湛山那边采扫帚菜,用开水烫了,切碎,把骚蛤蜊肉和指头顶那么大的肥肉丁拌在一起,包发面包子,皮暄腾腾的,野菜拌着海鲜和肥肉的馅,又鲜又香。用修老师的话说,这一口他吃一次惦记一辈子。杜沧海一口气能吃五六个。知道修老师也喜欢吃,每次包了,不管杜天河想不想去学英语,赵桂荣都会装在饭盒里,用干净毛巾包了,让杜天河赶紧趁热给修老师送去。
现在,杜建成四个孩子,三个上班了,就剩一个杜沧海,他和赵桂荣满心指望他考上大学,当个有文化、受人尊敬的人。杜沧海却断了他们的念想。
春末的风,带着海的味道,在青岛的大街小巷里流窜,可是,已经逼近老年男人的杜建成,却蹲在马路牙子上,呜呜的,哭得像条被主人欺负了的狗。
杜沧海像犯了弥天大错,却不想改正的坏孩子,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张望着那条通往大海的陈旧老路,快一百年了吧,它没变过,一直那么窄,一直那么陡峭,好像坐下来松弛神经,就能滑到海里。
4
拉板车的第二个月,杜沧海挣了一百,可杜建成不让他干了。
自以为身体康复了的杜建成回邮政所上班,所领导却让他提前办病退。
杜建成说他觉得自己身体还行,不想提前病退,因为提前病退比正常退休金要少,上班时的各种补贴也没了,家里还欠着一屁股饥荒呢,他哪儿能扔了这些补贴不在乎?
可所领导说,不愿意提前病退单位也不能让他上班了,他身体不行了,万一在工作岗位上出点事,单位负不起责任。也就是说,不管他愿不愿意,单位都不需要他回去上班了,如果不办提前病退,就得长休病假,工资更低。杜建成没辙了,说让我退休不要紧,我得让我小儿子顶我的班。
所领导见过杜沧海,觉得是把干活的手,就答应了。
当晚,杜建成就跟杜沧海说明天去货场把板车退了租,跟他去邮政所报到。杜沧海说凭什么?我在货场干比你在邮政所挣得多。杜建成说你懂什么?你挣再多也是个临时工,不知哪天就来政策不让你干了,再说了,就算还让你干,你挣的多,你有劳保吗?你看病报销吗?
杜沧海说他就想趁年轻多挣点钱赶紧把家里的债还上,既不馋劳保也不图看病报销,坚决不去邮政所。
赵桂荣说他傻,说邮政所多好的单位,上班公家就给发辆自行车,虽说不属个人,可个人随便用,补贴多,多少人想当邮递员还当不上呢,难不成放着好机会不用,让你爸白白退休?
杜沧海说:要是没我这个儿子,难不成我爸还能在邮政所呆一辈子不退休了啊?
赵桂荣说:你知不知道老话说了,宁挣一辈子少的,不挣一时多的。人活一辈子,不能只看眼前,你得往长远里打算,就拿你爸打个比方,年轻那会也活蹦乱跳的个人,可这还没老呢,病就上身了,你要不就业,看病就没地方报销,不往远处说,就说你爸这次住院做手术,要不是有单位给报销,这开膛破肚的,得花多少钱?咱家掏得起吗?你看,就因为你爸有正式工作,他做完手术不上班,在家歇了俩月还有工资拿,你那货场算个屁,别说病了不会管你了,你今天不拉车今天就没饭吃!
说着,赵桂荣就去拧他,拧他胳膊里的肉,那儿肉嫩,不用使多大力气就能拧疼,针扎似的,这赵桂荣的杀手武器,悄没声声就把孩子收服了,不像胡同里的其它妇女,管孩子就是日天操祖宗地骂和噼里啪啦地打,弄得自己不体面孩子也没脸。
杜沧海疼得牙缝里丝丝冒冷气,他咬牙忍着,就是不告饶。
见他眼珠子都红了,杜溪知道他疼,就也帮腔说:沧海,爸妈也是为了你好,你那活,挣再多也是个扛零活的,这万一哪天政策一变,活没了不说,搞不好还给你扣个投机倒把大帽子游街示众呢,以前你又不是没见过。
听杜溪帮自己腔,赵桂荣更觉自己一片苦心被杜沧海踩在了脚底下碾着,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手上有加了些力气,带着哭腔说:混小子,你见谁家当爹妈的会坑自己孩子?
杜建成也把旱烟掐了,不声不响地出了门,过了一会,拿着拖把进来了,拿拖把杆冲杜沧海比划了两下:混账东西,你当我老了,打不动你了是不是?
成了众矢之的地杜沧海悲愤地站了起来,吼了一嗓子道:我去,行了吧?!
就这样,杜沧海接了父亲的班,成了邮政所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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